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說是去替李夫人送衣服,這李延偏偏要去結了冰的湖上打溜,勸也勸不住。
大理寺少卿,居然撩起袍子,在湖上撅屁股溜冰,樣子跟只呆熊似的,蘇銀看了好笑,只好罵:“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話還沒說完,那邊李延就出事了。
開春,湖上的冰本來已經鬆動,加上他溜得不得法,只知道一隻腳死命往前用力,結果薄冰架不住他這只笨熊,漏出一個大窟窿,他還沒來得及喊叫,便“撲通”一聲掉了下去。
蘇銀手裏拿著包袱,離他甚遠,見狀急忙丟下東西溜了過去,等跳進水,這才發現李延已經沉到湖底。
開春的湖水仍然冷得刺人,他的水性一般,人潛到湖底抱住李延,已是十分勉強。
這李延更好,乾脆是個旱鴨子,人已經昏沉,但還記得保命,一雙手上來死死抱住蘇銀脖子,就差沒把他箍死。
蘇銀在水裏撲打,右腳受過傷的跟腱又開始作梗,軟綿綿使不上力,一個打岔,就跟著李延沉了下去。
李延已經入水多時,這時候嘴裏吐出一串氣泡,眼見就要不成。
蘇銀情急,也不及多想,俯身便將唇湊了上去。
湖水冰冷刺骨,李延的唇也發木,這個渡氣之吻並不□。
可是蘇銀的心裏還是生出一點奇妙的感覺,麻酥酥的,好似舌尖含了花椒,莫名地在顫動舞蹈。
“算是……報仇。”他在心裏安慰自己,腳底突然便有了力,猛地一蹬,立時便浮出水面。
湖面無人,他拖著李延,一路發抖,將他拖到了湖岸,幾乎脫力。
李延沒有醒轉,他只好又替他控水,折騰了好一會功夫,這才看見李延吐出了一口長氣。
“我死了麼?他祖母親的,阮寶玉這個禍害還沒死,我怎麼可以先死。”
李延醒來的第一句話。
蘇銀歎口氣,強打精神,替他脫下濕透的外袍,將包袱裏他娘的衣服給他草草裹上,這才跑上大路,找人去李府傳信。
回到府上,李延理直氣壯地受寒生病,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不停支使下人跑進跑出,嗓門挺大中氣挺足。
“我看你就是裝病。”尚書夫人一進房就開門見山,吩咐丫鬟不要給他端水,讓他自己起來喝,不起來就渴死。
李延捶床:“我肯定就是你撿來的,一定肯定絕對!”
跟在夫人後面進門的蘇銀咳嗽了一聲。
兩母子的戰爭卻沒停止,那廂做娘的還在說:“真是,我的衣服也被你糟蹋了,害我又另外找衣服來剪洞。你多大的人了,還跑去湖上溜冰,沒腦子麼?”
“那你上次去酒樓吃飯,還不是施展狗屁輕功,從二樓跳下來,摔得半月不能走路?”
“我是你娘,有你這麼跟娘說話的嗎?”
“你有點做娘的樣子嗎!?”
……
一旁蘇銀看不下去,又咳嗽一聲,問:“夫人你手上的衣服是新鉸的麼,要不要我送去給繡娘?”
“好。”
“別給她送,你是我的人,不是她的狗腿!”
母子兩個又同時發話。
你是我的人……
為這個蘇銀冷笑了一記,拿過夫人手裏的衣服,沒說話,直接出門去找繡娘。
同一時刻,段子明拜會過太后,正從步壽宮裏出來。
三天之內太后兩次次召見他,盯梢的太監也覺得情勢微妙,急忙去找帛泠稟報。
帛泠捧一隻手爐,似乎漫不經心:“你去把太后身邊的素蓉叫來。”
素蓉很快便到,跪在堂下,手腳有些哆嗦。
雖然她是帛泠安在太后身邊的眼釘,但太后待她親厚,不到迫不得已,她也不願意出賣主子。
“太后這兩天總是傳喚那個姓段的,你聽到些什麼沒有?”上面帛泠幽幽說了一句。
“沒……”素蓉答,偷眼瞟一下帛泠,立刻脊背發冷,改口:“有……”
“到底是有還是沒?”
“有,奴婢聽見太后他們提到……提到齊王。太后還給段大人下了一道密詔。”
“密詔?!”帛泠霍然起身:“你確定?”
“應該是。”素蓉埋頭:“因為聖上交代,奴婢就比較留意,今天也是好不容易聽見了裏面兩句話。”
“什麼話?”
“好像說是密詔交給錦衣候,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拿出來。”
帛泠定身,眸裏光華閃爍,一隻手指叩打書桌。
“奴才查過段大人住處。”一旁太監連忙接話。
“他姓段?家中背景如何?”
“回聖上,段子明其父段凜,曾經官至吏部尚書,後來辭官,舉家南遷,現已不在人世。”
“段凜?”帛泠重複,似乎對這個名字頗為著意,五指收進掌心,手背青筋凸起,許久都沒有說話。
“聖上……”
“找個穩妥的人,尋回密詔。至於段子明……朕要他活口,你將他帶來,。”
最終帛泠道,退回龍椅,將掌心張開,推著方才被掐出的紅印。
鼎富樓,京城裏最豪華最暴發的客棧,符合某人一貫的炫富風格。
段子明回到他的上房,叫了燕窩漱口,又拿玫瑰露洗了手,這才窩到他的狐皮塌上休息。
“段大人好。”
屋裏這時突然響起一道冷森森的聲音,而且近在咫尺,就在他身後。
段子明不回頭,將脖裏狐皮圍脖一抽,劈手就揮了過去。
他雖然不是什麼高手,但也粗通武功,而且極是機變,將來人一阻後立刻便朝房門掠去。
外面人聲鼎沸,如果這位真是刺客,應該會有所顧忌。
可惜來的這人是個絕頂高手,人掠動起來便好似鬼影,沒等他到門口,就已經攔在他跟前,出手連點他幾處要穴。
“大人想必知道在下為何而來。”
將他安放好後那人開口,頗是斯文。
段子明被點了啞穴,說不出話,於是翻個眼表示鄙夷。
“東西在哪里,我沒有太多時間和耐心。”那人還是斯文,不過十指搭上了他肩,內力暗送,使上了分筋錯骨手。
段子明在富貴窩裏長大,嬌生慣養,沒一會就吃消不住,冷汗一層層漫上額頭。
“想好了你可以說話,但別想耍花樣。”那人道,解開他啞穴,卻又一掌按上他胸,略微施力,便將他心脈震傷。
段子明往前踉蹌,“噗”地一聲便吐出一口血來。
“東西在哪里?”那人又道,在他身上翻找,無有收穫後開始有點焦躁。
“東西顯然不在我身上。”段子明抬頭,露出狐狸樣笑。
“那在哪里?”來人厲聲,十指搭上他筋脈,這一次使出了十成功力。
段子明粗聲喘息,將頭別向南方。
南方烏蒙山,有他紫眸的殿下,此刻正被那個狗娘養的阮寶玉霸佔。
想想仍是心有不甘,他恨著聲,朝這個名字狠狠吐出一口血痰。
“東西在哪里?”
頭頂的聲音已經有些空蒙。
好像是被鬼附身,這一刻他居然抬頭,露出一個笑,說了句阮寶玉的經典臺詞。
“你長得又不好看,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主子交代過,東西交出來,你就不用死。”
說大話技巧如此拙劣,段子明險些笑岔氣,緊接又是一口血:“告訴你家主子,讓我背叛的籌碼,他給得太低了。”
就在這時外頭有人敲門,聲音短促有力。
刺客略頓,想起主人吩咐:如果自己不能得手,也要確保別人不能得手,眼裏慢慢就閃出了凶光。
“段公子,來世再見。”他道,腰裏長劍出鞘,迎光雪亮。
“段子明死了?!!”
三刻鐘後,帛泠在大殿內狂怒,劈手便將一隻紙鎮摔得粉碎:“那密詔呢?”
“遍尋不得,不知有沒有被人捷足先登,取……了去。”太監有些哆嗦。
帛泠噤聲,沉沉呼吸,眸裏戾色越來越重。
“他的屍身呢?”過半晌他才道。
“仍在客棧。”
“你去找杆長槍,將他屍身挑了,釘在錦衣候府門匾上。”
最終帛泠發話,將身一回,龍袍拂地,滿殿都掠起一股陰風。
※※※※※※※※※※※※※※11月10日※※※※※※※※※※※※※※
“陛下,該早朝了。”
“今早,不去了。”
看著晨光熹微,帛泠沉沉地將眼睛閉上,眼睫微微顫動。
光從窗遊了進來,雕花的窗格在他臉上烙下的影子,深深淺淺,宛如魍魎附體。
“朕要去見太后。”
太后所居——步壽宮,原名思□。
齊王死後建成,帛泠登基後改名。
太后病重,近日一直臥床不起,帛泠進屋時,她依舊躺在床榻之上,神色十分安然。
“母后,段子明死了。”帛泠用眼神譴退屋裏宮人後,一字一句道。
風穿過屋外的竹葉,沙沙作響。
久病的太后臉色慘白,疲累不堪:“我可不可以問陛下,究竟為了什麼。為什麼你要那麼做?”
帛泠端起湯藥碗,放在嘴邊,輕輕吹著,黑色的藥汁液,映出他的無奈笑臉,“母后,還記得二十多年前有個晚上,大哥來找你,問你關於我身世的謠言麼?”
太后沒有開口,手尖發顫地摸著冰冷的佛珠。
“你開口說出了那個秘密,可惜聽到這些話的人是我,不是他。”
藥仍然冒著熱氣,很燙的樣子。
佛珠仍然冰涼,沒有半分溫度。
她記得,那時的她背對自己大兒子,無從開口。最後,她還是說了,說出了事實,壓在心底多年的事實。
因為這事實,作為一個妻子始終是羞於面對的,所以她一直沒有勇氣回頭去看自己兒子的表情。
就因為這樣,陰差陽錯——
當時的齊王,已經認定自己不會從自己娘口中探聽到答案,因此早早地離開,宣告放棄;而不巧路過的帛泠,卻意外地獲悉了自己的身世。
“原來父皇還是父皇,只是我娘是段凜段尚書的妻,從來不是你。”帛泠側頭,倏然抬起眼,用種憂傷的目光逼視著自己一直叫“娘”的女人。
運命玩人,就是如此。
“所以,你殺了你大哥。”
帛泠點頭,討好地將藥端到太后面前,“因為我不做皇帝,就會死的!如果大哥做皇帝,他一定會殺我,他們誰做了皇帝,都會殺我。除非,我當皇帝!母后,你說對不對?”
太后搖頭:“所以你弑兄,誅……弟。”
“一個是同父異母,一個是同母異父。朕夾在中間,算什麼,算什麼!”
“你是皇帝。”
帛泠冷笑,又將瓷碗逼近太后,“朕是皇帝,是個時時怕史官翻舊賬的好皇帝。不過,如果太難搞,還是死得好,死了都乾淨了。”
“……”
“娘,吃藥啊!”帛泠相當專心地又端起了湯藥,捧送上去,臉上笑容綻開,眸子像夜霜在月下發著寒光。
太后深望了他一眼,終是放下手中的佛珠,平靜地接過藥碗,“陛下,有一點你說錯了。”
“哦?”
“你認為一個尚書,多年面對著自己不貞的妻子,面對自己的恥辱,敢怒不敢言,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會與她生育出另一個孩子嗎?”
一石投池,漣漪重重,帛泠神色隨即一僵。
“你們帛家對感情的執著,時時令人無措,簡直到了瘋癲地步。”太后雙手抖得厲害,藥汁灑濺而出。
“那麼說,段子明和朕一樣,也是孽種!”
帛泠話音擲地,刺得太后心一揪,憤憤地將藥向他全數潑去。
帛泠抹了抹濕淋淋的臉,伸舌舔了舔沾藥的手指,“果然很苦。”
事到如此,太后反顯尷尬,驟然沉下雙肩,手裏瓷碗落地,神色滄桑,“這麼多年,即使我心有怨,可我真心將你當作親生的。”
帛泠相當惋惜地延頸,瞧瞧地上的碎碗,“母后,朕考慮過了,即使將段子明屍身釘在侯府門上,錦衣侯也未必會回來。而您如果暴斃了,他就一定會趕回來。”
“帛泠!”太后臉色,蒼白得要命。
多年的養育之情,不堪一擊。
“娘,事情歸根結底都是你的錯,終究是你先棄了朕;所以,母后為了朕,去死吧。”說著話,帛泠面無表情地拉起緞被,悶住了太后的頭。
緞子很軟,下的力道卻很重。
帛泠沮喪地瞧著太后逐漸沒了掙扎,掀開被子,果然咽了氣。
他深深吸氣,仰面在床沿坐了良久,慢條斯理地整冠,啞然喚道:“快來人,傳太醫。”
所有人見了太后的死狀,全部傻眼,太醫更甚,當即癱軟在地。
帛泠倒挺客氣,托腮認真詢問:“劉太醫,你說太后怎麼會暴斃的?”
“臣……臣不知。”
“你知道。”帛泠冷笑,“一定是你用錯了藥。”
“臣罪該萬死。”太醫額磕地面,聲聲鏘然。
帛泠又開始悵然,眼眶泛紅:“劉太醫,你說朕是不是雜碎?”
“……”
“快說,朕是個雜碎,朕就饒你不死。”
“雜……雜碎。”
帛泠微笑著拍手,贊道:“說的好!來人,把他的長舌給拔了。”
“皇上,饒命!”太醫兩手支地,戚戚哭嚎,“饒命啊!”
“你哭什麼,又沒要你命。放心,朕說什麼就是什麼,因為朕是皇帝!”
屋簷雪融無聲,放眼又是寂寞一初春。
帛錦你何時能得消息,又何時趕回?
春風梳過樹枝,殘雪飄落,落在領子裏,李延激靈地一縮脖子,真他祖母的冷!
可歎,在這麼寒冷的日子裏,大理寺還是要辦案。
有文官死了,淒慘無比地被釘在了侯爺府門口;有武將好端端地出門,送幾件衣服,居然也鬧失蹤了。
文官是段子明,交情不淺的朋友,于私於公都該先管!
武將是蘇銀,家裏白吃白住的食客,本想撂在一邊,但是親娘舉著鞋底鄭重交代過,屍體不會走,晚點也能斷,活人多口氣,必須得先找。
不管先判哪個案子,李延就是被早早地踢出了門的命。
李延憤慨,轎子也不坐了,吹著冷風,怏怏地悶頭走路,沒料街口拐角就撞上了人,他舉眸,訝然道:“你怎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