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檢測(1)
第二天, 高穹果然準時來了。
按照他平時習慣性遲到的特點, 章曉以為他說七點到,至少要到七點半才來, 結果高穹六點就來了。
帶著一身雪沫和寒冷的空氣, 和一點兒快活, 高高興興地給他打電話:「你好。你起床了麼?」
章曉其實直到快天亮時才勉強眯了一會兒眼,此時仍舊是迷迷糊糊的:「起了, 你等等。」
兩人熱了速凍包子, 草草吃了早飯,立刻拎著杜奇偉的行李出發。
高穹昨天回文管委值班之前先去了一趟危機辦, 把杜奇偉的照片交給了危機辦的人。秦雙雙不在, 秦夜時也不在, 他放心不下,還放出自己的精神體試圖恐嚇對方。但他那頭狼身上的紅色還未消退完,危機辦的姑娘們圍著那頭粉色耳朵和粉色尾巴的狼,眼裡都是瀲灧水光。
恐嚇完全沒有效果, 高穹決定不把這個細節告訴章曉。
「我已經幫你把照片上交了, 你放心。」他說。
章曉心不在焉地看著站名:「嗯嗯。」
得不到贊賞, 高穹帶著點兒失落,接過了他手上的行李。地鐵里很空,這個熱熱鬧鬧的城市一到春節便空得可怕,熙攘人群從此分散往東西南北各地,待過了節,又從各個方向重新回到此處。高穹沒經歷過長途跋涉, 也沒體驗過春運,他只覺得地鐵真空,位置真多,他和章曉完全可以坐下來慢慢一路晃蕩過去。
今天凌晨的時候,因為有新的病患需要進入重症室,情況基本穩定的杜奇偉被轉到了特級病房。
危機辦的人二十四小時在房外值守,房內裝著攝像頭,有專門的醫生和護士照看著。這是秦夜時給章曉打電話的時候說的。
醫生說杜奇偉的生命體徵暫時平穩,但仍舊不容樂觀,他的大腦尚未蘇醒,功能未能完全恢復,並且腦幹有萎縮的可能。哨兵和嚮導的精神體與他們的腦電波聯繫極為緊密,興奮的哨兵會擁有一個開心快活的精神體,情緒不穩定的哨兵有時候甚至無法召喚自己的精神體。杜奇偉的精神體被那蛇一口啃去了半個,剩下的一半回到他身體里,憑著頑強的力氣,勉強維持著此時此刻的心跳和呼吸。
章曉簡單跟高穹說了杜奇偉的情況。兩人站在二六七醫院的門口,等待著秦夜時出來接他們進去。
秦夜時風風火火跑出來。他連續兩天沒睡,一直在醫院值守,清秀的臉龐帶著十二分憔悴,下巴還冒出了胡茬。
「太好了,你來就好了。」他拉起章曉就往醫院裡走,經過警衛時掏出了自己的證件匆匆一亮,「你勸杜奇偉她女朋友回去休息,我沒有辦法跟這樣的女人溝通。她比我姐姐還固執。」
高穹緊緊跟在章曉身邊,死死盯著秦夜時拉著他的那只手看。
杜奇偉的女朋友是他那間咖啡館的老闆,一個普通人。女孩並不知道自己男友是哨兵,杜奇偉也沒能對她坦白身份,但經過這兩天的忙亂和危機辦工作人員亮明的身份,她已經完全明白現在是什麼狀況了。
在一個資訊異常發達的時代,什麼都流傳得很快,比如特殊人群的特徵,比如一個哨兵的精神體消失會意味著什麼。
女孩似乎已經哭過了,但神情略顯木然。她坐在杜奇偉的病床邊上,呆呆看著吊瓶里的藥液一滴滴落下。
秦夜時和高穹站在病房外,兩人都怯於應付可能哭泣的女人,不敢進入。
「我昨天和章曉一起在他家裡禁足。」高穹突然說。
秦夜時愣了愣。
「哦。是這樣的。」秦夜時認真回答,「章曉和普通同事的交往,我沒有任何意見。」
高穹:「……」
他磨了磨後槽牙,但鑒於現在的時間地點並不合適,遂在心中大方地勸告自己:不要跟這個人生閒氣,那樣太無聊了。
「我們不是普通同事。」他還是加了句,「是搭檔。」
秦夜時有些憐憫地看著他,耐心地說:「唉,你可能分不清楚兩者的區別。在我們一般人的語境里,搭檔也是同事,明白了嗎?」
高穹:「……」
兩人都覺得對方無法溝通,各自高冷地沈默了下來。
等待了約有半個小時,病房的門開了。女孩拎著自己的包,披著大衣走出來,對秦夜時連聲道謝。
秦夜時送她離開醫院,高穹看著兩人走遠,轉身想進入病房。
但門似是被反鎖了,推不開。
「……章曉?」高穹吃了一驚。特殊病房的門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反鎖的,鑰匙在主治醫師和護士手裡,病人無法從內部上鎖。但現在門確實開不了了。
他透過門上的玻璃看進去,發現章曉站在杜奇偉身邊。
一片浮動的輕霧從他身上,粉末般散開來。
和那個女孩交談的時候,章曉就看到了那只小小的鷹。
甚至不能說是鷹,是一隻手掌大小的雛鳥。它渾身濕漉漉,彷彿剛剛從蛋殼里掙脫出來,連眼睛都還未睜開。
杜奇偉的精神體是一隻非常漂亮的歌鷹,在空中翱翔和滑行的時候尤其美麗,灰色的羽毛油光水滑,橘黃色的小爪子和喙又尖又利。
章曉還是第一次見到它這樣孱弱的樣子。
那只雛鳥趴在枕頭上,緊緊依偎著杜奇偉的臉頰,一眼看過去只是一個沒長毛的小肉團。
「醫生說現在很危險,如果他今天還醒不過來,就說明腦部的損傷無法恢復……」
「我知道。」章曉低聲回應,眼神仍盯著那只雛鷹。
「……你在看什麼?」女孩順著他眼神望過去,詫異地問他。
章曉沒有回答,他正在拼命地回憶自己在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的嚮導通識基礎課上學到的內容。
精神體消失,持有精神體的人也會因此而衰竭死亡。
他們一開始以為這個襲擊事件和陳宜事件一樣,但實際上杜奇偉的歌鷹沒有完全消失。它殘留的一部分迅速回到了杜奇偉身體里,並且因為他女友的保護,讓蛇失去了繼續攻擊的機會。
這個小肉團,就是那只歌鷹最後留下的一部分。
它無力再凝成一隻完整的、有力的鷹,所以只剩現在這副模樣。
章曉的心怦怦直跳。
如果這只小雛鷹被救回來了,杜奇偉也就不會有事了。
他想了想,轉頭對那姑娘說:「這兒暫時有我就行了,你回去休息一下。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晚上能來接替我。他父母年紀太大了,而且家鄉比較偏遠,恐怕這兩天還不能趕到,只有我和你能照顧他了。」
那姑娘猶豫片刻,點頭答應。
章曉看著她離開病房,立刻垂頭去看那只雛鳥。
雛鳥身上環繞著一圈朦朧的微光,章曉心頭一沈:它越來越虛弱,正在消失。
必須救杜奇偉,我必須救他。我無法回到過去阻止這一切,我應該還能做些別的……章曉意識到,自己精神體的力量正在往外散出。它們瞬間充盈了整個病房的空間,強大的壓力抵住病房的門,外面打不開了。
章曉彎腰小心地捧起那只雛鳥。
小小的肉團在他手心裡瑟瑟發抖。它身上沒有任何溫度,是冰冷的,原本應該堅硬有力的喙如今也失去了硬度。
章曉沒見過自己的精神體,但他常常能感受到那種溫暖柔軟的力量。他曾沐浴在原一葦精神體的力量之中,一個強大嚮導的精神體力量能夠保護別人,並且能夠撫慰別人。章曉也因此好奇過自己養育著的那只小獸。他知道那是一隻小獸,在他的睡夢中,在他於酣眠之中初初清醒之時,他有時候能看到那團朦朧的光在床邊小步行走。
它行走的步姿輕快而謹慎,像是戒備著什麼,又像是它本來就應該這樣行走,跳躍似的,在郁蔥的林間尋覓著食物似的。
章曉知道它一定很快樂。到了文管委之後,認識了新的人,認識了高穹,他知道他的小獸變得快活了。
從前它總是趴伏在房間的一角,在章曉的眼光掃到它之前就煙氣一般逸散了。
手心的那只雛鷹突然抬起了頭,動了動腦袋,睜開小小的、濕漉漉的眼睛。
充沛而溫暖的力量湧入章曉的手心,那一處的空氣似乎出現了一個小漩渦,緩慢地打著轉兒,把小小的雛鷹裹挾在內。
一隻偶蹄目的鹿科動物趴在章曉頭頂上。它伸長腦袋,低垂下來,輕輕吻了吻那只小雛鷹光溜溜的腦殼。
秦夜時奔回此處,看到病房外面已經圍滿了人,有危機辦的人員,也有醫生和護士。
「高穹呢!」
「他在外面。門實在打不開了,他想從陽台那邊突破。」有人大喊,「這是八樓!」
秦夜時找到高穹時,他已經爬到了五層。住院樓外部的陽台不難攀爬,秦夜時定睛一看,跟在高穹屁股後面的,居然還有一隻灰白色皮毛的狼。
警衛一臉緊張:「他說出了緊急情況,必須立刻進入病房。」
「是是是。」秦夜時在地上乾跳腳。他也想爬上去,但他爬不了,徒手攀登不是哨兵課程必修的內容,他不懂。
高穹爬得很快也很穩。他在攀爬兩個陽台時,狼會沿著他的腿和背脊竄上去,高穹再抓住它的尾巴繼續往上。秦夜時覺得自己彷彿聽到了那頭狼的悲鳴之聲。
杜奇偉的病房在八樓,還未抵達,高穹心頭就是一震。
一股異常強大的氣息從病房之中猛然爆發出來,像是有什麼爆炸了,無形氣浪如同強烈的衝擊波撲卷到高穹臉上。
二六七醫院住院樓的警報同一時間鳴響。
它檢測到了遠遠超出閾值的力量。
「打破玻璃。」高穹對它的狼發出提示。
氣浪衝出來之時,病房內部的壓力突然變小了。一直趴在病房門上推門的醫生來不及收手,一下栽進了病房裡。與此同時,狼擊破了陽台的窗玻璃。
醫生和護士是懵懂的。但危機辦的哨兵、嚮導和高穹都看到了那只從章曉手心裡飛起來的小鷹。
它遠不如當日在監控中看到的那只那麼大,那麼漂亮,但羽翼已豐,正撲打著翅膀騰空而起,穩穩落在杜奇偉的輸液架子上。
接到報告的時候秦雙雙又頭疼了,她啞著聲衝自己弟弟說:「不可能的,沒有嚮導能修復損壞的精神體,你以為章曉是什麼,創世神嗎!」
「是真的。」秦夜時在那頭說,「你請來的兩個專家覺得事情不簡單,所以想給章曉做一個全身檢測。」
「那就做。」秦雙雙痛苦萬分,「這點兒事情你可以做主的,不要問我。我今天還有三個會議要開,我特麼要死了!」
秦夜時連忙飛快掛了電話。
章曉此時又是興奮,又是茫然。他緊緊攥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剛才發生的事情太奇怪了,他現在仍未回過神來。
高穹看著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章曉說不清楚。他的精神體親暱地摩挲著雛鷹的腦袋,親吻它,舔舐它。那只小小的肉團在他手心裡艱難地撲騰著,很快就冒出了小小的羽毛,吹氣般呼哧呼哧長大了。
「我……我看到我的精神體了。」他抬頭說。
高穹站在他對面,靠著牆,好奇道:「是什麼?」
「不知道。」章曉撓撓下巴,「其實不是特別清晰,但是它有四隻腳,有點兒像是鹿,可個子沒有鹿那麼高。」
它還有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一對貝殼般的小耳朵,一點兒毛絨絨的小尾巴。
兩人此時正在病房外面等待杜奇偉的主治醫生做檢查,章曉視線游移,好一陣子才意識到高穹身邊有一隻狼。
章曉從沒見過這樣的狼,它比普通的狼胖,比普通的狼矮,但顯然牙齒和四肢都更發達,似乎是一個新的物種。它站立在地上,眼睛正盯著章曉,尾巴垂落下來,一搖一晃。
「它的顏色……真有趣。」章曉不敢說粉色很怪異,選了個平和的詞語,「我第一次見。」
高穹抬手捂著臉:「粉色太惡心。」
看他一副不情願的樣子,章曉只好轉了個話題:「你可以把它收回去。」
「收不回去。」
「???」
章曉看著那頭狼,狼也盯著他,眼睛亮亮的,帶著很明顯的興奮。章曉看到高穹的腳正踩在狼的尾巴上。
「它會撲向你,如果不踩著的話。」高穹解釋完,生硬地轉變話題,「怕它嗎?」
章曉自己也覺得很詫異:「不怕……咦,我為什麼不怕?」
高穹:「不知道。」
秦夜時正帶著他的狼獾從走廊那頭走過來,恰巧聽到了兩人的談話,立刻歡喜地加快了腳步。
章曉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僵直地貼著牆站著。陌生的狼獾帶來的強大壓力讓他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
秦夜時:「……那為什麼怕我?」
他悻悻地收好自己的狼獾,示意章曉跟他來:「給你做個檢查。」
「杜奇偉呢?」章曉沒有離開,「他的主治醫師怎麼還不出來?」
「先給你做檢查。」秦夜時說,「姐姐請的兩個專家都在,你過去吧。」
高穹一把拉著章曉:「做什麼檢查?」
秦夜時完全無心隱瞞:「高危級特殊人群綜合檢測。」
應長河來到醫院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章曉完成了檢測,和杜奇偉的女朋友在病房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高穹那只狼終於恢復成了灰白色,順利被他收了回去,他不敢在章曉身邊逗留,跑到醫院食堂去吃飯了。
兩位專家把章曉的檢測結果交給應長河。
「很有意思。」對方笑著說,「但沒什麼大問題。」
章曉的身體情況一切正常。他骨骼和肌肉都很健康,在學院裡因為常常接受體能訓練,所以內外都沒有毛病。
「不過你看看他人格量表和心理測試的數據。」另一個專家補充,「你們可能要注意一下。」
應長河立刻翻到最後一頁。
高危級特殊人群綜合檢測包含身體素質檢測和精神健康檢測兩大塊,章曉的身體素質檢測全都符合標準,唯有精神健康檢測這一塊,在艾森克人格量表(*)的結果上出現了一行紅字:自我否定意識強烈。
「簡單來說,他抗拒自己的嚮導身份,並且潛意識里抵觸這個事實,不願意承認。」專家給應長河分析,「這種壓抑的心態會影響他精神體的整體情況,包括他說自己一直無法召喚精神體,根據量表的數據,我們認為他不是不能召喚,而是根本不想召喚。當他在強烈的情緒驅動下產生使用精神體的想法時,就完全沒有阻礙嘛。」
「他確實很抵觸。」應長河省略了白浪街事件的實情,只說章曉的父母因為哨兵和嚮導的衝突導致精神失常,章曉一直對這件事很愧疚。
「這事情和他其實是沒有關係的,至少沒有實際的聯繫。他因為親密關係的人身上發生的悲劇而選擇自我否定,那麼要讓他承認自己的身份,就要給予他足夠的肯定。」專家說,「來自親密關係的肯定是最重要的。可是他沒有伴侶,也沒有其他親人,這倒是個問題。這個嚮導的精神體力量非常強大,而且我們覺得可能是我們尚未能理解的強大,更別說檢測出來了。他很特殊,也很重要。」
應長河反應很快:「沒伴侶沒關係,我可以給他找一個。」
專家推推眼鏡:「強扭的瓜不甜。」
應長河:「不強扭不強扭,這瓜很順。」
第二天,文管委的全體人員都接到了來自文管委主任的一個通知。
【為更好地應對目前的嚴峻形勢,加強我單位同事之間互幫互助、和睦友愛的氛圍,並提高安全意識,現決定,我單位兩小組人員(即每位哨兵及其搭檔嚮導)在本通知下發之日起三日內,務必共同居住,共同出入,互相監督,互相保護。】
——
*艾森克人格量表:英國心理學家H. J. 艾森克編制的一種自陳量表,是在《艾森克人格調查表》(EH)基礎上發展而成。20世紀40年代末開始制訂,1952年首次發表,1975年正式命名,1979年在「艾森克人格量表(普通型)」的基礎上,衍生出專門針對特殊人群的艾森克人格量表(特殊型)。特殊型量表增加了特殊人群對自我身份的認知度和接受度相關自評問題,自推廣之日起,已成為全世界特殊人群最常用的人格量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