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終局(3)(捉蟲)
周沙盯著林小樂, 腦子里想的盡是剛剛他脫口而出的那句話。
她不能再當作自己沒聽到了。
樹蝰高高立起, 垂頭盯著林小樂。周沙開口問他:「你剛剛說的‘會長’是什麼意思?」
林小樂也死盯著周沙,他在尋找可以攻擊的空隙。面前的女性哨兵很厲害, 她的精神體體積極為龐大, 完全堵住了窗戶的缺口。林小樂只求一個脫身的時機, 並不願意與她搏鬥,因而他想得到的只是周沙瞬間松懈的機會。
他決定說一些周沙可能不知道的事情。
「周影是警鈴協會的會長。」他說, 「她是來救我的。」
周沙沒有否認, 也沒有因為生氣而惱怒。她就像聽到了一個荒誕的笑話,但一時間又笑不出來, 只覺得腦中空空一片, 什麼都是鬆散的、紛亂的, 無法凝聚起任何念頭。
她聽到自己木然地問:「從什麼時候開始?」
「從819事件之後開始。是寧秋湖先去找的她,因為她是陳氏儀的管理者,要完成警鈴最終的目的,我們必須要得到陳氏儀。」林小樂說得飛快, 「但她和寧秋湖的理念一直不合, 她想奪取陳氏儀回到過去, 消除哨兵和嚮導誕生的源頭,寧秋湖對融合精神體更感興趣,所以最近他倆分歧越來越大,不好收場。我是寧秋湖那邊的人。」
風從窗戶洞里呼呼湧進來,把林小樂扎在腦後的長髮吹得拂起。周沙注視著這位俊秀的年輕人,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擊打在周沙心上的重錘, 令她茫然無措。
「819事件……」周沙胸口像是窒息了一樣,骨頭與臟器似乎在緊窄的空間里不斷摩擦,疼得讓她幾乎要哭出來,「為什麼是819事件……」
周沙身後趕來的哨兵即將抵達九樓,有人喊了她一聲:「周沙,把他控制住!」
「先讓我問清楚!」周沙突然大吼,「為什麼我媽媽要做你們的會長!是你們控制了她嗎!」
林小樂知道她還想從自己口中得到更多的消息,但他已經沒有時間耗在這裡了。他抬頭飛快瞥了那條樹蝰一眼。
因為周沙的痛苦,樹蝰身上帶的殺氣已經明顯減弱,它甚至彎下了脖子,試圖觸碰周沙的肩膀,似乎想要撫慰她。但它仍舊擋在窗前,林小樂沒辦法繞過它逃出去。
還得下猛藥……林小樂又開口了。
「沒有任何人控制她。陳宜和付滄海都是周影命令寧秋湖去殺的。」他撒了一個謊,隨後成功地看到周沙臉上血色盡去,身子晃了兩下,靠在欄桿上。
「不可能!」她此時才終於激動起來。林小樂說的這件事讓她勉強維持著的冷靜碎裂了,難以置信的事實擊破了碎裂的冰層,她所有的麻木與愕然同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鈍痛和驚恐。
林小樂根本無意與她爭執,樹蝰始終不動,他急著想辦法。
在周沙動搖的瞬間,他那頭被樹蝰擊散的雲豹再次飛快聚集成形,帶著一串清脆的鈴鐺聲響,朝著周沙直衝過去。
雲豹速度極快,樹蝰奮身阻擋,而周沙正站在樓梯之上,避無可避,立刻單手撐著欄桿翻落到下一層的樓階上。她落地時下意識地伸手護著自己的腹部,抬頭再看時,只見碩大的樹蝰幾乎擠滿了整個九層安全通道樓梯隔間的所有空間,在它的攻擊下,而雲豹暫時失去了形跡,只有渾濁的霧氣在這空間里湧動翻滾。隔著霧氣,她看到了林小樂模糊的身影。
樹蝰太大了,它堅硬的鱗片甚至划破了牆壁。其餘人的精神體無法靠近,上頭有哨兵衝著周沙大喊:「讓它縮小點兒!」
周沙隱隱覺得事情不太對勁,但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哨兵話音剛落,一隻利爪突然從霧中探出,衝著周沙臉面狠狠抓下!
她仰頭躲過,腳下踏空,差點摔倒。
林小樂又看到了她護著腹部的動作。
這個女人在做什麼?古怪的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並沒有被他注意到。
雲豹的利爪一擊不中,並未放棄。空氣中像是憑空漂浮著一隻獸爪,它要攻擊的只有周沙一人。
周沙心中驚疑不定:林小樂為什麼執意要攻擊自己?
在她差點摔倒的瞬間,樹蝰已經扭轉了巨大的身軀衝雲豹襲來。它的蛇身稍稍變小,以騰出可以移動的地方,追擊獸爪並保護自己的主人。
樹蝰一旦讓開,窗戶那裡的通路立刻就暢通了。
林小樂立刻抓住了窗框。
與此同時,雲豹的爪子先樹蝰一瞬接近了周沙。
林小樂給雲豹下達的指令,是讓它盡可能攻擊這個哨兵,引開樹蝰。但現在的機會太難得了——雲豹距離周沙那麼近,它完全可以給她致命一擊。
在這一瞬間,林小樂心裡轉過了許多念頭。他想到了死在危機辦車子里的衛凱。寧秋湖說過要為衛凱報仇,但林小樂很清楚他不會的。衛凱的死和寧秋湖有關,可若是細細追究,跟危機辦也有極大關係。
下手吧。他在心裡對雲豹說。
下一刻,樹蝰忽地炸裂消失了。
濃霧將雲豹徹底裹挾在內,狂風無端從此處捲起。
危機辦的哨兵和嚮導終於尋得空隙,紛紛釋放了精神體。
林小樂雙腳已經爬上了窗框,一隻手抓住邊緣,正準備跳下去。他是不會死的,他的雲豹會及時接住他,在以往的無數次訓練中,寧秋湖教過他這種保命的方法。但林小樂猶豫了。他的雲豹完全被樹蝰形成的濃霧包裹,他甚至不知能否令它掙脫出來。
雲豹仍不死心,一隻豹頭從濃霧中奮力掙脫,隨之兩只爪子也探了出來,直衝著周沙而去。
它的爪子划破了周沙的鼻尖。那滴血掛在爪子上將落未落時,林小樂忽然聽見自己低吼了一句話。
他腦中嗡的一響,手腳頓時都有些不穩了。陌生又熟悉的悲痛紛紛湧上來,瞬間淹沒了他原本的所有意識。
是鐘妍,沈寂很久的鐘妍鑽了出來。
雜亂無章的意識在林小樂的頭腦里胡亂撞擊,他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滿臉,聲音嘶啞地放聲大哭。
在撓破周沙皮膚的時候,他的精神體獲取了一點點來自周沙那方的信息。
於是身體里原本已經安靜蟄伏的鐘妍醒了。她從這一點珍貴無比的血液里讀到了自己感興趣的內容:面前的女哨兵,她的腹中有一個幼嫩的新生命。
獸爪無法再往前伸探。雲豹凶惡的獸頭抽搐著變了,變成了一個怪模怪樣的狗頭。
鐘妍的留戀、欣喜和溫柔完全壓制了林小樂自己的意識。精神體無法凝聚成形,甚至連保護他也做不到。它們化為柔軟的霧氣,主動纏繞著周沙。周沙察覺不到任何敵意與威脅,包圍著自己的霧氣溫和且親暱,似是要和她分享某個亙古以來便同心同意的秘密。
「寶寶!」林小樂用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尖聲大叫,「我也……」
他甚至沒能說完這句話。
一頭獅子衝他疾奔而來,直直撞入他的胸口。他的聲音頓時就斷了。
「抓住他。」有人厲聲發出指令。
林小樂僵在窗框上,無法動彈。獅子從他身體里散出消失,但在這瞬間他像是被施展了定身術,手腳僵硬。就在危機辦的哨兵要抓住他的時候,一股凶猛的氣流忽然從周沙身上騰躍而起,就像那頭獅子一樣,猛地撞向了林小樂。
霧中有一頭野獸,像雲豹,也像是阿拉斯加犬。
系在它脖子上的鈴鐺再次泠泠晃響。
這是他自己的精神體,林小樂渾身突然一松,僵硬的狀態消失了。但是下一刻,他發現自己手腳都失去了控制,無法抓穩眼前粗糙的窗框。
回到他身體里的並不是雲豹,而是雲豹與阿拉斯加犬的融合體,是鐘妍。體內有一股陌生的力量推動著自己的身體往後仰,往窗外無依無靠的虛空仰。林小樂的聲音恢復了,他尖叫一聲,隨即往外翻了出去。視線里的所有人和獸都驟然遠離,他看到了白牆,還有樓頂蒼白的天空。
「砰——」
猝然響起的巨響把寧秋湖和他面前的幾個人嚇了一跳。
他已經來到危機辦大樓的門口,但在打算進入的時候被把守門口的人攔截了。他們要求寧秋湖摘下帽子,釋放精神體進行檢測。寧秋湖從未來過危機辦,但他去過二六七醫院,他知道這套檢測系統連接著人口數據管理系統,那上面有所有哨兵嚮導的人口信息。
一旦檢測,他們就會知道自己是寧秋湖。
他摘了帽子,撓撓鼻子,正想說話時,斜後方便傳來了一聲巨響。
有幾個人朝著發出聲響的方向奔去,寧秋湖轉過頭,遠遠望著地上那一灘模糊的血肉。
其實不必看,他知道那是誰。在空氣里緩慢消失的精神體是他熟悉的,寧秋湖平靜地注視著林小樂已經沒了形狀的屍身,心頭沒有悲戚也沒有傷感,是一片讓他本人也覺得詫異的平靜。
「可憐。」他小聲說。
「什麼?」站在他面前的兩個嚮導問道,「再說一遍你的名字,說清楚點兒。」
寧秋湖低頭看著地上的兩個精神體。兩位嚮導的精神體都是魚,它們貼近地面,繞著寧秋湖懸浮游動,正在仔細地查探寧秋湖身上的氣息。很小,像零食一樣,他完全可以一口吃下去——隨著大腦深處的飢餓感復蘇,寧秋湖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個想法。他笑了笑,坦然地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倒出了幾片藥:「我有慢性病,要每天吃藥。」
兩位嚮導都很年輕,驚訝地看著他:「你是來辦理體質檢測的嗎?今天我們單位不對外開放。」
寧秋湖點點頭表示理解。他咽下藥片,伸出胳膊,一條青灰色的小蛇從手臂上緩慢浮起:「那我找別人嘛。」
「什麼蛇……?」
那兩人正要湊過去細看,小蛇卻忽然從寧秋湖的手臂上脫落,戴著眼鏡的嚮導下意識地伸手試圖抓住它。
然而這條縮小了十幾倍的森蚺甫一落地,立刻張口,於呼吸間吞下了正貼地游移的兩條小魚。
兩個嚮導一聲沒吭,同時倒地。
他跨過這兩人的身體,走進危機辦的大門。
危機辦的一樓大廳本來應該是可以辦理各種業務的。寧秋湖看到了取號機,也看到了懸掛著「伴侶申請」「財產轉移」「監護人變更」「體質檢測」等各類標語的小窗口,窗台上放著一摞摞空白表格。再往前走便是一列更加寬闊的辦事窗口,窗口前放置著幾排長椅,「報案」「銷案」「家庭暴力項目窗口」「戶口變更」等紅色方塊字正在窗口上方不斷滾動顯示。
但這兒一個人都沒有。
寧秋湖看到了大廳另一頭的兩部電梯與安全通道,正要往那個方向去時,他忽然聽到了機械啓動的聲音。
方才他經過的那扇大門正在合緊,厚厚的金屬隔層從上方緩慢降落,很快就將出口徹底封死。
寧秋湖愣了一會兒,快步走到安全通道前推門,但隨即發現,這扇門後方也落下了沈重的金屬隔層,他自己是絕對推不開的。電梯也已經關閉了,他用不了。
寧秋湖抬頭四望,終於發現了角落里一個亮著紅燈的攝像頭。攝像頭明顯正關注著他,隨著他移動的方位而緩慢變化著角度。
電梯也無法按動,寧秋湖長嘆一聲,轉而坐在了地上。
他只覺得心中有萬般無奈,可惜危機辦的人連一個面對面溝通的機會都不給他。方才吃下的兩條小魚沒能填飽他的肚子,反而讓他更餓了。那兩位嚮導原來是兄弟……寧秋湖閉目回味著精神體身上攜帶的那一點兒回憶。
細小的森蚺游到他腳下,攀爬上去,親暱地卷著他的手臂,潛入皮膚消失了。
小的消失,大的卻出現了,一條碩大的蛇緩緩從寧秋湖背上隆起,最終脫離了寧秋湖的身體,重重落在地上。
「……這條蛇,完全變態了吧?」秦雙雙看著監控鏡頭,吃驚得話都不太利索了,「它、它腦袋……它的尾巴……」
蔣樂洋和她一起看著視頻,但是他沒看到蛇,只看到一個在大廳里閉目休息的人。
「這個就是寧秋湖?」他問秦雙雙。
秦雙雙沒理他,抬頭看著面前的幾個哨兵。
「不能隨便出手攻擊。」她沈聲說,「最好的辦法是從排氣扇那邊輸送麻醉藥物,讓寧秋湖先失去活動能力,我們再擒拿。」
「不行。」有人回答了她,「排氣系統和整棟樓是連在一起的,除非我們從樓里撤走。」
秦雙雙否定了這個提議:「開什麼玩笑,這要耗費多少時間?周影還在我們樓里關押著,不能掉以輕心,不能隨便移動。」
蔣樂洋突然在一旁插嘴:「秦主任,我有個疑問。為什麼要使用這麼曲折的辦法去抓捕周影?而且你們對她,也太過溫和了。」
「這不都是你們管委會的要求嗎?」秦雙雙不滿地瞥了他一眼,「管委會強調,在抓捕警鈴協會會長的時候,必須盡量使用傷害最低的方式,盡一切可能減少她的反應時間,溫和、穩妥地抓捕,且絕對不能讓周影受到任何傷害。」
秦雙雙背書似的說完了,轉頭不再看蔣樂洋。
蔣樂洋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明白。管委會的人需要從警鈴協會那邊得到一些通過正常手段極難獲取的資料,比如管委會裡頭是否有警鈴協會的人,而另一方面,周影也是陳氏儀的管理者,有了章曉,再有一個周影,對管委會來說當然是更為妥當的。
但現在最重要的是處理好寧秋湖。秦雙雙心裡其實有一個備選方案,她認為那甚至可以算是最好的方案,只是有些殘忍和無情。她讓那幾位負責各個區域的哨兵離開,隨即對蔣樂洋說:「把袁悅叫過來吧。」
蔣樂洋沒動,靜靜看著她。
「去呀。」秦雙雙奇道,「你看我做什麼?」
「秦主任,這不好。」蔣樂洋說,「袁悅不是最好的方案,是最壞的。」
「我暫時抽調袁悅過來危機辦,本來就有這個考慮。」秦雙雙難得心平氣和地和他解釋,「袁悅和寧秋湖是舊識,說不定能從寧秋湖嘴巴里挖出點兒什麼信息。」
「不止是舊識吧?」蔣樂洋反駁道。
秦雙雙有些惱怒了:「快去!只叫袁悅,千萬別讓我弟弟知道。」
蔣樂洋只好邁步離開,他在打開辦公室門之前,還回頭瞧了秦雙雙一眼:「秦主任,你太不懂人心,太不可愛了。」
「蔣樂洋!我去你的!」秦雙雙怒吼,「這次的事情辦不好,誰給我兜?你嗎?你願意嗎!現在我也不是讓你幫忙兜麻煩,壞事都由我來做了,你就幫我去叫個人都不願意麼?!」
「願意的。」蔣樂洋扔下這句話,拉開了門。
秦雙雙深呼吸一口氣,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喊住了蔣樂洋:「我們那個外援呢?高穹呢?怎麼哪兒都不見他?」
此時的高穹正在危機辦後面的巷子里尋路。
他察覺到了章曉的精神體氣息,就像是憑空出現一樣,極其突兀地落在了危機辦附近。
高穹對危機辦後頭的密集小路完全不熟悉,他跑到這裡,轉了十幾分鐘,仍舊沒有找到準確的方向。
章曉就在附近,他知道。那只小葉麂已經很虛弱了,他需要自己。
跑過一個拐角,高穹站定了下來。他分辨了片刻自己的方位,決定不走路了,直接翻牆過去。
他爬上一面污濁油膩的矮牆,落在堆滿了雲吞和雲吞面的廚房裡,然後在廚房女工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走出去。
魯記雲吞面的鋪子很小,臟兮兮的,高穹彎腰跨出門口,終於發現自己離章曉更近了。
「你可以站起來嗎?我幫你吧?」
在巷子與巷子的交叉路口處有一個門窗緊閉的五金店。此時穿著「魯記」圍裙的高大男人正弓腰對癱坐在地上的一個人說話。
「扶著我,哎,還是我攙著你吧。對對,牽著我的手……」
魯記的老闆熱情萬分,但他還未拉著那虛弱的青年站起來,便已經被從後面衝上來的一個人截胡了。
高穹把章曉從地上一把拽起來,甚至沒有好好打量,先把他緊緊地抱入了懷中。
他的力氣太大,章曉發出有些不適的嘟囔,但高穹並未放手。他的心跳快得像是剛剛完成一場萬米長跑,渾身的肌肉都僵硬著,尚未從失去章曉的驚悸與恐懼中恢復過來,失而復得的狂喜又讓他愈加激動。
魯記的老闆已經看到了高穹的臂章,上面是他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的危機辦的標誌。他突然意識到面前這兩位都是特殊人類,頓時急急退了兩步,匆匆轉身跑回了鋪子里。
「他手那麼臟,那麼黑……」高穹揉著章曉的腦袋,恨恨道,「他居然摸你!」
「……他只是想把我扶起來,想幫我……」
章曉一句話沒說完,高穹低頭把他吻住了。
巷子衛生條件不過關,地面和牆角長滿了青苔。章曉方才坐在地上,背上和屁股上都沾滿了濕漉漉的碎屑。高穹初始以為他身上的濕氣都是在這裡沾上的,但摸到他汗濕的頭髮和冰冷的脖子才發現,是章曉本身在出汗。
他心中滿是恐懼,又滿是慶幸,像是失去了珍寶,又意外重獲,縱使用這世界上所有的語言和詞句都無法表達他內心狂喜的百分之一。
他毫無章法地吻著章曉的嘴唇,吻他的鼻尖和額頭。章曉撫著高穹的背,漸漸發現有些不對勁:自己臉上有點兒濕。
他嚇了一跳:「高穹?」
高穹沒聲沒息地哭了,或者說他只是抿著嘴,流了眼淚。原本是不打算讓章曉看到的,被他發現之後,高穹連頭都抬不起來,只是更緊地抱住了面前人,又羞又愧地把臉埋在他肩膀上,左右擺頭來擦眼淚。
章曉這顆心完全軟塌了下來。他覺得無奈,覺得甜蜜,還有點兒心酸和淒楚,隨即對這位抱著流淚的高大男人生出了感激和憐惜。
「我回來了。」他小聲在高穹耳邊說話,手指輕輕抓撓著他的頭髮,「別哭了,我回來啦。」
高穹很嘴硬:「不是哭……因為映刻效應,所以……總之不是哭。」
「對,都怪印刻效應。」章曉表示了肯定,「高穹同志革命意志堅定,怎麼會哭呢?」
高穹在他肩上蹭乾了眼淚,抬頭看著章曉。
他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把自己剛剛說的話又推翻了:「不,我是哭了。不是因為映刻效應……我怕,我想你。」
善變的男人。章曉被他的話弄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忙推了推他。
高穹盯著他的眼睛,眷戀又親熱地吻他的眉毛。
「我一定很愛你。」他用章曉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袁悅說我可能是瘋了,我會這樣,一定是因為很愛你。」
章曉當然想過很多次高穹怎麼對他表白。或者在足夠浪漫的地方,或者在某個特殊的日子,又或者像原一葦一樣,直接拿著伴侶申請放在了自己面前。可無論怎麼想,都料不到是在這樣一個地方。
腳下滿是被污水餵養出的青苔,小吃店的排氣扇在不遠處呼呼噴氣,穿著外賣制服的年輕人拎著餐盒從店鋪走出,野貓從巷子底部輕巧跑過,追逐一隻驚慌失措的老鼠。
但他還是高興壞了,手腳甚至不曉得怎麼放,乾脆巴在高穹身上,讓他把剛剛那兩句話再說一遍,再說許多遍。
但高穹不乾了。他放開章曉,上下打量著他,看到他的鞋帶松了,彎腰蹲下給他系好。
「回去再說。」他低頭盯著那鞋子,用心且專注地花了幾分鐘時間來系鞋帶,好讓自己發紅髮熱的臉頰恢復常態,「大家都很想你。應主任急得鬍子都要掉了。我是偷跑出來的,咱們悄悄回去,給他們一個驚喜。」
對於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兩人都有一堆話要跟對方說,但現在的時間和情況都不允許。高穹告訴章曉,今天危機辦準備審訊林小樂,把文管委的哨兵和嚮導都調過去幫忙了:「秦雙雙原話是,反正文管委都不存在了,你們就過來幫幫我吧。」
章曉和他往外走去:「那應主任要被氣壞了……」
一句話還未說完,兩人都是一愣。
危機辦方向忽然爆發出一股極為強大的精神體波動。那是周沙的樹蝰!
隨著這股波動湧出來的還有許多其他人的精神體力量,章曉不熟悉,但高穹在基地裡封閉訓練了幾天,他認得裡面的一些人。
「出事了!」他連忙拽著章曉衝入魯記雲吞面館,穿過廚房,翻牆而出。
魯記的老闆與廚房女工縮在角落瑟瑟發抖,完全不敢阻攔。
寧秋湖在大廳里等候著,他感覺到在大廳的金屬隔層外部有不少活動的精神體,但顯然他出不去,別人也進不來。
他倒是不緊張。自己這條森蚺吃下了太多人的精神體,它已經增強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狀態。即便這麼多人一起上,吞噬了衛凱的布偶貓之後擁有了分裂能力的森蚺也不會落於下風。對他來說,自身存在的不確定危機遠比危機辦這些哨兵和嚮導更可怕:他想控制一下自己吞噬別人的慾望,但他的森蚺似乎已經形成了習慣,不好由自己控制了。
因而他對誰會來對付自己充滿好奇。
閉目一陣子之後,他聽到電梯傳來一聲輕響:叮。
有人搭乘電梯,正從上方逐層下降,抵達此處。
寧秋湖站了起來。電梯里不知有什麼特殊的塗層或金屬,他察覺不到來者的身份。
數字一個個變化,寧秋湖忽然緊張起來。
他解釋不了自己的緊張,但森蚺的身體繃緊了,從蛇口中發出模糊不清的呼嘯之聲。
電梯終於抵達一層。「叮」的一聲之後,門緩慢打開了。
寧秋湖忽然松了一口氣。
是一個嚮導。
但下一刻,他被一種自己無法解釋的情緒控制了,竟然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
袁悅從電梯里走了出來,他的肩上停著一隻手掌大小的毛絲鼠。
森蚺的呼嘯聲停了。它似乎是認出了毛絲鼠,又驚喜又畏懼地,轉頭看著寧秋湖。
寧秋湖渾身僵硬,死死盯著袁悅。
上一次見到袁悅是他和林小樂到新希望拜訪嚴謹時候的事情。現在的袁悅和那時候一樣瘦,他鼻梁上架著的眼鏡也和當時一樣,是老土陳舊的邊框款。甚至他的黑眼圈,他疲倦的、無精打采的神情也和當時沒有任何不同。
唯一有了變化的,是他注視寧秋湖的眼神。
毛絲鼠從他肩上落下,站定之後便開始膨脹變大,直到耳朵頂上了天花板,與森蚺平視著,發出了近似威脅的聲音。
溫和的氣息瀰漫了整個大廳。寧秋湖站在大廳中央,腦海裡那些亂哄哄的聲音漸漸減弱了,突突亂跳的神經得到了撫慰,平穩下來。
袁悅沒有說話,而是專注地觀察著寧秋湖的森蚺。
方才在秦雙雙的辦公室里他看得不太清楚,現在真正站在森蚺面前了,他才能清晰地打量。
秦夜時曾經畫過這條森蚺,袁悅後來見過那張畫兒。秦夜時當時所看到的森蚺腦袋上有羚羊角,腹部有蠍子的前爪,但它可以說尚算正常,雖然蛇身上融合了幾種動物的特徵,但還保持著一種自然的平衡感。
可現在的森蚺已經完全變形了。它仍舊是蛇身,但頭部已經完全不對稱,一根羚羊角還高高竪立著,但另一側的眼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鳥頭。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的突起,各種亂七八糟的動物肢體以詭異的方式嵌合在森蚺身上。
袁悅心中驚訝,又忍不住為寧秋湖感到痛苦和難過。
他做過變異精神體的研究,他寫過這樣的論文,但他從來都沒有想象過,寧秋湖有一天會這樣出現在自己面前,他的精神體,那條精神的、漂亮的、強壯的森蚺,變得和他研究資料里存儲的病人照片幾乎一模一樣。
袁悅甚至在這一瞬間就做出了判斷:寧秋湖的精神不可能正常。一個精神正常的人,他的精神體是不會出現這種怪異狀態的。
「為什麼要殺陳宜和付滄海……」袁悅開口問,「你可能不認識付滄海……但你肯定知道陳宜的。我進入國博的第一天,第一個帶著我的人就是陳宜,我跟你提起過他。」
袁悅閉了閉眼睛。他發現自己對於這些往事記得一清二楚。
「來國博上班的第一天是你來接我下班的,你甚至逃課了……陳宜和我一起離開單位,你見過他的!我給你介紹過,我說這是我的前輩!」想到寧秋湖襲擊陳宜時陳宜的反應,袁悅渾身顫抖,「你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寧秋湖茫然地看著他,透過那頭高大強壯的毛絲鼠。
他看到袁悅,心裡莫名其妙地有些不舒服。
但袁悅說的這些事情他已經不記得了,甚至可以說一點兒都想不起來。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麼,只要和袁悅相關,一切都已經從他的記憶里消失。方稚做得太乾淨,太利索——可寧秋湖又有些驚恐地察覺到,縱使記憶消失了,但反應還在。他對袁悅的感情,像是深嵌在靈魂里的條件反射,根本無需借助任何記憶來觸發。
觸發這些反射的條件也從來不是記憶,而是袁悅這個人本身。
「我不知道……對不起……」他茫然地開口,但立刻又閉上了嘴巴,停頓一會兒之後才繼續,「我忘記了。」
袁悅的眼神里充滿了懷疑。
他察覺到寧秋湖的古怪。上一刻注視自己的神情是充滿歉意的,但下一刻又忽然變得冷漠起來,彷彿藏身在那個皮囊之下的,是兩個——許多個不同的魂魄。
袁悅握緊了拳頭。他的手腕上戴著一個藏有射擊機關的袖套,裡面是高濃度的麻醉針。他必須要再接近寧秋湖一點,才能有制服他的機會。
秦雙雙說得很有道理,他想。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這樣靠近寧秋湖。
他往前走了兩步,森蚺突然不安地扭動起來。
寧秋湖壓下了心頭古怪的情意,因為面前就是那只巨大的毛絲鼠,又因為沐浴在這個精神體安寧熟悉的氣息之中,那個被暫時忘記的念頭又浮浮蕩蕩從腦海深處漂了起來。
要把袁悅拉攏到自己這邊來,或者吃掉他的精神體。
寧秋湖咽了咽唾沫。怎麼拉攏?他完全沒有想法,沒有策略。該說什麼?他連袁悅想聽什麼都不知道。
「我愛你」之類的話似乎是正確答案,但他又實在講不出口,就像腦子里某些藏於暗處的、屬於他本心的東西壓抑了扯謊的念頭,他似乎可以說一千種不同的謊言,卻獨獨不能坦然講出這三個字。
如果我又騙他,他會傷心的。
寧秋湖心裡翻滾著這個念頭,一言不發。
袁悅又往前走了一步。這次寧秋湖沒有後退。袁悅離他越近,他就感覺越是舒服。
「秋湖,我們能好好聊聊嗎?我可以幫你的,你知道。」
寧秋湖點點頭。
他變得脆弱了。意識混亂帶來的痛苦與煩躁,讓他無法拒絕袁悅傳遞過來的善意,還有他那頭毛絲鼠的熟悉氣息。
袁悅衝他伸出了右手。
「我不是敵人,秋湖。」袁悅說,「你過來,你能牽一牽我的手嗎?」
他在幫我,他真善良。有一個聲音在寧秋湖腦子深處大喊:他和以往一樣好,你去牽他,你去碰碰他吧。
身為一個不安的、沒有嚮導協助的哨兵,寧秋湖自然能感受到袁悅的用意:對方幾乎是使勁全力在維持著這個空間的平衡,撫慰自己和自己的森蚺。
寧秋湖在這瞬間認為,自己其實是有可能把袁悅拉攏過來的。
他伸出了手。
就在此時,電梯忽然又清晰地響了一聲,是有人抵達了一樓。
寧秋湖立刻將手縮回去。他看到了一個曾在轉移陳氏儀車隊中見過的哨兵。
袁悅回頭,眼神不解又惱怒。他無聲地用口型衝著秦夜時說了句「回去」。秦夜時跨出電梯門,身後跟著自己的狼獾。
「不回。」秦夜時沒有靠近袁悅和寧秋湖,只是站在電梯前,「我不會打擾你們敘舊,我就在這裡看著。」
寧秋湖的目光在秦夜時身上打了個轉,回到袁悅身上。
袁悅確實是有些生氣了:「秦夜時,我和寧秋湖要進行的談話,危機辦主任承諾過,不會竊聽,不會打斷,不會阻攔。請你立刻回去。」
這話說給秦夜時聽,同時也說給寧秋湖聽。
秦夜時拒絕了:「我不聽,不打斷,也不阻攔。但我就在這裡。袁悅,我得保護你。」
「回去!」袁悅怒道,「和你無關!」
「我們本來就是搭檔,我們要一起行動的。」秦夜時看了寧秋湖一眼,「你自己行動,不合規定。」
「秦夜時,請你立刻回去。」袁悅咬牙道,「不要阻撓……」
「我得保護你。」秦夜時抿著嘴,說完這句話之後便筆直地站在原地,挺起胸膛。秦雙雙是不會允許他下來的,但他不來不行:袁悅過去曾是寧秋湖的嚮導,萬一寧秋湖起了歹心,要帶走袁悅,或者想吞噬袁悅的精神體來達到平衡呢?秦夜時認為這很有可能。他本來就是要和袁悅一起行動的,秦雙雙只讓袁悅過來,他明白她的用意,但絕不可能認同。在「抓捕寧秋湖」和「保證袁悅的安全」之間,他認為後者當然是最重要的。
寧秋湖又退了一步。他心中滿是陌生的煩悶,只想狠狠揍一頓那位突然插進兩人談話之中的哨兵。在他和袁悅分離的時間里,袁悅身邊出現了新的人,一個令他厭惡和憎恨的人。
這個人和袁悅似乎很熟悉,他們是搭檔。可我和袁悅才是搭檔,我們才是在一起的——惱怒與嫉恨突然間佔據了寧秋湖的腦海,他甚至沒有反應的時間,森蚺已經猛地竄起,呼嘯著衝秦夜時襲去!
袁悅的毛絲鼠也在這瞬間作出了反應——它一把抱住了從身邊竄過的森蚺,滾倒在地。
「別動手!秋湖,聽我說……」袁悅攔在了寧秋湖面前,「讓森蚺回來,那個人沒有惡意的……」
這一刻寧秋湖距離袁悅極近。他的心跳怦怦地變快了,記憶消失了,但他似乎還存著一點兒與這個人親密相對過的眷戀情緒。
「秋湖,信我,我不會傷害你的。」袁悅飛快地說,語氣很溫柔。
在寧秋湖看不到角度上,他的手指正按在麻醉針的發射按鈕上。
沒有比此刻更好的機會了。他們距離那麼近,而寧秋湖的眼裡幾乎沒有了敵意與警惕。
袁悅其實還沒來得及按動按鈕,他剛剛準備使力,忽然便渾身上下一涼。像是被雪水兜頭澆透,他的身體忽然之間失去了溫度,雙膝發軟,栽倒在寧秋湖的懷裡。
寧秋湖一把扶住他,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森蚺。
森蚺的大口裂到了一個無法想象的寬度,遍生於上顎的利齒密密麻麻,蛇信分裂成數條,在口中竄動搖擺。不知為什麼,它沒有聽從寧秋湖的指示,又因為受到了藥物的影響,完全遵從於慣性,張開大口,瞬間將毛絲鼠吸入了腹中。
袁悅抬頭看著寧秋湖,他的表情很怪異,像是覺得此時發生的事情令人吃驚,但也異常可笑。
寧秋湖緊緊攙著他,腦子里全是亂哄哄的聲音。有人在狂笑,有人在大叫,那些不屬於他的意識碎片全都歡騰鼓舞,像是從他這位暴君手裡獲得了短暫卻永恆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