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說起源,說罪孽
靈脈寶珠憤怒了。
那落於碧綠葉簇之間的渾圓明珠光芒猛地一黯,接著放射出比之前明亮百倍的光輝,刺得車山雪睜不開眼。
房間中的空氣也迅速熱起來,以一種馬上要爆炸的速度向著沸騰奔去。
一邊上,宿飛甚至顧不上指揮,幾個跳躍閃到遠處。
但車山雪依然站在樹下不動不搖,哪怕迎面撲來的熱浪燎焦了他的發尾。
“先人之債,子孫償還,此乃常理。”他冷靜道。
車山雪頂著酷熱往前又走了一步,身周環境仿佛從熊熊燃燒的火海中變成了鐵匠專門用來燒鐵水的高爐裏。汗水以不正常的速度從他皮膚上鉆出,來不及濡濕內衫就已經幹透,嘴唇上的皮膚很快幹枯裂開,灰白的死皮一道道皺起。
但車山雪還在繼續說話。
“我的心臟給你也沒問題,只要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頓了頓,道:“正如萬物有生便有死,會死之物亦有轉生的一天。那麽,既然本該壽同天地的地脈會因為被挖出被斬斷而死去,是不是會有一種方法讓它重生?”
回答車山雪的是靈脈寶珠的滔滔怒火。
見炎熱無法奈何仇人的子嗣,寶珠立刻改變了方式,支撐它的靈木將數量繁多且龐大的根系從鋼骨上抽起,長鞭一樣甩向車山雪。
一時間滿樹碧葉沙沙直響,漫天都是鞭影,耳邊皆是呼呼風聲。車山雪來不及避開,只覺得一瞬間有幾十條鞭子打在身上。
他用手臂護住頭,慶幸出門前穿上了內甲。
……不過,這件內甲是諶巍逼他穿上的。
車山雪嘴角抽了抽,把某個人的名字從自己心裏按下去,開始全神貫註躲避鞭影。
遠處,宿飛瞪大眼睛。
這棵支撐靈脈寶珠的靈木有多少樹根,恐怕連催生它的武夷樓門人也不知曉。如果一定要宿飛猜一個數目,他一定會說多如繁星。
然而在這多如繁星的鞭影之下,車山雪哪怕被光刺得不能眼睛,光憑聽聲辯位,也能判斷出了這無數鞭影的來去,雖然有些狼狽,一路往前時卻沒被打到多少下。
宿飛曾經聽說過大國師斷筋絕脈之前已經是接近宗師的境界,但那個時候大國師多少歲?二十三?二十四?太年輕了,宿飛自己也是天資絕艷之輩,快三十多才摸到宗師的邊。
他原本一點也不相信大國師這種傳聞,但眼前的這一幕,讓宿飛動搖了。
一個武人,哪怕斷經絕脈,不能拿起兵器,心境和眼力仍在,仍然能因為各種際遇突破,只是困難許多罷了。
而車山雪這些年作為武者的心境恐怕有過突破,不然不能解釋宿飛看到的事情。
……真是可怕的人啊。
武夷樓樓主又轉過頭去,只見懸掛的玉鏡在鞭風中搖晃,其中映出的景象也在抖動,模糊之中只能看到千萬紫雷和破開紫雷的青色劍氣,兩者你爭我奪,不分伯仲。
“和閉關前相比,果真又進步了,看樣子諶巍根本不是強行破關,小道消息真是誤人……”
宿飛的語氣中流出他自己都沒有發覺的羨慕和嫉妒。
這些天賦異稟的人,為什麽要和他出生在一個時代?
武道機關沒落,反倒是唱歌小鳥那種華而不實的更受歡迎,好不容易讓“武神”在他這一代成功,眼下卻被青城劍聖和大國師兩人玩弄於手掌中……
“不過,現在可是你自己送上門的啊。”
虞操行送來的骷顱沒用了?大國師現成的人不是在這裏嗎?
平日宿飛也不敢說自己有對付大國師的把握,但現在大國師為了靈脈寶珠,可是完全忽略了他。
年輕時只是個普通武夷樓門人,經常接到刺殺活計的宿飛怎麽可能放過這個機會。他悄無聲息地尋找了一個更好的位置,並掰開自己的旱煙桿。
那不是一柄普通的旱煙桿,掰開後才能發現它全部是玄鐵打造的,被藥水染得光華不露。也不知道宿飛如何拆開組裝,須臾之間,一架精巧的小弩就出現在他手中。
這小弩射出的不是弩.箭,而是細如牛毛的毒針,毒針必須是專門配置,內中中空,吸取了三步便倒的蛇毒,尾端更是錘得扁平,註入內息後能輕易破開狂風,不偏移目標。
宿飛一口氣瞄準,運氣,鬆弦。
隨毒針飛出的內息吞沒了所有聲音,只是一瞬,毒針就跨越了他和車山雪之間的距離。
同樣,毒針也沒受到鞭影鞭風的幹擾。
不管怎麽說,宿飛可是在宗師這個境界裏浸淫幾十年的人物。
要中了。
宿飛勾起嘴角。
下一刻,竹葉般的劍光輕柔穿過了他的胸膛,在他胸前留下了一個前後貫通的縫隙。
宿飛詫異地低下頭,看到暗紅的鮮血從他胸口冒出。
懶得繼續和斷了長長了斷的武神做糾纏,沒找到車山雪的諶巍直接殺進武神內部,武夷樓弟子們可不是不死之身,躲得快的現在或許還留著一條命,試圖阻擋諶巍的,全部化為他劍下新的亡魂。
諶巍趕到武神心臟的這個房間時,剛好看到宿飛一臉瘋狂地鬆弦。
用妖魔的筋做成的弩弦力道極大,毒針飛出時的速度之快甚至讓諶巍來不及阻攔。
他也沒去救,隨手一劍刺死了宿飛。
等他再擡頭看過去,發現那枚毒針果然沒對車山雪造成半點影響。
倒不是車山雪聽到聲音躲開了,只是毒針一靠近靈脈寶珠,就被滾滾熱浪融化成水珠,射偏砸在靈木的樹幹上。
而且毒針就算沒偏也不要緊。
車山雪怎麽可能忽略掉宿飛,穿上的內甲不說,他身周還用靈力虛虛圍了一圈,配合聽聲辯位來判斷無數樹根所在。若非如此,車山雪不是被靈木打飛,就是和毒針一樣烤化成水。
當然了,他沒使用動靜太大的祝呪,免得靈脈寶珠氣上加氣。
故而諶巍粗暴斬斷靈木樹根時,車山雪無奈地向他投去一眼。
“看什麽看?”諶巍沒好氣,“你要的寶珠好好的。”
“那真是多謝劍聖劍下留情了。”車山雪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諶巍向他走過來,走到他身後,將劍鋒反手朝下,然後雙手伸到車山雪腋下。把沒反應過來的車山雪舉起,送到樹上。
車山雪:“……你作甚麽?”
諶巍:“得了吧,你還有力氣爬樹。”
說完,他又轉頭去看靈脈寶珠,發出和車山雪一樣的感嘆。
“真大啊。“
車山雪:“……”
這真是好久不曾體驗過的熟悉,讓他想起當年雲遊偶遇時,他們是怎麽互扯後腿的。
“你到底要幹什麽?”諶巍問,“把這個珠子……這個球扛回去嗎?”
“……”靈脈寶珠。
靈木生出一根新根須,向著諶巍抽過來。
這點抽打對於諶巍不痛不癢,車山雪羨慕了一會兒此人的皮厚,嘆著氣扶著樹幹在樹枝上站穩。
靈脈寶珠的光和溫度已經降下來,再一次冷靜的它操縱武神,讓這個大塊頭原地坐下。
武夷群山轟轟作響,山下的祝師厲鬼還有百姓們看到見到這一幕,雖然心驚膽戰不消,卻也齊齊鬆了一口氣。而武神裏,車山雪伸出手,觸上靈脈寶珠光滑的表面,輕輕撫摸。
靈脈寶珠根本不願車山雪碰它,立刻把車山雪腳下的樹枝往後移動了三寸。
車山雪放下手,轉頭看向面無表情,實際上摸不著頭腦的諶巍。
“你可知道前朝歷史?”他問。
“前朝?”諶巍疑惑反問。
在大衍建立之前,人族已經數百年不曾出現一個皇朝,甚至不曾出現一個國家,宗門便是割據的群雄,一門之主就是一地之王。
而陷入這個奇怪的局面之前,人族最後的一個皇朝是大周,滅亡於魔域漸起的七百年前。
“虞氏是大周的祭司。”車山雪道。
諶巍點點頭,青城山上也有長老教授史經的,這個他知道。
“這麽多年戰亂,就算是虞氏也從羊嶺山遷到銀山又遷到大興小興嶺,期間丟失無數記錄,民間對大周的記載更少了,”車山雪道,“之前不是和你說過了,我的先祖挖出並斬斷了一條陽地脈,便是在那個時候。”
靈脈寶珠聞言氣憤地閃了閃。
車山雪繼續道:“前因後果皆不知曉,總之,有一天,七百多年前的那位虞氏族長,可能是領下當時天子的旨意,也可能是自己心血來潮,他花費無數時間物資人力財力,跑遍群山大川,繪制了一幅陰陽地脈圖。”
“不曾聽說。”諶巍道。
車山雪揮揮手。
“說不定叫別的名字,陰陽地脈圖是我結合先人手稿上的記載自己起的,重點不是這個。”
他頓了頓,道:“那位……我母親的母親的母親的不知多少輩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先祖繪制地圖就算了,在繪制完之後,他竟然在圖上的幾條地脈中挑揀了一番,選了一條陽地脈,邀請當時的大宗師宗師一起,把它挖了出來。”
“……”諶巍。
諶巍沒聽懂。
就像之前那條被驚擾後直接跑路的陰地脈一樣,陽地脈也是會移動的啊。
“你不是見過了?那座死火山下有釘住地脈的陣法,”車山雪道,“多來幾個,把陽地脈的首尾中間釘住,再調動奴隸一起挖。據說為了這件事,大周將全國一半的奴隸都送到了那條陽地脈上,更有大宗師和宗師一劍千裏萬裏,挖出陽地脈甚至沒用上幾個月。”
“挖出來幹什麽?”諶巍還是覺得難以理解,“世間陰氣陽氣總是平衡才好,陰地脈暴露於地表會引來呪風呪雪,陽地脈暴露,恐怕會生機過盛,反致滅亡。”
“這不是問題,”車山雪道,“因為挖出來的陽地脈來不及讓人間生機過盛,就被他們斬斷了。”
依然不知原因,虞家留下的手稿裏,這一部分早已遺失。
更可怕的是這件事的後果。
地下的陰地脈陽地脈兩兩相對,陽地脈少了一條,陰地脈便多了一條。從此地上呪力比祝力強盛,陽氣比陰氣衰弱,沒有幾年,其他的陽地脈也開始虛弱起來,而陰地脈越來越強壯,終有一天……
“呪力將祝力取而代之,浮上地面,魔域便這樣出現了。溫順的飛禽走獸食用含有呪力的食物和水,很多死了,活下來的則變成最開始的妖魔和呪獸……這七百年地上生靈的苦楚,皆是我先祖的過錯,”車山雪沈聲道,“我既然流著虞家的血,自然也要承擔一份罪孽。”
諶巍皺起眉。
“七百年前的事和你有什麽關系?”
車山雪沒理諶巍,他說這些其實是為了拖延時間,藏在袖中的手已經畫完最後一道符文,靈力蕩漾,一道白光射向靈脈寶珠。
“敞開記憶吧,讓我看看地脈由何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