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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向旅行》第75章
第75章 寧哥(3)

  嚴謹沒有立刻回答。

  事情已經過去幾年, 兩人像是此時此刻才沈默地彼此交換著一個心照不宣的事實。

  「那是意外, 袁悅。」嚴謹無力地說,「你為什麼現在……又提起這件事?」

  袁悅沈默片刻, 低聲說:「你知道國博最近死了一個人麼?」

  「知道。」嚴謹說, 「我看到了情況通報。」

  他在新希望工作, 新希望又是專門培養哨兵嚮導的地方,來源不甚清晰的小道消息傳得飛快, 老師們早就知道, 被殺的是一個普通人,而襲擊他的是一個哨兵。

  「這和寧秋湖有什麼關係?」他問。

  「現場的監控攝像頭很清晰, 拍下了襲擊者的精神體。」袁悅的聲音很低沈, 「你還記得寧秋湖的精神體是什麼嗎?我記得的。」

  嚴謹愣愣站在洗臉台前, 背上忽的冒出了一片冷汗。鏡子被水汽覆蓋,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個臉色蒼白、滿眼驚悸的自己。

  「見了面再說吧。」袁悅說,「我先去一趟單位,大概一個小時之後去找你。你有課麼?」

  兩人很快約定了見面的時間。掛斷電話之後, 嚴謹拽下乾毛巾, 蓋在自己臉上, 狠狠擦了一把汗。

  袁悅說得隱晦,但他聽明白了。

  嚴謹今天上午都沒有課,他洗漱完畢,坐在辦公室里發呆。

  他跟高穹和章曉提起過寧秋湖,說他是新希望最優秀的學生,也是自己最得意的學生。

  但寧秋湖卻殺了人。

  事情發生在寧秋湖畢業前夕。

  當時他正和一個哨兵在對戰室進行一比一的戰鬥, 對戰室外頭有幾個人觀戰,嚴謹在對戰室裡頭。他釋放出自己的鸚鵡,維持戰場的秩序。

  寧秋湖的森蚺落到地上的時候,他的對手明顯嚇了一跳。

  亞馬遜森蚺是世界上最大的蛇類,並且習慣用吞食的方法來進食。它衝對面的哨兵張開蛇口,粗大的蛇信伸縮不停,整個對戰室都瀰漫著這條蛇的驚人壓迫力。

  這是一次很平常的訓練。每一個從新希望畢業的哨兵都要完成一定的實訓課時才能順利拿到畢業證,寧秋湖那天正巧在對戰室值班,所以就答應了這位哨兵的要求,和他一起練習,讓他補滿課時。

  來圍觀的人都是想看寧秋湖的,嚴謹當然也是。他和寧秋湖配合過很多次,因而鸚鵡閒散地落在肩上,他也閒散地坐在地上,打算開開心心地觀戰。

  來訓練的哨兵釋放出自己的精神體,是一隻隼。

  他的隼非常漂亮,在顯出形體的瞬間立刻變大,雙翅平展,竟然覆蓋了一半的天花板。

  嚴謹也忍不住發出驚嘆。他認識這個哨兵,知道他是物理學院的高材生,還沒畢業就已經被危機辦點名要去了。可惜他擅長的不是攻擊,而是出色的偵察和反偵察能力,這場戰鬥也不是非要爭出輸贏,目的只是湊課時,

  隼是蛇的天敵,兩只動物同樣擁有龐大的形體,但相較起來,隼的靈活性比森蚺更高。它反復俯衝向下,啄擊森蚺的頭部,一擊得手後身體迅速變小,立刻後撤脫離,隨即形體再次變大以展示自己的威懾力。

  寧秋湖倒是不顯得著急。但森蚺的腦袋被啄破了,發出凶惡的絲絲聲,隨即矮下腰,團成一團。

  嚴謹的鸚鵡忽然渾身一顫,炸開了毛。

  與此同時,森蚺融化了。

  或者說,它消失了。

  巨蛇的形體化作無數細小的白色顆粒,水流一樣淌下來。對戰室里很快瀰漫起濃重的霧氣,令人喘不過氣。霧氣從森蚺原本停留的地方不停卷湧出來,一直湧到天花板,將對方哨兵和那只隼都包圍在內。

  森蚺本來就比隼更壯大,它化成的霧氣也遠比隼要多,霧氣佔據了整個對戰室,不過瞬間,那只在天花板上盤旋的隼便被霧氣死死罩住了。霧中彷彿有什麼鉗制著它,它發出了尖利的慘呼。

  巨大的蛇體終於從霧氣中顯示出來,湧動的顆粒紛紛進入森蚺的身體,它把蛇身緊緊捲起來,將那只隼纏在裡頭。

  「認輸。」在隼的叫聲里,隼的主人連忙笑著說,「雖然隼是蛇的天敵,但打不過就是打不過。你的森蚺太大了,在形體上佔了很大的優勢……」

  寧秋湖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樣,彈了彈手指。

  嚴謹心中一驚,立刻站了起來。

  這是攻擊的手勢。

  得到指令的森蚺立刻張開巨大的蛇口,將在蛇身纏卷而成的牢籠內撲騰掙扎的隼一口吞了下去。

  這不是擊潰,而是毋庸置疑的吞食。隼一旦被森蚺吞入腹中,再無重新凝聚的可能。森蚺滿足地支起腦袋,所有人都看到它脖子上有一團蠕動的東西,十分突兀地頂起了蛇皮。

  嚴謹連忙抱住栽倒在地的哨兵,大喝一聲:「寧秋湖!」

  寧秋湖如夢方醒,立刻收起了自己的森蚺。

  「放出來!」嚴謹大怒,「把隼吐出來!」

  但已經來不及了。寧秋湖再次把森蚺釋放出來之後,它連脖子上那團東西都不見了。

  事件的影響極為惡劣。昏迷的哨兵被送到了二六七醫院,當天晚上就斷了氣。雖然在實際的戰鬥中,哨兵可以用擊潰對方精神體的方式來打敗敵人,但寧秋湖的森蚺直接吞下了隼,這已經不是普通實訓的攻擊手段,寧秋湖最後連畢業證都沒有拿到,直接被新希望開除了。

  在舉行內部聽證的時候,嚴謹詳細地說出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他還提了兩個問題。

  「為什麼寧秋湖在對方已經認輸的情況下還要指揮森蚺攻擊?」

  「不同的精神體之間不可能這麼快就融合在一起,但從寧秋湖收起森蚺到再次釋放,前後時間不過兩分鐘,隼已經完全被森蚺‘消化’了,這非常可疑。」

  遺憾的是,新希望不想把問題鬧大,因而沒有理會嚴謹的疑問。寧秋湖太優秀了,一個優秀的學生發生這種事情,如果鬧大了,很容易會讓新希望蒙上不好的傳言。

  最後,校方本著大事化小的思路,直接開除了寧秋湖。

  嚴謹提出來的兩個問題沒有人回答。

  他此時此刻再想起來,仍舊覺得無法理解。

  嚴謹非常喜歡寧秋湖,他認為寧秋湖身上有難得的潛質:具有一定的野心,並且願意為自己的目的付出常人難以做到的努力。

  但他不能允許自己包庇和寬恕一個在自己面前殺人的學生。

  袁悅問得沒錯,他懷疑過。他懷疑寧秋湖是故意的——但他沒辦法給自己的這種懷疑找到可靠的理由。

  想得多了,肚子也餓了。嚴謹草草衝了一杯麥片,看了看時間,還有半個小時袁悅就要過來。

  放在沙發上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端著杯子去接,看到手機上顯示的來電人姓名時,頓時僵了。

  他一直沒刪寧秋湖的手機號碼。

  而此刻來電的屏幕上正顯示著「寧秋湖」三個字。

  「愛是一種條件反射。」

  在人才規劃局的最後一節課上,袁悅班上的輔導員告訴自己的學生,她結婚了,並且已經辭職,將隨著丈夫到另一個城市生活和工作。

  學生們為她送上了歡呼和掌聲。

  年輕的老師開心地與他們分享著自己的幸福,並且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袁悅很久之後才懂得這句話的意思。

  條件反射是經由外部刺激而產生的,只要這種刺激還存在,條件反射就不會消失。沈浸於「愛」之中的人,戀人的聲音、身影,甚至他名字中的某一個字,都能令他湧起無端的溫柔和甜蜜。但是外部刺激一旦消失或變化,引起條件反射的條件改變了,條件反射就會受到抑制,最終消失。

  袁悅覺得,自己對寧秋湖的感情,正在時間里一點點地被消磨殆盡。

  留下的記憶大部分都是好的,但美好的回憶並不一定與愛這種情緒相關。他回憶起自己與寧秋湖的初遇,曾經也覺得甜蜜,但現在只想一笑置之:都過去了。他心想,我們都變了,我也是,你也是。

  兩人的第一次交談是寧秋湖主動的。當時袁悅代表人才規劃局參加全國技能大賽,他參加的嚮導單人賽里有一道附加題,用於考察嚮導精神體的特殊能力。

  在毛絲鼠的幫助下,他完整地記錄並復述了一份多達三萬字的文獻,拿到了最高分。

  比賽結束之後,寧秋湖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袁悅面前,問他這種神奇的記憶力是怎麼回事。

  兩人就這樣認識了。像火星落在灑滿了汽油的柴禾上,好感迅速生起,並且以無法阻擋的趨勢,把兩人捲入了「愛」這種條件反射之中。

  袁悅心裡是不願意相信寧秋湖是殺人兇手的,但那條森蚺他真的太熟悉了。他甚至覺得,如果當時自己能直接看到陳宜出事時的監控錄像,哪怕只是一道殘影,他一定也能立刻分辨出那是什麼東西。

  走出地鐵站,袁悅一邊往新希望的大門走,一邊給嚴謹打了電話。

  他穿過校門,經過貼滿了周沙照片的榮譽牆,經過大門緊閉的技能樓,一直走到了生科院的電梯前,但嚴謹沒有接電話。

  袁悅把手機揣到兜里,有些為難。嚴謹的辦公室在地下,進入嚴謹的辦公室要搭乘電梯,但他沒有口令,無法抵達嚴謹所在的那一層。

  正踟躕著,電梯門開了。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從裡面走出來。

  前面的那個長相英俊,身材高大,他看了袁悅一眼,眉頭輕皺,但很快就平復下來,徑直擦過袁悅肩膀走了。

  後面那位和袁悅差不多高大,但年紀比秦夜時和章曉看起來都要小,戴著一頂鴨舌帽,穿著套頭衫和牛仔褲,正拿著電話在嘰里呱啦地說話。

  「我現在就回去……沒答應。怎麼可能答應啊,你們想得倒美。那鸚鵡啄了半天我的蜂鳥寶寶,毛都快被拔完了……」

  他邊說邊走,經過袁悅身邊的時候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頓時一凜,手指發僵,手機從掌中滑落,掉到了地上。

  女孩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方稚,你回來的時候順便幫我買份飯,肉末茄子……餵餵?」

  「方稚!」

  生科院門口傳來聲音。

  「趕時間,快走。」

  方稚退了兩步,彎腰撿起自己的手機,紅著臉衝袁悅點了點頭,跑出大門。

  「你磨蹭什麼?」寧秋湖滿臉不耐,「那個是誰?」

  越過方稚的肩膀,他看到呆立在電梯前頭的那個男人轉身朝自己看了過來。

  那種眼神令他極為不舒服。

  方稚捂著自己的胸口,連連喘氣:「我靠……我靠……寧哥,我靠……」

  寧秋湖:「說人話。」

  「他,他袁悅啊。」方稚的聲音都在發抖,「我的天,是袁悅……」

  寧秋湖的心猛地一跳,漸漸劇烈了。

  那年輕的,瘦削又憔悴的男人移動了,他朝著自己和方稚走過來。寧秋湖下意識地想走,他現在應該立刻離開,他已經忘記了袁悅,再見面會生出許多事端。

  但他動不了。像是冥冥之中有一隻手,溫柔有力地按著他的肩膀,讓他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方稚仍舊緊緊揪著自己的左胸的衣服:「我靠,寧哥……我知道你當時為什麼哭了……原來是這樣的,這麼……這麼……」

  他說不出更好的形容詞。見到袁悅的那一刻,被硬生生吞進自己腦中的那部分陌生記憶瘋狂地躍動叫囂,方稚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他的心臟劇烈地搏動著,太陽穴突突突猛跳,寧秋湖的記憶在他身上活過來,他被猝然湧出的思念和牽掛弄糊塗了。

  方稚回過頭,瞧見袁悅已經走了過來。他臉上全是懷疑和驚愕,目光緊鎖在寧秋湖身上。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袁悅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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