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屍古(3)
鐘妍和馬世明是大學的時候認識的。兩人的戀情一直延續到了畢業, 隨後開始談婚論嫁。
馬世明家裡都是生意人, 對這位文質彬彬的小姐很尊重,但私底下卻反復多次要求馬世明和鐘妍分手, 和別的門當戶對的姑娘結合。
馬世明頂住了所有壓力, 直到登記結婚的那天, 民政局的登記人員問了鐘妍一個問題。
「鐘妍,你需要變更監護人嗎?」那位大媽問得利落, 「很多人結婚之後都會把監護人變更為自己的愛人, 你要改嗎?」
鐘妍當時沒有回答,而是立刻扭頭看馬世明。
馬世明一頭霧水, 問:「什麼監護人?」
「你老婆是個哨兵。根據規定, 哨兵必須登記監護人的。」大媽說。
鐘妍沒說話, 她看到馬世明臉上快樂幸福的神情消失了。
「我不是對哨兵嚮導……不是對你們有偏見。」馬世明說,「但是,我覺得普通人還是跟普通人結婚比較好,哨兵選擇嚮導, 嚮導選擇哨兵, 就像男人選擇女人一樣。這不是歧視, 我是支持戀愛和婚姻平等自由的,但我個人有些不能接受。這很正常,不是嗎?」
鐘妍蜷縮在角落,蓬亂長髮下的亮眼睛盯著自己丈夫,一聲不吭。
「我很愛她,我真的非常愛她。」馬世明繼續說, 「可她不能是個……總不能是這樣一個……」
袁悅把他沒說完的話補充完整:「一個不正常的人。」
馬世明沒有否認,眼神落在鐘妍身上。
「你講話自相矛盾。」秦夜時開口了,「這就是歧視和偏見。」
袁悅心煩意亂,推了秦夜時一下,示意他沒必要跟馬世明討論這個問題。
「她怎麼會成了現在這樣?」袁悅只覺得不可思議,「她是你的妻子,你居然能這樣下手折磨她?」
「我也不想的!可她瘋了!」馬世明說,「一個瘋子,我能怎麼辦?還是一個這樣的人,我也不能直接送到精神病院,他們不收,沒地方治,我怎麼辦?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來北京還有個二六七醫院專門治這種人。」
袁悅只覺得可笑。但凡鐘妍去過醫院,哪怕只去過一次醫院,只要登記了身份證號碼,醫院立刻就會查詢到這是一個哨兵。精神異常的哨兵普通醫院確實不會收治,但他們會通過內部系統把病人轉介到二六七醫院。馬世明顯然不知道這個流程,他從來沒有帶鐘妍去過醫院。
鐘妍是一個女哨兵,女哨兵全都是強悍的戰鬥型哨兵,她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像周沙一樣,在重要的部門工作。女哨兵擁有強壯的身體和發達的智力,是特殊人群甚至是人類的卓然代表——但鐘妍現在卻被囚禁在這個窄小的空間里,馬世明說愛她,但連一點兒可憐的、能自由活動的空間都不給她。
連秦夜時都覺得荒謬了。
「你這樣對待一位哨兵,女性哨兵,這是違法的。」秦夜時說,「她就算有病,你也不能把她囚禁在……」
「我沒病!」鐘妍突然尖叫起來,「我沒病!沒病!」
秦夜時和袁悅都被嚇了一跳,回頭去看她。察覺到兩人的目光投過來,鐘妍突地發抖,連忙蜷在角落低下頭,抱著自己的腦袋,不敢再出聲。
「我不是囚禁她,也不是害她。」馬世明很平靜,「我敢把你們帶到這裡來是有原因的。」
接下來馬世明說的話讓袁悅和秦夜時大吃一驚。
早在馬永都四處尋找葬玉以圖續命時,「高人」就告訴過馬永都,葬玉雖有寶氣,但畢竟是在死人身邊埋了百來年的東西,總會沾些不好的玩意兒,葬玉上頭的寶氣最多也只能延綿三代。三代過後,便是各有命數,葬玉的福蔭也就結束了。
馬永都對高人的話毫不懷疑,但他兒子卻十分厭惡葬玉。由於家訓不能違抗,馬世明的父親仍舊買下了許多葬玉,但從沒將高人的話放在心上。等到了馬世明這一代,卻又不一樣了。
經濟形勢不同了,馬氏集團遭遇了幾次嚴重的經營危機,雖然次次都化險為夷,但馬氏在業內的名聲始終是受損了,漸漸被別的競爭對手搶去了風頭。馬世明革新過,也四處招募精英,但始終沒有什麼起色。他想起了高人的話,想起葬玉福蔭三代的預言,心中極為不安。
當年他爺爺四處尋找葬玉,如今他則是四處尋找當年那位高人的後代。
高人姓林,叫林大師,他孫子也姓林,叫林小樂。
林小樂也是個望天數的奇才,但為人十分低調,只給林大師的舊客戶做生意。馬世明輾轉找到林小樂,總算在宴會上見了他一面。
林小樂非常年輕,不過是二十來歲年紀,斯斯文文,舉止有禮。馬世明問他和葬玉有關的事情,林小樂卻一直盯著馬世明身後的鐘妍看。
馬世明就這樣跟林小樂聯繫上了。他把葬玉拿給林小樂,林小樂也確實鑽研了很久,最後告訴他:葬玉已經沒了效果。
林大師說的是真的,葬玉只靈三代,後來再找的那些要不就是假玉,要不就是年份不夠,寶氣不足,用了也白用。馬世明頓時就緊張了。那時正巧集團被競爭對手強力打壓,有個已在囊中的億萬級別項目被搶走,他確實是急了,便立刻問林小樂還有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可以幫幫自己。
林小樂告訴他,辦法自然是有的,就看馬世明捨不捨得。
「你的夫人是哨兵,你的兒子也是哨兵。」林小樂說,「女性哨兵的精神體力量是非常強大的,如果我們把兩個哨兵的精神體剝離之後融合到一起,那就更厲害了。你夫人和你兒子都和你有密切關係,融合之後的精神體就會成為護佑你們馬家最有力的幫手。」
林小樂跟馬世明絮絮地說了很多,馬世明幾乎都記不住了。他只記得,自己沒有猶豫很久,很快就把這件事答應了下來。
在戀愛的時候,他確實是喜歡鐘妍的。鐘妍很美,氣質很好,性格很溫柔,舉止很得體,成績很優秀——沒有一處不好,他因而很喜歡。
但在知道鐘妍是哨兵的那一刻,馬世明立刻就知道不好了:他的妻子居然是個不正常的人。
馬家向來傳統,他為他的妻子驕傲,為她感到自豪,她是自己最得意的女友——可她是不正常的。這簡直是打在馬世明臉上最重的一記巴掌。
當時鐘妍已經懷有身孕,B超檢查出是雙胞胎,馬世明去查了些資料,資料里說,「特殊人類」和普通人結合後生下來的孩子,有50%的幾率出現染色體變異。
他決定保留,賭一賭這50%的幾率。
賭的結果是,女兒是普通人,兒子是哨兵。
馬世明又悲又喜,想到自己兒子是馬氏唯一的血脈,要繼承家業的,於是跟林小樂商量能不能再找個別的哨兵跟鐘妍融合精神體,不要碰自己的兒子。
林小樂拒絕了。「女性哨兵本來就極少,其中能順利結婚生子的更少,而生下來的孩子是哨兵的,少上加少。」林小樂勸他,「母子之間有血緣關係,融合起來就更加簡單,風險也沒那麼大。本來就珍稀,你還猶豫什麼?」
馬世明最後還是把鐘妍和兒子送到了林小樂那裡。林小樂只說了過程複雜,他不能從旁觀看,馬世明當然也沒有想過去看。林小樂提醒他,這是一個從沒成功過的實驗,有風險,最嚴重的後果是鐘妍和孩子都會死,讓他做好心理準備。
想到這件事結束之後,自己或者能收穫兩個正常的家人,或者與他們徹底道別,馬世明憂傷了片刻,點頭答應了。
「我沒想到會這樣。精神體沒有剝離成功,反而是鐘妍把我兒子的吃了。」馬世明說。
秦夜時氣得都有點兒結巴了:「你,你說謊!你既然查得到50%的幾率,那你肯定也查得到精神體不能剝離,一旦剝離,哨兵就會死!你故意的,你想借那什麼林小樂來解決鐘妍和你的孩子!」
馬世明不否認,而是激動地反駁:「我也得到教訓了!」
鐘妍一直沈默地聽他說話,捂著臉發出低低的嗚咽之聲。想死,想死,想死……她一邊抽泣一邊說,細細的聲音幾乎聽不清楚。
林小樂怎麼進行剝離,又怎麼融合,馬世明不知道,他就算在一旁看著也看不清楚。
他接到林小樂的電話趕到他家中時,鐘妍抱著孩子坐在房間里,眼淚流個不停。馬世明要把孩子和鐘妍送去醫院,林小樂告訴他送去也沒用了,精神體消失的話,那小孩肯定是會死的。
「你騙我……你騙我們!」鐘妍抓住自己的頭髮顫聲說,「你說讓我帶他去見林小樂,林小樂神通廣大,他要做法驅邪。我信你,我居然信你!!!」
「如果我說實話,你們不會答應的。」
「虎毒不食子!」鐘妍尖聲怒吼,腰上的鐵索發出響聲,「你討厭我,你不想要我,你為什麼要害孩子!」
袁悅和秦夜時都是一凜:鐘妍的怒氣和悲痛仿似實質,沈重地壓在這空間之內。馬世明身後原本站立著的阿拉斯加犬突然躍起來,一把將他按在了地上。
那只阿拉斯加犬除了脖子上有一圈獅子的鬃毛之外,他的尾巴也已經變了形。此時它被自己主人的憤怒驅使著,亮出尖牙,就要往下咬。
袁悅的毛絲鼠蹦了出來。它現在遠比阿拉斯加犬要大得多,只見它躍到馬世明跟前舉掌一推,阿拉斯加犬立刻站立不穩滾到一邊,嗚嗚低吼著爬起來,不敢再上前。
馬世明倒是坦然又平靜。「她不會害我的。」他從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和腿上的灰塵,「她的精神體里有一半是我的兒子,我兒子不會咬我。」
鐘妍啃咬著自己的手指,那積在眼裡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順著臉頰一滴滴滾到她臟污的衣服里。
「我不把她關起來,我能怎麼做?」馬世明問袁悅和秦夜時,「她這樣,我還能做什麼?」
袁悅心中生出了難言的悲哀和憤怒。他想起了周沙。
「林高人說,雖然沒辦法剝離,但鐘妍的精神體已經和我兒子的融合了。只要把鐘妍留在這裡,馬家還是能世代昌盛。」馬世明坦然道,「我對她的照顧已經很好了……」
他在那邊說著,秦夜時卻想起了別的事情。袁悅不知道,但他是看見過的——那條奇怪的蛇,頭上有陳宜羚羊的角,腹部還能伸出蠍子的前爪。
那分明就是一個經過了古怪融合的精神體。
「你們幫我,我也幫你們。」馬世明,「她這個狀況,我也不想繼續關著。如果能進二六七醫院,我一定把葬玉都給你們。對我來說葬玉已經沒有用處了。」
「沒有葬玉,也沒有鐘妍,你要怎麼保你們家時代昌盛?」
「有紅龍珠。」馬世明笑了笑,「紅龍珠能庇佑十代,很厲害的。」
袁悅閉了閉眼睛:「馬先生,林小樂到底是什麼人?」
三人離開地下室往上走,秦夜時在後面拉了拉袁悅,他想跟袁悅說自己所看到的那條大蛇。
袁悅正好也有話要對他說,兩人走得很慢,和馬世明拉開了一段距離。
「我們要把鐘妍救出去。我搞懂了馬世明的意思,葬玉沒用了,他用鐘妍,現在有了紅龍珠,鐘妍沒用了,所以他想扔掉。」袁悅低聲飛快地說,「但是不能報警,這是馬世明的地頭,我們找這裡的警察不一定有用。一會兒上去之後,你跟應主任聯繫,我和馬世明先談著。還有那個搞精神體融合的林小樂,他也有古怪……」
「我見過融合的精神體。」秦夜時打斷了他的話,「一條蛇,可能就是殺死陳宜的那條蛇。它的頭上有羚羊的角。」
袁悅第一次聽到這件事,頓時就驚呆了。
他和秦夜時低聲說話,因而離得很近。秦夜時察覺到他氣息的不穩定,但那不穩定的、略顯急促的氣息,很奇怪的,讓秦夜時鼻腔深處忽地疼起來。
在兩人離開房間之前他已經吃過抑制劑了,不應該還有反應的。秦夜時連忙松開了袁悅的手,袁悅卻一把抓緊了他的手腕:「這麼重要的事情,為什麼不跟應主任說!」
「我當時還是危機辦的人,我不能透露危機辦的任何機密。」秦夜時說著突然就卡住了。他現在實際上正在洩露機密。
袁悅沒管他這麼多,立刻跑了上去,截住馬世明。
馬世明知道這兩位來自遠方的年輕人目標只有葬玉。他對袁悅和秦夜時怎麼處理葬玉沒興趣,他只想讓這兩人幫忙牽線搭橋,好讓鐘妍離開這裡,離開自己,去二六七醫院,最好長長久久地住著。
這是最合適的方式了,他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馬世明仍舊覺得自己是愛著這個女人的,縱然她不正常,縱然她已經瘋了,但自己還是為她找到了最好的去處,沒有比這更可靠的愛了,想到鐘妍就要離開,馬世明心裡覺得輕鬆,又有些細微的不捨。
她以前那麼美……他坐在沙發上,長長嘆了一口氣。真是可惜。
他正準備跟袁悅談林小樂,傭人就敲門進來了。
「林高人來了。」傭人對馬世明說。
與此同時,從客廳的大門外湧進一股倨傲的精神體氣息。
秦夜時走了上來,身後跟著狼獾,狼獾腦袋上是拳頭大小的毛絲鼠。
一熊一鼠也察覺到了這個陌生的精神體氣息,毛絲鼠抖了抖毛,蹦到自己主人身邊。
「馬老闆,生意人不守信,後果可大可小啊。」
一句輕飄飄的話從門外傳來,隨即便是腳步聲。
講話人確實年輕,語氣輕佻又隨意,尾音略略上揚,絲毫不穩重。
大步走進來的年輕人白淨面皮,長到肩膀的黑髮在腦後扎了個小揪揪,穿一件顏色沈重的長衫,瞧著又老氣,卻又新鮮。
他的目光在屋內三人身上打個轉,最後盯著袁悅瞧了一會兒。
「林高人,怎麼是不守信呢?」馬世明站起身說,「請坐,請坐。」
林小樂沒動,雙手都籠在袖子里,笑眯眯地問:「我給你紅龍珠,助你馬家十世昌盛,你得把你夫人轉交給我,讓我好好調理。我們不是都說好了麼?這都半年過去了,馬老闆,如果不是我上門來,你早就把我林小樂忘記了吧?那什麼約定啊,君子一諾啊,對你們生意人來說,都是放屁吧?」
他聲音婉轉,說的話直截了當,語調卻一片冰冷,那張笑臉像是套上了個面具,眼中盡是涼涼的審度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