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彼處(3)
「陳先生」的名字並沒有被記載下來。或許是他沒說, 或許是撰寫這些文字的人無從得知。
但既然是陳氏儀的製造者, 那就肯定是陳正和無疑。
提到陳先生的內容不多,章曉翻了半天, 總算找到一張模糊的掃描圖片, 正是陳氏儀的結構圖。
章曉沒有這方面的知識, 無法分辨這張圖的來源是否可靠。他正想繼續翻過去,卻忽然在圖的一角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標誌。
他手指一僵, 才剛翻開的書頁又落了回去。
把裝訂本移到台燈下, 章曉仔細地盯著那個標誌看了半天。
標誌很小,就在陳氏儀設計圖的右上方, 夾在幾個公式之間, 看著像是陳正和在畫圖和謄寫公式的時候隨手畫下的。
章曉知道這個標誌。
一個小小的鈴鐺, 中間一道竪直的白線,代表著破壞與毀滅。
這是警鈴協會的標誌。
如果不是因為章曉看過這個標誌,他不可能認得出來。白浪街事件發生的時候,由於袁悅消除了他的一部分記憶, 他對那天的印象是非常模糊的。後來在杜奇偉被襲擊的時候, 他回到襲擊事件發生的那一刻看到了寧秋湖的森蚺, 並且通過森蚺身上的鈴鐺回憶起了警鈴協會的標誌。
這個被完整、平均地剖成兩半的鈴鐺,曾經在闖入他家的那位警鈴協會成員的衣服上出現過。
章曉覺得腦袋有些不夠用了。他狠狠搖了搖頭,讓自己盡快清醒。
警鈴協會存在的歷史遠比章曉所知的要久。
這個標誌絕對不是隨意畫下的。它之所以會出現在設計圖上,唯一的原因只能是——陳正和本人就是警鈴協會的成員。
因為過分震驚,章曉猛地站起,由於動作太大, 身下的椅子倒了,在安靜的閱覽室里發出刺耳的聲響。
冷汗從章曉的鬢邊滑落。他幾乎在瞬間就把這一切的線索理清楚了。
警鈴協會還被譚笑宇管理著的時候,它是溫和的。譚笑宇只想進入權力機構,從上到下改變哨兵與嚮導在整個人類群體之中的結構,進而逐漸讓哨兵和嚮導消失。
但現在的警鈴協會是非常激進的。他們不斷吞噬他人的精神體來壯大自己的力量,甚至會對普通人下手。
陳正和還在的時候,警鈴協會的行事作風應該還屬於溫和派。
陳正和是一個嚮導,但他既然是警鈴協會的人,則意味著他同樣厭惡哨兵和嚮導的特殊性,力圖改變這一切。恰好,他是重要的研究人員,他能接觸到普通的警鈴協會成員根本接觸不到的科技內容。
陳氏儀是陳正和的作品,是他最好、最偉大的作品。
而陳氏儀可以進行時空遷躍,這或許就是陳正和製造它的最重要目的。
第一次啓動陳氏儀,陳正和順利抵達了「彼處」。章曉可以推測,這次成功的時空旅行讓陳正和至少確定了兩件事:首先,他可以打破歐得利斯壁壘,可以接觸到過去甚至是平行時空的人;其次,他來到了一條科技發展滯後的時間線上,他可以留下「火種」,改變這條時間線上所有事情發展的軌跡。
這是一個巨大的誘惑,陳正和沒能抵抗住。
他在「彼處」留下了火種,而在他回到原地的時候,他開始思索,既然自己能夠打破歐得利斯壁壘並在「彼處」留下火種,那麼他只要回到過去,回到自己所在的這個世界里,回到最初誕生特殊人類的「火種」落地之時,他就能改變一切。
但隨即陳氏儀就被封存起來移交到國博倉庫進行保管,他無法再接觸。
章曉之前回溯陳氏儀的啓動記錄時,一直沒明白為什麼在彌留之際陳正和仍舊要啓動陳氏儀。當時他以為這只是陳正和對陳氏儀的眷戀,後來聽了高穹的故事,又認為可能是陳正和試圖再次回到「彼處」,看一看那顆「火種」到底燎燒到什麼程度。
但顯然這兩個推測都是錯誤的。
陳正和在病床上再次啓動陳氏儀的原因只有一個——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他想回到過去,他要熄滅哨兵和嚮導誕生的「火種」。
但他當時已經太過虛弱,陳氏儀雖然啓動,但他已經無法再次進行時空遷躍了。
1981年3月的那天,陳氏儀啓動後保持開啓狀態共計21個小時。
而直到陳正和心跳停止,他也沒能在這21小時中實踐自己的想法。
當章曉弄清楚陳正和的目的之後,另一個念頭也立刻竄進了他的腦海裡:現在的警鈴協會之所以要奪取陳氏儀,目的與陳正和必定是一模一樣的。
他們若要熄滅火種——章曉此時才真正覺得後怕:要熄滅火種,就必須得到一個能夠打破歐得利斯壁壘的人,比如自己。
「警鈴協會的目標是陳氏儀和章曉,兩者缺一不可。他們就是為了追溯到關鍵的歷史節點,然後破壞哨兵和嚮導產生的決定性因素。」秦雙雙說,「這是我的推測,但也只有這個推測可以解釋發生在這裡的一切事情,包括所有死去的人被盯上的原因。」
秦夜時認真聽他姐姐講話。
兩人正在醫院的庭院裡交談,四周空曠,聲波屏障儀已經開啓,他們身處一個絕對不會被監聽到的安全空間里。
「蔣樂洋幫了一點點小小的忙。」秦雙雙把大拇指按在食指的指腹上,強調蔣樂洋這個忙的作用之微小,大概只和自己示意的這一點差不多,隨即她繼續道,「管委會現在的態度是,我們只要把章曉和陳氏儀交出來,他們就不再追究。」
秦夜時眉毛一跳:「管委會這麼通情達理?蔣維不是一直看你不順眼麼?」
秦雙雙表示自己也很疑惑:「大概是因為管委會除了蔣維這個常務委員之外,還有其他好幾個責任人,也不是讓他一手遮天的,蔣維上面還有幾個顧問幾個部長。而且危機辦手裡有林小樂,這是我們最直接的突破口了,管委會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苛責我們。陳氏儀被章曉帶走了,誰也拿不到,暫時還算是安全的。」
此時距離車隊遇襲已經過了一天。他們沒有追緝到寧秋湖,雖然抓住了好幾個警鈴協會的人,但在押送回車隊的過程中,這幾個人的精神體全都無一例外地全被從後方襲來的森蚺吃去了。
原本老郭的精神體是非常出色的追蹤力量,但那只條紋鬣狗被高穹的恐狼嚇壞了,根本釋放不出來,他們最終也沒有捕捉到森蚺。
「你別怪出任務的人啊。」秦夜時說,「寧秋湖當時回轉,明顯不是為了攻擊而是為了殺他們的人。」
「我知道。是我大意了,沒有做好提醒。」秦雙雙長嘆一口氣,「根據管委會的安排,明天就要對林小樂進行審訊。我估計他們這次會選擇用刑。」
秦夜時呆了片刻,緊張地問:「那是,讓你來審訊?」
「當然是我,否則還有誰?」秦雙雙露出厭惡神情,「林小樂的精神體是融合過的,和變異精神體一樣惡心。我當然也不願意探入他的精神世界,可是只有這樣才能讓他盡快說出警鈴協會的秘密,我們必須要趕時間了。」
秦夜時閉上了嘴,憂心忡忡地看著秦雙雙。
「別這樣瞧我,我沒事。」秦雙雙拍拍他肩膀,「現在最讓我頭疼的是,章曉不在,陳氏儀也一個都沒有了。就算從林小樂那裡問出了警鈴協會的一萬種秘密,但管委會還是得管我要這兩樣東西的。」
「章曉不是東西……」秦夜時認真反駁,隨即覺得這句話有些許不妥,但還沒琢磨出答案,一個新問題冒了出來:「高穹呢?關起來了嗎?」
「沒,剛睡下了。」秦雙雙看了自己掛彩的手臂一眼,「他怎麼力氣這麼大?瘋了是嗎?」
發現章曉消失在手術室之後,高穹在最開始的幾個小時里還是比較鎮定的。
他詢問秦夜時應該怎麼辦,秦夜時當時正在跟秦雙雙通電話說這邊的情況,抽出兩秒鐘草草回了他一句「不知道,很難講」。
高穹就炸了。
整個二六七醫院所有的警鈴——包括地下停車場、停屍房、住院樓甚至是比地下停車場更深的地底人特殊通道里的警鈴——全都瘋狂地鳴響,整個醫院所有的醫生和病人都在短暫的木僵之後,陷入了恐慌之中。
而高穹的恐狼被他釋放了出來,它帶來的恐懼和壓迫感令醫院的守衛都無法正常應對,保安科長一路拿著通訊器大吼「B計劃」「B計劃不行嗎?那就執行C計劃」「危機處理小組人呢」,但在看到恐狼的那一瞬間,他自己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身後緊跟著的一隻猴子嗚地低叫一聲,啪地炸成霧氣消失了。
秦夜時的狼獾出不來,他只能扶著一個輸液架,一點點地接近高穹,快准狠地揍了他一拳。
高穹回過神來,但精神體的狂躁不安他自己一時也控制不住,醫院裡的嚮導沒有一個人能進入他的精神世界里,全被恐狼擋在了外面。
秦夜時非常害怕。他是接受過系統學習的,他知道怎麼應對「海嘯」,但高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何謂「海嘯」,況且哨兵第一次發生海嘯的時候,如果沒有嚮導的疏導,後果是非常嚴重的。
「幸好你來了。」秦夜時跟秦雙雙說。
秦雙雙收起了聲波屏障儀。「不用道謝,反正我就是給你們善後的。我走了,去應付應付管委會。」她說,「高穹現在的昏睡狀態是我強制完成的,他隨時會醒,我給你找了個嚮導過來,一會兒就到。現在是誰在看著高穹?」
秦夜時:「周沙。」
秦雙雙:「……秦夜時,你腦子正常嗎?啊?你把倆炸彈放一起?」
秦夜時:「周沙主動說要照顧高穹。原一葦現在送進了監護病房,她進不去。而且要不是高穹,原一葦也救不回來,所以……」
秦雙雙懶得聽他這麼多理由,潦草揮手:「算了算了,我走了。麻煩你們三個盡快把醫院炸了吧,我不管了。」
秦夜時認為高穹就算真的炸了醫院也決不會傷害周沙的。他在醫院門口等秦雙雙所說的那位嚮導,看到袁悅跑過來的時候嚇了一大跳。
原來秦雙雙給他找的嚮導是袁悅。秦夜時也不是傻子,他立刻明白了姐姐的想法:如果高穹萬一又打算炸天炸地,那麼這位袁悅至少可以保護秦夜時的安全。
可秦夜時現在是一點兒都不願意袁悅過來的。
「你怎樣?」袁悅氣喘吁吁地問,「傷到了嗎?」
他接到危機辦的電話說「原一葦受了重傷,現場失控」便立刻趕了過來,一路從地鐵站跑來,晃晃頭髮能甩下一大片沙子。
「我沒事,原一葦受傷了,剛剛高穹發狂了。」秦夜時簡明扼要地說,「沒事兒了,你回去吧,這裡不安全。」
「我怎麼能回去?一葦周沙還有高穹都在這裡。」袁悅說。
秦夜時等著他說出自己的名字,但袁悅就這樣穿過門口進入了醫院。
他有些悻悻,撓撓頭跟在袁悅後面。袁悅回頭見他一臉不快,拽了拽他衣袖:「再說了,你也在這裡。我倆不是搭檔麼?快,帶路。」
秦夜時立刻振作起來了,健步如飛地帶著袁悅進了電梯。
兩人進入高穹所在的病房之前,袁悅已經釋放出了他的毛絲鼠。
因為毛絲鼠帶來的精神體波動驚擾了高穹,袁悅和秦夜時進入病房時他正好睜開了眼睛。
周沙在病床邊守著他,見他蘇醒了,很高興:「頭還疼嗎?」
高穹睜眼看著天花板,覺得心裡空空的。他不知道章曉在哪裡,也不知道章曉現在情況怎麼樣。此時此刻他才明白陳宜為什麼一直篤信自己妻子只是在時空亂流中失散了,而不是死。
他怎麼可能死,他一定還活著,在另一個時空,另一條時間線上。安全,順利,穩妥,平安。
見他眼神悲戚,周沙低聲安慰:「章曉會回來的。他身上有陳氏儀,這是最好的情況了。你精神點兒,別讓他回來就見到你這樣。」
「師姐……」高穹開口,使用了他平時不會使用的稱謂,「我身上有罪。」
病房裡的三個人面面相覷。
周沙問他這話什麼意思。
高穹現在只想跟周沙懺悔。他悔悟了,他把自己的惡暴露在周沙面前了,如果冥冥之中有神,那他一定會體諒自己,願意賜予自己片刻憐憫,讓章曉順利回來。
他沒有過信仰,對任何神明都毫無興趣。但在這一刻,高穹忽然之間明白了那些無路可走之人要奉神為明燈的心情。
萬一呢?萬一真的有效呢?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指望不上了,除卻那些高高在上、俯視蒼生的神,他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819事件是我造成的。」高穹看著周沙說,「是我害死了當時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