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轉移(7)
秦夜時呆了片刻。高穹彷彿能聽到他腦子里無數小人打鬥爭吵的聲音。
但很快, 他點了點頭:「好。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我的裝備里有槍, 你應該看到了。老郭也帶著槍,但我和他帶槍的目的是不一樣的。管委會要求我佩槍, 是為了在最後不得已的時候, 殺了章曉, 不讓警鈴協會把管理員也搶走。高穹,你懂得用槍嗎?」
高穹單膝跪在地上, 聞言眯起眼睛, 慢慢直起了腰。
秦夜時突然打了個哆嗦。正在給原一葦吸氧的護士低低喘了一聲,渾身發顫, 驚恐地看著高穹。
高穹的怒氣和殺氣毫不掩飾, 秦夜時離他最近, 只覺得骨頭和血液都在嗡嗡振動,一直緊緊跟隨在他身邊的狼獾承受不住這種壓力和恐懼,發出畏怯的低吼,化為霧氣潛入秦夜時的身體里。
秦夜時形容不好這種感覺, 但在這一刻,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站在古老的荒原之中, 周圍正環伺著眼睛碧綠的狼群。他孤身一人,沒有去路也沒有歸途,狂風和暴雨在遙遠的天邊隆隆震響,而他完全被陌生的獸群包圍,沒有絲毫脫身的可能。
「我知道了。」高穹生硬地說,「五分鐘, 最多五分鐘,我立刻回來。」
他摸了摸腰上的槍套,跳下了車。以前在通天塔,他確實學過怎麼用槍,但學得不深,通天塔上的人主要還是想訓練他使用精神體戰鬥的能力。
管委會的人竟然不打算保護章曉。高穹被這個事實震驚了。他接觸的這類政府機關的人很少,應長河和付滄海算,秦雙雙也算,但這幾個人因為職務不同,高穹從沒覺得他們有什麼深不可測的心機。他從車後走出,看到章曉和老郭還在爭執。
章曉不知道槍的事情,他也不知道。如果方才秦夜時沒有及時制止章曉,老郭也許已經開槍了。引出警鈴協會成員的目的已經達成,而且也擒住了幾個人,管委會保住了陳氏儀,也保住了管理員。章曉如果乖乖的,不要亂來,那自然沒問題,如果他不行——高穹心想,如果不行,管委會還可以去找周影。他們是有預備方案的,章曉不是唯一選擇。
他一步步走近,章曉看到了他,開口呼喚。
高穹站定了。他聽到了醫務車發動機轟響的聲音。而在不遠處,老郭按著章曉的肩膀,槍口靠近章曉的太陽穴。一頭縮著脖子的條紋鬣狗正衝著章曉的麂子嗚嗚低吼,露出尖牙。麂子圓溜溜的眼睛盯著鬣狗,章曉從沒見過這個精神體,他大汗淋灕,內心滿是恐懼。
但這種恐懼與以往大不相同。對原一葦的擔憂壓過了一切,令他不至於在這裡就倒下。
老郭突然發現了章曉手腕上戴著的陳氏儀。他沒見過陳氏儀,只是低頭打量了一眼,看到錶盤上的墨黑色數字顯示的正是今天的時間。
低頭的時候,他手中的槍口終於抵在了章曉的皮膚上。
不加掩飾的殺意洶湧而出。高穹只覺得冰冷的海風在腦中瘋狂捲起,所有的冰層都碎裂了,紛紛扎入蒼白的大地。
章曉的身體有些發僵。「高穹?」他不知道醫務車里發生了什麼,只是看到高穹從醫務車下來之後就顯得殺氣重重,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原一葦不行了,「原一葦怎麼了!」
章曉的心跳得激烈,對陌生哨兵精神體的畏懼竟然完全消失,滿心都是另一種更強烈的恐慌。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將老郭推開,拔足往醫務車那邊奔去。
老郭在被推開的瞬間朝章曉的背部舉起了槍。
而同時,一頭灰白色的巨狼從高穹身上騰躍而起。
它威風凜凜,勢不可擋,像一道來勢洶洶的海浪,於瞬息間越過十餘米距離,衝撞入老郭的身體!
老郭的手一松,慘叫一聲,那槍的朝向立刻歪了。一顆子彈伴著破空的呼嘯聲,直射入天際。
高穹一把將章曉抓入自己懷裡,在他耳邊說:「暫時沒事。你快上車,讓秦夜時立刻趕往醫院。」
章曉點點頭,從他懷裡脫離,他的麂子先他一步往前去了。
恐狼穿過了老郭的身體,但沒有傷害他,只是讓他暫時失去移動的力氣而已。
現場的所有人都沒有見過恐狼。他們大為警惕,正打算驅使自己的精神體保護自己或者攻擊高穹的時候,卻發現原本停留在身邊的小獸全都不見了。
「出不來……」有哨兵捶著自己的胸口,「靠?!」
高穹完全無意與這些人為敵。他彎腰在老郭懷裡找了片刻,找出了老郭的通訊器,信號是正常的,可以撥打電話。
老郭蜷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的條紋鬣狗像是被徹底嚇傻了,瑟瑟發抖地縮在他精神世界的一角,將身體蜷成一團,尾巴緊緊夾在雙腿之間,連頭也不敢抬。他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哨兵,無論與之對峙的是什麼敵人,他都有信心能從對方手裡掙得一些轉圜的時間——但面前這個危機辦的哨兵遠遠超出了老郭的認知。
他認不出對方這頭狼是什麼品種,更沒體驗過此時流竄全身的僵硬與麻木。
神經沒有受損,肌肉和骨骼也沒有受傷,老郭的意識有一部分是完全清醒的:他知道自己是被嚇壞了,跟他的鬣狗一樣。
那頭灰白色的巨狼,像是帶著遙遠而古老的某種力量,穿越了時間與空間,直接將他的靈魂壓進了風雪累累的莽荒。
與生俱來的畏懼暫時壓過了他的意識,他被不可說、不可譯的本能壓倒了。弱者會在強者面前伏首,這是動物的本能,是自然的規律。
「我無意傷你,對不起。」高穹低聲說,「我們把人送到醫院之後,一定會回來的。那個人只有章曉能救。你不要亂說話,也不要跟管委會報告。所有的陳氏儀都在章曉身上,你如果報告了,它們就永遠回不來了。」
老郭睜大了眼睛,牙關咬得嘎嘎響:這人居然還在威脅自己!
高穹說完了話,起身拿著通訊器打算離開,但管委會其餘的人圍了上來。車隊中大部分的人員都已經去追趕警鈴協會的人了,剩下的雖然不多,但危機辦和管委會的人都還有幾個。士兵們守著車隊前後,危機辦的人認識秦夜時和原一葦,知道這是為原一葦爭取救治機會,因此沒人動彈,而不讓高穹離開的全都是管委會的人。高穹又彎了腰,跟老郭說:「讓我們走,我們會回來的。你這樣耽擱下去,如果原一葦出了事,我可能會變得很可怕。」
老郭啞聲喊道:「各單位,原地待命!讓他們走!」
高穹跟他道謝,轉身跑向醫務車。醫務車正好開始駛離,他躍上了副駕駛座,和秦夜時坐在一起。
章曉在後面,和原一葦呆在一起。高穹現在冷靜多了,章曉那只麂子的溫和力量環繞在他身邊,讓他煩躁和不安的心一點點靜了下來。
二級公路上沒人,秦夜時抄近路直奔醫院,把車子開得幾乎要飛起來。
高穹撥打了應長河的電話。
「主任,不好意思,我又闖禍了。」他深吸一口氣,換了種嚴肅又有點兒可憐巴巴的語氣。
罵了高穹一通之後,應長河立刻掛了電話去找周沙。找到周沙的時候,他看到周沙正站在紅樓外頭的院子里,看著自己的手機發呆。
「周沙,跟我去一趟醫院。」應長河披上了外套,拿著鑰匙匆匆走向自己的車,「一葦受傷了。」
周沙沒吭聲,直接跟著他上了車。
車子連續過了兩條街,應長河才察覺周沙有些不對勁:她一直沒說話。
「怎麼了?」應長河問她,「嚇壞啦?別擔心,不是什麼大事,就受了點兒傷。」
「他不接電話。」周沙突然說,「高穹和章曉也沒接。」
「他們出任務,不能帶自己的通訊工具。」應長河說,「剛剛還是用管委會老郭的手機聯繫我的。老郭那可是蔣維的親信……高穹好像把人揍了一頓,說是現在躺在地上,不能動了。你說,你說他怎麼那麼煩呢?去哪兒都不讓我省心……總之你別擔心,我先送你過醫院去看看。」
周沙坐在副駕駛座上,右手虛虛地握拳,無意識地咬著食指的指甲。
在古怪的沈默之中,她一直望著窗外,像是在思考什麼問題。
在路口等綠燈時,周沙終於轉頭看著應長河。
「應叔叔,我跟原一葦的伴侶申請已經通過了。」她突然說了一句沒前沒後的話。
應長河點點頭:「是通過了。你倆結婚證不都領了嗎?」
「我是他的哨兵,我可以救他。醫院和單位應該為我們提供場地和支持,對吧?伴侶守則上有這個說明,但我有些記不清了。」周沙說,「而且我沒學過怎麼修復和維護精神體,你……你懂嗎?或者誰比較懂?秦雙雙?」
應長河的心臟突地一跳:「沙沙,你說什麼?」
周沙的眼神死死鎖定在應長河身上,目光熱切又焦慮,情緒並不正常。
「我和一葦……我們兩個之間產生過映刻效應……可能是因為這個,可能不是,我不清楚。」周沙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冷靜下來,「他的精神體沒了,我有感覺,我知道。」
應長河嚇了一跳,聲音都變了:「周沙,你別急,情況還不明朗。」
周沙像是在安撫應長河:「沒事的,沒關係,我有辦法的。我是他的哨兵,我可以救他……我不擔心,不擔心……這是我的錯,我應該跟他一起行動的,我本來就是他的哨兵,不能分開……我們倆不能分開的。」
應長河知道她說的是哨兵和嚮導在成為伴侶之後的責任與義務:當哨兵遭遇不測,嚮導在有必要的時候,要犧牲自己精神體來輓回自己伴侶的生命。
這是沒有任何道理的責任與義務,是在戰爭年代時候規定出來的。伴侶守則里的所有條例都沒有改動,但除了要上戰場的哨兵和嚮導,已經沒有人會再提起這一條了。但這個救助方式的成功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不是所有的嚮導都願意犧牲自己,而即便願意,也不是所有嚮導都能救回自己的伴侶。
周沙反復說著「不擔心」和「沒關係」,彷彿這兩句話是她的救命稻草。但她顯然想不起怎麼救助自己的嚮導,因為過分緊張,忍不住抓住自己的頭髮:「有個流程的,我記得一葦講過。但我記不住……我們以前肯定學過的,在學校里……你有秦雙雙聯繫方式嗎?我問問她,她肯定懂的。」
應長河知道周沙沒有學過與這個相關的知識,因為她本來就是做不到的:即便她在這片刻間決定以自己死的方式讓原一葦活,她也無力去實現這個救助方法。
他不忍提醒,但不得不提醒。
「沙沙,你不行。」應長河低聲說,「只有嚮導可以這樣救自己的哨兵。你是哨兵,你不行。」
周沙愣了片刻,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嘆息:「為什麼?」
綠燈亮了,應長河立刻踩下油門,幾乎緊貼著前車的車屁股駛出。
「沒道理的……」周沙頓了一會兒,又急急地說話,「不可能,你騙我,一定有辦法的。為什麼哨兵不可以……哨兵也行的,你把秦雙雙手機號給我,你不知道,你不是我們這樣的人,她肯定……」
應長河心裡一陣陣地發疼,想起當年陳麒出事的時候,也是他帶著周沙去醫院的。當時周沙也這樣坐在他身邊,被他「你爸爸受傷了」的謊言暫時唬住了,有些忐忑,但尚算平靜。
周沙甚至決定放棄孩子,也放棄自己,應長河知道,在察覺原一葦的精神體消失的時候,她必定立刻就作出了決定。即便沒有伴侶申請許可的那張紙,他們也依然會為彼此毫不猶豫地交付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包括生命。
應長河將車子開得飛快,他想告訴周沙章曉正在那邊,也許事情還有轉機,但又怕給了周沙虛假的希望,令她面對無法更改的事實時更難接受。
「別亂了陣腳,堅強點兒,沙沙。」他最後低聲勸道,「一葦在等你。」
周沙一直繃緊渾身的力氣死死撐著,在應長河這句話里卻突然渾身洩了力似的,崩潰地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