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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年怨偶紅娘(七巧劫套書 喜鵲篇)》第12章
第十二章

  茶館依舊人聲鼎沸,說書的茶博士在告假了一個月後,再度在眾人熱烈掌聲中上場。

  樓上雅座裏,喜鵲呆呆地坐著,全然不管不顧兩個相親的男女正尷尬得沒話可說,紛紛求助地望著她。

  「喜鵲姑娘……」男方清了清喉嚨,驚駭地瞪著突然流淚的她。「你、你怎麼了?」

  喜鵲搖了搖頭,忙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淚痕,「老毛病,你們繼續,不用管我。」

  女方欲言又止,有些不安地看著她。「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若是不舒服的話,你要不要先回去歇著,我們自己來就成了?」

  「沒關係。」她還是搖了搖頭,小圓臉又是淚意隱隱,低道:「你們就當我不在吧,繼續。」

  問題是她就大剌剌地坐在這邊掉眼淚,旁人哪還有心思聯絡感情啊?

  相親男女相覷了一眼,屁股都有些坐不住了,很快地藉詞匆匆離開。

  喜鵲沒有阻止,隻是歎了一口氣,眼神鬱鬱地望著窗外。

  反正就這樣了,至多七夕一到,魂飛魄散,她還有什麼好失去的?

  自那日當殿拒婚之後,她已經半個月沒有再見過他了。

  「當然理該如此啊。」她失魂落魄地喃喃,落寞一笑。「堂堂總教頭被個女人當殿拒婚,面子裏子全沒了,他肯定恨死我了。沒有來找我算帳,就已經是顧念最後一絲昔日的情分了。」

  就恨吧,恨得越重越好,這樣他就可以把曾經發生在彼此之間的一切一不管是好的是壞的,開心的不開心的,是有情的或是無意的,統統忘得幹幹淨淨。

  兩個人裏,隻要有一個人痛就好了。

  「欸,媒人婆,今天沒作媒呀?」一個蒼老卻笑嘻嘻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喜鵲怔怔地抬眼,看著白髮蒼蒼卻騷包依舊的茶博士。「老爺子,今兒沒說書啊?」

  「怎沒有?你剛剛沒聽到底下掌聲如雷、群眾狂吼『再一次!再一次!』嗎?」茶博士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不請自來地晃到她面前坐下,自碟裏揀了顆五香花生扔進嘴裏,嚼得滿口香。「唔,真好吃……我說媒人婆,老夫看你印堂發白、臉色發青卻眼睛發紅,哎呀,不妙啊,這明顯是中了桃花瘴,要不要費個一兩七錢銀子請老夫幫你化解化解?」

  「什麼桃花瘴,什麼化解不化解的,你不是說書的茶博士嗎?怎麼搞得好像是街上擺攤的半仙似的。」她心情不好,懶待和他鬥嘴。「你何不去休息一會兒,喝口茶喘口氣,下午不還有一場嗎?」

  「你這小妮子可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啊!」茶博士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惋惜表情,然後自懷中掏出了一張名刺。「來,給你瞧瞧老夫可是專業的。」她沒精打彩地接過那張名刺,瞬間瞪大了圓圓眼兒,「啥?」

  上頭墨字龍飛鳳舞地寫著:黃半仙,專長蔔卦、紫微鬥數、鐵闆神算,專攻夫妻姻緣、家庭事業、消災解厄等等……

  「怎麼樣?夠專業吧?」茶博士得意洋洋地撫著長鬚,「這年頭沒有個三五招,怎麼出來行走江湖?」

  「茶博士,你還真忙,到底一天要兼幾個差呀?」饒是心緒不佳,她還是有些啼笑皆非。

  「唉,這你就別問了,總歸是能者多勞,活脫脫一本江湖奮鬥血淚史啊!」茶博士歎了一口氣,揮揮手道。

  喜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突然想起懸宕在心底深處很久的一個疑問,小圓臉嚴肅了起來。

  「對了,茶博士,你說的那些古記傳奇,都是打哪兒聽來的?上回聽你說牛郎織女的故事,好像還聽你提到過……天上的信鳥喜鵲、忠牛、天兵天將什麼什麼的……」

  她越說越小聲越忐忑,滾圓的眼兒卻是牢牢地緊盯著茶博士,彷彿想看出他老潑皮的外表底下,究竟是何方神聖?

  這茶博士……該不會是京師的土地爺爺扮的吧?

  噫,不對,土地爺爺哪可能這般犧牲色相拋頭露面來說書?再說了,他上次說的那些都是天機,既是神隻,就更不會洩漏天機了。

  這茶博士到底是誰?

  「其實老夫本是不能說的,」茶博士單手握拳抵在額頭上,做一臉沉思樣。「不過看在閣下聰明伶俐,骨骼清奇,乃是一個百年不遇的媒婆奇才份上,老夫就跟你分享這個秘密。附耳過來!」

  她心跳得好快,立刻傾身過去。

  「費用一兩七錢銀子拿來先。」

  喜鵲隨即火大,坐直了身子,要不是出於敬老尊賢的禮貌,早一根青蔥玉指戳到茶博士鼻頭上去了。「敢情您老是蓄意來坑蒙拐騙我這善良無辜好孩子的血汗錢的吧?」

  「老夫釋疑解惑不要錢啊?就大夫出診都還有診金收呢。」茶博士咄了一聲,睜大眼睛,懷疑地瞪著她。「難不成你個小丫頭片子連老人家的錢都要苛扣?」

  她抬手摀住腦袋瓜,頭已經夠痛的了,這茶博士又來添亂。

  「好好好,那打個折,一兩五錢銀子,不能再少了,老夫這可是業務機密……」茶博士哀怨地叨叨絮絮。

  「好,我給。」她歎氣,自繡花荷包裏拿出了一兩七錢銀子塞進茶博士的手裏。

  「小姑娘果然爽快!」茶博士老臉一亮,眼睛立時笑瞇了。「其實啊,事情是這樣的,老夫晚上睡覺的時候,常常會夢見有一仙人來同老夫對弈,我倆棋藝相當,常常殺得不相上下,若老夫勝了,那仙人便說些天界上的秘辛供老夫做說書題材之用,賺點零用花花,若是那仙人勝了,老夫便得說些人間的秘辛給仙人當笑話聽,以供娛樂。」

  她聽得一愣一愣,迷茫地張大了嘴。「什麼?」

  誰啊?哪位仙人啊?這麼沒職業道德的事也做得出來?

  難道是太上老君爺爺因為氣她偷吃了藥渣,所以故意洩她的底細來著?可老君爺爺不像是這麼口無遮攔的神仙啊,老是愛跟她搶蟠桃吃的天蓬元帥倒還有三分可能。

  喜鵲陷入深思。

  「這不,像昨兒晚上老夫輸棋,便說了近日聽來的有趣流言。」茶博士神秘兮兮地湊近她耳邊,低聲道:「聽說啊,沐將軍暗戀相府千金鳳華小姐,可鳳華小姐傾心於範公雷霆總教頭,所以沐將軍衝冠一怒為紅顏,便投入禮親王的陣營,還三天兩頭尋總教頭麻煩,結果……嘿嘿,到最後還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人生如夢啊!」

  「連這種宮廷秘辛你都知道?:」她驚駭地瞪著茶博士。「啐,老夫敢出來混,當然得有點真功夫,不然怎麼在江湖和說書界立足?」茶博士撇了撇唇。「老夫還知道範總教頭日前遭受嚴重打擊,如今已是臥病在床不起很久了,唉,鐵錚錚鐵打的一個好漢子……不過究竟是怎樣的打擊,老夫至今還未查出來以供說書之用,唉,真是太可惜了。」

  「什麼?他、他病了?」她臉色變得慘白。

  「可不是嘛,老夫在猜想呀,說不定是英雄難過美人關……」茶博士正感歎,卻發現眼前哪裏還有人在呀?

  欸?人呢?

  他臥床不起,他病了,他臥床不起了,病了……

  喜鵲滿腦子迴盪的都是這兩句,腳下自有意識地往總教頭軍府奔去,可是當終於來到軍府對面街口的老槐樹底下,她卻再也無法前進一步了。

  緊緊盯著那熟悉的鑄鐵玄黑大門,她忍不住淚眼模糊。

  就算知道他病了,就算心焦如焚,那又怎樣呢?她還能怎樣呢?

  再半個月後,她不是回返天上,就是魂飛魄散,如今再出現他面前糾糾纏纏,不過是將痛苦延長罷了。

  可是不管理智如何鞭笞,她的雙腳還是猶如釘在了地上,趕都趕不走。

  她癡癡看著總教頭軍府那扇緊閉的大門,看著那兩名虎背熊腰的禦林禁衛軍,心下翻騰不已的都是「我想見他、我要見他」的衝動。

  就算不能見,可'可她總該可以問問那兩名禦林禁衛軍,打探看看他現在病有沒有好些了,有沒有尋個好大夫醫治,藥有沒有按時服用……

  心念激盪之下,她抬腳就要跨出,可一想到她日前殿上拒婚,害得他們的頭兒打擊之下臥病不起,十萬禦林禁衛軍恐怕都恨不得砍了她了事,好替自己的頭兒出氣,他們若是見了她,怎麼還會跟她說他的消息呢?

  她黯然地再度躲在槐樹後,眼圈兒又紅了。

  可,她多想再見他一面,她想告訴他,她會拒婚並不是他不夠好,而是他太好了,好到就算對她不是男女之情,可那些溫柔,點點滴滴,都是她這七世以來最真實的幸福。

  不能嫁給他,全都是她的問題。

  喜鵲幾欲衝動地想上門求見,可是理智和情感不斷在腦中爭戰不休,她迷茫失措,完全不知該如何做才是對的。

  她就這樣在老槐樹下整整站了一個下午。

  直到黃昏夕陽霞光染紅了大半個天空,她幽幽低歎了一口氣,失魂落魄地轉身就想走。

  可是突然傳來馬蹄聲響,她回過頭去,心瞬間痛縮成了一團!

  茶博士不是說他大受打擊臥病不起嗎?那現在這一幕又算什麼?

  範雷霆,一身剽悍英氣,沒有半點病容,身著玄黑鑲紅軍袍,騎在高頭大馬之上,懷裏偎著的是楚楚可憐的……相府千金?!

  她呆呆地看著他擁著佳人,策馬停在總教頭軍府大門前,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抱扶著佳人,溫柔得像是怕弄疼了人家,就這樣要進門——

  那一聲痛苦心碎的低微嗚咽是從哪兒傳來的?喜鵲恍恍惚惚間,這才發現原來是從自己緊咬住的牙關裏偷偷逸出的。

  夠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一定是他氣她當殿拒婚損了他的面子,所以記恨在心,幹脆放出自己臥病不起的風聲,免得她又來糾纏他……壞了他和相府千金的好事!

  胸口像是快碎了,劇痛得她顫抖了起來,小手緊緊揪住左胸處的衣襟,試圖阻止有什麼自裏頭嘩啦啦地流淌出來。

  喜鵲轉身就跑,模糊的意識裏隻剩下一個念頭:她要離開這兒,她要遠遠地離開這兒,她——

  下一瞬間,她被用力地擁進了一個溫暖寬大的胸膛裏!

  「你想跑哪去?」

  她渾身一震,淚水幾乎潰堤而出。

  「為什麼要跑?」範雷霆緊緊地箍擁著她的腰,彷彿怕稍稍鬆開一些,她又會立刻消失在他眼前。「爺在問你話,為什麼見了爺要跑?」

  ◆ 第一章

  「在很久很久以前……」

  大茶館裏頭那個白髮蒼蒼的茶博士嘴才一開,所有客人霎時精神抖擻,全來勁兒了。

  「話說天上有個天外天,天外天裏有座無上殿,無上殿內有金鑾,金鑾寶座上坐著的便是玉皇大帝真君也。」茶博士俐落地一甩扇子,朝天一比,繼續道:「這玉帝和王母娘娘雖是天界無上仙人,卻是伉儷情深,令人豔羨,膝下誕有皇子公主十數名,皇子們或高大英偉或俊美瀟灑,公主們由一排行至七,有的溫柔婉約,有的清麗動人,卻個個均是才德兼備、慈悲無雙……」

  「瞧你這茶博士說得恁般活靈活現,好似親眼見了不是?」有客人忍不住笑了。

  一記閃電眼瞪得客人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茶博士才收回目光,滿眼笑意。「來來來,正所謂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旁的不提,咱們今兒宣古揚善的故事正角兒,當當!正是那位名聲響亮的織女公主。」

  昨兒茶博士說的是熱血沸騰、神魔大亂鬥的「封神榜」,不想今兒風格一轉,還能說起那纏綿悱惻、可歌可泣的「牛郎織女傳奇」,惹得眾人不禁歡呼鼓噪了起來。

  「快快快!小虎子,快去叫你娘來聽牛郎織女的故事,她可愛聽了呢!」九桌的老婦人一拍小孫子的頭,興奮地催促道。

  「唔,好……」小虎子嘴裏含著糖塊兒,滿臉黏呼呼的就這麼得令去了。

  等小虎子邁著小短腿穿街走戶地把自家老娘喚來聽「七夕傳奇」之時,裏頭都已經說完一大段了。

  但見大廳裏蹺著腿搖著扇子搧風的茶博士,說到了精采處,不忘停下來環顧那一張張聽得入迷、殷切等待的臉龐,還故意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待吊足了眾人的胃口後,這才繼續往下說。

  「玉帝龍顏大怒,說道一聲:『要是赦免了你們,這天條規矩何在?』話聲方落,織女淚如雨下,身畔夫君牛郎緊緊擁著她,滿臉情深堅定不移,噙著淚大喊一聲:『我甘願領罰,魂飛魄散也心甘情願,隻求玉帝饒了織女!』」

  甫到的婦人還顧不得喘,拉過小虎子蹭了角落邊坐下,聽見這話已是心上一酸,席間更隱約傳來有人吸鼻子啜泣聲。

  四周人人揪心難當,有個老婆子紅著眼眶,不禁喃喃念了聲佛,「阿彌陀佛,可憐了這對癡心的小兒女了……」

  「唉,可不是嘛!」茶博士長籲短歎的,搖了搖頭。「想這玉帝心也是肉做的啊,眼見牛郎待織女這般深情,豈能不動容?可天規在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隻得心那麼一橫,開了金口:『牛郎、織女聽著!罰你們二人從今爾後,天各一方兩兩相望,隻可人間一年七夕一會……』」

  「嗚嗚嗚……莫怪這七夕總是落下一陣綿綿細雨,想是織女哭了。」五號桌客人渾忘自己是個大男人,感動得鼻子都紅了。

  「玉帝罰完了這對小夫妻,陡然想起,哼!要論認真追究起來,牛郎和織女私奔,都是那多嘴多舌的信鳥喜鵲主的謀、闖的禍,還有那一幹從犯,忠牛、天兵、天將,個個都跑不了!」茶博士手中扇子一敲桌面,狀似怒不可遏。「玉帝神目一掃,見那喜鵲早嚇得伏倒在地告罪求饒,忠牛沉默不能開口,隻是垂首認錯,還有一向深受器重的天兵與天將,雙膝鐵石般重重落地的模樣……」

  「哎喲,萬萬可不能罰重了,他們也是心疼那對小夫妻呀!」小虎子的娘脫口而出。

  「是啊是啊,就是說嘛!」眾人七嘴八舌,點頭稱是。

  「玉帝的尊嚴臉面都被這四個不成材的東西給掃了,豈能善罷甘休?」茶博士歎了一口氣,「登時頒下禦令:『來呀,立刻將喜鵲、忠牛、天兵、天將打下凡塵曆劫去,未能將功贖罪、未到刑滿,不得回天!』」

  「這可太慘啦……」

  「唉,誰讓他們私自叫唆人家小夫妻私奔呢?玉帝這麼判法,也實屬應該呀!」

  「他們不也是為了成全這樁千古美事嗎?」

  「說得對!愛情是無罪的!」

  大廳內眾人議論不絕,有的同情,有的贊成,可更多的是為那四名熱心實意的首腦從犯打抱不平。

  在茶館二樓雅座裏,有一名身材嬌小豐潤,發黑如雲,可愛小圓臉、圓圓眼的紅裳俏媒婆在椅子上如坐針氈,已經憋了很久很久了。

  招……誰惹誰……她這又是招誰惹誰啦?!

  想她今兒好不容易才哄誘──其實是拐騙──一對青年男女前來相親,可兩人才一坐下來,茶都還未喝上一口,連相互打量拋媚眼的時間也無,一樓廳裏那壞人好事的茶博士就開始講古論今。

  搞得兩個主角盡顧趴在欄杆上聽得津津有味,誰理她這個紅娘媒婆還巴巴兒地坐在這裏,準備好的雙方姓名身家背景興趣嗜好等等,全卡在喉頭吐也吐不出、咽也嚥不下?

  「九十一……我的第九十一對啊啊啊……」她趴倒在桌上,不住哀號,隻差沒口吐白沫。

  都已經過了六世……整整六世……

  這一世是她的第七世,要是在這一世還未能集滿一百對良緣佳偶,她這輩子──不對,是下輩子、下下輩子、再下下輩子的每一輩子,都回不了天庭啦!

  是的,沒錯,好死不死的,她正是一樓大廳那茶博士口中古記兒主角之一的──喜鵲。

  ※※※

  喜鵲沒精打彩地走出大茶館,掖在腰間那條象徵媒婆的紅手絹,隨著她沉重的步伐也有氣無力地微晃著。

  為什麼說親道媒變得越來越難了呀?

  雖然一開始難過被打入濁世,可喜鵲初到人間的當兒,依然滿懷雄心壯志。

  她誰呀?她可是吃了太上老君金丹──其實是藥渣──的信鳥喜鵲耶!

  雖然說是誤打誤撞誤食藥渣,可那神奇功效卻讓她原本鈍鈍的腦子和心眼長得越發齊全,連帶口舌都益發靈巧了,所以要將功贖罪,在人間牽成一百對佳偶的任務,定是小菜一碟。

  沒準兒還毋須三年五載,她就已將功抵過,堂堂正正踩進南天門了。

  可萬萬沒想到,第一世她才說成二十對的姻緣,後來就翻臉了十九對半,剩下的半對江湖兒女,還是看在她因為撲身上前阻止他們刀劍相向,被生生捅了一刀一劍,半死不活的份上,答應了她「臨終前」的懇求──

  拜託你們……再相處看看嘛……我真的不能業績掛蛋地撒手人寰,我會死不瞑目的啊……

  ◆ 第二章

  看在她因勸架而亡的「面子」上,那對江湖兒女果然憑著一句義氣,沒有和離。

  但是喜鵲的第一世,以慘烈收場。

  接下來的幾世,已不敢再小瞧凡人智慧的喜鵲戰戰兢兢,飯不敢多吃,話倒是多說了好幾大籮筐,總算在第六世結束前,牽成了五十對良緣佳偶。

  而這一世,也就是第七世,打從出生以來就能量驚人,才剛呱呱落地就懂得小小左手牽住爹、小小右手握住娘,把一對原本吵翻了天的夫妻拿捏得心都軟了,自此破鏡重圓,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接下來更是一鼓作氣,從還沒開始會講話起就四處作媒,自鄰家大哥哥到村家大姊姊,隻要一對上她甜甜的小嘴和彎彎的笑眼,原本隻有三成意願也成了十分願意。

  所以這第七世她可謂實力滿滿,不到十七歲便成就了四十對佳偶,現在就隻等完成最後十對夫妻的金玉良緣,便可功德圓滿,不日飛昇,回返天庭覆命。

  可、是──她就知道不能那麼快放鬆戒備。

  光是去年底到今年初,她這十對怎麼配就是配不對盤,不是相看兩厭的,就是郎有情妹無意,要是有情有義的,偏偏就遇到棒打鴛鴦兩分飛!這這這……這都是怎麼了?難道玉帝大人氣還未消,故意折騰得她團團轉不成?

  想起昨晚睡大覺時做的夢,她的心情就更沉重了。

  她夢見了土地爺爺撫著鬍鬚,搖頭晃腦唉聲歎氣地對她說──

  「小喜鵲啊,玉帝發令下來,說祂老人家已經忍了你很久了,眼看忠牛和天兵天將都已經有型有款、有模有樣了,光是叫你作個一百對的媒,還在這兒一輩子又一輩子的瞎混。玉帝發話了,今年若是過了七夕,你還未能集滿這一百對良緣佳偶,就罪罰你魂飛魄散、三界之內無可容身。唉,你、你就多保重吧!」

  一想起土地爺爺代傳的那番旨意內容,她渾身掠過了陣陣冷顫,脊樑骨都涼透了。

  魂飛魄散、三界之內無可容身……有沒有這麼慘啊?

  這明擺著就是柿子揀軟的捏,不對,簡直是欺壓忠良……可仔細想想,犯錯受罰也屬天公地道──

  私奔事件的的確確就是她教唆的呀!

  本已借了熊心豹子膽怒上心頭起的喜鵲,又立刻被一盆理智冷水澆清醒了,恢複愁眉苦臉的垂頭喪氣樣。

  「不過在這兒哭爹喊娘又能抵什麼用?」她抬頭挺胸,臉上綻放戰鬥光芒,緊握拳頭。「緬懷過去不如放眼未來,對!是時候開發新對象了,最後十對,最後十對,我來啦!」

  就在此時,像是嫌她還不夠倒楣落難似的,頭頂上方驀然轟隆隆響起了一記落雷怒吼──

  「媒──婆──子!」

  一顆心直直沉了下去,喜鵲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霎時全消失無蹤,連頭也不敢抬,不爭氣的膝蓋自動打起了擺子,腦門兒更是突突痛了起來。

  就隻有一個人會這麼叫她,就隻有一個人──

  範雷霆!

  頭銜:皇城十萬禦林禁衛軍總教頭。

  年庚:恰滿三十。

  外表:高大威猛,粗獷陽剛。

  長處:武功蓋世,一手憤雷刀法出神入化,無人能敵。

  嗜好:忠君報國,保衛皇城。

  身家:金滿盆銀滿缽。

  備註:手握兵馬重權,同時是皇城範門十八代單傳唯一嫡子。

  對像:是女的,好用就好。

  目標:為子嗣單薄的範家開枝散葉,六男六女為好。

  姑且不論前頭幾項,光是看後面兩項要求,喜鵲第一個浮上腦海的念頭就是:總教頭大人,小的幫您配隻母豬可好?

  不過這種掉腦袋的話,她自然是不敢暢然抒懷的。

  吞了口口水,她深吸一口氣,抬起眼已是滿面堆歡,櫻桃小嘴往上彎。

  「喲!什麼風把公務繁忙的禁衛軍總教頭吹來啦?」膝蓋穩住……穩住,別抖啊!

  「你,在耍我嗎?」一雙蹙得緊緊的濃眉和憤怒目光直直逼得她老近,幾乎與她鼻尖對鼻尖。

  對上那沉沉壓迫震懾感驚人的臉龐和灼熱氣息,喜鵲本能的屏住呼吸,如果可以的話,還真希望心臟可以暫時喊停一下,免得跳得太大聲給他聽見,又該惹得他越發怒火沖天了。

  「耍你?大人啊!冤枉啊!小的縱有一百顆熊膽也不敢耍總教頭大人你啊!」雖然尚且分不清青紅皂白,不過冤還是先喊了再說。

  範雷霆勉強自己彎下腰來,直視著這名個頭僅有自己胸口高的小媒婆,古銅色大手緊握,微微發出筋動骨震的喀喀聲。

  他像是在忍,並且強迫自己不要一把捏斷她該死的小脖子!

  喜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冤?」他突然笑了。

  喜鵲腳底闆突然間寒氣直直往上冒,她嘗試著回了一個顫抖的微笑。

  「給你條活路,回答爺一個問題。」他一雙黑眸直勾勾地盯著她,幽深得極為不祥。

  「大、大人請問。」她吞吞口水。

  「今天,本該是什麼日子?」

  今天?

  喜鵲一愣,疑惑地回道:「今天是十五,月圓,宜建灶上梁出行嫁娶……咦?範大人,今兒不是你娶新媳婦兒的大好吉日嗎?瞧你這一身喜袍,不在府中迎接新娘子喜轎,倒跑來這兒做什麼?」

  「是啊,爺不在府中迎接新娘喜轎,倒跑來這兒做甚?」他的語氣很淡很淡,卻聽得她又是一陣心驚。

  「難、難不成……」她倒抽了一口涼氣,難得有張嘴說不出話來的時候。

  「嗯?」範雷霆森森然哼了一聲,像是相詢,更像是等著看她拿石頭砸自己的腳。

  「新娘子『又』逃婚了?」她臉色發青,眼前陣陣發黑。

  「好一個『又』字。」他盯著她,冷笑。

  「我的玉帝大人啊!」她都快暈死過去了,忽地心念一動,突然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瞪大眼睛,氣急敗壞地吼道:「所以你親又結不成了對不對?對不對?第九十對,你是我的第九十對啊,我好不容易才辦完第九十對──」

  她不要再從九字頭變回八字頭啊啊啊!

  範雷霆萬萬沒想到這個矮不隆咚的小女人竟敢當街揪住他不放,非但一雙雪白得像饅頭的小手緊抓著他的衣衫,連胸前兩團柔軟圓潤的……也緊貼在他胸膛下方處,霎時,有股軟熱幽香隔著薄薄春衣透膚而來。

  他尚且來不及感覺到渾身冒出的燥熱感是什麼,一個擒拿手就將嬌小的她翻轉身子壓制住了。

  「啊啊啊……」喜鵲被反扭的胳臂險險斷掉,痛得豆大淚珠直冒,慘叫連連。「痛痛痛!」

  他一驚,閃電般鬆開了對她的禁箍,心下掠過了一絲懊惱。

  他範雷霆這輩子殺敵制夷絕不手軟,可從不打女人的。

  沒料今日卻對個頭還不及自己肩頭的小女子動上了手,雖隻是輕輕一記擒拿,可她通身上下軟嫩得像枚包子似的,又怎生受得了他習武之人的粗手大腳?

  「對──」他僵硬尷尬地開口。

  原本硬著頭皮想道歉,可抬眼見到她哀怨地揉著胳臂,嘴裏還兀自氣憤地唸唸有詞,什麼「到底有沒有誠意成親啊?」、「老娘多年信譽都毀在你手裏」、「還讓不讓人活了」……範雷霆心底那絲愧疚感霎時一掃而空。

  究竟是誰令他堂堂十萬禦林禁衛軍總教頭的顏面一次又一次盡掃落地的?

  他濃眉倒豎,粗獷臉龐又是一沉。

  喜鵲嘴裏原還唸唸叨叨著,眼角餘光一瞄見那黑得像鍋底的盛怒臉色,剎那間嚇得話全吞回了肚子裏。

  糟了!她小命休矣!

  ◆ 第三章

  偌大的總教頭軍府中,門楣樑柱猶張燈結綵喜洋洋,四下卻靜悄悄得鴉雀無聲,所有前來道賀的文武百官早識趣地摸摸鼻子溜了,頗有「理當如此,見怪不怪」的經驗,週遭大院屋邸園子裏,剩下數十名原該雄赳赳氣昂昂,如今卻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的護衛在站崗。

  「今日,必須給爺一個交代!」

  範雷霆面無表情,眸含殺氣,雙手抱臂穩穩坐在她面前。

  喜鵲下意識摸了摸發冷的後頸,感覺寒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怕歸怕,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本就天經地義,做了七世的媒婆紅娘,她這點職業道德還是有的。

  「這個這個……」她吸氣吐氣,忙又掛上甜心小媒婆的諂媚笑臉。「敢問總教頭大人,你這次和京城首富周千金的婚事不是早已鐵闆釘釘,十足真金了嗎?怎麼臨到頭,新娘子又、又說不嫁了呢?可否把其中內情說與小的聞知一二,說不定是雙方有什麼誤會了。」

  當初周家一聽到男方便是那手握重權的十萬禦林禁衛軍範總教頭,明明高興了個險些倒仰,忙不疊就點頭答應把千金閨女嫁入總教頭軍府中,就連交換庚帖和三媒六聘時,還滿意得多塞了封大紅包給她,怎麼現在又搞成這步田地?

  不問還好,她話一問出口,範雷霆對她露出一抹凜冽如冰的獰笑,一字一頓的問:「你、說、呢?」

  喜鵲強抑下打顫的牙關,有些不服氣的回道:「總教頭真是說笑了,小的心下便是不清楚你的明白,這才不恥下問,大人這麼愛賣關子,莫不是故意刁難小的來著?」

  他雙眸危險地瞇了起來,看得她又是一陣心驚肉跳。不管怎樣,紅口白牙,先解釋了再說。

  「哪哪哪,大人若是在氣怪小的今日沒有善盡媒婆之責,自周府一路隨行新娘子陪親到府上拜堂完婚,那大人可就錯怪小的了,是周府說他們南方規矩,陪親的媒人素來是由娘家嬸嬸當的,要小的今兒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所以今日缺席婚禮不是小的沒有職業道德,請大人明鑒。」

  「聽來像是冤枉你了。」

  「本來就是。」她嘟起小嘴,小小聲的埋怨在瞥見他殺人似的目光時,慌忙嚥了回去,可憋了半晌,終究忍不住道:「這有話該說,有錯當認,若是小的哪兒冒犯了總教頭和您的未婚夫人,您也大人有大量的給小的提個醒兒,小的好認罪懺悔去,幫著把這婚事再給圓了回來,如此一來,豈不比您一直坐在這兒瞪著小的強?」

  「好一張刁嘴。」範雷霆放下雙臂,指節勻稱修長的大手改而搭在座椅扶手上,緩緩敲起了紫檀扶手。

  一下、兩下、三下……敲得她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奇怪,他身上明明是一襲喜氣的新郎袍,可不知怎的,恍惚間喜鵲竟有種錯覺,彷似眼前威猛如獅的男人正身著殺氣騰騰的寒鐵戰袍,淩厲幽光的盔甲還反射著點點腥紅血色。

  她不由大大打了個冷顫,氣勢瞬間蔫了。「有……有事……好商量……」

  「周家千金隻捎來一句話。」他黑眸牢牢地盯著她。

  「是跟、跟小的有關的嗎?」她試圖陪笑。

  「她說,」範雷霆眼底煞氣陡現,聲音冷硬到了極點。「妾身弱質蒲柳,恐無福服侍大人,望乞見諒。」

  「什麼?」她登時滿臉霧水,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滿地撇了撇小嘴。「沒頭沒尾的,這周家千金隨便講講,可又有哪個字跟我喜鵲扯得上幹繫了?總教頭大人千萬莫要冤枉好人才好。」

  咦?難不成就因為他前兩回成親不遂,所以連帶第三回的婚事泡湯也順便扣到她頭上了?

  「我命人打聽過了。」他眼角微微抽搐,咬牙切齒道:「周府奶娘說,是你今早到府內為周小姐梳發時,說了爺我、我……」

  咦?就算再怎麼生氣,他的臉也用不著紅成這樣啊?

  喜鵲滿臉困惑盯著他,自己一天到晚哇啦哇啦說出口的話沒有成斤也有上擔,一時間還真記不起自個兒說了什麼,茫然了半晌後,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周府千金閨房內,她笑咪咪地梳著新娘子一頭豐厚黑髮,嘴裏念叨著:「一梳梳到頭,鴛鴦同心到白首;二梳梳到順,吉祥如意好福分;三梳梳到底,夫妻恩愛日日喜……」待梳完象徵十全十美的第十梳,她貼心地說了句:「總教頭高大威猛過人,洞房花燭夜新娘子肯定生受不住,可萬萬得忍著些,待忍過那死去活來的疼,將來便是苦盡甘來了。」

  哎呀!

  在「事主」面前想起這媒婆專業用語,她小臉驀地一紅,可仔細想來倒也不覺自己說錯什麼了,於是理直氣壯地挺胸道:「我沒說錯話呀!」

  「你!」他頓時氣結。

  「總教頭大人的確高大威猛,想必也天賦異稟、資質過人。」她雖是處子清白之身,好歹也當了七世媒婆,說起這些話來可頭頭是道。「小的叮囑新娘子兩句,分屬應當,大人還要怪我也太過分了。」

  範雷霆瞪著她,厚實胸膛狂怒得上下劇烈起伏,真是、真是……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油嘴滑舌、厚顏忘恥、膽大妄言的、的……

  「你到底是不是女的?」他氣得咆哮。

  喜鵲一怔,低頭看了看自己波濤洶湧的豐滿酥胸,還伸手檢查了兩下。「我是啊!」

  那雙「邪佞小手」居然還當場摸給他看?!

  啪地一聲,範雷霆腦中僅存的理智瞬間寸寸折斷了。

  「你!」他猛然大喝一聲,「把手伸出來!」

  「什麼?」她疑惑滿心,卻還是不敢不從地乖乖伸手過去。「大人要做什麼?」

  「伸直。」他黑眸危險地微瞇。

  喜鵲吞了吞口水,雖然不明所以,還是聽話照做。

  那個……是要打闆子嗎?

  就在她慌得頭皮開始陣陣發麻之時,突然間,兩手掌心裏突然多出了兩枚紅通通的面制喜桃。

  「手賤是吧,爺就讓你摸個夠!」他冷冷一笑,「幾時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再放手。」

  「大人──」她的小嘴微微抖了起來。

  見那張圓臉上滿是敢怒不敢言的委屈之色,不知怎的,範雷霆登時心緒大好,狂熾沸騰許久的火氣也消褪了一大半。

  「哼!」他起身抖了抖衣袍,環顧著這懸掛繡球紅燈籠的寢房外間,伸手三兩下便全數抓了下來扔一旁,然後隨意在書案上抽了一本書卷,在她對面的紫檀榻上坐了下來,就這麼好整以暇地看起了兵書。

  ◆ 第四章

  喜鵲眼巴巴兒地看著他一副存心跟她耗上了的模樣,心底湧現一絲不安。

  「那個……」她舔了舔發乾的唇瓣,試圖陪笑臉。

  「想好自己錯在哪兒了嗎?」他目光落在兵書上,眼抬也不抬一下。

  「當然當然,千錯萬錯都是小的的錯,是小的嘴賤,搞砸了婚事,冒犯了大人。」她低聲下氣地賠禮。「請大人再給小的一次將功折罪的機會好不?」

  「你壓根沒弄明白自己錯在哪兒,爺又是在氣什麼。」他冷哼一聲,翻過兵書下一頁。「再想。」

  都認錯賠罪了還不行嗎?

  喜鵲本來也有些上火了,可一想到今日原是他洞房花燭的大喜之日,就因為她多嘴饒舌的緣故,害得新娘子跑了,婚事也黃了。思及此,她心口那一丁點竄出頭的火氣就全沒了。

  「是。」她歎了一口氣,認分地繼續伸臂攤手捧著兩顆喜桃受罰。

  話說回來,若不是為了婚事,那他到底在氣什麼呀?

  四週一片靜悄悄,隻聽見他時不時翻過書頁的聲音。

  喜鵲雙手已經抖得幾乎拿不住喜桃了,滿頭大汗,小臉越來越苦。

  突然間,手上的兩顆喜桃不見了,她眨了眨眼,以為自己眼花了。

  「手放下吧。」一個低沉渾厚又略顯無奈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她又驚又喜地抬頭,望著他有些傻眼了。「總教頭大人?」

  「姑娘家要自愛些,動手動腳的成何體統。」範雷霆臉龐閃過一絲奇異的不自在,隨即濃眉又蹙了起來,「不過你既承攬了爺的婚事,就得負責到底。」

  「一定一定!」喜鵲如釋重負地抹了抹汗,小臉仰望著他,笑得好不諂媚燦爛。「大人的婚事包在小的身上,下次一定給您找一個又年輕又漂亮又聰明又可人意的好對象,呵呵呵。」

  他的回答隻是一聲重重的悶哼,顯然是沒有太大的信心。

  ※※※

  不得不說,凡人還真的沒有她想像中的簡單。

  喜鵲苦惱至極地撐著下巴,望著院子裏初開的那一樹桃花發大呆。

  桌上堆滿的都是男方女方花名冊,有求親的,續絃的,還有要納妾或單純找張飯票子的,起碼百來份,卻是東配西配,怎麼也搭不上紅線。

  距離七夕,隻剩三個月又十四天。

  還有十對……不是,還有十一對未配成佳偶,她就算再樂天滑頭愛耍嘴炮,也掩蓋不了心底深處那份隱隱襲來的巨大恐懼。

  魂飛魄散,三界之內無可容身。

  真正的「死掉」會是什麼感覺?

  她很害怕,因為七世曆劫投胎轉世以來,她見識到了人間的悲歡離合種種苦楚,每一世的記憶都積累在腦海,偏偏不是生魂死魄就不能討那碗孟婆湯,於是她隻能一直記著、記著。

  她也怕這一生再也回不了天庭,再也見不著玉帝大人、王母娘娘、太上老君爺爺,還有她最喜歡的織女公主;就連往常見了嫌冷心冷面的天兵天將,現在也成了她想念的源頭之一。

  「織女公主,您現在和牛郎過得好嗎?」

  她心一酸,鼻頭不爭氣地紅了。

  應該很好……一定很好的……人間一年,天上一日,他們這對癡情小夫妻終於能夠永遠長相廝守了,又怎能不好?

  「若是這樣,那也就夠啦。」她吸吸鼻子,用袖子抹去眼淚,喃喃自語。「隻要織女公主幸福就好了,就算回不去天庭,就算……魂飛魄散,那也是我願意的。」

  以前織女公主待她那麼好,得了蟠桃也分她吃,還輕手輕腳地替她梳羽毛,最最難過的時候總捧著她哭,徬徨無依的時候總會問她:「小喜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才好?」

  織女公主是她的主,她的天,為了織女公主,哪怕她受再多苦楚磨難都甘心。

  「對!」她深吸了一口氣,緊握拳頭。「現在不是意志消沉的時候,首要解決的天大麻煩,就是非得把那個絕世棘手的總教頭『嫁』出去才行!」

  當初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在她千方百計拿到了這位手握重兵、身份金貴的範總教頭的全權委託婚帖過後不久,這才知道為什麼其他媒婆都對她報以同情的眼光了。

  唉,總歸一句,他大老爺原則多如牛毛,她好不容易萬中挑一說來的親事,屢屢換來他輕蔑冰冷地一撇唇:「這就是你能尋來最好的?」

  後來曆盡千辛萬苦,總算說成了一門他也首肯的親事,對象是「福家酒莊」的千金。誰曉得新娘子坐轎太緊張,要她這隨轎的媒人陪著說說話,喜鵲才興緻勃勃地提起了幾樁她準夫君的豐功偉業,什麼某年某月某日殺敵無數,又是砍瓜切菜,又是血流成河的,然後就聽到新娘子一疊連聲尖嚷著:「轎子回頭回頭,我要回家,我不嫁了!」

  範總教頭第一次成親記,宣告完蛋。

  第二次喜鵲痛定思痛,謹記血淋淋的教訓,在押轎的過程中話不多說一句,隻是一個勁兒地笑,直到轎子總算到了總教頭軍府,氣勢威猛的總教頭大步而來,前來接轎,她這媒人婆屁顛屁顛地掀開了轎簾,正想攙扶新娘子落轎,怎知轎簾一開──

  新娘子許是暈轎,早不知幾時口吐白沫昏了過去,霞帔上還沾了嘔出的穢物,狼狽得不堪入目。

  喜鵲笑臉霎時僵住,急中生智,忙小臉堆歡地擠出了一句:「這新娘子提前害喜,想是入門不久就能幫總教頭添子添丁添福氣羅,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四周陷入一片尷尬的靜默,所有人都瞪著她。

  喜鵲還沒反應過來,新娘子好死不死悠悠轉醒過來,聞言登時哇地嚎啕痛哭了起來。

  一陣兵荒馬亂後,羞憤欲死的綢緞大王千金又坐了回頭轎,含恨而歸。

  那次,她慌張焦急地對自始至終冷冷盯著自己的範雷霆解釋,自個兒話裏的原意不是咒他戴綠帽、當烏龜的。

  範雷霆臉色鐵青,最後隻丟下四個字:好自為之。

  意思就是──下回自己給爺看著辦!

  結果……

  「真是成也這張嘴,敗也這張嘴。」喜鵲越是細想越是悲摧。「俺著實命好苦哇……」

  ◆ 第五章

  禦林禁衛軍校練場。

  身為戍守帝王及皇城安危的禦林禁衛軍,武藝高強忠心耿耿乃首要配備,冷靜的腦袋和矯健的體格更是眾軍種裏最一等一的。

  這十萬名響噹噹的好漢子好男兒,以命相投、誓死守護的是當今帝君清皇,而最最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卻是他們的頭兒範雷霆。

  只要頭兒一句話,上天入地,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不過今天在校練場上,在十萬禦林禁衛軍中又屬最精良、最剽悍的這支千人虎軍,卻是個個如臨大敵,鐵鑄一般的膝蓋不自禁顫抖了起來。

  他們畏懼的目光全都投向同一個方向——

  身著黑衣滾紅邊禦林禁衛總教頭軍服,看起來高大偉岸又兇猛的範雷霆。

  他們的頭兒,今日臉色比往常更為鐵青、鐵青、鐵青……

  聽說昨天頭兒的婚事又告吹了,大夥今兒皮可得繃緊一點,免得待會一不小心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在長長地、壓迫感濃重的窒息氣氛裏,突然——

  「死了人嗎?」

  啊?

  眾人一凜,不約而同地望向頭兒。

  渾身透著懾人寒意的範雷霆身邊,有一左一右貼身護衛,也是他麾下的副統領——寒兵和鐵戢,聽見頭兒冷冷問出的話時,不禁抑下一聲憋住的輕咳。他迅速拋去了一眼殺氣。這兩個家夥是在忍笑嗎?

  寒兵和鐵戢收到頭兒那記淩厲眼刀,連忙收神斂眉,腰桿子挺得筆直。

  「沒死人,」他冷哼一聲,「就統統給爺收掉那副如喪考妣的蠢相!」

  「是!頭兒。」眾人轟然應道,個個都是赤膽忠肝、唯天可表的熱血款。

  範雷霆目光如炬,鐵臂環胸。「虎軍聽令。」

  「虎軍在!」眾將士應聲如雷。

  「蛙跳五百圈,」他微挑濃眉,「現在。」

  不……

  眾將士險些哀號出聲,可情知軍令如山,頭兒的話比聖旨還恐怖,二話不說立刻分成三大行列,一前一中一後開始蹲下來蛙跳,心中不忘暗暗祈禱——希望跳完五百圈後,頭兒氣就會消了吧?

  寒兵和鐵戢則是繃緊了神經,一動也不動地侍立在範雷霆兩側,生怕呼吸稍稍大了點,就會惹來頭兒的注意。

  「皇城東、西、南、北門崗哨今日起兩個時辰換防一次,口令也換掉。」範雷霆收回盯視全場的目光,「一個月後禮親王自藩地回朝面聖,這一個月內,不論日夜,命縻軍和鶚軍不定時演練攻防,我要皇城內外針插不入、水撥不進!」

  「是!」寒兵和鐵戢慨然應道。

  他點點頭,高大身軀沐浴在熾熱陽光下,那雙黑眸卻是越發深幽不見底。

  就在此時,皇上身邊心腹黃公公遠遠就哈腰而來,一走近他跟前五步,便笑吟吟地行了個禮。「給範大人請安。」

  「黃公公客氣了。」

  「奴才奉皇上口諭,請大人前往禦書房。」黃公公笑咪咪開口,低聲提示了一句??「皇上心疼大人昨兒又受委屈了。」

  範雷霆濃眉微蹙,「有勞公公提醒。」

  繼上次問他是綢緞千金美還是酒莊小姐嬌之後,這次皇上又想打聽什麼?

  入夜,京師華燈初上,散發出暈黃色光芒的燈籠掛滿了一條街又一條街。

  一個高大身形騎著駿馬出了宮門,馬蹄聲不疾不徐,清脆響瀉在石闆子大路上。

  一向隨侍在側的寒兵和鐵戢被範雷霆打發回去了,他懶得看他倆那一臉想安慰卻欲言又止的呆樣,扭捏得跟娘兒們似的,簡直不像是他範雷霆的屬下。

  他知道他們想說什麼,可越想就越別氣。

  不過就是樁婚事,竟能搞得這麼雞飛狗跳的不得安生,總歸一句,都是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媒婆子惹出來的。

  銳利眸光驀地瞥見了一個嬌小的熟悉身影,他勒住了馬,臉色莫測高深地盯著那坐在總教頭軍府大門口的小女人。

  喜鵲一見著他回來了,立刻滿臉堆歡。「總教頭,您回來啦!」

  嘖!還真是說人人到。

  範雷霆視而不見地繞過她,眼皮子連抬也未抬一下,矯健俐落躍下馬來,對著兩名戍守大門、朝自己恭敬行禮的護衛淡淡交代了一句:「幫行雷多添些黃豆子馬料。」

  「是,頭兒。」一名護衛接過韁繩。

  「今日府中可有旁事?」他大步就跨進敞開的大門。

  另一名護衛立刻稟道:「回頭兒的話,府中無事……呃,若說有,就是喜姑娘求見。」

  「喜姑娘?」對這陌生稱謂,他微微詫然。

  「就是小的我呀!」喜鵲在三個高聳挺拔得跟柱子沒兩樣的大男人中,嬌小身段全然沒有一丁點存在感,好不容易覷著了個空子鑽了進來,對著他甜甜地笑。

  「媒婆子就媒婆子,混充什麼喜姑娘。」他的目光總算落到她身上,「換了名就當能改頭換面,重新做人嗎?」

  謝天謝地,他總算肯同她說話了。

  喜鵲鬆了口氣,趕忙把握住這難得的好機會。「小的今兒就是來履行承諾,負責到底,將功贖罪的!」

  「這麼快?」他悶哼一聲,擺明不信。

  「真的!真的!」她怕他不聽完話就抬腳走人,鬥膽地揪住他的衣角,粉嫩圓臉上滿是熱切祈盼。「小的徹徹底底反省了一天一夜,深覺總教頭大人對小的是恩重如山,小的若未能幫大人覓得一門金玉良緣的好親事,許您一個好終身,那小的怎麼對得起大人的殷殷期許,又有何顏面當得起『京師首席紅娘』一職呢?」

  首席紅娘?自封的吧?虧她還真敢講。

  範雷霆直盯著她,不發一語,卻也沒揮袖就走。

  「所以小的為大人量身打造了一個保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專屬黃金方案。」她興奮得雙眼放光,小臉泛紅。「就從明兒開始,由小的負責當您的貼身長隨,自您早上睜眼起床至夜晚上床睡覺的這段活動時間裏,貼身隨行記錄您的食衣住行興趣嗜好習慣種種,正所謂知己知彼方能投其所好,如此一來,小的肯定能真正幫大人選中個百分百符合您所有條件的賢妻良配……如何?」四週一片安靜,連在一旁偷看熱鬧的護衛都忍不住掉了下巴。

  這這這……這喜姑娘未免也太膽大妄為了,竟敢要求貼身隨侍在頭兒身側?難道她不知道光是這總教頭軍府之中,連隻蒼蠅也是公的嗎?

  「說完了?」範雷霆淡淡開口。

  「呃,差不多。」她眨了眨眼,奇怪,他不是應該要大受感動嗎?

  「你腦袋瓜裏到底裝些什麼東西?牛糞嗎?」他諷刺地問。

  「大人此言差矣,小的又不屬牛。」她不悅地撇撇嘴。忠牛那家夥才有牛糞呢,她若有也是鳥糞才對……

  呸呸呸,誰腦袋裝大便啊?:

  「腦袋空空,連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爺還真是一時鬼迷了心竅,居然答應你全權處置爺的婚事。」他說得咬牙切齒,顯然也是極為悔恨當初的一時不察。

  「大、人!」她也有些火了,兩手叉腰,仰起頭瞪著他道:「你可以嫌我喜鵲個兒不夠高,嘴巴不夠甜,生得不夠漂亮,就是不能侮辱我不聰明??」

  「你聰明?你哪兒聰明了?」範雷霆上下打量她,目光掩不住滿滿的嫌惡。「口口聲聲小的小的,還想做爺的長隨,爺懷疑你根本就是以男充女,出來騙吃騙喝的——」

  他底下的話在下一瞬間全消失了。

  「要不你檢查啊!」因為喜鵲一時氣瘋了,想也不想抓起他的手就貼在自己胸口上,還怒沖沖地挺身向前,逼迫他親自感覺掌下觸手柔軟的誘人渾圓,「我是男的還是女的?」

  一旁的護衛睜圓了眼睛,倒抽了口氣。

  範雷霆腦中一片空白,下一瞬,腦門轟地炸開了硝煙滾滾的灼熱震驚感。

  掌心之下,沉沉托著的是滿盈豐潤……震愕的思緒還未反應過來時,他的手指已自有意識地騷動,衡量似地微微探索、摩挲了起來。

  好軟,縱然隔著春衫也能感覺到凝脂般細滑豐美,指尖不經意碰觸到了某個倏然挺立起的小豆,他下腹驀然湧現一股灼熱,所有此時此刻最不該有的男性反應全體兇猛湧現!

  「是……女的。」他喉音低沉壓抑嘶啞。

  「看吧!」喜鵲本想得意洋洋地反斥,可怒火消退後理智陡現,忽爾察覺到自己身子怎麼莫名酥麻得發燙,尤其被他大掌貼撫著的胸口,竟陣陣又癢又熱了起來。

  咦?

  「啊啊啊——」她順著他的手低頭一看,登時尖叫得花容失色。

  範雷霆震驚得急急縮回手,彷彿燙著了般,古銅臉龐霎時尷尬得紅透了。「失、失禮了!」

  那名護衛早八百年見機不對,識相地溜了,要不親眼見了頭兒對人家姑娘家「這個那個」,哪還有命留啊?

  偌大的總教頭軍府門口,只剩下一個臉紅如棗的大男人和一個背過身去發抖的小女人,夜晚春涼裏透著令人臉紅心跳又羞窘欲昏的曖昧氛圍。

  緊緊揪衣護胸的喜鵲欲哭無淚,半晌後,身後響起了男人低沉的聲音——

  「爺每日起早貪黑,你得有個心理準備。」

  她一呆,顧不得羞愧懊惱發脾氣,急急轉過頭來。「大人是答應了?你真答應了?」

  見她臉上不可思議的歡然驚喜,他心下一揪,有絲陌生的歉疚感悄悄上了胸口。

  說到底,不都是為了他的婚事張羅奔波嗎?

  一個身量還不到他肩頭的小人兒,恁是油嘴滑舌的厲害,可仔細一看,她小臉稚氣猶存,肌膚賽雪,像是個才抽芽長大不久的小姑娘。

  和一個小姑娘強耗著爭意氣,他好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越想深處去,範雷霆越覺尷尬不安,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明早在家候著,爺命人去接你。」

  「謝大人成全!」喜鵲高興得一雙晶瑩圓眼閃閃發光,「嘻嘻嘻!」

  「咳,晚了誤爺進宮的時辰,自己看著辦。」他瞪了她一眼。

  「大人儘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小的省得。」

  範雷霆黑眸微瞇,突又想起一事。「記著打扮成小廝。」

  她才想問,眼珠骨碌碌一轉,登時瞭然。「是,小的遵命。」

  總教頭大人身為皇城禦林禁衛軍首領,自然日日都得進宮當差,她若是一身姑娘家打扮,跟著進宮有違禁令的。

  不過她一個平民老百姓,就這樣一身布衣大剌剌進皇宮不要緊嗎?

  「爺自會向皇上先稟一聲。」像是看出她的疑惑,他哼道。

  「大人真了不起,怎麼知道小的在想什麼?」她滿眼崇拜之色。

  「咳。」顴骨上微微紅暈褪去,範雷霆又恢複了面無表情。「天晚了,我讓人送你回去。」

  「不要緊、不要緊,小的走慣了夜路,自個兒回去就成。」她笑嘻嘻地道,心情大好。「大人早點歇息啊,小的明兒就來伺候您。」

  見她興高采烈,蹦蹦跳跳地就往街上走去,他不自覺皺緊一雙濃眉。

  喜鵲簡直樂壞了,沒想到這難搞的總教頭竟然答允了她的計劃,正所謂好的開始便是成功的一半,說不定不到十天半個月就能來個「貨物出清」,豈不妙哉?

  那「七夕一過,魂飛魄散」的威脅感好似也離她越來越遙遠了。

  喜鵲一路快樂得不得了,全然沒有察覺到一個高大的身影遠遠地跟在她後頭,直到見她哼著小曲兒進了「萬年紅娘居」裏,反手掩門上了閂,這才放心掉頭往回走。

  「就她那豆點兒大心眼,還好意思自封京師首席紅娘?」範雷霆咕噥。

  雲散去,十六的月亮終於露臉,悄悄地鋪就得滿大街上淡淡銀光……

  第二日一大清早,天才濛濛亮,一身小廝童子打扮的喜鵲一本正經地站在他房門口,手裏捧著銅水盆,等待大人傳喚。

  媒人做到這麼服務到府的,古往今來,她也算是第一人了。

  門呀地一聲開了,她立刻舉起手中的銅水盆,恭敬道:「大人請用。」

  「你這是讓爺洗還是讓爺喝的?」範雷霆低頭看著她,一大早臉就很臭。

  敢情是起床氣來著?

  真不可愛。

  她的笑臉僵了一瞬,隨即能屈能伸地跟在他屁股後頭跨了進去,「大人昨晚睡得可飽?要不要先洗把臉、用青鹽漱漱?府上的燕管家說大人早上慣喝小米粥配饅頭,小的馬上幫您端去?」

  「吵死了。」他陰沉著臉抓過屏風上的玄色勁袍套上,再將特製的銀鏈軟劍束腰成帶,濃密長髮尚未梳束。

  「這由小的來吧。」一個清脆的甜聲在他背後響起。

  喜鵲本來看傻了眼,見他動作俐落熟練,想是平常皆親力親為,從不喚人伺候的,可是她好歹也是他的貼身小廝,主子什麼都做完了,她還貼身個鬼啊?

  她另一番暗存的心思卻是——若是服務得不好,讓範雷霆覺得她的存在壓根可有可無,把她給攆出府怎麼辦?

  範雷霆倒沒有她這麼多迂迴念頭,隻是因她突如其來的要求,微愣了一下。

  「大人,你可以先坐下來嗎?」她拿著梳子和玄色髮帶,臉色有一絲為難。「你太高了,小的攀構不上。」

  他皺起眉,可見她那眼巴巴望著他的小圓臉,心一軟,這才直闆闆地坐了下來。

  「隨意綁綁,別給爺弄成娘娘腔的。」他兇蠻地警告她一聲。

  「知道了。」她臉色有些異樣,最終還是沒憋住。「總教頭大人,小的不敢誇自個兒本就生了顆七巧玲瓏心,可也不是那等沒眼色的,像大人這麼高大威猛、雄壯昂藏的款兒,就算梳了飛燕髻、穿了石榴裙往那大街上一擺,也沒人會說您不是男人的呀!」

  範雷霆險些嗆到,濃眉倒豎地回頭怒瞪她。「你這是說爺像人妖?」

  喜鵲瑟縮了下,趕緊笑得嬌甜又諂媚。「哪兒的話呢?小的是誇大人渾身上下陽剛偉岸得十足十,任誰瞧見了都會豎起大拇指讚聲『是條真漢子!』」

  「閉嘴!梳頭。」他怕自己再聽下去會忍不住將她按在腿上狼狠痛打一頓屁股。

  明明字字句句像是讚美,可由她的小嘴裏說出來,就怎麼聽怎麼彆扭惱人。

  喜鵲見他臉色鐵青,雖不知自個兒又哪兒出錯,還是戰戰兢兢地專心梳頭,纖纖小手輕柔地穿過他烏黑長髮之間,細細梳順了,然後憑記憶中平素他的模樣,將左右兩側的髮絲束到腦後,以玄色髮帶繫緊了。

  「好啦,大功告成。」看著銅鏡裏的男性粗獷陽剛臉龐,不知怎的,她心底微微蕩漾、浮動了一下。

  認真瞧來,範總教頭真的很好看,不是那等翩翩風采的俊美迷人樣,可通身上下滿盈的男子氣概,卻是更加強烈得令人心跳加快。

  她吞了口口水,突然覺得有點口幹舌燥。

  這是怎麼了?她早上起床明明灌了三大碗豆漿才出門的呀,現下口渴個什麼勁兒?

  「你為什麼衝著爺流口水?」他狐疑地盯著她。

  「流口水?沒啊,小的隻覺口乾……」她話說到一半,連忙嚥了回去,慌忙用袖子抹了抹嘴邊。「沒事,小的自小恍神就會流口水,老毛病、老毛病。」

  「什麼怪癖?」他瞪了她一眼。

  進宮點卯的時辰快到了,範雷霆沒那等空閑心思去搞清楚這媒婆子腦袋瓜裏究竟裝的是什麼草料,自顧梳洗完後大步往外走去。

  喜鵲腿短走不快,趕緊小跑步跟上。

  ◆ 第六章

  雖然身為手掌皇城十萬禦林禁衛軍權的大人物,範雷霆私下卻極為低調,出入不坐轎不乘車,總是自行策馬來去,至多是左右兩名護衛隨行。

  可是今日卻別有不同,高大身影後方,多了個騎著牡馬的瘦小童子。那童子便是女扮男裝成小廝的喜鵲,為了不露痕跡,她甚至用布條將豐滿雙乳捆了個嚴嚴實實。唉,姑娘家太有料,也是件苦事啊!

  幸虧範雷霆臨出門前,命人在府中尋了匹性情最溫馴的牡馬給她,否則依她這三腳貓的騎術,恐怕沿途都得在上馬、摔馬、上馬又摔馬……當中度過了。

  寒兵和鐵歌雖然一早便得了頭兒的命令,可仍舊時不時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暗暗打量這名媒婆。

  若非事有蹊蹺,就是太陽要打西邊出來了。

  頭兒那鋼澆鐵鑄的性子,怎麼會容許一個女人「隨侍在側」?

  看來咱們得替頭兒多盯著點。寒兵瞥了鐵戢一眼,同生共死數載,早已默契十足。

  嗯……鐵戢銳利眸光微閃。

  喜鵲恰巧伸手抓有些發癢的背,偶一回頭,瞄著了兩名氣勢軒昂卻冰冷危險的護衛。

  喲!看來雷霆大人身邊極品不少,儘是好貨。

  一個身長玉立,笑意如淩厲劍光,一個卻是黝黑寡言,冷眼沉穩如泰山。

  她媒人的職業本能瞬間冒了出來,對著他倆樂不可支地咧嘴笑了起來。

  看在寒兵和鐵戢眼底,均是心下一驚,有些寒毛直立了起來。

  這小媒婆子,怎麼盯著男人看得活似想剝掉人衣衫?

  他們三人之間的一切異狀,又怎能逃出範雷霆如炬目光。

  他不動聲色,隻是微鬆韁繩緩下馬速,冷冷地道:「喜子!」

  「什麼?」喜鵲目光茫然地四下張望,這才知道範雷霆是在叫自己。「哦,喜子在。」

  「口水擦幹淨!」他瞇起眼,警告地橫了這個厚顏的小女人一記。「再讓爺瞧見你對著旁人流口水,爺滅了你!」

  她打了個機伶,想張口辯解幾句,卻被他森冷目光瞪得全跑光光,縮了縮脖子,隻得悶應道:「小的遵命。」

  寒兵和鐵戢二人不由交換了一個驚駭的目光。

  頭兒這是……在吃醋嗎?

  「還有你們兩個!」範雷霆虎眸掃來,兩人陡然一震。「閑得發慌了嗎?」

  寒兵和鐵歌頭搖得跟博浪鼓沒兩樣。

  「待會入宮,蛙跳一千。」

  「是。」

  見兩名極品護衛臉色慘白,冷汗直流的表情,喜鵲雖不十分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是想幫著說兩句話。

  「咳——」

  「你也想陪他倆受罰?」他冷冷問。

  「嗓子癢,嗓子癢。」她嚇得立刻見風轉舵,煞有介事咳了兩聲。「咳咳.」

  真是沒義氣……

  寒兵和鐵戢以一種看屎殼螂的鄙夷眼神橫了她一眼。

  小命在前,義氣閃邊,抱歉啦!

  她對著他倆無奈的攤攤手,聳了聳肩。

  不知怎的,看著他們三個默契一流的「眉來眼去」,範雷霆臉色更黑了。

  接下來氣氛一路緊繃到皇城側門,終於「逃出生天」的寒兵和鐵戢迫不及待匆匆告退而去,認分到校練場蛙跳去了。

  喜鵲則是由範雷霆親自帶領著,先到西門的禁衛處登記,畫了頭像,領了腰牌,這才能真正進入皇宮。

  待離了禁衛處,憋了好久的喜鵲終於忍不住問了:「雷霆大人,請問為什麼進宮還要繪像啊?」

  他睨了她一眼,回道:「登記在冊,若你犯了案,立刻就能發下全國海捕公文。」

  喜鵲倒抽了一口氣,不會吧,搞得比進南天門還嚴苛?

  見她目瞪口呆,難得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範雷霆不知怎的,憋了一早上的悶氣頓時消散了不少。

  「進了宮,口要嚴實,眼要精明,學著點。」他破天荒提點了一句。

  「呃,是。」她心下有些發寒,要是一不小心在皇宮裏出了什麼錯,給人砍了鳥頭,提前駕鶴西歸可就糟了。

  他低頭看著她,正要開口,倏地敏銳地感覺到危險,渾身肌肉一僵,立刻護在喜鵲身前。

  「沐將軍。」他目光望向不遠處緩步而來的男人,淡然道。

  誰?

  喜鵲本想探出頭看,可他渾身散發出的緊繃氣息卻不容抗拒,頓時乖乖地躲在他身後裝隱形人。

  「範總教頭,今日怎麼晚了?」那聲音聽來雖然在笑,卻有種令人不舒服的尖刻嘲諷感。「你平時不是五更天還不到,就進宮服侍皇上了嗎?」

  「謝沐將軍關心。」範雷霆波紋不動,平靜地道:「若將軍無事,在下還有公務在身,先走一步。」

  「範總教頭急什麼?難不成連招呼個雨句,都不給本將軍這個面子嗎?」沐將軍陰陽怪氣地笑了。

  那陣怪笑聽得喜鵲一肚子火。嘖,連句委婉的拒絕都聽不懂,還將軍咧。

  「不敢。」範雷霆察覺到身後的小女人動了動,濃眉蹙緊,沉聲道:「沐將軍,在下尚有要務向皇上稟告,不能耽擱。失禮之處,還請將軍見諒。喜子,走吧!」

  「是,大人。」她也不笨,忙壓粗了嗓音應道,跟上去。

  縱然離了很遠,還是可以感覺得到背後那道恨不得把人燒出個大洞的憤然目光,害得她頸後寒毛直直豎了起來。

  「以後,」他低沉渾厚嗓音響起,「跟緊爺,寸步不離。」

  喜鵲怔住,心下一暖,隨即重重地點頭。「嗯,小的遵命。」

  打點起十二萬分精神的喜鵲,一整天就跟著範雷霆「上山下海」……呃,是看著他手下的禦林禁衛軍們上山下海,經曆重重鍛煉考驗,然後她還未能真正從親眼看到的一場場觸目驚心的肉搏血汗戰景象中還魂過來,又被他拎著到了高高的校閱台上,叫她擔任拿靶的靶手,讓底下鷹軍輪番射箭。

  「還習慣嗎?」半天始終保持鋼鐵臉的他,突然問。「雷、雷霆大人,小的打賭你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吧?」她嚇得腿肚子都打顫了。

  「你要融入大家。」他雙手抱臂,深沉眸光盯著底下的縻軍。

  「我、我是當你的貼身小廝,又不是來新兵訓練的。」她都快哭了。

  「給你找點事做,免得給人起疑心。」

  「那大人可以叫我幫你槌背、捏臂、倒茶的嘛!」她一邊跟他哀怨哭訴,還得一面注意聽下令的鼓點子,換另外一支高高的大靶。

  嗚嗚嗚……她這媒婆也當得太命苦了。

  範雷霆嘴角微微一抽,又抿唇忍住了。「你不是想瞭解爺的日常活動?」

  她愣了下,隻得含淚認命。「也對啦。」

  可是這跟他想選的新娘子對像有什麼關係啊?

  範雷霆彷彿有讀心術,狀若不經意地道:「爺的妻子,要出得廳堂,入得廚房,最重要的是,也能把爺的這票兄弟當作自己的親兄弟。」

  「明白了。」喜鵲恍然大悟,心下那唉唉叫的委屈感登時煙消雲散。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好不容易結束了射箭練習後,他命魔軍繼續做輕功突擊練習,然後半扶半拎地將她帶下了校閱台。

  小命終於得救了……

  喜鵲累得渾身虛軟,再顧不得形象地整個人五體投地趴下來親吻大地。

  一隻修長好看卻佈滿粗繭的古銅色大手遞過一碗水來。「謝謝,我正渴死了……」她努力爬了起來,接過大碗,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來。

  「喝慢些,沒人跟你搶。」範雷霆有些哭笑不得。

  這小媒婆子,剛剛看她在校閱台上嚇得好像三魂七魄都快跑光了,那支支朝她而來的飛箭力道驚人,屢屢震得靶心嗡動,可是儘管她那張圓臉慘白髮青,雙腿打顫,卻還是咬牙緊緊抱住靶子,說不鬆手就不鬆手。

  她看起來那麼怕死,卻又膽識過人……

  他眸光有些柔軟下來。

  喜鵲一鼓作氣把碗裏的水喝得涓滴不剩,長長籲了一口氣,小臉總算恢複了些許血色。

  「再半個時辰就用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她說這個。

  她那雙圓眼驀地亮了起來,「飯!」

  他嘴角又有些往上抽動,故意道:「不過一票大男人的吃食,恐怕你一個女人家吃不慣。」

  「行的行的,小的什麼都吃!」她連忙靦顏巴結道,「小的很隨和的。」

  「冷饅頭,五花肉,涼井水,吃嗎?」

  「皇城禦林禁衛軍的夥食這麼差……」她聞言瞠目結舌,「我們朝廷有這麼窮?」

  見他臉色一沉,還沒說話,喜鵲急忙捂自己嘴巴,一個勁兒幹笑。「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哈、哈。」

  接下來她不敢再多嘴饒舌,乖乖跟在範雷霆身邊,看著他果斷的指揮著手下精兵悍將。

  喜鵲看著看著,不禁偷偷望著身畔高大剽悍的男人,突然覺得……

  雷霆大人真是帥呆了!

  像這等鐵錚錚、英氣勃勃的好漢子,若未能遇得良配,那實在是太太太可惜啦?!

  「雷霆大人,你放心,喜鵲一定會讓你得償所願的。」她握緊拳頭,暗暗立誓。

  聲音細微不可聞,那原本目光專注在校練場上的範雷霆,嘴角不自覺微微上揚了些許。

  當天晚上,萬年紅娘居的寢房裏,喜鵲渾身上下貼滿了狗皮膏藥,儘管累得都快散架了,還是努力地在燭光下振筆直書。

  雷霆大人,每日早起有起床氣,但喜歡人幫他梳頭髮,濃密的睫毛會舒服地閉上,就像被順著毛皮梳的老虎,喉嚨會發出滿足的歎息聲,若在深夜聽,該是多麼銷魂蝕骨的誘人啊,尤其自衣襟不經意露出的一抹古銅色肩頸,看起來簡直……

  「停停停!」她臉紅心跳地撫著自己發燙的臉頰,「怎麼寫著寫著成淫書了?」

  不行,她好歹是專業的媒婆子,且前身還是九天之上的小鵲仙,怎麼能到人間曆劫幾世之後,腦子裏就盡裝一些坑蒙拐騙、姦淫擄掠的邪念呢?

  「給我認真點!」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蛋,痛得微微發麻也顧不得了,勉強提振精神後,繼續寫下去。早飯慣吃小米粥和饅頭,極為樸實簡約,午飯與手下同甘共苦,吃的是大鍋飯,夥食不錯,老米飯加兩碟青蔬和一大碗醬牛肉,醬牛肉很好吃,非常下飯,光是我自己就扒了三大碗……她心虛地停了筆,有些不安地咕噥:「不知道他會不會嫌我吃太多了?不行,明天不管夥食再好,我都要節制點,免得他以為我真是去蹭吃蹭喝的。」記完了今日觀察到的點點滴滴,待合上本子前,她小心翼翼地吹幹了墨漬,這才將本子收好。

  吹滅了燭火,屋內陷入一片幽暗,當終於可以把酸痛不堪的身體平放在床上時,喜鵲感動得幾乎喜極而泣。

  半推開的絛紗窗外,春天的晚風輕輕吹拂而來,十七的月影瑩然如華,點點灑落在地,夜晚裏隱約有蟲鳴蛙叫。

  原以為自己會累到頭一沾枕就睡著了,可也不知是不是錯過了困頭,喜鵲躺在床上,身子累癱,腦子裏卻半點睡意也無。

  她在想……雷霆大人和他無緣的三樁婚事……想還沒牽成的另外十對佳偶……想織女公主和駙馬……玉帝大人……忠牛和天兵天將……

  尤其是受她所累的忠牛和天兵、天將,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裏?可完成任務了嗎?

  「他們一定恨死我了吧?」在昏暗的夜色裏,她烏黑晶亮的圓眼淚光微閃,胸口拴得好緊好疼的,是滿滿的內疚。

  要是當初她自己一肩挑起就好了,不要牽扯、連累到他們,那麼玉帝大人也就不會雷霆震怒,一併罰他們墜入凡間受苦了。

  「都是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她翻身將臉埋進繡枕裏,低微嗚咽不成聲。「都是我害的啦……」

  晚風靜靜,月光皎皎,蒼穹之上,天亦無語。

  皇宮禁衛總處裏,戒備森嚴。

  範雷霆本坐在書案後看著一早呈報上來的內城軍機卷,目光卻總是時不時被杵在不遠處的小女人甘擾。

  坦白說,她壓根動也沒動,小嘴更像是給上了官府封條似的,哼都沒哼一聲。

  就是因為她呆呆地站在那兒,一聲不吭,才令他感覺怪異不自在。

  難不成昨兒嚇傻了,到今日還未回神?

  虧她還口口聲聲說自己隨和至極,吃什麼都成、幹什麼都行,沒想到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嬌滴滴姑娘家。

  他眉毛糾結了起來,心下竟有一絲失望。

  罷了,不就又一言而無信、嬌生慣養的女子嗎?有什麼值得在意的?

  範雷霆索性不管不顧地低下頭繼續閱卷,一邊等待著她自己開口告饒、知難而退。

  「雷霆大人……」好半晌後,終於那頭響起了幽幽一聲。

  「嗯?」他握住筆的手指一緊,頭也不抬。

  已想好怎麼推掉替他說親的這份苦差事了嗎?

  「如果有人幹了蠢事,把你拖下水,你會不會很痛恨這個人?」

  四周靜默了好一會兒,久到喜鵲以為這個問題蠢到連雷霆大人都不屑回答了o

  「你要跟爺說的是這個?」他目光有一絲古怪。

  她反倒被他問懵了。「不然小的應該問雷霆大人哪個?」

  「沒什麼。」他面無表情地否認,可心情卻沒來由地好了起來。

  她狐疑地看著他。剛剛他的反應明明很奇怪,好像有點驚訝,又好像如釋重負……算了,這不是重點。

  「雷霆大人,如果說有人幹了蠢事——」她忍不住又重複了一次。

  他難得將手中的軍機卷擱在一旁,往後靠坐在椅背上,一臉寬宏大量地微笑,「你這是在跟爺道歉嗎?」

  「欸?」喜鵲一愣,小臉隨即尷尬地通紅了。「哎喲!不是啦,我說的不是大人你,我是說……呃,不過也對啦,總而言之,大人,你覺得怎樣?」

  「什麼怎樣?」

  「就是如果說有人幹了蠢事——」她又開始無助地扳起手指頭。

  「行了,爺沒癡呆。」他捂著額頭,強忍住莞爾的衝動。「用不著再說第三遍了。」

  她臉色有些訕然。

  「那要看是無心還是有意的。」他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

  「無心便如何?有意又怎樣?」她緊張地問。

  「人非聖賢,總有思慮不周的時候,偶然無心為之,可以原諒。假若有意,自該為自己闖下的禍一力承擔,無可抵賴。」「我是啊……」她歎了一口氣,神情落寞。

  「旁人不知,可若是爺,縱使遭受連累,隻要那人事後真心傾力彌補,爺還是會原諒他的。」他看著她,語氣不禁放緩了些。

  難道她還在苦苦自疚於他前三次砸鍋的婚事?

  範雷霆有些歉然了起來,沉吟片刻後,略微遲疑地喚:「喜子。」

  「噯?」她有氣無力地抬頭。

  「爺真的不怪你了。」他低聲道。

  喜鵲一震,剎那間從鬱鬱然的心緒中清醒過來,圓圓眼兒傻傻地望著他,胸口升起了股溫暖的感動。

  「雷霆大人……」真是大好人。

  他被她滿眼發光的崇拜盯得有一絲手足無措,實在不知該做何反應才是,倏地站了起來。

  「練兵時辰到了。」

  範雷霆背影略嫌僵硬地大步往外走,喜鵲卻是歡天喜地、眉開眼笑地跟了上去,清脆嗓音呱啦呱啦不斷。

  「雷霆大人,你剛剛是怕小的難過對不對?你是心疼小的不是?是不是嘛?是不是嘛?不要害羞呀,心裏有感覺就要說出來呀!」

  「再喳呼爺滅了你!」

  「……」

  可待這日黃昏出了宮門,範雷霆習慣性地先送她回到萬年紅娘居門口,見著她下馬,嬌小的身子蹦蹦跳跳地上了台階後,他就要驅策胯下駿馬往回府的方向,卻聽見她一聲叫喚。

  「等等。」

  範雷霆回頭,落日霞光在他髮際'肩頭和陽剛的臉龐渲染上了點點光暈,週身威猛霸氣彷彿也因此柔和了許多。

  「怎麼了?」

  喜鵲一時看得失了神,半晌後才靦覜地小小聲道:「謝謝你。」

  他微怔,還來不及說點什麼,那小巧身影便一溜煙地鑽進了門裏。

  範雷霆看著那扇急急合上的柳木門,良久後,嘴角露出了一抹笑。

  原來,她也是會害羞的……

  ◆ 第七章

  這天一早,喜鵲才捧了水盆入內,就看見範雷霆已經全身穿戴齊整,一頭濃密長髮也已梳束好了,高大魁梧身段沉靜地坐在那兒,一雙灼灼黑眸盯得她心兒沒來由地一跳。

  「雷、雷霆大人早啊!」她第一個念頭便是低頭檢查自己是不是衣衫沒穿好。

  「換了它。」他指著擱在黑木桌上的暗色衣飾道。

  喜鵲有些迷惑,卻還是放下水盆,取起了頗有點眼熟的衣飾看著。「雷霆大人,這是?」

  「爺命人連夜縫製的。」他伸手捧水潑上了古銅色臉龐,自顧梳洗,邊淡然道:「今日要進內苑,你一身小廝裝扮有違禁律。」

  「真好玩。」她抖開了那一套黑色銀邊禁衛軍衣,不禁大感新鮮,笑了起來。「雷霆大人怎麼知道小的的尺寸?」

  範雷霆正用濃茶漱口,聞言一口茶險些噴了出去。

  「咳咳……爺猜的。」他抹去了嘴邊的茶水,臉色有些尷尬。

  他是習武之人,素來眼神利,可……怎好承認自己最近常盯著人家姑娘家的身形看得入神?

  「雷霆大人好厲害。」她再度投以敬仰的目光,隨即高高興興地抱著往屏風後頭去了。

  然後便是那窸窸窣窣褪下衣裳,引人無限遐想的聲音。

  他驀然覺得喉頭乾得緊,連連灌了一杯又一杯冷茶,轉瞬間整壺茶水全喝得一空。

  「還沒好?」他聲音有絲緊繃,因為手裏已經沒有冷茶可澆涼自喉頭一路竄燒到下腹部的莫名燥熱感了。

  「快好了快好了。」她不得不走出屏風後,小手還在跟那難纏的腰帶奮鬥。

  範雷霆盯著她,不發一言。

  氣氛沉默太久,喜鵲忍不住疑惑地抬頭,卻發現他肩頭微微聳動,嘴角可疑地緊抿成了一條線。

  他這是在憋笑嗎?

  「看起來是挺滑稽的。」她臉上有一絲無奈,攤了攤手,手上還拿著那條腰帶。「可小的也沒法子啊!」

  特小號禁衛軍衣是恰恰好合身沒錯,可原本英氣的軍衣穿在她身上全變了個樣,好似縫給布娃娃的戲衣,怎麼看都隻有可愛二字可形容。

  喜鵲困擾地撓了撓頭,穿成這樣進宮真的有比較好嗎?

  「挺好的。展臂。」他拿過她手上的軟鋼纏絲腰帶,動作輕緩的環過那不盈一握的小小腰肢,不輕不重地扣住,靈活熟練地打起結來,低聲道??「這是上好緬鋼製成,若遇危險,可供作武器之用。」

  「嗯。」她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隻覺得他靠得自己太近、太近……

  近到她可以聞到他身上渾厚的男人氣息,有點灼熱,有點危險,卻又讓人有種莫名的安心;可她的心又為什麼跳得這麼快、這麼急?

  她雙頰緋紅得像豔放的桃花,屏住呼吸,憋得胸口都隱隱生疼了。

  他也有些覜然起來,努力眼觀鼻,鼻觀心,只專心一意替她裝束好,可是鼻端聞見的都是她淡淡的、像桃子的甜香,到後來,他手上的動作都有些異樣地笨拙了起來。

  「頭兒,時辰差不多了。」

  門外響起兩聲輕敲,驚醒了這片如霧飛花的曖昧。

  範雷霆像燙著般迅速縮回手,喜鵲也倒退了一大步,邊喘著氣邊臉紅,頭低低的不敢看他。

  剛、剛剛那是怎麼回事啊?中邪了不成?

  「呃,」他清了清喉嚨,嗓音有些沙啞,「這樣差不多行了,走吧?」

  「是……」她嬌羞的輕哼了聲,陡覺不對,險些被自己肉麻的嗲聲嚇得雞皮疙瘩掉滿地。「咳,我是說,小的遵命。」

  他眼底飛進了一抹笑意。

  接下來誰都沒有再提起方才於寢房中發生的「怪異情緻」,直到入了宮,應了卯,就這麼匆匆地過了一個上午。

  用午飯之時,喜鵲端著盤子下意識地躲得他老遠,甯願去跟新進禁衛軍閑磕牙也不敢湊近他跟前。

  惹得範雷霆一陣不爽,她一口老米飯還沒扒進嘴裏,又生生地被拎了回去。

  「陪爺吃。」他霸道命令。

  「是。」她隻得屈服於大人虎威之下,乖乖坐在他面前扒飯、吃菜。

  「吃。」他面無表情地將一隻鹵雞腿放進她的飯碗。

  「欸?小的有了

  「瞧你全身上下除了……以外沒二兩肉,」他有些不自然地盯著自己碗裏的飯,「爺叫你吃就吃。」

  「謝謝雷霆大人。」雖然不是很聽得懂他的意思,但是香噴噴的五香鹵雞腿誰不愛,喜鵲略一猶豫後,便高高興興地啃了起來。

  看著她吃得歡的滿足小臉,範雷霆心下也頗為歡喜。「待會吃飽,隨爺入內苑巡檢。」他頓了頓,有些嚴肅地叮嚀,「內苑乃後宮妃嬪之所,記著謹言慎行。」

  油膩膩小嘴還咬著雞腿,但她聞言忙不疊點頭。「唔,小的知道,小的不是那等沒見過世面之人,不會給爺闖禍的。」

  想她當年好歹也是玉帝大人跟前的信鳥,見慣了大場面,安啦!

  「明白就好。」他眼神一柔,「吃吧。」

  進入內苑,喜鵲很老實地站在距離皇帝上書房一丈外的崗哨裏,默默等待著他晉見完皇上歸來。

  所有禦林禁衛軍都知道頭兒身邊多了一個貼身小廝,人人都好奇得要命,卻誰也不敢多嘴問一句內幕。

  可以確信的一點是——這位喜子絕絕對對是頭兒罩的。

  見她佇立在崗哨內,目光頻頻望向上書房,一名禁衛軍想了想,斟了一碗茶遞上前去。

  「喝茶嗎?」

  「謝謝。」喜鵲朝他感激一笑,突然眼睛一亮。「敢問大哥怎麼稱呼?」

  那名禁衛軍被她熱烈的目光盯得渾身發毛。「趙、趙冬。」

  「原來是趙大哥。」她笑彎了一雙眼,慇勤地問:「不知趙大哥娶親了沒有?」

  「還、還沒。」趙冬下意識後退一步。

  「哎呀!那太好了,我們真是有緣哪!」她高興得險些打翻了手上茶碗,索性先擱一旁,熱切地牽起趙冬的手。「正所謂揀日不如撞日,今兒趙大哥幾時下工?家住何處?有沒有空和姑娘家喝杯茶?交個朋友?認識認識?」「這這這……」趙冬慌得努力想抽回手。

  「不要害羞嘛,是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啊啊啊——」她的身子突然被人拎了起來,熱情笑容全成了驚聲尖叫。

  喜鵲一回頭,但見範雷霆臉色鐵青地瞪著她,大手牢牢抓著她的後頸衣領。

  「爺要你在這兒候著,不是讓你招蜂引蝶的。」他咬牙切齒的擠出話,額上青筋直冒。

  她吞了口口水,還未開口,一旁的趙冬慌忙擺手以示清白。

  「頭兒,不是我不是我……」

  範雷霆冷冷瞥了他一眼。「你——」

  趙冬霎時冷汗狂飆。

  「不是他的錯!」喜鵲雖然也很怕,但不希望連累旁人,圓圓眼兒裏滿是懇求。「是我自己一頭熱想幫他介紹姑娘,他什麼都沒說,都是我逼他的,大人你別怪他好不好?好不好嘛?」

  說到後頭,甜甜嗓音不自禁拉長了,範雷霆古銅色臉龐浮現一縷異樣的微紅,胸膛灼燒的悶氣頓時平撫了不少。

  「以後再敢動手動腳試試!」他哼了一聲,面色稍霽,輕輕將她放回地面。「要走了嗎?」

  「小的能跟趙大哥要個聯絡方式嗎?」她的話在他殺氣陡現的目光下,越來越小聲。「小的也知道利用上工時段兼差是不太好,可是難得有這個機會……」

  他瞪著她,半晌後突然一聲吼:「趙冬!」

  「屬下在。」趙冬單膝跪下,握拳在胸口行儀。「頭兒有令,上刀山下油鍋,在所不辭!」

  「把生辰八字給喜子,她幾時安排好,你就幾時去相親。」

  「……屬下遵命。」

  喜鵲滿眼儘是崇拜,歡喜的笑容都快咧到耳朵邊了,「雷霆大人真是蓋世英雄——」

  範雷霆有一絲尷尬,闆起臉孔狠狠瞪了她一眼。「下不為例。」

  「什麼?」她的笑臉瞬間垮了下來。

  剛剛有那麼一剎那,她還以為自己的任務終於可以輕鬆完成了說。

  他手下有十萬禁衛軍,隻要一聲令下,隨隨便便都可以湊成最後那十對姻緣的嘛!

  「爺的事都沒辦妥一還好意思囉哩叭唆?」彷彿看穿了她心下暗暗打好的算盤,他冷冷哼道。

  「那如果小的把大人的婚事辦妥了,您是不是就可以——」

  「看心情。」

  「那小的幫大人槌槌背可好?捏捏腿也行啊,再不陪你摸個八圈也行哪——」她那張圓臉滿滿都是諂媚。

  範雷霆不理會她,自顧自大步而行,任身後那個哈腰陪笑討好的小人兒屁顛屁顛地追著,看得禁衛軍們眼都直了。

  這這這……這是他們高大威猛、鐵血剽悍、沉默寡言的頭兒嗎?

  行經禦花圜時,喜鵲在後頭追得氣喘籲籲,又不敢大聲嚷嚷,隻得拚命努力邁動小短腿,試圖跟上那高大魁梧的大老爺。

  就在此時,範雷霆腳步倏停,害後頭的喜鵲一個煞不住勢子,朝那堅硬的鐵背撞了上去。

  「噢。」她摀住痛得飆淚的鼻子,本想抗議,卻發現有別人在。

  那是一名高貴典雅的盛裝女子,雲鬢柳眉芙蓉面,飛燕髻上綴著瑩亮珍珠和翡翠絡子,雪白額際貼著小小花鈿,絛紅色宮裳飄逸生姿,正對著範雷霆吟吟笑著。

  兩旁還有兩名侍女隨行,侍女們見了範雷霆忙欠身一福。

  「奴婢給大人請安。」

  範雷霆點點頭,神色淡然地朝盛裝女子抱拳行禮。「見過鳳華小姐。」

  「許久未見,大人還是英姿颯爽如昔。」鳳華吐氣如蘭,婉轉好聽的嗓音帶著三分嬌羞。「今日鳳華得蒙太妃召見入宮請安,太妃說了,要鳳華不忙回相府,在禦花園中好生逛逛,如若大人無旁事,不知可否相護鳳華到清荷池一遊?」

  喜鵲_大了滾圓的眼兒,萬分好奇地看著眼前這幕景象,忍不住伸指戳了戳他的背,對上他投來的納悶目光拚命擠眉弄眼。

  噯噯噯,這個不錯耶。

  範雷霆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待抬眼望向鳳華時,已恢複面無表情。

  「謝鳳華小姐盛情。在下尚有職務在身,恕先行告退。」

  「大人請留步!」鳳華有些急了。

  他神情漠然地回過頭,濃眉微挑,「鳳華小姐還有事吩咐嗎?」

  「不,不是吩咐。」鳳華一張小臉漸漸紅了,輕聲細語道:「不知大人能否屏退左右?鳳華有話要說。」

  給她說!聽她說!這是大好機會啊!

  喜鵲死命對他又是揮手又是比畫,要不是礙於身份,早就抓住他的肩頭猛力搖晃了。

  範雷霆回她一記足以凍得她渾身結冰的至寒眸光。「方纔聖上命在下巡視內宮守衛,在下不敢有所耽擱,請鳳華小姐見諒。」話畢,他大手一抓,把搞不清楚狀況的喜鵲拖了就走。

  憋了很久很久很久,直到終於出了宮的那一剎那,喜鵲再也忍不住大爆發了。

  「雷霆大人,你壓根在耍我是吧?」

  範雷霆沒有說話,只是莫測高深地瞥了寒兵和鐵戢一眼,他倆立刻識相地告退,一拍馬便跑了不見影兒。

  「爺餓了。」他一夾馬腹,策馬往熱鬧大街上行去。

  「喂,你——」她氣得牙癢癢,卻也隻得跟了過去。

  半盞茶辰光後。

  在全京師最高貴的「一品酒樓」靜謐廂房裏,喜鵲氣呼呼地瞪著面前自顧大杯酒大塊肉的大男人。

  是怎樣?別以為帶她來這家貴死人的高級酒樓吃飯,她就會吃人嘴軟地放他一馬!

  「喂,你到底是吃飽了沒有?」

  他豪邁地幹了一大碗熱辣帶勁的白乾,痛快地籲了一口氣,對她的問話置若罔聞,繼續大快朵頤。

  喜鵲看著他吃得像是狂風掃落葉,肚子也不爭氣地咕嚕嚕叫了起來,索性心一橫,抓起筷子就飛象過河地搶走了他面前的乾燒蝦球,一口塞進嘴裏,下一刻,眼睛亮了起來。

  「好——好——吃——喔!」她差點感動到涕淚縱橫,筷子迫不及待又往下一道菜夾去。

  高級酒樓就是高級酒樓啊,想她平時為了賺幾兩媒人費鎮日奔波,哪捨得到這麼豪奢的館子吃飯,每每聽人說這一品酒樓裏的一百零八道菜樣樣皆是人間美味,她也就隻有心嚮往之兼流口水的份。

  真沒想到這位總教頭平時看起來簡樸,上酒樓點起菜來還挺大方的嘛!

  滿滿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佳餚,有乾燒蝦球、白灼幹貝、五味鳳凰燴、油淋鴨、蔥柳魚,還有一籠又一籠的包子和燒賣,光看就令人食指大動,更何況吃進嘴裏的豐腴鮮美滋味,她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了。

  她嘴裏塞得滿滿,筷子還貪戀地戳了一顆炸肉丸,鼻子又嗅聞到了那一陣陣飄來的酒香,她囫圇吞棗地嚥下滿口菜,舔了舔唇瓣。「那個好喝嗎?」「嗯。」他難得應了聲。

  喜鵲衝動地奪過他斟滿的一大碗,學著他仰頭灌了大半,範雷霆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她快樂的表情登時苦成了一團,拚命吐舌猛握。「好辣好辣……」她嗆到淚花直冒。「咳咳咳……」

  「女孩子家學人喝什麼酒?」他臉上閃過啼笑皆非之色,伸掌拍了拍她的背。「喝不慣也好。」

  喜鵲隻覺得酒全化作火焰自喉頭直直竄燒進了胃裏,可是不一會兒渾身暖烘烘暈陶陶了起來,她打了個小小的嗝,唇齒間儘是酒香四溢。

  「還不錯耶……」她傻笑地望著那半碗清如水卻烈如刀的白乾。

  「不準再喝了。」他眉頭一皺,閃電般伸手抄回那碗酒。

  「再一口就好。」她粉嫩的小圓臉被酒意烘托得嬌豔欲滴,有些口齒不清地央求道:「一口嘛,就一口,不然半口?三分之二口?二又二分之一口?」

  「你醉了。」他歎了一口氣。

  萬萬沒想到她酒量如此之差,不過半碗白乾就立刻見效。

  「我才沒醉,我誰啊,我喜鵲耶……」她一拍胸口,無比光榮地炫耀了起來。

  「想當年我啊……算了,總之一句話,嗝!真是龍困淺灘遭蝦戲……嗚嗚嗚……」

  還真醉傻了。

  「起來,爺送你回去。」他伸手要扶她。

  「我不回去……」她突然一把揪住了他胸前衣襟,淚汪汪地望著他,「忠牛,我們回不去了,對不對?」

  誰又是忠牛了?

  他再度抑下歎氣的衝動,早知如此,方才就不該跟她嘔氣……咦?

  範雷霆有一瞬的驚疑不定,他剛剛是在跟她嘔氣嗎?可是又為了什麼嘔的氣?

  「為……嗝!什麼你要耍我咧?」一股酒氣上湧,迷迷濛濛間,喜鵲依稀又認出他是誰了,喃喃埋怨道:「明明那個美人兒小姐就是喜歡你,你還騙我說沒有對象,還……還要我跑斷了兩隻腳四處幫你找,你、你當我喜鵲好欺負啊?」

  他想笑,又有些沒好氣,「誰說爺有對象了?相府千金又幹爺什麼事?」

  範雷霆終於想起自己剛剛在不高興什麼了。

  瞧她在宮中那副迫不及待想將他一腳踹進相府千金懷裏的慇勤樣,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還說沒有!」她玉蔥似的手指都快戳到他鼻子上了,憤慨不已地道:「人家漂亮溫柔有氣質,出身又好……嗝!又哪一點配不上你了?」

  「她漂亮溫柔有氣質出身好跟爺又有什麼狗屁關係」範雷霆火冒二一丈吼道,見她瑟縮成一團的模樣,無奈地歎了口氣,不禁放緩了聲音。「況且身為皇上近身精兵統領,不可與朝中各方勢力結交、聯姻,此乃大忌,也是鐵律。」

  他也不知道為何跟她解釋這些,可心裏就是不想她誤會自己。

  喜鵲眨著水亮的眼兒望著他,酒意蒸騰下,好似有些聽明白了,又好似沒有。

  「難怪那些王公貴族的庚帖你看也不看……難怪啊……」

  「不說了。」他搖搖頭。「爺送你回家歇著。」

  看著她醉得東倒西歪的樣子,他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不顧她口齒含糊的抗議,打橫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一出酒樓,已是月上柳梢時分,喜鵲被春夜涼風一吹,不由打了個機伶,偎入那火爐似的溫暖強壯懷裏。「冷……」

  範雷霆眼神浮現一抹溫柔,胸口泛過了陣陣陌生奇異的暖流,一雙鐵臂不禁將她環擁得更緊了。

  這麼小,這麼輕的一個小人兒,究竟哪來那麼多旺盛精力哇啦哇啦追著他跑?

  「……今天有月亮嗎?」懷裏酒意濃重、睡意朦朧的小女人呢噥。

  他抬頭望著天際一輪明月,微微一笑。「有。」

  「嫦娥仙子也不知在不在家……」她迷濛地抬起眼,臉蛋浮現一抹悵然想念。

  範雷霆當她醉言醉語糊塗了。「你倦了,閉上眼先睡一會兒,睜開眼就到家了。」

  「那要會飛啊……」她圓圓眼兒籠罩著一層輕霧,眼角隱約淚光閃爍,「可是……喜鵲已經很久很久都不會飛了……」

  「你想飛嗎?」他心微一揪疼,輕聲問著。

  「嗯。」她點點頭,吸了吸鼻子,鼻音濃重地低聲道:「可是不行,飛不了了……」

  「爺帶著你,爺說能飛就能飛。」堅定的承諾在她耳畔落下。

  喜鵲紅著鼻頭,恍惚迷茫地望著他,下一瞬間,身子突然騰空,但聞耳際風聲簌簌如疾,她環緊了他的頸項,酒意消散了三分。

  「我在飛……」她呆住了,不敢置信地又哭又笑。

  「我又會飛了耶……」範雷霆抱著她,宛若大鵬鳥般掠過了高聳的屋瓦飛簷,在溫柔的春夜晚風中,隻聞她清脆歡喜如銀鈴的笑聲。

  在這一刻,他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

  隻要她開心,他完全不介意就這麼整夜都在京城上空飛來飛去。

  這樣全然不似他平時風格的柔軟心緒,就這樣一直地蕩漾浮翩到第二天大清早一

  喜鵲拖著因嚴重宿醉、半死不活的沉重腳步及恨不得剖成兩半的疼痛腦袋瓜,終於「龜爬」到總教頭軍府,見著他明顯透著一絲關懷之色的臉時,張嘴就忍不住呱啦呱啦地抱怨了起來。

  「雷霆大人,你怎麼衝著小的傻笑咧……等等,大人別以為這樣小的就會忘記你昨兒個是怎麼戲耍我的,大人明明就有相府千金這樣百年不遇的好對象了,還故意挑三撿四的尋我這媒婆子開心,做人可要厚道些,像大人你這樣浪費民間資源是最不可取的行為了,您知道小的手頭上還有多少待銷的曠男怨女嗎?」

  她沒發覺他的臉色逐漸地變黑了。

  很好,一醉醒來之後就給爺全忘光光了是吧?

  「來人,打桶井水叫她灌!」下一刻,範雷霆抓狂大暴走,「沒喝完不準出府!」

  「大人饒命啊,小的下次再也不敢啦!

  ◆ 第八章

  接下來的半個月,範雷霆完全不給好臉色,走到哪裏都是一副「最好皮繃緊點別惹爺發瘋」的火爆表情。

  慌得喜鵲日日戰戰兢兢地百般討好,飯不敢多吃一口,話也不敢多說一句,乖乖跟在他身邊當個沒嘴葫蘆地隻管做記錄。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他心情依然沒有轉好的趨勢,惹得喜鵲每天都提心吊膽,唯恐被他炒了這份貼身長隨的工作。

  可饒是前一天才吼得她抱頭鼠竄,第二天早上時辰一到,隻要她稍稍晚起,自家寢房外就會出現總教頭軍府的某個護衛敲她窗戶,「喜姑娘,頭兒說你若誤了他應卯的時辰,就讓你提頭來見。」

  嚇得喜鵲立刻自床上跳起來,好幾次因為這樣一頭撞在床架上,還害窗外的護衛誤以為她要自盡以謝天下。

  「噯噯噯,這雷霆大人肯定是慾求不滿,給憋的。」

  這天早上,喜鵲哀怨地揉著紅腫的額頭,忍不住嘀咕道,「不行,我得積極點把這幾日配好的對象呈報上去,先讓他挑上一挑,說不準這其中某一個就是他的金玉良緣——再不濟給他消消氣也好哇。」

  於是乎,在晌午用飯休息的當兒,她隨手抓了顆饅頭就到軍帳裏,在看見寒兵和鐵戢又像影子似的守在範雷霆身邊時,彎彎眉兒不禁緊皺了起來。

  「又幹嘛呢?」範雷霆邊用飯邊看訓練成果評核冊,一抬眼就瞥見她打結的眉頭。

  「雷霆大人,小的有要事相商。」喜鵲陪笑地搓著手,圓圓眼兒不忘衝著寒兵和鐵戢頻使眼色。「是『很重要』的事。」

  可惜他倆像左右門神似的,假裝視而不見。

  嘖,怎麼這麼不配合啊?

  「噗嘶!噗嘶!」她拚命暗示他們非禮勿聽,眼睛都快抽筋了,偏偏這兩人好像故意同她打擂台,硬是寸步不動,甚至站得更挺了。

  喜鵲正急著,可範雷霆一見她對自己的副將那副「眉來眼去」的曖昧樣,胸口又是一陣窒氣難當。

  好你個媒婆子,眼裏還有他這個爺在嗎?

  他冷冷挑眉,「不說你現在就可以走人了。」

  喜鵲倒抽了一口涼氣,「雷霆大人,小的可是一片丹心為主,此情唯天可表,大人怎能還沒過河就拆了橋呢?」

  他聞言嘴角抖動了一瞬,忽然記起自己仍在不爽中,不給好臉色地道:「還貧嘴,爺是你可以胡話瞎混的嗎?」

  「冤枉啊大人!」她一邊喊冤,一邊狠狠瞪了他身後那兩尊肩頭可疑地顫動著、明顯在幸災樂禍的「門神」一眼,在勉強收回眼刀後,一臉極度苦情地望著範雷霆,「小的隻是想要跟大人商量一下你的婚事對象,不想現場有『不相干的路人』罷了。」

  路人甲和路人乙相覷一眼,彼此都有些火大——頭兒的事就是他們的事,誰說不相干了?

  可是頭兒在,他們誰也沒敢冒然抗議。

  範雷霆則是在聽到她說了寒兵和鐵戢乃是「不相干的路人」之後,心下一樂。

  嗯,這話聽來還算順耳。不過——

  他清了清喉嚨,裝作渾不在意地淡淡問:「你們三個有什麼嫌隙不成?」不問還好,他一問,喜鵲憋著的一口氣湧了上來,本想告狀,還是強自忍住了。

  誰會知道這兩家夥皮相長得好,可性情卻是那麼討人厭哪?

  前兩天她也不過是旁敲側擊一下兩位副統領娶親了沒,誰知道他們兩個竟然連同她打聲官腔都懶,直接就冷冷甩了一句:「有頭兒那樣的前車之監,換作是你,你敢嗎?」

  是怎樣?不過是失誤了那麼一兩次、兩三次,誰都可以來打落水狗了不是?

  範雷霆察覺到他們三人之間瞪來瞪去,已明顯升化成劍拔弩張的緊繃火爆狀態,突然有點想笑……是小孩子吵架不成?

  思及此,他心念一動,凝陣盯向小臉鼓鼓、憤慨不平的喜鵲。

  唉,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年輕輕的小人兒,酒後忘了前事也是情有可原;反倒他一個大男人足足生了半個月的閑氣,未免也太氣量狹窄了。

  他那張黝黑臉龐掠過一抹訕然,悶了良久的心情頓時鬆緩了許多。「寒兵,鐵戢,你們也去用飯吧。」再望著她時,範雷霆的眼神已是正常了些。「喜子,你留下來,不過爺隻有一盞茶辰光可以聽你說。講重點,別又廢話一堆。」

  果然大人一言,抵得過千軍萬馬,現場立刻清空,隻剩下左手拿著顆饅頭,右手握著畫軸的喜鵲,和一臉「好吧,爺倒要聽聽你怎麼說」的範雷霆。

  「是這樣的,雷霆大人,小的這次又幫你精挑細選了幾家美貌才情一等一的小姐,應該會非常符合你的需求。」她滿臉熱切地走上前來,隨手把饅頭丟一旁,也沒等他同意就把畫軸往桌上一放,自顧自地緊挨在他身邊細細介紹起來。「你瞧,這一號曹小姐出自書香世家,飽讀詩書,善音律,溫柔婉約,長得極為可人意兒—」

  這家夥,還給爺來真的。

  「下一個。」他冷哼了聲,極為不給面子。

  「為什麼?」她臉上滿是錯愕。「你再多看幾眼嘛,我覺得挺不錯的。」「爺要的是女人,不是豆腐。」他冷冷地道,「賭她禁不起爺一聲吼就口吐白沫,昏厥倒地。信不信?」

  喜鵲啞口無言,然後默默地換過另外一張畫卷。

  沒關係,雷霆大人牙口好,吃硬不吃軟。

  「那大人看看這二號武家小姐,出身京城第一鏢局,自小習鴛鴦刀、百節棍、八卦掌,濃眉大眼英姿煥發——」她話才說了一半就被打斷。

  「下一個。」他像趕蒼蠅似地大手一揮。

  好你個範——喜鵲強迫自己嚥下問候人祖宗十八代的不良衝動,努力擠出了一朵不恥下問的燦爛笑容。「敢問雷霆大人,您又有何見教呀?」

  「舞刀弄槍,打打殺殺,爺成日看得還少了嗎?她又如何當得起一家主母?」他不悅地道:「況且爺不是劉備,娶什麼孫尚香?」

  雷霆大人軟硬不吃,是個有原則的。行!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籲出後,繼續換過第三張畫卷。

  「京師禮教坊主家妹,自幼讀女誡,習婦德,舉凡古今南北禮制規矩,無不熟稔於心、成竹在胸,容貌清傲若蘭花之姿,身段纖秀——」

  「下一個。」他皺眉,不耐地道。

  「好你個這次一定要給我說清楚——」喜鵲差點失控從他頭上「貓」下去,最後總算及時懸崖勒馬,努力維持住一絲理智。「小的意思是——您又、哪、兒、不、滿、意、了?」

  「咬文嚼字的,規矩那麼多。」他看起來也很不高興。「沒準爺脫了衣衫要上,她還讓爺先去焚香淨身,順道再背兩篇禮訓。再不做到一半,突然想給爺講番夫妻敦倫之道來聽聽,誰受得了?」

  「所以雷霆大人喜歡食不言、寢不語的?」她眼角微微抽搐。「用叫的可以。」他倒是很認真地考慮了一下這個問題,隨即提出精闢的釋義。

  她閉上眼睛,在腦子裏大逆不道地痛扁了十萬禦林禁衛軍總教頭一頓,然後睜開眼,對著他露出了一個很甜很甜的笑臉。「那麼,我們可以換下一張了嗎?」

  他聳了聳肩。

  真是十足考驗她這七世以來的修行……

  「好的,讓我們再來看一下這張,當當!」喜鵲獻寶炫耀地打開畫卷,用勝利的眼神看向他。「美呆了吧?京城第一紅牌小清倌,外號『純情小百合』,長得楚楚動人,我見猶憐,雖是清清白白的處子之身,然而在絕代老猜雀姨的調教之下,熟練玉女十八招、翻雲覆雨二十一式,還有——」

  她未完的話全斷在一陣駭人兇猛的騰騰殺氣裏!

  而且他就隻是那麼冷冷地、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要這種的,爺早八百年前娶了,還用得著付你媒婆錢?」

  「大爺我錯了。」她立刻幡然醒悟、痛哭流涕、痛心悔改。

  「下一個。」他很滿意她良好的犯後態度,決定再給她一次機會。

  喜鵲接下來小心翼翼、幾乎是百般討好地掀開了最後一張畫卷。「來來來,您看看您看看,這位出身小家碧玉的郝姑娘保證是溫良恭儉讓的民間代表,性情賢德純良吃苦耐勞勤儉持家……」

  「看著就悶。」他撇了撇嘴,「下一個。」

  ……很好,老娘已經氣到不想講話了。

  「怎麼?沒有下一個了?」範雷霆眼底有一絲幸災樂禍。

  喜鵲嘴角微微抽搐,索性豁出去了,小手用力拍了下桌面。「雷霆大人!」

  「嗯?」他盯著那張猙獰著逼近自己眼前的小圓臉。

  不知她有沒有發覺自己生起氣來,粉嫩的臉蛋會紅得如熟透的果子,杏眼圓睜的黑溜溜眼珠,閃亮如星……

  他心臟沒來由跳快了一拍,目光熱烈而複雜了起來。

  喜鵲滿肚子的火氣忽然被他直盯盯的專注眸光審視得七零八落,腦門嗡嗡然,雙頰更是沒來由的熱得發燙。

  下一瞬,她這才醒悟到自己靠得他有多近,若是他長臂一舒,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將自己圈進懷裏了。

  而且、而且他幹嘛一直這麼專心地看著她?

  「欸,那個……」她結結巴巴的開口,「其實……事情也不是沒有轉圜的餘地啦……」

  「喜子。」他盯著她喚道。

  「什、什麼事?」她吶吶的應了聲,被他瞅得渾身莫名發燙,背脊竄過一陣奇異的慄然。

  「你……」那壓低的嗓音分外低沉沙啞,勾得人心癢癢。

  「我……」她又舔了舔唇,小臉緋紅灼熱,好像連換氣都不太記得。

  「難道是故意的?」

  「耶?」她腦中空白了一剎那。

  「想方設法氣跑爺的新娘子,一心一意纏著當爺的貼身長隨,由早至晚亦步亦趨……」範雷霆摸摸下巴,面露思索。「莫非是看上爺了?」

  什麼?!

  喜鵲差點一頭栽在泥地上。

  「其實,」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略微遲疑,顴骨可疑地泛紅。「如果是你的話……」

  ……爺也是可以的。

  「才沒有!」喜鵲腦子亂哄哄的,壓根沒聽見他接下來說了些什麼,滿面通紅、羞窘欲死地便衝著他耳朵大吼一聲,然後轉身拔腿就跑了。

  軍帳之內靜得連根針落地都清晰可聞,久久……

  「所以——是沒有嗎?」他喃喃自語。

  不知怎的,這個答案令他好不容易鬆開的胸口又開始一點一點地絞緊了起來。

  所以原來是一場誤會。

  範雷霆眸底熱烈的明亮光彩瞬間消失無蹤,木然半晌後,他默默拿過早冷透了的午飯,大口咬下方才吃了一半的饅頭。

  以前為何從來沒有發覺宮裏的饅頭竟然這麼乾、這麼澀……

  哎喲喂呀,真真嚇死她了!

  喜鵲小心肝撲通撲通亂跳著,躲到了校練場邊的一株大樹底下,一屁股跌坐在涼爽的樹蔭裏,雙手緊捂著的臉頰兀自發燙不已。

  剛剛……那是怎麼一回事啊?雷霆大人以為她在對他示愛嗎?

  還是他是在對她示愛?

  「呸呸呸!想什麼呢!」她用力甩甩頭,自言自語道:「再說我可是媒婆,媒婆啊!像那種吃窩邊草的事我怎能做呢?況且我也不是專程下凡來嫁人的,又怎麼可能會一會對他有意思?」

  她這都是在胡言亂語些什麼東西呀?

  「都是雷霆大人啦,沒頭沒腦說那些奇奇怪怪的話,怎能把人家的好意曲解成那樣呢?」她懊惱至極。「難道嫌人家命還不夠苦,事還不夠多,腦子還不夠亂嗎?」

  「哦,雷霆大人都說了什麼奇奇怪怪的話?」一個慢條斯理的溫潤嗓音飄了過來。

  「就是說我看上——喝!你哪位啊?」喜鵲愕然地瞪著不知幾時出現在眼前的男子,驚得張口結舌不知所措。

  眼前的年輕男子俊美倜儻得好不妖孽,桃花眼笑得別彎的,修長身段懶洋洋地斜依在樹幹上,一舉手一投足,眼波流轉,彷彿能把人的魂兒都勾去了。

  娘呀,哪兒來的千年妖冶九尾狐?

  她正驚疑不定的當兒,那男子笑吟吟地一甩扇,「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不對,眼前的這男人雖然也屬於那種魅惑眾生、紅顏禍水款的,可他眸光很清澈,跟她在天上見過的千年狐妖們不太一樣。

  「公子又是誰誰誰啊?我幹嘛要回答你的問題?而且剛剛那些話純屬個人隱私,公子隨意聽了已是不該,怎麼還能追問人家呢?這樣有辱斯文的你知道不知道?」

  「你這小妮子倒有意思。」妖豔美男子笑得好不燦爛。「說話一籮筐一籮筐用倒的,你那位雷霆大人受得住嗎?」

  「我……咳,小的不是女子,你看錯了。」喜鵲這才想起自己仍身在宮中,心下一驚,連忙壓粗了嗓音說話。「況且口齒伶俐是本錢,我家大人就從沒嫌過我——呃,大部分時間沒嫌過,所以就不勞公子費心了,哼。」「噗!」妖豔美男子忍俊不住,哈哈大笑。

  她被笑得莫名其妙,可是頭皮微微發麻了起來,直覺該離這人越遠越好。

  「公子有事您忙,小的還要去做事呢,就先行告退了。」

  「你真是跟雷霆來的?」

  喜鵲腳步一頓,訝然回頭看著他。「公子也認識雷霆大人?」

  噯,笨哦,雷霆大人乃堂堂十萬禦林禁衛軍總教頭,這皇城之內又有誰不識得他?

  「嗯,認識,很熟。」妖豔美男子眨了眨桃花眼,笑容可掬。「我們以前常常同榻而眠。」

  「原來如此——」她登時倒抽了一口涼氣,聲音拔尖了起來:「同榻而眠」

  難道這就是他挑三撿四、姻緣不順的最大原因——高大威猛力拔山河的十萬禁軍總教頭居然是個兔二爺?

  剎那間青天霹靂、雷電交加,她心口隱約有什麼乒哩乓啷地碎了一地。

  「是秘密。」妖豔美男子嘴角彎彎,笑得好不春波蕩漾,白皙修長手指擱在唇畔,「千萬別說出去。」

  你自己不就是隨隨便便跟別人講了嗎?這還算哪門子秘密啊!

  喜鵲駭然地瞪著他,手指顫抖地指著他,好半天後才氣急敗壞地擠出了一句話—

  「亂講,你亂講!」

  「不信的話,你可以自己找他求證呀!」他閑閑地看著自己修飾得潔淨完美的指甲。「我們同榻而眠也不是三年五年的事呢,對了,他後頸有個小小暗青色的星狀胎記,極是特殊,你可瞧見過?」

  還不隻三年五年……小小暗青色的星狀胎記……

  她聞言險些暈死過去。

  那胎記她自然瞧見過了,她每天早上幫他梳發,有時衣領稍鬆了些,就可見到他頸後那小小的星狀胎記。

  不——現實何其太殘酷啊啊啊!

  「那、那你也不能隨便講出口。」她氣若遊絲,勉強撐著一口氣。

  「我也沒到處跟人說呀!」他一臉無辜。

  哪、沒、有?!

  喜鵲眼前金星亂冒,好不容易才抑下失控痛扁陌生男子的衝動,咬牙切齒的警告道:「總之,雷霆大人的形象是很重要的,如果你、你是真心待他好,就得顧全他的立場,尤其是千萬不能讓這種話傳到皇上耳裏,聽到沒有?」

  「你這麼顧全他的立場,在乎他的形象啊!」妖豔美男子一臉恍然大悟,「你該不會也喜歡上他了吧?」

  「我才沒有!」她小臉漲紅了,嚷嚷。

  「也對。」他上下打量她嬌小如豆苗的個頭,沉吟道:「你倆確實是不太般配。」

  不知為何,喜鵲聽了這話忽然有種強烈想殺人的慾望。「不跟你說了!」她氣呼呼跑了,忽地又停住腳,回頭握著小拳頭狠狠威脅道:「要是再讓我聽到哪兒有這種傳言,我就找你算帳——抓你去浸豬籠!」

  妖豔美男子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好半晌後,嘴角緩緩地往上揚。

  「小麻雀護著大老虎,有意思,真有意思。」

  連續三天,範雷霆都沒有再見到那個吱吱喳喳的小人兒出現。

  清晨,他高大偉岸的身軀默默坐在床沿,好像在等待著什麼,卻始終沒有等到。

  原來會出現在門外的清脆擾人嗓音沒有了,每日會輕輕巧巧、細細為他梳發的那雙白嫩小手也不在了,就連在校閱台上時,他都覺得身邊少了一個人。是他把她嚇跑了嗎?

  他的心沉得像是壓了三山五嶽,連呼吸都變得格外困難。

  「頭兒。」門外響起輕敲,寒兵露面,小心翼翼喚著。

  範雷霆緩慢地抬起頭來,「嗯?」

  「聽說喜姑娘病了。」

  話聲未落,隻覺一陣旋風狂猛而至,寒兵已經被一雙鐵掌箍住了胳臂,大力搖晃起來。

  「她病了?幾時病的?嚴不嚴重?請了大夫沒有?喝沒喝藥?為什麼現在才回報?」範雷霆說到最後一句已是咬牙切齒了。

  「頭兒你、你冷靜點,冷靜點。」一向沉默寡言的鐵戢開口安撫,一邊努力將被搖暈了的寒兵拖出頭兒的「魔爪」之下。「剛剛屬下請了大夫了,現在應該在診治喜姑娘——」

  眼前一花,那狀若瘋獅的大男人已經不見了。

  鐵戢頓時呆若木雞。

  寒兵終於幽幽轉醒,抖著唇瓣說了一句:「完了。」

  「你是說……」鐵戢還沒回過神來。

  「有那種夫人,將來咱們還有好日子過嗎?」寒兵欲哭無淚。

  早晚會被亂點鴛鴦譜,霸王硬上弓,捆了扔給某個如狼似虎的……

  嗚。

  「現在申請外調來得及嗎?」鐵戢也抖了兩下。

  「你說呢?」寒兵哀怨地白了他一眼。

  他們生是頭兒的人,死是頭兒的鬼,還能外調到哪兒去?

  就在兩名副統領怨嗟悲歎終身不保的當兒,在萬年紅娘居裏,因遭受重大精神打擊而臥病在床的喜鵲才剛剛送走了大夫,有氣無力地爬回床榻上。

  砰地一聲,房門碎成了一地碎片。

  她驚嚇地回過頭來,還未看清楚眼前是怎麼回事,已被緊緊擁入了一具強壯溫熱的胸懷裏。

  許是她病昏頭了,怎麼覺得這氣息好熟悉、好好聞、好……

  嚇!

  「雷霆大——」她三魂瞬間嚇飛了七魄。「人?:」

  此時此刻牢牢將她摟在懷裏的,不是範雷霆還有誰?「你病了?幾時病的?嚴不嚴重?請了大夫沒有?喝沒喝藥?」他的吼聲嘶啞驚痛。

  震得她發熱昏脹的耳際一陣轟轟然,隻覺得又打雷了,可是為什麼這吼得她耳朵發痛的雷聲,卻又令人感到出奇的溫暖,剎那間,滿胸的惶然無措全蒸發無蹤。

  連帶平撫治癒的,還有她這一顆三天來,揪疼不安的心啊……

  「哪兒難受,倒是跟爺說一聲……」懷裏的柔軟身子燙得似火爐,範雷霆一個心焦,手忙腳亂地急急將她推回床上,「爺去請大夫!」

  倏地衣角一緊,他低下頭看著緊緊攢住自己的白嫩小手,「喜子?」「大夫來過了。」她小臉漲得通紅,也不知是因病還是因羞,腦子亂糟糟成了團漿糊,可這點印象還是有的。「說配了藥,待會兒就送來。」

  他鬆了一口氣,黑眸佈滿關切之色。「怎麼病了?」

  聽見他的問話,喜鵲泛紅的臉變得有些蒼白,內心交戰不已地咬著下唇。

  總不能承認說是自己急怒攻心,這才病倒的吧?

  話說回來,這男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就……就是有特殊癖好的,為何還總愛對她手來腳來,做出一些令人胡思亂想的曖昧舉止?

  一想到這兒,她又開始懊惱沮喪嗟歎了起來。「唉。」

  「是因為爺的事讓你累病了嗎?」他守在床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理得清楚明白,喜鵲囁嚅了半晌,想問些什麼,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心情沉重地搖頭。

  對這男人,她真是越來越不懂,也越來越迷茫了……

  「對不起。」一聲歎息低低響起。

  她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你——你剛說啥?」

  「爺不該誤會,令你難做,」範雷霆心一絞痛,強迫自己硬擠出這剮心的話,「以後不會了。」

  雖然道歉這種話自他嘴裏說出來,簡直比王母娘娘的蟠桃自動從天上掉下來還稀罕難得,可是她在萬分感動之餘,還是搞不懂他後來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欸?

  喜鵲怎麼有種感覺,好像她和雷霆大人始終線頭沒搭到一塊兒,誰都不瞭解誰的明白啊?

  ……不行了不行了,她的腦袋早被高燒折騰得頭暈腦脹,又見到他憂醫的臉龐在面前晃動著,揪得她一顆心古怪得難受,突然有股衝動想將他抱在懷裏好好安慰一番……

  她腦子燒壞了不成?!

  「唉……小的可以先睡一覺嗎?」她閉了閉眼,越想腦子越混沌。「睡醒了興許就有力氣回大人的話了……」

  「嗯,好。」胸口糾結著陌生無解的悶痛拉扯,吐不出也吞不下,他隻能默默地頷首,就要識相起身離開。

  陡然間,他的大掌被一隻微燙的小手抓緊。

  範雷霆詫然回頭,黑眸躍現了不敢置信的驚喜,看著她因高燒而通紅的小臉蛋。

  「別走。」她小小聲道。

  再顧不得深思細忖些什麼,就是本能地不想他離開自己身邊……

  「嗯,不走。」他坐回床邊,大手堅定地裹握住她的小手。「爺就在這裏,哪兒都不去。」

  喜鵲臉上浮起一抹歡喜,嘴角彎彎微翹,這才安心地靠著他的手掌,閉上眼,沉沉睡去。

  他就這樣穩穩地守著她,護著她,三天三夜來折磨了個天翻地覆的苦楚,在這一瞬間,雲散天青。

  凝視著她充滿信任的、甜甜酣睡的圓臉,儘管臉紅得跟熟透的柿子沒兩樣,呼吸聲也因生病而粗濁濃重得似打鐵的風箱,可他還是彷彿聽見了自己左胸處,一顆心直直失速淪落、深陷到底的聲音。

  總歸一句,這就是命啊!

  ◆ 第九章

  喜鵲這一病,足足在床上又躺了五天。

  其實她喝了兩天的藥之後,出了一身的汗,整個人已是感覺好多了,可偏偏範雷霆見著她想下床的動作,又是一陣橫眉豎目的暴吼,她為了避免自己往後得在耳聾的情況下過日子,隻好乖乖躺回床上當飯來張嘴、茶來開口的廢柴。

  這幾日他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連晚上睡覺都是靠在床沿閉目養神就打發過去了。

  五天後,她臉色紅潤了許多,他卻是滿面于思、疲憊憔悴了不少,然而那雙黑眸依然炯炯有神,每每盯得她小心肝蔔通蔔通亂跳、慌亂不知所措。噯噯噯,這都是怎麼了?

  「雷霆大人,你這五天怎麼沒進宮當差?」在苦著臉喝完十全大補藥湯之後,她突然想起,抬頭問道。

  「爺已向皇上告假了。」範雷霆輕描淡寫地回道,把準備好的仙楂果塞進她愕然張大的小嘴裏。「咬著,甜個口。」

  仙楂酸甜滋味在唇齒間瀰漫了開來,沖淡了苦澀的藥味,她滿足地唔了一聲,可咬沒兩下,又覺不對。

  「你這樣告假,不要緊嗎?」

  「還好。」他替她拿過了喝殘的藥碗放到花几上,又立刻回來守在她床邊。

  「還什麼好啊?」見他這副不幹己事的淡然神態,喜鵲不禁有些焦急跳腳。「你是十萬禦林禁衛軍的總教頭,沒在皇城裏守著,要是被言官參上一本一或是教有心人趁機鑽了空子該怎麼辦?還有還有,我聽說那個沐將軍看你不順眼很久了,早想取你的位子而代之——」

  「你怎會知曉這等朝政之事?」他有些詫異,隨即臉色一沉,「寒兵那個碎嘴的。」

  她臉色一僵,有些心虛尷尬地嘿嘿幹笑了兩聲。「就,大家也是關心大人你,多聊了兩句嘛!」

  說也奇怪,那兩尊門神最近也是有事沒事就往她的萬年紅娘居跑,而且都還是趁他稍稍離開去煎藥或洗沐時,突然咻地飛進來跟她哈啦個幾句。

  喜鵲忽然覺得這幾天生病的好像不只有她。

  「不礙事的。」

  「耶?」她迷惘地瞅望著他。

  範雷霆手上擰妥一方幹淨帕子,自然地幫她擦擦嘴邊,對摺後再仔細幫她拭手,語氣再平靜不過地道:「該吩咐叮囑的,爺都交代好了,至於沐將軍,更不用理他。」「可是……」

  「你先養好病再說。」他凝視著她,「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聞言,小圓臉瞬間紅透了。哎喲,幹嘛又天外飛來這麼一句教人浮想聯翩的話呀?

  話說回來,雷霆大人為什麼最近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總對她這麼好,這麼體貼入微?難道他是要和她……

  姊妹相親?!

  「咳咳咳……」喜鵲活像喉頭卡了顆鹵蛋,一時氣窒,嗆得連連猛咳起來。

  範雷霆面色一緊,焦急地替她拍背。「怎麼了?難道剛剛的藥吃錯了不是?」

  你他姥姥的才吃錯藥咧!

  她咳得臉色激動漲紅,氣急敗壞地恨恨白了他一眼。

  可是見他一個高大漢子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滿臉關懷憂心,所有在喉頭排隊準備輪番飆出口的狠話,全又給嚥回了肚子裏。

  「唉。」她現在總算知道為什麼有人愛成天傷春悲秋、長籲短歎了。

  當這個世界演變成你看不懂也問不得的尷尬矛盾傷神糾結局面時,唯一能做的,也就隻有歎氣而已啊。

  唉,君本英雄也,奈何做美人兮?

  那他的這門親事,她到底是管還是不管?

  「你的表情很奇怪。」他突覺一陣心驚肉跳。

  「再奇怪也沒你的奇怪。」她拋去了一個極度哀怨的眼神。「唉,算了,只要你總教頭高興就好。」

  範雷霆一臉納悶,卻也不知該從哪兒釋疑起。

  「我已經沒事了,明日就可以照舊隨大人進宮當差了。」幽怨歸幽怨,她還是忍不住為他的差事著想。

  「以後你好好在家安心將養身子,不用再做爺的貼身長隨。」

  「你——」她又是一個倒噎險險岔氣。

  難道他當真決定要放棄回歸正道之途,徹底斷袖斷到底了嗎?

  「想什麼呢,臉這麼發青?」他摸摸她的頭,柔聲道??「爺不是不信你,不讓你跟在爺身邊,而是禮親王爺不日回返京城,朝中瑣事繁雜,爺無法分神看顧,怕你會受什麼委屈。」

  講得那麼好聽,還不是新人娶進門,媒人踢過牆……不對,他甚至連娶都還沒娶哪!

  一想起威猛剽悍、英氣昂藏的範雷霆懷裏擁著那妖豔美男子的情景,喜鵲心口就是一陣翻江倒海的氣苦悶疼怨憤。

  這是什麼世界啊?還讓不讓人活了?

  不跟就不跟,有什麼了不起!

  根本就是從頭到尾戲耍她一場,害她一片真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喜鵲氣得索性把範雷霆的庚帖塞進漆金鈿花櫃裏最深處,壓在幾個惡名遠播的淫員外庚帖底下。

  「哼,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我不會自己轉哪?」她氣呼呼地抓過許久未搭理的那一疊委親庚帖,「求人不如求己,老娘就不信憑我七世以來累積的功力,這兩個半月內會做不成十一樁親事?」

  歪瓜還有爛棗來配呢,就算不是金玉良緣,反正隻要王八看綠豆對得上眼的,願意拜堂成親就算了事,就算到時不合規格,玉帝大人不承認,那她也認了!

  這就叫遲到總比不到好吧。

  她將這一疊男女雙方庚帖摟在懷裏,略整了整衣衫,把她的所向無敵小紅帕朝襟邊一掖,大步流星就走出萬年紅娘居。

  喜鵲費了好一番唇舌,總算說動了隔壁家的老王願意和對街的劉姊兒相親,甚至還特意打聽了今兒說書的茶博士不在,這才興緻沖沖地幫兩人安排在茶館二樓的雅座裏。

  「這兒茶品好,點心佳,風景一流,是最適合俊男美女喫茶聊天談心聯絡感情的了。」

  她眉開眼笑地熱切招呼著,不忘偷偷用力捏了一把用帕子「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劉姊兒。「這街坊鄰居一向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認真說來老王也算是自己人,劉姊兒你就用不著這麼害羞了,多跟人家聊聊嘛!」

  劉姊兒羞答答地喚了一聲,「不知王哥兒平時有什麼嗜好呀?」

  「殺豬。」老王肉騰騰地挖著鼻孔。

  喜鵲笑臉一僵,忙接下話去,「說起老王這一手刀法可真是出神入化,古人說遊刃有餘就是在說他。瞧劉姊兒這纖纖弱柳的身子,要是有福氣做了王家媳婦兒,保管日後頓頓有肉滋補,指不定很快就能養上個胖娃娃,給婆家開枝散葉,老王你說是不是?」

  老王卻是不解風情,小氣巴拉得坦坦蕩蕩。「可俺殺的豬是要賣錢的。」眼見劉姊兒滿臉春情被怒火取代,喜鵲心下叫糟,正要圓話,突然包廂門響起了一陣急促猛敲。

  「誰啊?沒看到這兒正忙著嗎?」她咬牙憋住火氣,小臉繃得緊緊的走去開了門。「小二哥,你這麼死命地敲門是為哪樁啊?」「喜姑娘,你莫見怪,小的不也是急了嗎?」店小二搓著手,神色尷尬。「實在是有貴客上門,偏偏所有的包廂全滿了,這不,掌櫃的命小的來跟喜姑娘商量一聲,能不能把位兒讓讓,今日的茶水點心權收半價就好。」

  真是人要倒黴,喝口涼水都能嗆著牙縫!

  「小二哥,你這話就不對了,人說先來後到,你們開門做生意的怎能大小眼,為了貴客就攆了熟客,教我們這些熟客寒心不寒心哪?往後還能對你們茶館有消費信心嗎?」她也火了,嘴角掛著笑意,可字字都是綿裏針。「小的知道喜姑娘是咱們茶館的老客了,見熟三分情嘛,這才好意思來跟你商量商量,要是換作其他不懂得體貼商家的客人,我們還懶待開口求人呢!」小二哥也是有練過的,那臉色說多諂媚就多諂媚,一番話堵得人連想說個「不」字都不好意思了。

  可她誰啊?她可是信鳥喜鵲耶,論耍嘴皮子,要她認了第二也就沒人敢認第一了。

  喜鵲索性一挽袖,笑咪咪地斜靠在門邊,「喲,小二哥這嘴真是越來越巧了,被您這麼一說,我若不讓座倒是我的不是了。」「多謝喜姑娘——」店小二大喜。

  「慢。」她圓臉上眉兒彎彎,笑意甜甜。「要讓自然是可以的,不過我們才剛剛坐下,屁股都還沒坐熱呢,連茶水也都還未喝上一口,既然小一一哥這般好聲好氣的求著我們讓,那等我們吃完了點心喝完了茶商量完了婚事看完了風景賞完了月色之後,我們就讓了,好不?」

  店小二差點驚急攻心、口吐白沫。這這這……現下還沒到晌午,等她看完了月色都什麼什麼時辰了?

  「小二哥下樓仔細當心,待會晚上結帳見。」她回過身去,對看傻了眼的老王、劉姊兒淡淡一笑。「咱們剛剛說到哪兒啦?」

  就在此時,一個兇霸蠻橫的聲音怒騰騰地出現在門口。

  「店小二,你幹什麼吃的?本將軍讓你清個座帶位,你躲懶瞎混到哪裏去了?」

  這聲音……這陰陽怪氣的尖刻語氣……

  喜鵲臉上閃過了一抹驚心——不會吧?

  偏偏怕什麼來什麼,她一回頭,就發現自己直直對上了一身錦袍衣飾、張揚跋扈的沐將軍。

  「你?」沐將軍見著面前這一張頗為面熟的小圓臉,有些微怔,隨即瞪大了眼睛。「你是女的?」

  「這位大爺,我們認識嗎?」她睜眼說瞎話的功夫練得不錯,臉不紅氣不喘。

  相較之下,老王和劉姊兒被這一連串變故弄得眼花撩亂,再加上一聽是個將軍來了,登時抖縮了起來。

  「喜、喜姑娘……要沒事的話,我先走了……」劉姊兒毫無義氣地立馬奪門而出。

  老王則是吞了口口水,一輩子從沒這麼反應靈敏俐落過。「你們忙、你們忙,俺回家煮下水去——」

  瞬間人走了個幹幹淨淨,就剩被堵在包廂裏出不去的喜鵲,還有大剌剌堵在門口不讓她出去的沐將軍。

  「原來你是女的。」他那張陰沉的臉龐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意裏滿是輕蔑不屑。「瞧範雷霆平時一副大義凜凜道貌岸然的模樣,沒想到偷起色來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連個女人都敢公開帶進帶出、白日宣淫,果然也是個人面獸心的——娘的!你竟敢潑本將軍茶」

  「對啊一我也覺得這杯茶拿來潑將軍的尊容還真是糟蹋了。」她皮笑肉不笑,慢吞吞地將空杯子往桌上一放。「不過能怎麼辦呢?將軍就是一副欠人潑的樣子,我怎能駁了您的面子呢?」

  他罵誰都行,就是不準侮辱她的雷霆大人!

  「你這不知死活的小潑婦——」沐將軍勃然大怒,揚手重重甩了她一個巴掌。

  喜鵲萬萬沒想到他堂堂大將軍說動手就動手,小臉被打得一歪,身子也踉蹌朝後跌了去,嘩啦啦地撞倒了滿桌杯碗。

  她隻覺臉蛋火辣辣的劇痛竄燒了開來,腦際嗡嗡然,眼前更是一陣一陣地發黑。

  可儘管頭疼欲嘔,喜鵲依然咬牙撐起了身子,呸出了一口鹹腥鮮血,怒目而視。

  「將軍不去上陣殺敵為國盡忠,卻來打一個女人,你還真好意思。」

  「別以為有範雷霆給你撐腰,本將軍就不敢殺了你!」沐將軍陡然變色,眼底殺氣乍起。

  「將軍當然敢。」她臉頰腫起來,卻還是抬頭挺胸,夷然不懼地道:「隻不過惹出了這般大陣仗,樓上樓下想必人人都聽見了將軍您是在和一個小女子爭座,若是待會再見著我屍橫當場,呵,這天子腳下流言可傳得最快了……」

  她底下的話還未說完,沐將軍已聽明白了,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頓時有些騎虎難下。

  可同時,他眼底也不禁掠過了一抹不情願的激賞。

  範雷霆的女人,還真是個膽大的。

  喜鵲頭痛得像快炸開了,小手摸著劇痛難當的腫脹臉頰,突然也生氣了起來——這一巴掌摑得她變成了豬頭似的,接下來十天半個月的教她還怎麼出門見人?

  可惡,回家後她一定要翻翻黃曆,看她今年是不是犯了太歲星君,忘了祭煞酬神,不然怎麼會從初一倒黴到十五還沒完哪?

  「哼,看在你個丫頭片子還挺有種的份上,本將軍今天就饒過你這衝撞朝廷重臣的大罪!」沐將軍重重一哼,拂袖揚長而去。

  果然官字兩個口,愛怎麼說都可以。

  喜鵲雙手捧著暈眩疼痛的腦袋瓜,一步一步地蹭出雅座包廂,在心底將沐將軍給痛罵了個八百遍。

  喜鵲一路上都用紅帕子捂著頭臉,生怕給左右鄰居見了指指點點、徒增笑柄。

  出師不利,還外帶了個豬頭臉回家,如果今天事情不是發生在她身上,她應該也會覺得很好笑吧!

  喜鵲忍痛汲了桶冰涼的井水倒進盆子裏,邊打濕帕子敷臉邊咕噥。

  「你的臉怎麼了?!」突如其來的一聲怒吼宛如雷聲隆隆劈下來。

  她敷臉的手一僵,突然發現今天的黴運原來還沒過完。

  為什麼在睽違了「漫長」的三天之後,終於又出現在她面前的剽悍英偉大男人,會如此恰恰好地遇上她變身天蓬元帥的淒慘落魄相,不知現在假裝是隔壁家的來借醬油還來不來得及?

  「你的臉,是誰傷了你?」範雷霆修長大手輕柔憐惜地想碰觸她紅腫瘀紫的臉頰,卻又怕弄疼了她,可下一瞬他就怒火狂飆,氣得想殺人。「告訴爺,爺亂刀剁了他!」

  她聞言駭笑,卻又心下一熱,不知怎的鼻頭就酸了起來。方才被摑都沒哭,可現在一股灼熱淚意奪眶而出,豆大的淚珠啪答啪答地掉了下來。

  嚇死她了,剛剛在茶館裏,她有一度以為自己會沒命,若不是嘴巴一向比腦袋快,一張口那些話就哇啦哇啦自動滾了出來,說不定她早被那個暴虐將軍就地正法了。

  喜鵲這麼一哭,範雷霆縱然身為十萬禁衛軍總教頭,素有泰山崩於前亦不改色、彈指間強虜灰飛煙滅之能,頓時也慌了個唇白面青、手忙腳亂。

  「不、不哭了,咱不哭了。」他心慌意亂地將她扣入懷裏,隻覺胸口絞擰得緊。「等你好些了,想說再說——爺不逼你。」

  她在他溫暖厚實的胸膛前盡情痛哭了一場,半晌後才大雨變小雨,小雨變間歇的抽噎、吸鼻子。

  「沒人打我,我自己摔的。」她把鼻涕眼淚全糊在他的衣服上,小臉清爽了不少,僅剩鼻頭和腫脹的臉頰猶通紅,悶悶地道。

  「當爺眼珠子安假的?看不出你頰上的五指痕?」他又是心痛又是憤慨,「說,是誰?」

  她還是固執地搖了搖頭,悶聲不吭。

  怎麼說那個囂張跋扈討人厭的沐將軍也是個大官,又和他同為一殿之臣,要是雷霆大人當真為了她和對方槓上、徹底撕破臉,演變成腥風血雨不可收拾的地步,到時候她禍就鬧大了。

  一想到他可能會面臨到性命堪憂的危險,她的心瞬間高高地懸到了嘴邊,什麼委屈什麼難受什麼氣憤統統都不當一回事了。

  她隻要他好好的,毫髮無傷地站在他面前就好。

  「怎麼沒見寒副統領和鐵副統領?」喜鵲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先回答爺的問題。」他微瞇起眸子,剛毅嘴角抿成了一直線。

  「今兒天氣真不錯啊。」她索性含混到底。

  「你——」範雷霆臉色沉鬱,可見她紅腫可憐的小臉,心下又是一疼,隻得暫且先將千刀萬剮複仇這件事擱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往屋內走。「寒兵和鐵戢當職,今日不會出宮。」

  話說回來幾日不見,為何她開口「關懷問候」的卻是他們二人?

  他心裏滿滿不是滋味,可又惦掛著她的傷勢,待扶她入廳裏坐好後,自懷中取出一隻黑色小罐,旋開蓋子挖了一大坨上好治傷靈藥,輕手輕腳地為她抹上腫脹瘀血的面頰,手勢之輕柔,生怕一不小心又會碰疼了她。她傻傻坐著,屏氣凝神地感受著他憐惜的撫觸,心底又是歡喜又是茫然,渾然不知此時此刻澎湃蕩漾在全身上下的酸甜忐忑恍惚感,究竟都是怎麼了?雷霆大人為什麼連為她上個藥,都要用上這麼熱烈又心疼的目光盯著她?

  他這麼做就不怕她心生誤解,誤以為他是對她——對她——

  唉!他對她還能有什麼?不就是「姊妹相親」嗎?

  思及此,喜鵲心念一動,忽然有些衝動想問他和那妖豔美男子究竟怎麼結下的孽緣,可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嚥了回去。

  若是捅破了這層薄紙,惹得他惱羞成怒,說不定往後就再也不願見她了。

  她呼吸一窒,一顆心緊緊絞疼了起來。

  不行不行,再怎麼搞不清楚狀況也不能冒此大險,姊妹相親就姊妹相親好了,總比往後再也見不到他強。

  喜鵲一顆心顛三倒四翻來覆去,最後隻化作一聲長長歎息。

  可她始終忘了弄清楚最關鍵的一件事——

  自己究竟為何為此失魂落魄至斯?難道是她打從心底一點都不想他隻是拿自己做姊妹相待嗎?

  「還是弄疼你了嗎?」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有些不安。

  「不是的。」她低垂粉頸,也不知為什麼有些鬱鬱寡歡。

  範雷霆還以為她是在記怪自己這幾日都未來看她,不由微感歉然,解釋道:「王爺後日到京,這陣子宮廷內戍務繁重,恐要等王爺一個月後回返藩地,方能好些。」

  「大人不用解釋,小的明白的。」她又歎了一口氣,忍了半晌,最終還是半真半假地試探道:「那這一個月,大人不就沒空相親了?」

  他臉上歉疚之色瞬間僵凝。

  她久等不到回答,不由奇怪地抬眸朝他望去,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登時寒毛一炸,久違了的心驚膽戰再度翻江倒海般當頭沒頂而來。

  他他他又變臉了,又變臉了啊啊啊!

  喜鵲閃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逃,可是一時之間又能逃到哪裏去?幸虧範雷霆在一番恨恨得咬牙切齒,全身骨骼發出憤怒的?哩啪啦駭人不祥響聲後,兇猛目光瞥見那腫得像饅頭的楚楚小臉,心下抽緊,所有滔天怒氣霎時消散無形。

  「別說胡話了。」他緩緩舒出一口憋悶良久的長氣,無奈地道,「有心思想著旁的閑事,不如好好將養身子。」

  喜鵲眨了眨眼,小嘴詫異地張大了。「嗄?」

  「餓不餓?」他面色又恢複如常。

  「有一點。」

  「到一品酒樓如何?」他記得她很愛吃那兒的菜。「好——」她突覺不對,連忙改口,悶悶不樂地道??「不好,我現在這豬頭三的蠢樣,才不要出去招搖過市徒增笑料。」

  他抑下笑聲,目光溫和地看著她,「那回總教頭軍府吃?」

  「貴府廚子手藝好嗎?」

  他想了想。「聖上賜下的前大內禦廚,應當不錯。」

  她眼兒亮了起來。「我要吃我要吃!」

  看著她歡天喜地的模樣,範雷霆心情頓時也大好了起來。「爺的行雷就在門外。」

  「那還等什麼?」一時樂過頭的喜鵲主動拉了他的手就朝外走,邊叨叨絮絮。「雖然小的現在嘴也破牙也軟胃也疼,可喝點山珍海味熬的粥粥水水什麼的總行吧?走走走,喝湯了喝湯了,我餓死了。」

  他的眸光落在那緊緊抓著他的雪白嫩手上,嘴角滿足的微笑逐漸變化成了傻笑。

  不過,該辦的事他絕不會忘記。

  兩日後的黃昏,禁衛軍趙冬乖乖到萬年紅娘居報到,並且帶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消息——

  總教頭大人昨天半夜三更時分,隻身一人前去砸了沐將軍府,並且把沐將軍揍趴在地,讓其斷了三根肋骨、碎了兩顆牙還折了一隻胳臂。

  此事驚動朝野,言官彈劾的奏摺如雪片般飛抵皇上龍案前,要求聖明天子重懲本該戍守皇城安危、卻反倒帶頭作惡的禁衛軍總教頭範雷霆。

  「然後呢?然後呢?」喜鵲驚得一把掐抓住趙冬的手臂,疼得他皺起了眉。「他要不要緊?他要不要緊?」

  「喜姑娘莫擔心,頭兒乃皇上股肱重臣,地位無可動搖,至多隻是受斥罰俸三個月,其他不要緊的。」趙冬連忙解釋,邊暗自抽回慘遭踝躪的手。

  「都是我害的……」她臉上的五指痕已消,但瘀青的臉依然令人不忍卒睹,此刻聽見這大變故,心下又是焦灼擔憂又是自責,眼圈兒立時紅了起來。「可我什麼都沒說,他是怎麼知道沐將軍打了我一巴掌的?」

  「天下沒什麼事是瞞得過頭兒的。」趙冬驕傲地一挺胸膛。

  喜鵲滿心滿懷矛盾不已,既是有些歡喜他為了幫自己出口氣,甚至不惜大鬧將軍府,可又想到他是為了自己才做下那等大錯來,惹來朝臣議論抨擊,連皇上都給驚動了,她就內疚難過到極點。

  如果他也和忠牛、天兵天將一樣,因為她而蒙受大禍,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諫自己的!

  晶瑩淚珠在眼眶隱隱滾動,她吶吶地問:「那他現在呢?他現在在哪裏?我、我可以見他嗎?」

  「頭兒現在……」趙冬眼神有一絲閃爍。

  喜鵲一顆心沉了下去,眼淚就這樣嘩地流了下來。

  「哎呀!喜姑娘,你、你別哭呀!」趙冬一時慌了,「頭兒沒什麼事,真的,既沒缺胳臂也沒少腿的……」

  「你用不著騙我了。」她鼻頭一酸,哽咽之聲更濃重了。「他肯定被皇上下令打罰了對不對?是不是拶手指滾釘闆還被鞭刑了?傷得重不重?要不要緊?有沒有找大夫醫治?你——你倒是說呀!」

  趙冬被她那含悲帶憤痛哭流涕搞得措手不及,反應都反應不過來了,何況是回話?

  「那你們寒副統領呢?鐵副統領呢?他們在哪兒?」她抬起淚汪汪的小臉,一臉兇惡迫切地道:「你不肯說,那我親自去問他們——」

  趙冬急了,隻得冒著洩漏「軍機」之罪,衝口而出:「喜姑娘,屬下沒有騙你,頭兒他真的一點事都沒有,這不,今天晚上還蒙受皇上榮寵欽點,奉旨受邀參加禮親王爺召開的盛宴呢!」啊?

  喜鵲滿臉斷線珍珠就這樣僵硬尷尬地掛在半途中——

  那她剛剛到底是在嚎喪個鬼啊~

  七世投胎以來的第一次,她忽然強烈懷疑起,當初吞進腹裏的仙丹藥渣是不是已然消化殆盡、半點藥效都不存了?

  要不,她怎麼會有腦袋越來越蠢到家的跡象……

  ◆ 第十章

  這是一場華麗麗的盛大歡宴。

  地點選在禮親王於京城近郊購下的寬闊莊園子內,此圜靠近南山,蓊鬱綠林青翠,高山流水亭台樓閣美不勝收。

  赴宴而來的都是朝中極具影響力的文武官員,各方勢力齊聚一堂,不過是各有盤算、各懷鬼胎。

  諸如此類的場合,範雷霆向來是不露面的,所以今晚他一出現,立刻引起賓客驚訝嘩然。

  驚訝的是禮親王竟有此份量請得動皇上身邊頭號重臣參宴,嘩然的便是這位重臣今早才被言官彈劾,說他目中無人、欺陵朝中大臣。

  但見禮親王親自出迎,一張國字臉笑得瞇了眼,就可知道範雷霆的參宴對他而言意義有多重大了。

  「睽違一年未見,本王著實好生想念。雷霆啊,你果然還是這麼英姿煥發,我見猶憐啊,哈哈哈!」禮親王歡喜到話都說不全了,「來來來,本王今日一定要與你痛飲百杯,不醉不歸!」「王爺客氣了。」範雷霆淡淡開口。

  走入大廳後,禮親王就硬拖著他上了主桌,揚袖一揮,命令道:「來啊,上酒,開宴!」

  絲竹聲起,獻舞美人曼妙而出,一時間酒香菜香胭脂香,樂聲笑聲喧嘩聲交織成了一片熱鬧哄哄。

  正上到第四道「百鳥朝鳳戲明珠」的當兒,但見禮親王對某處使了個眼色,絲竹聲歇,美人欠身行儀而退,文武官員們尚酒酣耳熱歡聊不絕,範雷霆握著杯子的手略微一緊,神色雖淡然,卻已是進入戒備狀態。

  就在此時,輕紗簾幕緩緩拉起,在悠然的古琴聲中,一個窈窕優雅的身影驚若翩鴻、踏足若蓮花冉冉盛開般地款款而來。

  剎那間氣氛一靜,所有官員皆忘了吃喝聊笑,神魂全被這宛若洛神仙子般的動人嬌影吸引住了。

  範雷霆瞥了那眼熟的芳姿一眼,隨即眸光低垂,平靜地喝完了杯裏的酒。著一襲杏黃色雲裳的麗人來到跟前,眼波流轉,笑意盈盈地欠身福了一福。「給父王請安,見過諸位大人。範大人,自去年一別至今,甚為惦念,不知大人別來無恙否?」

  所有的人羨慕嫉妒的目光全投向了範雷霆。

  「有勞郡主掛記,微臣愧不敢當。」他神色有禮而疏淡,依舊不卑不亢。郡主嬌若牡丹的嬌容浮起紅暈,眸光如醉,想說些什麼,又害羞地望向禮親王。

  「呵呵呵,此乃本王的掌上明珠,也是皇上金口賜封的『福容郡主』。」禮親王朗聲笑道,一臉寵溺地牽過女兒的手拍了拍。「諸位有所不知,本王這寶貝女兒跟範總教頭可真是有緣,去年本王返京為皇上賀壽,居然有那不長眼的賊子刺客膽敢在半路對本王車馬下手,幸虧範總教頭及時現身救了郡主和本王,這才沒教那等可惡逆賊得逞。雷霆啊,這份天大功勞,本王一直記在心裏呢!」

  眾官員對去年王爺受刺之事略有耳聞,可怎麼也沒想到救了王爺和郡主的,正是戍守皇城保衛天子安危的範雷霆,一時間,眾人也讚歎吹捧了範雷霆一番。

  「這本是下官職守分內之事,不足掛齒。」他見禮親王把注目的焦點全引到了自己身上,不禁有些頭疼。

  他又如何不知禮親王心底打的是什麼樣算盤?

  看來就算是奉命而來,此地依然不宜久留。範雷霆心念甫動,就要藉辭告退,禮親王已是揮了揮手,一份金甌玉盞已被恭恭敬敬送了上來,由福容郡主親自執壺,巧笑倩兮。

  「雖說範總教頭始終堅不受禮,可本王和郡主又豈是受恩不報之人?」禮親王笑吟吟道??「來來來,咱旁的客套話就莫說了,郡主親手緻謝的這一杯酒,雷霆,你總不好不賞臉吧?」

  「謝範大人相救之恩,僅以此薄酒一杯,敬謝大人。」福容郡主聲若黃鶯,眸光婉轉,一旁的人光是聽著都要醉了。

  見眾人妒羨到眼珠子都快滾出來了,範雷霆卻是臉色越來越緊繃,可也不能當眾掃了王爺和郡主這個面子。

  喝酒倒不怕,怕隻怕今日這酒一喝,將來流言四起、後患無窮。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這杯酒若不接不飲,也會落得了個「失禮妄為、衝撞皇親」之嫌。

  兩相權衡之下,他還是隻得伸手接過了郡主敬的這杯酒。

  「謝王爺、郡主『賞酒』。」他刻意加重了那二字,弦外之意不言可喻。

  就是一個純粹賞酒,一個純粹喝酒便罷。

  禮親王臉上笑容有一絲尷尬略僵,卻是一閃而逝,又複和顏悅色。

  範雷霆將手中美酒一仰而盡,有禮地將空杯放了回去,隨即低垂目光,不再多言。

  「好!」禮親王撫掌大笑,「這才是恩怨分明、慷慨磊落的好男兒!」

  福容郡主卻是眸光喜悅中又有一些幽怨,好似十分失望他連話都未再跟自己多說一句,可酒都敬完了,她也隻得悵然若失地退回父王身邊,禮親王隻是安撫地拍了拍女兒的手。

  「本王今日好開心,大家繼續喝,誰都不準逃席啊,哈哈哈哈!」

  悅耳的絲竹聲再度歡然響起,福容郡主在丫鬟攙扶下退入內間,另一撥嬌美舞伎魚貫而入,清歌曼舞,如蝶翩翩,場面瞬間又熱鬧沸騰了起來。

  熱、很熱……

  範雷霆隻覺頭昏昏沉沉,卻仍死命想維持住腦中最後一絲清明,可體外一股明火,體內一股暗火熊熊竄燒成了漫天烈焰,他汗流浹背,大掌狠狠地掐握住床沿,用力之大幾乎碎斷了那上好堅硬的紫檀木這裏是哪裏?他為什麼會在這裏?

  範雷霆極力睜眼,眼前隱隱約約見到的是絛紗繡帳,鼻端嗅聞的是幽香撲鼻,這、這是女子的閨房……

  渾身熱血沸騰,不知幾時狂燒的慾火幾乎搾幹了他所有理智,想運功掙紮排出自那口酒液入胃後,便狂野釋放的古怪灼熱和酥軟感。

  可惡,他被下藥了!

  早就知道禮親王老奸巨猾心懷不軌,可他提防了一整晚,最終還是敗在那一杯福容郡主的酒上。

  他嗅聞得出酒無毒,卻萬萬沒想到,他們下的竟是無色無味的春藥!

  堂堂一國王爺……居然使出這下三濫的青樓招數……

  他恨得幾乎咬碎牙關,可就算是得一掌拍死自己,也勝過被禮親王和郡主奸計得逞。

  「範大人。」門輕輕地被推開了,一個溫柔羞澀的嗓音怯憐憐地響起,「請莫怪容兒不知羞,這也是一時權宜之計……」

  不,滾!滾開!

  他銳利的雙眸被激情慾望燒紅了,身下陽剛火熱債起腫脹如鐵,敏銳地警覺到那女子幽然香氣襲來,他大口大口喘息著,熱汗自額際落下,胸前的衣襟早已扯開了好透透氣,可狂野叫囂的慾望卻越來越猛。

  電光石火間,迷濛昏沉的腦中閃現了一張笑咪咪的小圓臉,範雷霆大大一震,心神有剎那的清晰空明——

  爺的小喜鵲。

  他狠狠咬破了舌頭,嘗到了滿口的鹹腥血氣,在那陣足以暫時驅散迷霧的劇烈痛楚消褪之前,高大身子猛地破窗而出,將那一聲愕然驚呼遠遠地甩在身後。

  「範大人——」

  逃!無論如何一定得盡速逃離禮親王的勢力範圍!「什麼人一」王府護衛被驚動了,可他們只來得及捕捉到一抹黑影劃破長空而去,快得就像是自己的錯覺。

  範雷霆勉力提振著最後一口真氣,施展輕功箭般射出了王府別院,足尖一落在院外,冷汗熱汗狂流,他顫抖著吹了一記哨聲,在眾多尚未離席的車馬中,飛奔出一匹渾身玄黑的高大駿馬,正是他的坐騎行雷。

  行雷極有靈性,默契十足地在他躍上馬背之後,全然不用驅策地狂撒四蹄,閃電般消失在往京城方向的沉沉夜色中。

  一人一騎總算趕在城門夜關時奔進了東城門,騎在馬背上的範雷霆以內力壓住藥效,在半昏半沉的恍惚之間,依然警覺到身後那陣追趕的蹄聲逼近。該死!難不成還想抓他回去逼親洞房不可......

  豆大的汗珠直流,早已濕透了衣衫,下腹激烈的痛楚渴望和滿心滿懷的怒火交融成了一片狂憤——

  絕、對、不、能、失、身!

  「行雷……到喜兒那裏……」迷迷濛濛之間,他想也不想地低吼一聲。

  行雷昂首嘶鳴,狂奔過京城大街,將後頭隱隱可見的追兵甩開了一大段距離。

  萬年紅娘居裏,寢房依然燃著燭火,有個嬌小身影苦惱地叼著根毛筆,呆呆地對著窗外月亮發呆。

  她真的應該開始幫劉姊兒和老王擬定相親相愛作戰計劃了……

  可是打從磨好了墨,攤開了紙,拿穩了毛筆之後,她已經這樣發呆了兩個時辰,滿腦子裝的不是作戰計劃內容,而是那個為她砸了將軍府、揍了沐渾球的那個「他」。

  喜鵲完全沒有發覺自己苦惱中夾雜著歡喜,憂心裏又盛開著感動,忐忑不安和春情蕩漾交錯、糾纏得難分難解,真是一字記之是亂啊!

  「雷霆大人不知道怎麼樣了?」她索性把筆一扔,雙手撐著下巴,開始對月歎息。

  就在此時,砰地一聲,房門忽然被一股力道震開。

  她大吃一驚回過頭去,小臉瞬間焦灼得變色了。

  「雷霆大人?!你怎麼了?」

  喜鵲從來沒有看過他這般發散衣亂狼狽不堪的慘狀過,二話不說趕緊跑去扶他。

  「離……離爺遠點……」範雷霆嘔出了一口鮮血,呼吸灼熱急促,那熟悉的甜香繞鼻而來,幾乎擊潰了他好不容易維持住的薄弱自制。「去、去打井水來……澆在爺身上!」

  「你說什麼傻話啊?又叫誰離你遠一點?」她心焦如焚又難過不捨,努力撐扶起他高大沉重的身子,急得開口罵道:「你都成這副模樣了還澆什麼涼井水,不要命了嗎?想我擔心死嗎?」

  她衝口而出的話令範雷霆心底一陣翻騰悸動,有種強烈得要命、卻無關乎慾火的幸福感淹沒了他。

  剎那間,他再也抑制不住澎湃如狂濤的瘋狂渴念,低頭攫住了她的豐潤小嘴!

  「雷——唔——」她的嘴被堵了個嚴實,小臉驚羞得漲紅了起來。

  怎麼回事?雷霆大人怎麼會……會吻她,而且還是這麼、這麼……

  他不是隻喜歡男人的嗎?!

  恍恍惚惚間,喜鵲小臉越來越紅,腦子越來越糊塗,隻覺得被他猛烈火熱的吻給吻得透不過氣來。

  「雷霆……大……嗯唔……」

  她顫抖喘息的輕吟逸出,聽在他耳裏恍如雷鳴電擊,狂沸滾熾的失控慾火陡然稍退,下一刻胸口塞滿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責。

  「喜兒,對不起……」他強迫自己鬆手推開她,讓汗水濡濕的黑髮落在頰畔,臉龐痛苦得微微扭曲,臉色是燒得赤紅著,可那雙凝視著她的眼眸卻依然清亮得那般深刻而憐惜。「爺不該……我……馬上走——」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見他這樣,喜鵲心下一疼,兩隻手緊緊抓住了他。

  「王爺……」他胸口一陣灼燒翻湧,下腹熱脹得悸痛不已,吸了好大一口氣才勉強擠出話來,「對我下藥……」

  什麼藥?喜鵲腦中浮現這三個字,可見他熱汗直流的痛苦表情,登時什麼都懂了。

  「什麼?那個王爺竟然對你下春藥要迷姦你??」她倒抽一口涼氣,火冒三丈。「那個老不羞的死兔子!這麼喪盡天良下流缺德的事也幹得出來。」

  竟然敢對她崇拜的雷霆大人下手……還什麼王爺?根本就是個王八蛋的兔二爺啦!

  儘管慾火焚燒得昏沉,範雷霆聞言還是想笑,可還沒笑出聲,又是一陣猛烈的火熱上湧,不由喘了一口氣。

  看他這麼難受的模樣,喜鵲心都快碎了,滿心滿腦都是「剽悍偉岸帥氣的英雄雷霆大人被個老兔子陷害折磨成這樣實在太可憐了」,心口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甜揪扯、憐愛不捨情愫全翻湧而出,在理智出動前,她衝動地一把抱住了他。

  「就我來吧!」反正一時之間這裏也找不到別的男人,況且她一點也不想別的男人碰他!

  「你——說什麼?」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還以為自己被春藥燃起的慾火燒過頭,出現幻聽了。

  「就算失身給我也不可以失給那個老兔子!」她大義凜然地仰頭直視著他,一臉慷慨激昂。「雷霆大人,小的知道委屈你了,雖然小的也不知道實際步驟該怎麼做,但小的會慢慢來,也會盡量對你溫柔一點的....」

  範雷霆瞪著她,一時間還真不知該笑著將她緊擁入懷,還是氣到一把掐死她好。

  「你、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他還是熱汗狂流,呼吸粗喘,卻死死地盯著她。

  「我想想啊。」她思索著第一步似乎應該先剝掉對方的衣服,小手立刻照做,一把拉開了他玄黑色繡淡金麒麟的袍子,露出了一大片佈滿汗水的強壯胸肌,自言自語:「然後脫掉衣服之後是不是要再扯掉褲子——唔!」

  蠢頭笨腦的小喜鵲果然不大聰明啊,「義氣沖昏頭,主動來放火」的下場就是被這頭狂猛的大老虎壓將上來,赤裸裸地、火熱熱地吃得一幹二淨……

  在這激烈狂暴又瘋狂纏綿的一夜,粗喘吼聲中攙雜著嬌呼呻吟,他隻在最初進入那嬌小青澀的緊窒之時,憐惜地稍稍放緩了一些些,然後就是翻雲覆雨激情沸騰的撞擊、退出、深頂、顫抖、叫喊……

  「雷……雷霆大人……嗚,太深了,啊……啊……」

  「對不起……」低吼聲在她耳畔火熱響起,他又是一個深挺。「是你說的,爺高大威猛過人,新娘子肯定生受不住,可萬萬得忍著些,待忍過那死去活來的疼,便苦盡甘來了……」

  「你一定要記恨……嗚……那麼久嗎?啊……」她手緊緊攀著床欄,嗚咽嬌喘著,快被身後牢牢扣住自己小屁股的強壯體魄,還有那不斷深搗入體內的粗硬碩長逼瘋了。「饒、饒了人家……下次不敢了……」

  「下次……」他輕嚼著她敏感小巧的耳垂,每說一個字身下就用力抽動一次。「爺會記得輕一點……緩一點……更久一點……」

  「什麼?這還不夠久啊?」她將臉埋進繡花枕裏,試圖把羞人的驚喘和吟哦聲消音,可他的手可惡地捏揉起了胸前敏感的小點,身下又是重重朝前一頂,差點害她岔了氣。「嗚……」

  「好,好,爺慢些、輕點……」他溫柔憐惜地伸掌撫貼著她細滑的下腹,感覺到那兒的肌膚繃得異常緊,觸手儘是流淌而下的蜜水,濕得一塌糊塗。

  他心下一柔,憐愛之意升起,就想先暫停下動作歇會兒讓她喘口氣,可身下男性還未釋放,藥效尚未排解而出,她溫暖緊窒的芳徑內壁卻因銷魂激情而抽搐夾緊,圈握得他的男性越發情熱沸騰起來,直想繼續趁勝追擊到底……

  可是他不能。

  她那麼小,那麼緊,不能那麼野獸般蠻橫地要個沒完,他得忍,死也得忍,等她緩過這一會兒。

  範雷霆強自克制住猛烈衝剌的慾望,閉上了雙眼,大口大口喘著氣,壓抑得滿頭大汗,緩緩地、慢慢地將自己粗長腫脹如硬鐵的慾望退出她體內。

  可不退還好,一退之下,那又痛又麻又熱的芳徑就這麼被他的分身緩慢地一路抽擠刮滑而過,喜鵲倒抽了一口氣,眼前點點金星亂竄,剎那間大大爆發了!

  「啊啊……」她本能夾得好緊、好緊……

  「老天!」範雷霆再也抑不住這銷魂蝕骨的強烈刺激,理智全面潰散,大掌抓著她雪白渾圓的兩瓣嫩臀,兇猛狂野地抽插了起來……

  床搖帳晃,尖叫嬌喊和悶哼低吼交錯,雖然那藥效早已經消退,可情火慾望燒得更猛,一次又一次,自深夜翻騰至黎明破曉……

  喜鵲完全下不了床。

  雪嫩的肌膚從頸項以下佈滿了點點吻痕和紅紅青青的瘀紫,四肢都快散了,腰酸背痛不說,雙腿之間的羞處更是腫痛得像火燒一般,稍稍一動就疼得她齜牙咧嘴想殺人。

  反觀那個整夜「逞兇」的大男人,完完全全是鋼鐵打出的身體,經過那麼瘋狂的一夜後,非但沒有半點要精盡人亡的跡象,反而全身上下神清氣爽,活力十足,連那張粗獷陽剛的臉龐都在發光。

  天理何在啊啊啊?

  下次她再要對他「仗義相助」之前,一定會好好記住這個血淋淋的慘痛教訓!

  「喜兒,爺會負責的。」範雷霆在進宮應卯前,體貼地替她拭淨了身子換妥衣衫,大掌憐愛地輕撫著她的頭。

  「不用了不用了,您忙您忙。」她小臉羞得紅透,索性一頭鑽進了錦被裏……嗚嗚,無顏見人啦!

  他濃眉一擰,臉色瞬間一沉。「爺豈是那種始亂終棄之人?相識至今,難道還不值得你有一絲信心?」

  「再說啦,再說啦。」躲在錦被下的臉蛋燒得滾紅,喜鵲隻想趕緊將他打發走,好靜下來歇口氣,再仔仔細細理清這一團炸了鍋的天大亂七八糟。

  「喜兒!」他低沉的嗓音裏已帶三分怒火。

  「呵,好累哦……有什麼事等睡醒再說好不好?真的累死了……」錦被底下傳來模糊的喃喃。

  範雷霆胸膛劇烈起伏著,既感氣憤又深深無奈,默默地盯著那團包得緊緊的錦被,半晌後,隻得歎了一口氣。「爺先進宮,你好好歇著,晚上我們再談。」

  錦被團一動也不動,想是鐵了心不再多說什麼了。

  「謝謝你。」他眼底浮現一抹溫柔,低聲道,「不是你,昨夜,爺不會允自己活著。」

  若是中王爺計,搭上了自己的終身,毀了皇上的大局,以他性子,必當一死以謝皇恩。

  錦被團微微一震。

  他靜靜起身,轉頭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門。

  直到再聽不到半絲聲響,喜鵲遲疑地鑽出了被子,紅通通的小臉上滿是慶幸之色。

  幸好昨夜他有來找她,真是謝天謝地。

  「雷霆大人,隻要是你的事,喜兒什麼都願意做。」

  ◆ 第十一章

  金鑾殿上,一身明黃繡金龍袍的當今天子清皇居高臨下地坐在龍座之上,令人就算遠遠仰望著,也全然看不清楚帝王的龍顏喜怒。

  可今日殿上氣氛卻無比凝重,文武百官汗流浹背,驚惶得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出大事了,方才一上早朝,就見位高權重的禮親王怒氣沖沖而來,劈頭就要皇上給個交代,說是昨夜邀宴官員,禦林禁衛軍總教頭範大人竟酒後失德,玷污了福容郡主。

  「皇上,本王好歹也是皇室宗親,更是您的親堂叔,沒料想這範雷霆好大的膽子,若是與郡主有情,也該請皇上指婚,三媒六聘正正式式地向本王提親,可萬萬沒想到……哼!」禮親王氣得臉紅脖子粗,跳腳不已。

  「可他就這麼『始亂終棄』、一走了之,當本王是死人嗎?他置皇室與聖上威儀於何處?這眼裏到底還有沒有朝廷王法?」

  群臣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就怕這等皇族內廷醜事禍延到自己身上來。

  一邊是當朝權貴王爺,一邊是天子重臣心腹,他們無論站哪邊都不對啊!

  尤其日前範雷霆砸爛了沐將軍府,打趴了沐將軍,皇上也不過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罰俸三個月」就了事,這份聖眷榮寵放眼天下,恐怕也再無第二人了。

  禮親王告狀完之後,殿上一片安靜……安靜……

  良久,總算聽見清皇緩慢地、頗帶一絲怒氣地哼了聲:「這範雷霆,膽子真肥了。」

  禮親王眼底閃過一抹喜悅的滿意之色,面上仍做忿忿不平地道:「皇上英明。不過範總教頭畢竟是皇上甚為倚重的臣子,平素又是盡忠職守功大於過,去年還在剌客手中救了本王和郡主……罷了罷了,本王也不是那等不懂圓融變通之人,索性就抬一抬手,成全了他們這一雙小兒女便是。」

  場景自轟隆隆的打雷閃電急轉直下,瞬間雲散天開春意盎然,百官們臉上表情還來不及轉變,個個都成了哭笑不得的尷尬窘臉。

  所以現在是怎樣跟怎樣?

  清皇默然半晌,才開口:「來人,宣範雷霆進殿!」

  「皇上有旨,宣禁軍總教頭範雷霆晉見——」

  在大大的殿門口,一個高大偉岸的剽悍身影踏著燦燦金光而來,眾官員屏氣凝神,怔怔地看著猶如戰神般穩步踏入金鑾殿的範雷霆。

  「臣範雷霆叩見吾皇萬歲。」他單膝跪下,抱拳朗聲。「愛卿啊愛卿,你真是讓朕失望啊!」清皇不冷不熱的嗓音響起,所有人瞬間一凜。

  聽這語調,皇上生氣了,生氣了……

  範雷霆臉色微變,隨即沉著鎮靜地道:「皇上聖明,臣自問從未做出有負聖恩之舉,請皇上明察。」

  「朕的皇叔都來告禦狀了,說你昨日赴宴多喝了兩杯,竟然膽大包天地侮辱了福容郡主。」清皇眸光冰冷。「你該當何罪?」

  他心一沉,瞥了一臉得意洋洋地看著自己的禮親王,怒氣幾乎奪胸而出,聲音緊繃如弦。

  「回皇上,臣沒有。」

  「沒有?難道朕的皇叔會冤枉了你不成?朕的皇叔會不惜拿自己掌上明珠的清白來污蔑你,逼婚予你不成?」清皇的口氣越發嚴峻森森。

  範雷霆還未說話,其他官員早就拚命對他使眼色,示意他趕緊告罪謝恩,認娶了福容郡主就是。

  反正事到如今,就算他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而此時此刻在萬年紅娘居裏——

  喜鵲還趴在床上呈假死狀態,渾身酸痛不堪,一顆心更是亂糟糟的,滿腦子都熬成漿糊了。

  「這可怎麼辦啊?」她捂著小臉,唉聲慘叫。「昨兒個這樣私自交配,要是給玉帝大人知道了,祂老人家會不會一氣之下就幹脆提前讓我魂飛魄散、以敬傚尤?可人家還不想死,人家還沒完成任務,人家還要回天庭看織女公主,人家、人家……嗚嗚嗚,怎麼辦怎麼辦?」

  理智一回籠,所有昨晚到今早應該想的、來不及想的,剎那間全如雨後春筍般地狂冒出來了。

  剩下一個月不到,便是七夕了,她眼下還缺了十一對佳偶——又不能混水摸魚地把自己和雷霆大人認作是一對——偏偏又是困難重重,思來想去,她好像都隻有死路一條。

  還有雷霆大人的婚事……他不是有龍陽之癖喜好男風嗎?昨晚失身於她,一時「羞愧」之下便說要對她負責任,可她怎麼能讓他負責?他又能對她負什麼責?她可是七夕一到,若不是回歸天庭就是魂飛魄散之人,她——她根本就不能答應他什麼呀!

  不知怎的,一想到這兒,她的心像是被誰擰住了一般,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雷霆大人……」她的眼眶沒來由地一熱,淚珠下一刻便不爭氣地滾了出來。

  想到要離開他,以後再也見不到他,為什麼她竟有萬箭鑽心的感覺?難道……

  她喜歡上雷霆大人了?

  喜鵲那張小圓臉倏地羞紅,可旋即又變得蒼白。

  「不,我怎麼能喜歡他呢?我們仙凡兩隔,是注定沒有結果的……」她輕顫的嗓音碎裂在悚然而驚的痛苦裏。「老天!」

  她竟然走上了織女公主的老路子,愛上了凡人?!

  可是、可是不一樣……還是不一樣的……織女公主是玉帝的心肝寶貝,又有王母娘娘的護佑說情,再加上太上老君爺爺事後也跟她說了,織女公主和駙馬乃是緣定七世的夫妻,就算幾經波折磨難考驗,最後還是能在一起的。

  「可是我和雷霆大人沒有七世夫妻之緣,我們是怎麼也不能走到一塊兒的……」她心痛如絞,「更何況他喜歡的不是女子,不是我……」

  就算是,可她能愛嗎?明知道沒有結果,明知道到最後隻會帶給他無止無境的痛苦,她又怎能這樣待他?「喜姑娘不好了!」

  對,她不好了,真的真的太不好了,以後恐怕都不會好了……喜鵲淚眼模糊,隻覺心都絞擰成千千萬萬片,怎麼湊也湊不全了。

  「喜姑娘——」臉色焦急的寒兵一愣,「喜姑娘,你、你怎麼了?」

  「眼睛痛啦!」喜鵲這才驚覺房裏多了一個人,慌張地抹了抹淚水,紅通通的小圓臉怒瞪著他。「我家大門是做假的呀?幹嘛一個個都自己跳進院子閬進我房間來?我屋子是供開放觀賞的嗎?我好歹是個姑娘家,麻煩你們也尊重一點好不好?」

  寒兵被罵了個狗血淋頭,愧悔地頭低低,可終究還是焦急戰勝了一切。「喜姑娘,擅闖你的閨房是寒兵之過,往後你要打要罰還是要挖了我的眼珠子都行,可請你先去救救頭兒——」

  她愀然變色,「他怎麼了一—」

  「禮親王爺咄咄逼人,指稱頭兒昨夜酒後色心大起,玷污了福容郡主一皇上勃然大怒——」寒兵話還未說完,手臂已是一緊,被個嬌小身子拖了就跑。

  「帶我進宮!我要進宮!」

  寒兵憑著禦林禁衛軍副統領的身份和腰牌,一路帶著喜鵲「殺」進皇宮,終於趕到金鑾殿外的大門,心急如焚的鐵戢已在那兒等待著,對戍守殿門的禦林禁衛軍們揮揮手,命他們不可阻攔。

  「稟皇上,範大人有證人到!」鐵戢和寒兵異口同聲大喊。

  本想直接衝進去救人的喜鵲在他倆的示意下,隻得勉強定了定神,氣喘籲籲地捂著跑到發痛的肚子,強捺下洶湧翻騰的滿心憂慮,等候皇帝宣進。

  「皇上有旨,宣證人進殿。」終於,裏頭的公公大聲傳旨。

  喜鵲顧不得自己跑到一頭汗,發也亂了,衣服也皺得跟誠菜乾似的,大步地踏進這人間的金鑾寶殿。

  情景有點相像,她神思有些恍惚了一下,好似自己又回到了九天之上,正要晉見玉帝大人,等候宣判。

  喜鵲方纔那股氣勢逃逸無蹤,掌心沁出了冷汗,心跳得越來越快、越來越驚惶,直到她慌亂如受驚小鳥的目光接觸到了一臉震驚,卻又無比熾熱深刻凝視著自己的範雷霆。

  他的眼神,清澈溫柔沉穩如泰山,帶給她無比安定的力量。

  喜鵲恐懼的心恢複了穩定的跳動,她隻看著他,眼裏也隻有他,腳下直直朝著那個有他的方向前去。

  雷霆大人,我來了,喜鵲陪著你,今日你活我就活,你死,我陪你死。

  範雷霆屏息地迎接著她流露著千言萬語的眸光,大手自有意識地伸向她,在終於握到了那柔軟小巧的手時,他狂躁紊亂的心在這一刻甯靜柔軟了下來。爺的喜兒,來了。

  在金龍寶座之上的清皇看著這一切,臉色莫測高深,看不出是何意味,只有那一雙晶光溢彩的眸子,若有所思。

  「皇上萬歲,民女是萬年紅娘居的媒婆喜鵲,昨晚雷霆大人的清白是毀在民女手上,與旁人無關!」喜鵲一開口,全場百官倒了一大片。

  「咳!」範雷霆嗆到。

  禮親王驚怒不已地指著她的鼻頭,一個「你你你」了半天。

  在場的隻有龍座之上的皇帝,真乃不愧是天子,真龍之身,聞言還可以穩穩地坐得文風不動,氣勢恢宏如故。

  「哦,你這麼說,可有憑據?」清皇好整以暇的問。

  「憑據……」一想到昨晚的顛鸞倒鳳,若真要字字句句解說得清清楚楚,她臉皮再厚如城牆,也忍不住嬌羞答答地吞吞吐吐了起來。

  「真的要說嗎?這麼私密的事,總不能、不能當著這麼多人面說吧?民女會不好意思的,而且民女往後還要做人哪!」

  這種事在說出剛剛那一番話前,就應該要想到了吧?!

  百官們臉一陣紅一陣青,啼笑皆非,卻沒人敢多吭一聲。

  瞧總教頭大人將這位姑娘的手握得緊緊的,平素冷硬般的臉龐儘是柔情,就算瞎子也看出範大人對她心儀至深,豈容得旁人多嘴多事。

  「哪兒來的大膽妖女,恬不知恥,竟敢當著皇上的面淫言穢語,信口雌黃!」禮親王見勢不對,怒氣沖沖地道:「來人啊,把這妖女給本王拉下去砍了——」

  「誰敢?!」範總教頭終於雷霆震怒了,一聲大吼。

  這一聲暴吼仿若雷鳴虎嘯,震得金鑾殿內嗡嗡作響,有幾個年老的文官抵受不住,當場就嚇暈了過去。

  禮親王吞了口口水,心跳得老快,「你你你——大膽!」

  「大膽的是王爺,不是下官。」他大手緊攢著喜鵲的小手,虎眸殺氣閃現。「此乃皇上的金鑾殿,我等是皇上的臣子,這天下都是皇上的天下,要打要殺要罰,隻有吾皇萬歲有此權力,恐怕還容不得王爺作主。」

  他如淩厲刀鋒劍刃般的弦外之音不言可喻,字字句句都戳中了禮親王暗藏的心思。

  禮親王臉色發白,隨即惱羞成怒黑了臉,火氣更盛。「你——好你個範雷霆,本王本著愛才之心,就算你狗膽包天地玷污了王女,卻還是處處維護你,欲將本王愛女下嫁予你,萬萬沒想到你竟然恩將仇報,污蔑本王——」

  「他沒有玷污王女!」一個充滿怒氣的清脆嬌聲截斷了禮親王的話。

  「你算哪根蔥?膽敢頂撞本王爺??」禮親王暴跳如雷。「反了反了!」

  「是你這個王爺為老不尊,非但不懂得愛護皇上的臣子,甚至還賊心未盡色心又起,公然在雷霆大人的酒裏下了春藥,想要趁他無力的時候把他吃乾抹淨——」喜鵲也氣到不行,手叉腰道:「我說王爺,民女在民間看過的老兔子不少,可還沒像你『兔』得這麼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民女今日還真是長見識了!」

  「你——你——」禮親王被氣到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文武百官全看傻眼了,還有人低頭死命憋住笑聲。

  老兔子?沒想到威風凜凜的王爺居然有這等斷袖之癖,真是一大爆料啊!

  金龍寶座上的清皇握拳抵在嘴邊,肩頭可疑地顫抖。

  範雷霆好氣又好笑,眼神無比溫柔憐愛地瞅著她,「喜兒,王爺畢竟是貴人,你這麼直言不諱,王爺顏面何存?還不快向王爺賠禮。」

  他的話乍聽之下似乎是在斥責心愛姑娘,可實際上卻明明白白地釘死了王爺就是個老兔子的「事實」。

  禮親王險些氣個翻眼倒仰過去,「你們……你們竟敢這般辱沒本王,本王今日定要將你們挫骨揚灰——」

  「雷霆大人,王爺這樣算不算是惱羞成怒,殺人滅口呢??」喜鵲仰頭望著他,小圓臉看起來好似很害怕。

  「別怕,王爺是同你說笑。」範雷霆柔聲回道。

  「是這樣呀。」她歎了一口氣,隨即眉開眼笑地拍了拍胸口,「原來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見他們小倆口這麼一搭一唱,把個禮親王爺氣得差點背過氣去,眾人簡直是大開眼界。

  「皇上!」禮親王面上殺氣畢露,大聲地喊道:「若是皇上不肯給本王一個公道,杖斃這兩個目無王法的賊子,就算本王忍得,跟隨本王多年的二十萬兵馬恐怕也忍不得了!」

  這下子公開撕破了臉,是要圖窮匕現了。

  範雷霆眼神一冷。

  喜鵲心下一驚,萬分懊悔自己為何要逞一時之快,又臭嘴巴地闖出了這場彌天大禍來?!

  萬一逼得王爺興兵造反,讓人間生靈塗炭,她喜鵲就萬死莫贖了……

  察覺到身側小女人的發抖,範雷霆心疼不已,不顧眾目睽睽之下,將她圈環在臂灣之中。

  「放心,有爺在呢。」

  她仰望著他,眼圈兒已經紅透了,囁嚅道:「對不起,又是我……」

  「此事跟你無關。」他堅定的眸光裏儘是柔情。

  「可是——」

  「皇上,本王還在等您回句話呢!」禮親王張狂地一笑。

  「嗯,這倒是個問題。」清皇摩挲下巴,面露深思。

  「皇上英明。」禮親王重新掌握大局,臉上赤紅怒色被一抹志得意滿取代,「本王要的隻是個臉面,相信皇上為了天下安定,也不會不給本王這個面子。容本王鬥膽說一句,當今局勢還是維持如舊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皇上,您說是嗎?」

  「那倒是,二十萬軍馬,很有點麻煩呢!」清皇突然蹺起了二郎腿。

  喜鵲先是迷惑地望著殿上天子,總覺得有點熟悉,這說話、這口氣……當她一見到清皇那副吊兒郎當樣,腦子嗡地一震,狠狠倒吸了一口氣。

  居然是他?!那個千年妖冶九尾狐——不不不,是妖豔美男子,他他他……竟然是當今天子萬歲爺?

  因為震驚太甚,喜鵲下巴差點掉了下來。

  範雷霆感覺到她的異狀,可還顧不得多問,就聽到清皇點了他的名。

  「愛卿啊,不如你給王爺說說,這二十萬軍馬咱們是怎生盤算的呀?」

  「是!」他定了定神,目光炯炯地盯視著禮親王,「沐將軍手中虎符掌五萬,相府大公子亦掌五萬,另有藩地十萬軍馬在王爺手中。不過沐將軍的虎符,日前臣已趁機自將軍府中取回上繳皇上,相府大公子的五萬軍馬麾下的一百七十名副將,已上呈血書誓死效忠皇上,如今五萬精兵由禦林禁衛軍副統領鐵戢全權接管。」

  「嗯,不錯,靜如泰山,動若雷霆,朕的愛卿果然不負其名,真是了不得哪!」清皇笑吟吟的點頭,「皇叔這些年來明示暗示地拚命想拉攏朕的範愛卿到您陣營之中,甚至不惜連親生女兒的清白都給搭上了,嘖嘖嘖,您,果然好眼光啊。」

  群臣震驚不已,面面相覷,卻也難掩敬畏欽服之色。

  談笑彈指間,就已削去了向來擁兵自重的禮親王手下一半兵馬,剩下的十萬,若真要生事,恐怕也是自尋死路。

  禮親王霎時面色慘白,身子搖晃了兩下,再也抑不住地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清皇神情狀若殷切關懷,「哎呀!朕的皇叔身子不舒服了,快來人,把皇叔抬回王府之中,好生『照料』。」

  「臣遵旨。」範雷霆眸光一掃,寒兵和鐵戢親自進殿來抬人,還順手點了禮親王的昏穴,讓王爺「一路好睡」。

  好、好厲害……喜鵲整個人完全看呆了。

  可是在恍恍惚惚間,望著身畔始終從容淡定的男人,她腦中竄過了一個剌心的念頭——

  原來他砸了將軍府,打了沐將軍,根本就不單單隻是在為她出氣而已?

  金鑾殿之上鴉雀無聲,靜得像是落下一根針都清晰可聞。

  沒有人開口說話,因為所有人都在等清皇發言,範雷霆卻是一貫地沉靜,可不知怎的,卻感覺右手掌心緊握住的小手異常的冰涼了起來,他難掩憂心地低頭瞥了她一眼。

  喜鵲面色蒼白,神色平靜,可心口卻是波濤洶湧,腦子亂哄哄如萬馬奔騰,始終驚疑不定。

  她在回想,在害怕……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事是真的、什麼事是假的?

  會不會他的親事也是假,他的百般刁難也是假,甚至他對她的萬般溫柔呵護疼寵……統統都是假?

  就連昨夜……昨夜……

  她無法呼吸,心僵冷擰縮成了一團。

  傻子,喜鵲,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子,就算這隻是一個局,一場戲,那便又如何?沒有人欠了你什麼,該了你什麼,說到底,你根本不能跟他天長地久,又何必在乎他是真心還是假意?

  ……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她心下愁腸寸斷百轉千回,雖隻短短片刻,已是飛閃過了千百個念頭。

  不管痛不痛苦,難不難過,這就是命,是她下凡歷劫七世來的宿命。

  因為,她是禍首,是她欠了所有人的……她認。

  「喜兒?」範雷霆語氣迷惘中帶有一絲無名的恐懼。

  為什麼明明她就好好地在自己身邊,卻又彷彿離得他很遙遠?

  喜鵲沒有回答,所有的力氣全用來防堵胸口那漸漸崩裂的痛苦,小圓臉勉強對著他擠出了笑,那笑卻比哭還令人心痛。

  他臉色頓時變了。「怎麼了?哪兒疼嗎?」

  心……很疼。

  她搖了搖頭,小手想掙脫開他的掌握,卻被他握得更緊。

  「喜兒—」

  就在此時,清皇終於開口了。「嗯咳,既然這位喜鵲姑娘和朕的愛卿已經生米煮成熟飯了,朕再捨不得,也得有成人之美的氣量。」他煞有介事地歎了口氣,隨即笑咪咪道:「愛卿.」

  「臣在!」範雷霆強抑下心頭的慌亂,深吸了一口氣正色應道。

  「朕今日就為你作主賜婚,允你和喜鵲姑娘共結鸞盟,大婚之日訂於下個月七夕,這七夕乃情人之夜,願你二人佳偶天成、白首偕老。」清皇頓了一頓,自我感覺極為良好地歎道:「朕如此體貼臣心,真不愧是當世明君哪!」

  百官們見輪到他們說話的機會來了,默契十足地行禮跪拜,「吾皇乃聖明仁心天子,萬歲萬歲萬萬歲……」

  範雷霆難忍心中喜悅,攬著喜鵲的小小肩頭伏身就要謝禮。「謝皇上賜婚——」

  「民女不願意!」一瞬間,所有人都驚呆了,就連清皇和範雷霆也不例外,均感愕然地瞪著她。

  「什麼?」脫口問出的是清皇。

  範雷霆不發一語,卻是直勾勾地盯視著她,目光焚燒著不可思議的震驚與悲憤。

  「民女喜鵲,不願意高攀範雷霆大人。」她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開口。

  大殿內氛圍酷寒如隆冬,渾似冰渣子冷冷地封住了每個人的呼吸,因為每個人目光都望向那個萬載玄冰的源頭——

  範雷霆。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

  「喜兒,你在生爺的氣嗎?」他輕啟口,聲音很沉很低。

  喜鵲微微一僵,隨即一點一點地抽回了手。「大人,您誤會了,自始至終,喜鵲不過是您的媒婆,負責幫大人尋親作媒。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好一個如此而已。」

  他定定望了她許久,彷彿要從她臉上發掘出任何一絲絲情感的蛛絲馬跡,可她卻是淡然地回望,眼中沒有笑,沒有激動,什麼都沒有。

  他強嚥下滿口腥苦,澀然問:「那麼,昨夜呢?」

  「昨夜,不過是義氣。」

  「喜兒,別把爺當傻瓜!」他所有的自製幾乎崩潰,嘶啞低吼了起來。她深深地望著他,好似想將他這一刻的容顏、所有的一切,全部烙刻進腦海裏。

  昨夜纏綿,花盛開了,可今早,風雨一來,才知不過是如夢一場。

  原來嫵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

  「雷霆大人,我們從來都不是同路人,以前不是,以後也永遠不是。所以,我不想、不能也不會嫁給你的。」喜鵲緩緩起身,對著金鑾殿之上的清皇錠放了一朵很甜很甜的笑容。「皇上,您放心,他是你的人。永遠都是你的。」

  清皇張口結舌,完全說不出話來,等他回過神來想說點什麼時,喜鵲已經恭恭敬敬地欠身一福,嬌小身子自顧揚長而去。

  範雷霆依然僵直著,無力動彈,高大挺拔身形在這一剎竟有說不出的孤獨脆弱悲傷。

  他的世界,在眼前分崩離析……

  ◆ 第十二章

  茶館依舊人聲鼎沸,說書的茶博士在告假了一個月後,再度在眾人熱烈掌聲中上場。

  樓上雅座裏,喜鵲呆呆地坐著,全然不管不顧兩個相親的男女正尷尬得沒話可說,紛紛求助地望著她。

  「喜鵲姑娘……」男方清了清喉嚨,驚駭地瞪著突然流淚的她。「你、你怎麼了?」

  喜鵲搖了搖頭,忙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淚痕,「老毛病,你們繼續,不用管我。」

  女方欲言又止,有些不安地看著她。「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若是不舒服的話,你要不要先回去歇著,我們自己來就成了?」

  「沒關係。」她還是搖了搖頭,小圓臉又是淚意隱隱,低道:「你們就當我不在吧,繼續。」

  問題是她就大剌剌地坐在這邊掉眼淚,旁人哪還有心思聯絡感情啊?

  相親男女相覷了一眼,屁股都有些坐不住了,很快地藉詞匆匆離開。

  喜鵲沒有阻止,隻是歎了一口氣,眼神鬱鬱地望著窗外。

  反正就這樣了,至多七夕一到,魂飛魄散,她還有什麼好失去的?

  自那日當殿拒婚之後,她已經半個月沒有再見過他了。

  「當然理該如此啊。」她失魂落魄地喃喃,落寞一笑。「堂堂總教頭被個女人當殿拒婚,面子裏子全沒了,他肯定恨死我了。沒有來找我算帳,就已經是顧念最後一絲昔日的情分了。」

  就恨吧,恨得越重越好,這樣他就可以把曾經發生在彼此之間的一切一不管是好的是壞的,開心的不開心的,是有情的或是無意的,統統忘得幹幹淨淨。

  兩個人裏,隻要有一個人痛就好了。

  「欸,媒人婆,今天沒作媒呀?」一個蒼老卻笑嘻嘻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喜鵲怔怔地抬眼,看著白髮蒼蒼卻騷包依舊的茶博士。「老爺子,今兒沒說書啊?」

  「怎沒有?你剛剛沒聽到底下掌聲如雷、群眾狂吼『再一次!再一次!』嗎?」茶博士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不請自來地晃到她面前坐下,自碟裏揀了顆五香花生扔進嘴裏,嚼得滿口香。「唔,真好吃……我說媒人婆,老夫看你印堂發白、臉色發青卻眼睛發紅,哎呀,不妙啊,這明顯是中了桃花瘴,要不要費個一兩七錢銀子請老夫幫你化解化解?」

  「什麼桃花瘴,什麼化解不化解的,你不是說書的茶博士嗎?怎麼搞得好像是街上擺攤的半仙似的。」她心情不好,懶待和他鬥嘴。「你何不去休息一會兒,喝口茶喘口氣,下午不還有一場嗎?」

  「你這小妮子可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啊!」茶博士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惋惜表情,然後自懷中掏出了一張名刺。「來,給你瞧瞧老夫可是專業的。」她沒精打彩地接過那張名刺,瞬間瞪大了圓圓眼兒,「啥?」

  上頭墨字龍飛鳳舞地寫著:黃半仙,專長蔔卦、紫微鬥數、鐵闆神算,專攻夫妻姻緣、家庭事業、消災解厄等等……

  「怎麼樣?夠專業吧?」茶博士得意洋洋地撫著長鬚,「這年頭沒有個三五招,怎麼出來行走江湖?」

  「茶博士,你還真忙,到底一天要兼幾個差呀?」饒是心緒不佳,她還是有些啼笑皆非。

  「唉,這你就別問了,總歸是能者多勞,活脫脫一本江湖奮鬥血淚史啊!」茶博士歎了一口氣,揮揮手道。

  喜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突然想起懸宕在心底深處很久的一個疑問,小圓臉嚴肅了起來。

  「對了,茶博士,你說的那些古記傳奇,都是打哪兒聽來的?上回聽你說牛郎織女的故事,好像還聽你提到過……天上的信鳥喜鵲、忠牛、天兵天將什麼什麼的……」

  她越說越小聲越忐忑,滾圓的眼兒卻是牢牢地緊盯著茶博士,彷彿想看出他老潑皮的外表底下,究竟是何方神聖?

  這茶博士……該不會是京師的土地爺爺扮的吧?

  噫,不對,土地爺爺哪可能這般犧牲色相拋頭露面來說書?再說了,他上次說的那些都是天機,既是神隻,就更不會洩漏天機了。

  這茶博士到底是誰?

  「其實老夫本是不能說的,」茶博士單手握拳抵在額頭上,做一臉沉思樣。「不過看在閣下聰明伶俐,骨骼清奇,乃是一個百年不遇的媒婆奇才份上,老夫就跟你分享這個秘密。附耳過來!」

  她心跳得好快,立刻傾身過去。

  「費用一兩七錢銀子拿來先。」

  喜鵲隨即火大,坐直了身子,要不是出於敬老尊賢的禮貌,早一根青蔥玉指戳到茶博士鼻頭上去了。「敢情您老是蓄意來坑蒙拐騙我這善良無辜好孩子的血汗錢的吧?」

  「老夫釋疑解惑不要錢啊?就大夫出診都還有診金收呢。」茶博士咄了一聲,睜大眼睛,懷疑地瞪著她。「難不成你個小丫頭片子連老人家的錢都要苛扣?」

  她抬手摀住腦袋瓜,頭已經夠痛的了,這茶博士又來添亂。

  「好好好,那打個折,一兩五錢銀子,不能再少了,老夫這可是業務機密……」茶博士哀怨地叨叨絮絮。

  「好,我給。」她歎氣,自繡花荷包裏拿出了一兩七錢銀子塞進茶博士的手裏。

  「小姑娘果然爽快!」茶博士老臉一亮,眼睛立時笑瞇了。「其實啊,事情是這樣的,老夫晚上睡覺的時候,常常會夢見有一仙人來同老夫對弈,我倆棋藝相當,常常殺得不相上下,若老夫勝了,那仙人便說些天界上的秘辛供老夫做說書題材之用,賺點零用花花,若是那仙人勝了,老夫便得說些人間的秘辛給仙人當笑話聽,以供娛樂。」

  她聽得一愣一愣,迷茫地張大了嘴。「什麼?」

  誰啊?哪位仙人啊?這麼沒職業道德的事也做得出來?

  難道是太上老君爺爺因為氣她偷吃了藥渣,所以故意洩她的底細來著?可老君爺爺不像是這麼口無遮攔的神仙啊,老是愛跟她搶蟠桃吃的天蓬元帥倒還有三分可能。

  喜鵲陷入深思。

  「這不,像昨兒晚上老夫輸棋,便說了近日聽來的有趣流言。」茶博士神秘兮兮地湊近她耳邊,低聲道:「聽說啊,沐將軍暗戀相府千金鳳華小姐,可鳳華小姐傾心於範公雷霆總教頭,所以沐將軍衝冠一怒為紅顏,便投入禮親王的陣營,還三天兩頭尋總教頭麻煩,結果……嘿嘿,到最後還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人生如夢啊!」

  「連這種宮廷秘辛你都知道?:」她驚駭地瞪著茶博士。「啐,老夫敢出來混,當然得有點真功夫,不然怎麼在江湖和說書界立足?」茶博士撇了撇唇。「老夫還知道範總教頭日前遭受嚴重打擊,如今已是臥病在床不起很久了,唉,鐵錚錚鐵打的一個好漢子……不過究竟是怎樣的打擊,老夫至今還未查出來以供說書之用,唉,真是太可惜了。」

  「什麼?他、他病了?」她臉色變得慘白。

  「可不是嘛,老夫在猜想呀,說不定是英雄難過美人關……」茶博士正感歎,卻發現眼前哪裏還有人在呀?

  欸?人呢?

  他臥床不起,他病了,他臥床不起了,病了……

  喜鵲滿腦子迴盪的都是這兩句,腳下自有意識地往總教頭軍府奔去,可是當終於來到軍府對面街口的老槐樹底下,她卻再也無法前進一步了。

  緊緊盯著那熟悉的鑄鐵玄黑大門,她忍不住淚眼模糊。

  就算知道他病了,就算心焦如焚,那又怎樣呢?她還能怎樣呢?

  再半個月後,她不是回返天上,就是魂飛魄散,如今再出現他面前糾糾纏纏,不過是將痛苦延長罷了。

  可是不管理智如何鞭笞,她的雙腳還是猶如釘在了地上,趕都趕不走。

  她癡癡看著總教頭軍府那扇緊閉的大門,看著那兩名虎背熊腰的禦林禁衛軍,心下翻騰不已的都是「我想見他、我要見他」的衝動。

  就算不能見,可'可她總該可以問問那兩名禦林禁衛軍,打探看看他現在病有沒有好些了,有沒有尋個好大夫醫治,藥有沒有按時服用……

  心念激盪之下,她抬腳就要跨出,可一想到她日前殿上拒婚,害得他們的頭兒打擊之下臥病不起,十萬禦林禁衛軍恐怕都恨不得砍了她了事,好替自己的頭兒出氣,他們若是見了她,怎麼還會跟她說他的消息呢?

  她黯然地再度躲在槐樹後,眼圈兒又紅了。

  可,她多想再見他一面,她想告訴他,她會拒婚並不是他不夠好,而是他太好了,好到就算對她不是男女之情,可那些溫柔,點點滴滴,都是她這七世以來最真實的幸福。

  不能嫁給他,全都是她的問題。

  喜鵲幾欲衝動地想上門求見,可是理智和情感不斷在腦中爭戰不休,她迷茫失措,完全不知該如何做才是對的。

  她就這樣在老槐樹下整整站了一個下午。

  直到黃昏夕陽霞光染紅了大半個天空,她幽幽低歎了一口氣,失魂落魄地轉身就想走。

  可是突然傳來馬蹄聲響,她回過頭去,心瞬間痛縮成了一團!

  茶博士不是說他大受打擊臥病不起嗎?那現在這一幕又算什麼?

  範雷霆,一身剽悍英氣,沒有半點病容,身著玄黑鑲紅軍袍,騎在高頭大馬之上,懷裏偎著的是楚楚可憐的……相府千金?!

  她呆呆地看著他擁著佳人,策馬停在總教頭軍府大門前,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抱扶著佳人,溫柔得像是怕弄疼了人家,就這樣要進門——

  那一聲痛苦心碎的低微嗚咽是從哪兒傳來的?喜鵲恍恍惚惚間,這才發現原來是從自己緊咬住的牙關裏偷偷逸出的。

  夠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一定是他氣她當殿拒婚損了他的面子,所以記恨在心,幹脆放出自己臥病不起的風聲,免得她又來糾纏他……壞了他和相府千金的好事!

  胸口像是快碎了,劇痛得她顫抖了起來,小手緊緊揪住左胸處的衣襟,試圖阻止有什麼自裏頭嘩啦啦地流淌出來。

  喜鵲轉身就跑,模糊的意識裏隻剩下一個念頭:她要離開這兒,她要遠遠地離開這兒,她——

  下一瞬間,她被用力地擁進了一個溫暖寬大的胸膛裏!

  「你想跑哪去?」

  她渾身一震,淚水幾乎潰堤而出。

  「為什麼要跑?」範雷霆緊緊地箍擁著她的腰,彷彿怕稍稍鬆開一些,她又會立刻消失在他眼前。「爺在問你話,為什麼見了爺要跑?

  這熾熱堅實的懷抱,他低吼嘶啞的聲音,還有他身上陽剛好聞的氣息,一切熟悉得就像是日日夜夜的幻想成真……

  她身子癱軟了一瞬,隨即又僵硬挺直了起來,眨去眼底的灼熱淚水,冷冷地道:「小的是路過的,現在要回去了,還請總教頭高抬貴手。」

  「爺不放。」他好不容易才又將這魂牽夢縈的小女人抓在懷裏,又怎麼肯放。「放了,你又跟爺賭氣甩手就走,爺怎麼辦?」

  她心一熱,隨即一陣酸楚淚意又湧上了鼻頭。「大人……請自重。」半個月來沒音沒訊的,剛剛還擁著佳人「一臉」心滿意足意氣風發的模樣,現在又來對她甜言蜜語摟摟抱抱的,當她傻子啊?隨便給人騙都信啊?

  喜鵲知道自己無理取鬧,自己腦子進水了才會當放不放,糾纏未休,可她就是忍不住怨慰,忍不住醋意,忍不住……想哭。

  範雷霆慌得急急解釋:「爺就知道你誤會了,方才是爺回來的路上,鳳華小姐半路攔住,說是要請爺向皇上為相府求個情,然後她說著說著便暈厥了過去,爺一時沒法子,這——」

  「大人何必跟我這些?」她打斷了他的話,小圓臉蒼白而緊繃。「我又不是大人什麼人。」

  「再說這種話,爺打你屁股!」他呼吸急促濃重,咬牙道:「爺忍了半個月沒去找你說個清楚,就是想你冷靜些,好好細想明白咱們相識以來的這些日子,爺待你究竟是何心思。皇上說了,你興許誤會了爺和他有曖昧一可在你眼裏,爺是那樣的人嗎?」

  所以那個臥病不起的風聲不是他放出去的?那是茶博士騙了她?可茶博士幹嘛吃撐了沒事蒙騙她?

  等等,現在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和皇上——

  「你……他……你們沒有?」喜鵲呆住了,一時忘了掙紮。「可他——皇上明明對我說,你們同榻而眠不隻三五年了,是他親口說的。」

  什麼誤會不誤會,曖昧不曖昧,他都說到那份上了,還有什麼好抵賴的?

  「我們同榻——」他惱火了,二話不說將她轉了過來,強迫迎視自己熾烈的怒眸。「皇上隨便說說你就信?難道你都不追問清楚的?所謂同榻而眠,不過就早年同在帝師底下讀書,兩個毛孩子書讀累了趴在同張榻上睡覺,就這麼過了五年,直到先帝改而調派爺入軍隊學習練兵之道——就是如此而已!」

  耶?什麼?

  她小嘴吃驚地張得大大的,簡直可以吞下三顆鹵蛋了!

  「你就為了這個生爺的氣?甚至當殿抗旨拒婚?你讓爺生不如死足足心痛了半個月,如今還好意思見了爺就跑?」範雷霆想越生氣,吼完索性一把將她扛上肩帶走。

  「喂!放我下來!」她倒栽蔥掛在他堅硬的肩上,又暈又驚又惱。「我、我又沒說我是因為吃醋拒婚的——範、雷、霆!放我下來!」

  「膽子肥了,連爺的名諱都敢直呼了?」他兇猛狂悍地吼,可黑眸卻是閃動著久違的明亮笑意。

  這小媒婆子,折磨得他這半個月來幾乎斷氣,現在總算又回到他身邊,他說什麼都不會再放手了!

  「明明就是你自己做錯事,你、你自始至終都在蒙我、騙我——哎喲!」她被晃到快吐出來了。

  「閉嘴!」他恫喝一聲。「再吵爺就當街吻你!」

  喜鵲嚇得立刻緊閉小嘴,卻是滿心憤慨氣惱難平。

  這個土霸王,野蠻人,講不講道理啊……

  範雷霆氣勢兇狠,大步流星地扛著她往總教頭軍府大門走去,兩名禁衛軍一見到喜鵲均是又驚又喜,可鳳華那美麗臉龐上卻滿是震驚。

  「鳳華小姐,既然你沒事了,就早些回相府休息,多保重。」他銳利目光瞥了身畔禁衛軍一眼,「護送小姐回相府。」

  「是。」兩名禁衛軍大聲應道。

  太好了太好了,頭兒終於一掃這半個月來落寞哀傷的憂鬱小生像,又恢複往昔威武攝人的剽悍氣勢了!

  「範大人——」鳳華有一絲淒厲地喚道。

  他高大身形微微一頓。

  淚水在眼眶裏滾動,鳳華哀哀慼慼道:「如果……鳳華今日不是相府千金,與你沒有利害關係,你、你可會喜歡我?」

  「對不起,不會。」範雷霆毫不猶豫地回道,肅然眸光落在肩上扛著的小人兒身上,見她身子突然有些僵硬,明顯是在側耳偷聽,他的眼神霎時變得溫柔似水,平靜地道:「蘭花雖美,可我偏偏喜歡吱吱喳喳鬧枝的喜鵲兒。爺認了.」

  鳳華低聲啜泣,他輕輕喟歎,卻不覺有所愧歉。

  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本就清清楚楚,直截了當。

  話說完,範雷霆毫不猶豫地抬步就走,扛著心愛的女子消失在總教頭軍府之內——

  那裏,是鳳華一生都無法觸及、踏足的。

  就算她貴為嫻太妃嫡親孫女,就算她爹是當朝宰相……她就是走不進去他的心底。

  鳳華淚水紛紛,再難抑止。

  喜鵲感動得要命。

  雷霆大人居然當著人的面,大聲承認、宣告他喜歡的就是她這個吱吱喳喳鬧枝的喜鵲,還說是前生注定,說他認了——雖然這個「認了」一詞聽起來讓人有點不大爽,但總的來說,她還是被他感動得亂七八糟,剎那間完全忘了自己所有的原意初衷一

  他倆有緣無分,仙凡兩隔,多相愛也是沒有結果的。

  也許她是記得的,可在這麼情深悸動的當兒,她下意識地選擇不去記起,至少在此時此刻,她隻想感受在他身邊的溫暖、滿足和幸福感。

  就算只有片刻也好。

  再一下下,允許自己再貪戀一下下就好……

  「傻丫頭,哭什麼?」修長大手帶著佈滿老繭的觸感,可為她拭去頰上淚水時卻是那麼地輕柔,彷彿她是無比嬌貴脆弱的珍寶,他的寶貝。

  「我……感動……」她也不知道自己幹嘛一直哭,就是忍不住,小圓臉淚濕了,鼻頭也紅了。

  「可爺捨不得你哭。」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眸底滿是心疼。「你瘦了.」

  「你沒有。」她吸吸鼻子,哀哀怨怨地小聲指控。「爺的消瘦不在臉上,在這裏。」他拉起她的手緊貼在左胸處,那底下是為她而跳的心,「瘦了一大圈,幾乎瘦沒了。」

  喜鵲破啼為笑,但旋即又淚眼濛濛了。「騙人。」

  「爺誰都騙,就是不騙你。」

  「才不是,你誰都不騙,就騙我——」她頓了頓,忍不住又加了另一個倒黴鬼,「還有那個老兔子王爺。」

  他幾乎忍俊不住,歎息笑看著她。「你怎麼拿自己同王爺相比?」

  「還說沒有,是誰成天對著人家吼來吼去,百般刁難人家挑的相親對像一打了沐將軍、砸了將軍府,害人家又感動又擔心,後來才知道你壓根是趁機去找虎符的,還有——」她越說小嘴翹得越高,越發理直氣壯。

  還有他不是騙去了人家的一顆純真火熱的少女芳心嗎?這個可就賴不掉了吧?

  「等等,爺先聲明!打了那渾球,砸了他的將軍府,本就是懲戒他竟然膽欺負爺心愛的姑娘,並且為你出一口惡氣。」範雷霆濃眉打結,忍不住插嘴,「而虎符不過是砸著砸著,砸到一半瞧見了,順手捎回去給皇上的。這你可不能冤枉爺。」

  「嗄?」她眨了眨眼,呆住。

  敢情這全都是她自己小鼻子小眼睛小心眼兒,瞎氣的?「是,爺承認,一開始是氣憤你每回都搞砸了爺的婚事,可後來,爺心裏就隻有你,自然看那些庸脂俗粉花花草草不入眼,偏偏你一心要把爺往別的女人懷裏推,甚至還想把爺扔給皇上——」他的火氣也不遑多讓,一想起便是恨得牙癢癢的。「在你眼裏,爺是可以隨隨便便就打包送人的嗎?」

  她一怔,突然咯咯笑了起來。

  「還笑?」他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可終歸還是捨不得,抬手輕撫她的臉,放柔了聲音,「爺都快被你氣死了,這輩子從沒這麼窩囊過。她笑著笑著,心下忽又是一陣酸楚揪疼了起來。

  「怎麼了?」他察覺到她的不對勁,臉上微微變色。「哪兒疼嗎?還是餓了?」

  「沒有,都不是。」她勉強一笑,圓圓眼兒微閃水光,「雷霆大人,你對我這麼好,喜鵲沒法報答你——」

  「傻子,爺喜歡你,又何須你的報答?」他鬆了口氣,大手拍了拍她的頭。「往後你好好兒的,讓爺照顧你,寵愛你,這就足夠了。」

  「可是我不能嫁給你……」她說著說著又想掉淚了。

  範雷霆氣息一窒,臉色鐵青。「又說傻話,既然你心底也是喜歡爺的,咱們兩情相悅,哪有不能談婚論嫁的?」

  她搖著頭,玉藕雙臂緊緊環住他的頸項,小臉埋進他溫暖的肩窩裏,不發一語,淚水卻是怎麼也管不住地奔流,濡濕了他的衣衫。

  他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和飲泣惹得方寸大亂,手足無措,連連相問哄慰了許久,還是不得其法,最後隻得將她圈擁在懷裏,默默任她哭個痛快。

  興許是這半個月來緊繃憂亂心傷的情緒潰堤,又是在這熟悉安心的溫暖懷抱裏,喜鵲哭著哭著,哭累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範雷霆自始至終緊緊地將她摟在懷裏,臉色卻是越來越深沉。

  究竟是誰膽敢阻攔、不允他的喜兒下嫁?

  自那日起,喜鵲就再也沒回萬年紅娘居了。

  說是她貪心也好,自私也行,可距七夕已不到十數天,她就隻剩下這十幾天的日子能和他在一起了。

  喜鵲知道自己笨,不爭氣,而且對他不公平到了極點,可是……可是就容她再貪戀這十幾日的幸福吧,在七夕的前一日,她一定會同他說清楚,她會盡自己最大的能力讓他明白,她好愛好愛他,可他倆仙凡兩隔,是注定不能結為夫妻,白首偕老的。

  待七夕過後,就請他徹底把她忘得幹幹淨淨,就當她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生命中一樣。

  這夜,喜鵲抱膝坐在總教頭軍府中花園裏的一方大石上,正是方沐浴過後,一頭半濕未幹的青絲披散在肩後,怔怔地仰望著那一輪皎潔的明月。

  「玉帝大人,禰說得對,我就是禍頭子,就是個任性鬼,我為滿足自己一時的痛快,不顧後果,傷人害己……」她喃喃輕語,蒼白的臉上儘是心酸痛楚。「我本該讓他恨透了我,這樣就算我走了,他日後也不會太難過。可我就是豬油蒙了心,我就是……捨不得連最後這幾日溫存都不留,就此魂飛魄散,生生世世再見不到他……」

  想到這裏,她的手緊緊擰著胸口,痛苦得幾乎無法呼吸。

  一雙熟悉臂彎將她攬入寬大懷裏,範雷霆低沉的嗓音透著緊張和心疼,在她耳畔輕響起。

  「喜兒,怎麼又難過了?爺不是對你保證過,萬事都有我嗎?就算天塌了,爺也幫你撐著。」

  「我、我不難過。」她極力眨去淚光,嚥下難過,回過身來一頭鑽進了他懷裏。

  真好聞,真暖和,真……幸福。

  儘管這樣的幸福,隻剩短短的十二三日不到,可至少在這些時日之內,這個懷抱還是她的……

  喜鵲,你真是個沒心沒肺、徹頭徹尾的自私鬼。

  「騙人。」他輕撫著她微濕的發,心下一緊,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大步往寢房方向沖。「怎麼頭髮也沒擦乾便出來了?萬一著涼了怎麼辦?」

  見他把自己穩穩放在床榻上,先是用條錦被將她包了起來,然後又去尋來乾布小心翼翼地替她擦起頭髮,喜鵲又是歡喜又是心如刀絞。

  偏生現在還不能跟他說實話,隻得滿腔珠淚暗暗往肚裏吞。

  「別忙了,我很好,頭髮也都幹了。」她微涼小手輕搭在他手腕上,強顏歡笑,「你就坐著和我說說話好不?」

  他總算沒那麼手忙腳亂緊張兮兮了,可仍舊不忘撈起她豐厚的長長青絲,確定了已乾得差不多了,這才放心地坐了下來,順手又將她撈進自己懷裏,穩穩安置在腿上。

  「你願意跟爺說,為何你這幾天心緒鬱結,愁眉不展了嗎?」他凝視著她,正色問。

  喜鵲一時啞然,片刻後才低低道:「沒什麼,隻是有些惦掛紅娘居的生意,手頭上還有些對像沒得擇人匹配呢。」

  範雷霆釋然地籲了口氣,隨即笑了。「爺當是什麼難事呢,作媒很傷神嗎?湊數兒就成吧?別犯難,爺身邊的、麾下的,你愛挑哪個去配人就挑哪個,誰若不肯,爺滅了他!」

  「雷霆大人——」她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又驚又喜,「真、真的?」

  「隻要是爺答允你的,闆上釘釘,千金不換。」他柔聲道。

  太好了!太好了!他有十萬禦林禁衛軍,隨隨便便總能配出個十數對吧?

  她簡直樂歪了,圓圓眼兒裏又出現了久違的晶光閃閃、眉開眼笑。

  終於可以完成任務,有臉回去見玉帝大人和她的織女公主啦……

  喜鵲歡天喜地的咧嘴傻笑著,可笑著笑著,笑容又僵住了。

  就算功德圓滿,不用魂飛魄散,可是她依然還是得離開他。

  那,又有什麼好歡喜的?

  「喜兒,你怎麼了?」本來還笑得那般開心一可怎麼一忽兒又哭了?

  「我開心。喜極而泣。」她淚汪汪地看著他。

  「撒謊。」他又怎會看不出她是歡喜還是難過得掉淚?

  「雷霆大人,我可以明兒就選人來配嗎?」她顧左右而言他。

  範雷霆本想追究問個明白,可見她含淚可憐兮兮的模樣,心一疼,只得什麼都依了她。

  可第二天,趁帶著喜鵲入宮「挑選」的當兒,他吩咐了寒兵和鐵戢全程護衛著她,無論她選中了誰來配對,都得從命,接著便離開了校閱台,轉身往上書房去。

  有些事,該是請皇帝給個「交代」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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