第十章
星期日早晨。
管娃手上挽著滿滿一藤籃的食物漫步回來,看見那個站在鑄鐵大門外的高大背影,她心一驚,臉色變得蒼白,刹那間想轉身逃走。
就在她付諸行動的前一秒,那男人聞聲緩緩回過身來——
不是他。
她狂跳的心髒總算恢複正常,不過在看清楚面前男人的長相後,管娃忍不住從鼻孔理哼了一聲。
「大名鼎鼎‘軒轅國際投顧集團’的胡董事長, 」她似笑非笑地挑眉, 「久仰久仰。 」
「管小姐, 」胡宣原眸光銳利地盯著面前身材嬌小、卻笑得跟鲨魚沒兩樣的女人。 「方便談談嗎? 」
「方便,怎麽不方便? 」管娃笑得好甜好甜。
無論是上一個翟恩,還是這一個胡宣原,對于自動送上門的 「獵物 」,她向來是很歡迎的。
咈咈咈……
後來,在當天稍晚,貝念品和新房客蘭齊坐在餐室裏邊聊天、邊削午餐要煮咖喱用的馬鈴薯和紅蘿蔔時——
「爽!哈哈哈…… 」管娃拎著藤籃,邊甩著手,滿臉笑容地走進來。
「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 」貝念品擡頭,不禁笑了。 「有什麽好事發生嗎? 」
「秘密。 」管娃對她眨了眨眼,把裝滿食物的藤籃往桌上放。 「對了,今天中午別煮了,我請你們吃大餐。 」
「咦? 」貝念品和蘭齊相觑一眼,微笑裏難掩迷惑。 「爲什麽? 」
「因爲生命多美好! 」管娃豪邁地一把勾住她們兩人肩頭, 「人哪,就是要活在當下,及時行樂,對不對? 」
「呃,是沒錯啦…… 」可是貝念品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怎麽?怕我把你們拐去賣嗎? 」管娃小臉瞬間拉下來。
「當然不是。 」
「那就行了,十分鍾後客廳集合,稍息,解散! 」
胡宣原眼角淤青,臉色慘白如紙地僵坐在駕駛座裏,眼神盛滿了深深的痛楚和自我厭恨。
腦海中,不斷回蕩著稍早前,被那個看似嬌小如洋娃娃的女人一拳毆中眼角後,她森冷撂下的那番話、那番情景——
「你還敢要我幫忙勸她回你身邊?你算哪根蔥哪顆蒜哪!還有,我爲什麽要勸念品回到一個連她流産時都不在她身邊安慰她、照顧她的王八蛋? 」
「你說什麽?她、念品……她流産?! 」他如遭雷殛,刹那間忘了呼吸。
管娃冷冷地盯著他。
「什、什麽時候的事?怎麽會? 」他失了魂般動彈不得,全身冰冷。
念品……還有他的孩子……
「怎麽不會? 」管娃殘忍地繼續在他傷口上撒鹽, 「我猜,你壓根兒連她懷孕又流産的事也不知道吧?啧啧啧,好個不聞不問、無情無義,完全不管自己老婆小孩死活的負心漢。你說,你還有什麽資格、有什麽臉面要求念品跟你回那個家? 」
「我們的孩子…… 」他悲傷哽結,無法再說下去。
「你以爲念品那個愛你愛得要死的笨女人爲什麽終于舍得離開你、離開這個婚姻? 」管娃出言咄咄,每一字每一句都令他潰不成軍、生不如死。 「那是因爲你讓她遍體鱗傷,你讓她完全感受不到你有一絲絲的在乎她,你甚至讓她連欺騙自己,繼續維持住這個空殼子婚姻的力氣都沒有。 」
「我從來不知道……可惡! 」他胸口痛得像是快爆炸開來,聲音暗啞破碎, 「我真該死! 」
難怪善良心軟的念品會這麽堅決要跟他離婚,難怪她對他、對他們的婚姻連最後一絲信心都不再殘存。
「你倒挺有自知之明的,所以,如果你還有一丁點兒良知的話,就不要再來打擾念品的生活了,因爲你沒有權利一次又一次傷害她。 」管娃抱臂,眼神殺氣騰騰。 「話說回來,是丈夫又怎麽樣?男人又有什麽了不起?告訴你,老娘這輩子最恨的就是你們這種不是東西的東西! 」
良久——
「……你罵得一點都沒錯。 」他痛楚地開口, 「我沒有任何話可以辯解。 」
「所以—— 」管娃眯起雙眼盯著他,半晌之後,冷冷的吐出一句: 「你現在可以放過她了吧? 」
他擡起頭,悲傷的雙眸望著一臉鄙夷憤慨的管娃。
你現在可以放過她了吧?
你現在可以放過她了吧?
車子後方催促的喇叭聲蓦然大作,瞬間喚醒了失魂落魄、宛如行屍走肉的胡宣原。
綠燈了。
他踩下油門,麻木地握著方向盤,被動地隨著車流前進。
他不知道他要去哪裏?
他也不知道他該怎麽做?
他居然讓他的妻子……他生命中最珍貴最重要的女人遭受到流産、喪子那樣悲慘的重大打擊?
他對念品做了那麽多不可饒恕也不可原諒的事,管小姐說得對,他還有何面目、有什麽資格懇求她回到自己的身邊?
事業再成功又如何?打造出無可匹敵的企業王國又如何?就算他擁有了全世界,那又如何?
一想到從今以後,他的生命裏再也沒有念品,那感覺就像整個世界在他眼前毀滅、崩落了。
思及此,胡宣原胸口劇烈絞擰成一團,再也無法呼吸。
一整夜,貝念品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好,最後索性起身下床,蜷縮在角落那張紅絨單人沙發椅上,寂寥地看著窗外沈沈的黑夜。
再過幾個小時,天就要亮了。
天一亮,她就必須面對和他一起回到台北辦理離婚手續的事實。
她應該感到如釋重負,可是爲什麽心裏卻還是沈甸甸的,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一點也不覺得好過?
「貝念品, 」她喃喃自責, 「你和宣原已經結束了,你們就要重獲自由了,這樣是最好的結局,其他的都不要再想了,知道嗎? 」
所有曾經的深情,眷戀,心痛,祈盼,在明天天亮之後,就要畫下休止符。
可是你真的舍得嗎?你真的不愛他了嗎?
內心深處冒出的聲音令她不由得一顫,緊緊咬住下唇,心跳停頓了好幾拍。
過去五年來的時光點點滴滴在眼前流轉而過——
她想起了新婚那一夜,他對她是多麽地溫柔克制,明明知道不得不弄痛她,卻極力放輕了動作。
她想起一開始下廚做菜的時候,廚藝並不好,可是他回家吃晚飯,面對一桌慘不忍睹的可怕菜肴,還是面不改色地默默吃掉。
他常常爲了公事疏忽她的存在,但是每當她偶爾搭他的便車,彎腰要坐進車子的時候,他的手都會習慣性地扶擋在她的頭頂上,就怕她會不小心撞到車門。
貝念品眼眶漸漸迷蒙了起來,鼻頭發酸,喉頭不由自主地哽住了。
仔細回想,這五年來的婚姻也不全是傷心和孤獨,她記得他也曾在某些不經意的舉止中流露出溫暖與關懷,只是後來漸漸的,他越來越忙,而她也因爲越來越寂寞,以至于慢慢都遺忘了。
如果沒有蘇紫馨的出現,或許她和宣原還能繼續像一對老夫老妻那樣平凡卻恬淡地相守過完一輩子。
但正因爲蘇紫馨的出現,她突然發覺自己的丈夫原來也有柔情的一面,而且,能夠擁有他溫柔的那個人,卻不是她。
她想起過去五年來的婚姻生活,她是那麽甘于成爲一個靜靜在他背後的女人,就算他大步向前,不知不覺將她遺忘在身後,她也毫不作聲,直到心底的孤單和受挫感累積到了壓垮她的最後一絲極限……
我的天!
貝念品悚然一驚,原來一直以來,在這段婚姻裏大錯特錯的人,還有她自己!
是她選擇了這五年來,做一個只知付出、不知溝通,也從來不敢勇于爲自己發聲、爭取幸福的女人!
是她在這五年來,只敢安靜地在一旁等待,等待著自己的丈夫有一天能夠回頭看看自己;也是她讓自己在這個婚姻裏變得日益渺小卑微,直到終有一天像影子般無聲地淡去。
如果她對他的愛真是那麽深厚又理直氣壯,如果她真的相信夫妻之間是平等的,那麽爲什麽她不敢大聲向他要愛?
——餵,胡先生,我們可是要相守扶持共同過一輩子的,以後我老了得靠你,你老了也得靠我,所以你現在就要開始對我好一點,不然將來就沒人幫你泡人參茶、找老花眼鏡了,知道嗎?
爲什麽?爲什麽她從來就不敢對他說這樣的話?
就算他會皺眉頭,反正她也不是沒見過,就算他再不耐煩,再不爽,等處理完一整天的公事後,他就會忘得一幹二淨了。
或許……他們可以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貝念品心跳得好快好快,胸口莫名發熱,頭微微暈眩。
但是天一亮,我們就要離婚了。
她像被當頭潑了盆冷水,打了個機伶,整個人瞬間又恢複了清醒。
一切,都太遲了。
星期一的台北,下著冷得像雪的雨。
回台北的一路上,神情黯然的胡宣原開著車,臉色蒼白的貝念品坐在駕駛旁的座位上,沈默籠罩在他們之間。
他們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仿佛只要一開口,就會再度敲碎了些什麽。
兩個小時的車程,像是漫長如一生,又像短暫得只有刹那流光。
終于,在車子下了交流道,要進入台北市區的那一瞬間——
「你的眼睛……要不要先去看醫生? 」貝念品遲疑地、怯怯地啓齒。
胡宣原瞥向她,深郁眸光綻出了一抹光彩。
「咳,我是說,你眼角腫起來了,這樣會影響行車安全吧? 」她不敢迎視他的目光,別過頭去望向窗外,呐呐道。
他一呆。
「當我沒說。 」她深吸了一口氣,硬下心腸, 「你那麽忙,我們還是先把正事辦一辦吧!還有,等戶政那邊的事結束後,你不用送我回台中,我自己搭火車回去就行了。 」
「念品…… 」他眼神憂傷地注視著她。
「你放心,我不要贍養費,也不用其他任何條件。 」她說著說著,噪音不爭氣地顫抖, 「我們……就好聚好散吧! 」
他心疼地盯著她,喉頭緊得只勉強擠得出兩個字: 「別哭。 」
是啊,驕傲如他,自然不愛看她哭哭啼啼的擾人……貝念品拚命警告自己,卻怎麽也無法阻止逐漸紅了的眼眶。
「好…… 」她嗚咽。
「念品, 」他眼底發熱,聲音沙啞,盛著滿滿的心痛。 「對不起。 」
對不起,我過去常常疏忽你;對不起,我一次又一次讓你傷心;對不起,我還是那個自私的我……
貝念品沒有察覺出他的心事和情緒,她吸吸鼻子,強顔歡笑, 「也……沒有什麽對不起的,這些事……不是任何人的錯。 」
也許錯只錯在,她記得愛他,卻忘了愛自己,可是當她發現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她再也沒有任何勇氣、借口,再試一次去信任他、擁有他……
她憋著氣,極力克制那不斷自心底深處浮現的感傷和淒涼。
她沒有發覺自己還是哭了,淚水掉得一塌胡塗,也沒有發覺車子緩緩駛近、停在一棟白色建築物前。
「到了。 」
貝念品心一震,痛得瞬間話都說不出來,過了好久好久之後,才總算找回意識和聲音。
「嗯。 」她胡亂點了個頭,開門下車。
低著頭的貝念品,怎麽憋也憋不住地對著腳下踏出的每一步、踩上的每一個階梯掉眼淚。
她痛恨自己淚水多到像失控的水龍頭,痛恨自己心緒悲慘得好像一個即將被丈夫休離的棄婦,可是她就是沒辦法……
「念品, 」胡宣原柔聲開口, 「看著我。 」
「嗯? 」她臉上滿是淒慘淚痕,聞聲擡起頭。
「對不起,我還是那個自私的大混球…… 」胡宣原牽起她的手,溫柔地凝視著她, 「所以我還是沒有辦法放開你的手。 」
「你、你在說什麽? 」她眨眨淚霧迷蒙的眼,頓時傻住。 「我們……都到戶政事務所了…… 」
「這是不是戶政事務所。 」
貝念品環顧四周,這才發覺這裏……這裏不是他們舉行結婚典禮的那座老教堂嗎?
這、這是怎麽回事?
貝念品霎時忘了哭,愣愣地看著幾乎要被一大片淡紫雪白粉紅花海淹沒的教堂。
「紫色繡球花,白色桔梗,粉紅色野薔薇,我問過白老板了,這些都是你最喜歡的花。 」
她緊緊捂住嘴,眼眶又濕了。
「念品,在神的面前,你願意再給我們的婚姻一次重生,再給我一次疼惜你、保護你、珍愛你的機會嗎? 」胡宣原握緊她的手,俊臉因別扭而绯紅,黑眸裏的深情卻真摯堅定如磐石。
「我…… 」貝念品呆在當場,完全不敢置信。
漸漸地,強烈的幸福感當頭衝擊而來,心髒快樂得就像要爆炸了,但在下一瞬間,她突然又泫然欲泣了起來。
怎麽可能?這怎麽會?
「念品?怎麽了? 」他臉色變了,急急捧起她的小臉,慌亂地想替她拭去淚水。 「對不起,我又太霸道了嗎?還是、還是我又犯了豬頭病,太自以爲是,我—— 」
「我是在作夢。 」她嗚咽著,嗓音含糊細碎。 「我一定是在作夢,我肯定是在車上睡著了,作了好夢,到現在還沒醒…… 」
胡宣原的驚慌失措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臉龐亮了起來,好像她剛剛把全世界都送給了他!
「那是不是代表…… 」他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追問: 「你願意? 」
貝念品吸了吸哭到塞住的鼻子,終于開始有了真實感,破涕爲笑。
他如釋重負,眼神無比溫柔, 「所以……你原意? 」
「嗯! 」她迫不及待點頭。
他幸福地凝視著她,自西裝內袋取出一只小盒子,輕輕打開,摘下裏頭那個造型精致可愛的粉紅色薔薇花鑰匙圈,裏頭扣懸著一柄銀色的鑰匙。
「這是什麽? 」她睜大眼睛,贊歎中也有一絲迷惑。
「這個薔薇花鑰匙圈,是我上次到德國出差買回來想送你的禮物。 」胡宣原俊臉微微紅了起來,清了清喉嚨, 「咳,就……想到連Chad出國都會買貼心小禮物送女朋友,我這個老板也不能太差勁,每次都被比下去,有點丟人…… 」
他說得結結巴巴,尴尴尬尬,貝念品卻感動得鼻頭又迅速紅了起來,好不容易才勉強忍住哭泣的衝動,鼻音濃重地問: 「那爲什麽送我鑰匙?這不是我們家的鑰匙啊! 」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這是我十五樓‘私人空間’的鑰匙。 」
她先是愣住,隨即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
「別哭別哭。 」他心疼地將她擁入懷裏, 「我知道你很感動,也知道我過去既混球又幼稚……那麽,你可以原諒我嗎?你願意以後跟我到十五樓運動、健身、打撞球嗎?不然我也可以教你玩足球機,還有迷你高爾夫—— 」
貝念品仰起頭,踮高腳尖,主動吻上他,也封住了他今天最新培養出來的、一緊張就會叨叨絮絮的不良習慣。
胡宣原繃緊擔憂的身心至此終于得以松弛下來,大手溫柔地捧住她的小臉,深情地吻得更深、更纏綿。
心,也終于回到了最溫暖幸福的歸宿。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