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蠱毒得解,皆大歡喜。
帛錦的藥性發作比寶公子厲害,汗出如漿,折騰到後半夜,人才安分下來,沉沉入睡。
第二天,陽光普照。
寶公子率先睜開眼,帛錦還處昏睡狀態。阮花癡支身,親了侯爺好幾口,才饜足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起身。
辦正經事一天開始了,阮寶玉打扮得山青水綠,一副犁庭掃穴的風姿,在蕭徹面前亮相。
而有美人溝的美人正臨窗吹笛,還是那首燕返。窗外果真引來了一隻鳥,可惜不是燕子,是只畫眉。
畫眉歪頭看蕭徹,蕭徹也看看畫眉。
隨後他斂神,扭頭去瞧阮寶玉:“寶公子怎麼來了?”
“聽說蕭兄近兩天挺倒楣的,所以我來瞧瞧。”笑裏藏刀。
“放心,不過星星點小事而已。”
“那就好。在下還有些事,想與蕭兄打個商量。”阮寶玉恭恭敬敬地行禮。是--“先禮”。
“你說。”
“我替侯爺要一方疆土,足夠我和侯爺逍遙快活。”
“帛錦改變行事風格了,讓你來談判?”蕭徹挑眉,語氣一派清涼,清涼入心。
“精打細算,小弟比較在行。”
“阮寶玉,你的侯爺不缺心眼,但他一直忽略你的才智,只想將你藏著掖著,將來也只可能把你壓在床上。對此,你沒有半點怨言?不要告訴我,你阮寶玉就只剩這點志向了。”
“那是侯爺寶貝我,與你無關。”寶公子笑容輕佻。
蕭徹蹙眉,唇慢慢地抿成一條線,靜了片刻,收起笑容,與寶公子對視:“跟我,你可以大展宏圖。”
“蕭兄還沒掌控天下,已經開始管得那麼寬厚了。是不是因為昨日受了驚嚇,壓驚茶喝得太多,撐到了?”
“阮寶玉……”
“蕭少保,未來九五之尊,氣量應該龐大些。”寶公子很形象地張開雙手比劃。
蕭徹眼波一動,竹笛輕拍掌心:“侯爺疆土可要有兵來把守?”
“這個自然,絕對不當光杆。”
“阮寶玉,越接近成功,我越容易多愁善感。你說我關鍵時刻,我會放這樣的兵權給帛錦麼?”
“蕭兄不肯?”阮花癡腰板挺得筆直,要--“後兵”了。
蕭徹斜斜地掃了寶公子一眼,沒搭話。
“如果我在蘇將軍得勝回朝前,很大嘴巴地跑去告訴蘇銀,李延的事呢。”有好看的銀子去陪李延也不虧本。寶公子一字一頓,前大理寺少卿從來不仁慈。
蕭徹一凜,眯眼,搖搖手指:“時隔數月,如今再說,蘇銀不會輕易相信。”
寶公子埋頭歎息,就知道談判不會十分順當:“信與不信,我有的主意,不勞蕭兄操心。”
“那我靜候佳音。”蕭徹笑容有點僵。
“呵呵,我來拜訪,還有件事要問。”
“請說。”
春光悠哉地遊進屋裏,寶公子緩緩抬頭,眸色在陽光下顯得極淺,好似隨時會像貓咪在強光下,瞳仁會縮成一條細細的線:“蕭兄當初是為了詔書,殺了段子明,卻是為何要把他留下的暗號告訴我,讓我找到詔書?”
“我能得詔書自然是最好,不能得,也不能讓帛泠收回去。段子明死在我手,總比被帛泠折磨至死來得痛快。至於後面,段子明出的謎,我是解不出的,只好借用阮大人智慧。侯爺得到,和我得到,如今看來有啥不同?”
“噢噢噢。原來如此,我想蕭兄還少說了幾句。”
“哦?”蕭徹身子微微前傾。
“其一,段子明是侯爺的智囊,滅了他自然斷了侯爺一條臂膀,于你絕對有利;其二,侯爺重得詔書,為難時刻等於你幫了大忙,爾後你與他凡事也好商量了許多,為了今天的合作打下根基。我說的,對吧?”
“寶公子,你還少說了一條。”兩人氣場逐漸僵化,蕭徹嘴角一線笑意還挺從容。
“哪條?”
“我也盼你能早點回來。”
“那……蕭兄後悔了嗎?”
“我後悔什麼?”蕭徹笑容輕鬆,心卻忐忑。
“後悔人算不如天算啊。這詔書,它除了讓侯爺師出有名外,還讓侯爺有了趙家的兵權,真正趙家的兵權。不是趙越,是真正的趙家。”
阮寶玉一句話,不徐不疾地戳中蕭徹的軟肋。
趙家一族兵權不大,卻是精銳,屬開國之軍,永遠中庸之道,永世忠義之師。趙家祖先英明,求旨讓嫡系有開府之權,卻願世世代代不晉升為王侯,封疆之地,永不擴充。
然而跳出三界外的英雄姿態,還是讓帛泠忌諱了。當年帛泠故意挑釁,將旁系的趙越發配充軍,其目的就是殺雞儆猴鎮住趙家,另外再看看趙家的反應。
趙家依舊沉默,屁都沒有一個,還是不參與內政態度,手中兵權仍是令人悍然。
而太后遺詔中,就是授意趙家關鍵時候護帛錦周全,最最要緊的時候必須效忠錦衣侯麾下,其中份量可想而知。
本來,蕭徹有蘇銀,侯爺有裴翎,兩者旗鼓相當。
但,李延死,蘇銀知道後必定情緒波動,帛錦又有趙家挺腰板,蕭徹自然有必輸潛力。
“蕭兄,你不怕最終你唱的是出空城計?”
“夠了!”蕭徹霍地站起身。
窗外畫眉鳥拍翅驚飛,春風婆娑,陽光依然悠悠穿窗而投進。光下,蕭徹孤影仿佛比人更單薄。
“其實,我那頂頂好看的侯爺不想做皇帝,我今日向你討要封地,只為確保將來歲歲平安。”緩了好久,阮寶玉再次開口。
“如此說來,我還該多謝你的侯爺,讓我雀屏中選嘍。”蕭徹冷笑。
“蕭兄真多心,您心思敏銳,深謀遠慮,一步步的奪權計畫縝密,侯爺是萬萬比不上的。”寶公子再次施禮作揖,相當誠懇。
“謬贊,封疆之事,我明日給你答復。”久久後,蕭徹聲息漸漸平靜。
“一言為定,不會反芻?”
“一言為定。不會反芻。”
寶公子走後,蕭徹靠坐窗櫺,神色慵懶地看烏落兔升。
月光,讓一切回歸優雅清閒。
翌日,是驚蟄。
很好的名字。
蕭徹指撫笛子,緩緩綻出了笑容:“寶公子,所謂空城計,是要有諸葛孔明這樣才智的人才唱得起的。”
他,等待著晨曦第一道光。
第二日,辰光漫射,春色大好。
阮寶玉也應景開始發春,走路眼裏都泛紫光,心心念念都是他好看的侯爺,就這麼一路口水叩開了蕭徹的房門。
“現在已經是明日了。”他開門見山,順便端起桌上新泡的一杯新茶,猛喝了一口壓壓春燥。
蕭徹但笑,今日穿了淺孔雀藍一件袍子,瞧著俊雅,很是順眼,話也說得溫和:“不急的,你先喝口茶,這是我特地為你準備的雲霧茶,還有些蜜餞,都是你喜歡的口味。”
“果然功課做足啊,連我喜歡吃咸口的梅子都知道,那我不客氣咯。”
“好。”
蕭徹回了一字,透春光看他,眼神莫名的複雜。
“走到今日,我是費勁心血謀劃,而且付出了天大的代價,所以說,不管為了任何人任何事,我都不能手軟,不能為將來留下隱患。”
說這句的時候蕭徹也已經舉起了茶杯。
“我知道,這代價包括你同胞弟弟的那三千刀淩遲,所以你只能贏不能輸。”阮寶玉支吾著,嘴裏塞了起碼三隻梅子。
“那你可知道,我所指的隱患是誰?”
“知道。”阮寶玉順了口茶水:“是我家侯爺,只要他在一日,就算來日你登上皇位,那也是寢食難安。”
“現在外面人人傳說他是真龍,如果你是我,你可會割藩地給他再授他軍權,將他栽培成另一個我?”蕭徹慢慢沉下了聲。
“很可惜,我並不是你。我阮寶玉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花癡得有癡品,絕不會抱錯腿子靠錯肩。”
“如果侯爺真的無心奪權,我將來登臨,可以賜他免死金牌。”
“一塊牌子,能保住什麼,將來你九五至尊,如果要出爾反爾,別人家就只會逢迎你審時度勢。”
“那你交出太后的密詔,將來割地封王,我可以考慮。”
“將自己最大的依傍交給你,然後指望你守諾重信做個善人,很抱歉,我不是我家侯爺,沒有那麼單純好哄。”
兩人的對話開始針鋒相對。
蕭徹低頭,將茶杯握緊,握到指節發白,過得一會才又說話:“為什麼你我非要這樣,為什麼你就不能跟我,我對你……其實一分一毫也不輸給你家侯爺。”
“少保的心意我領了,像少保這麼好看的人,我本來不該辜負。可是誰讓我花癡得這麼有癡品呢,既然是先遇見了我家侯爺,承諾了為他死生不計,那便要說到做到,就算只活一日,也要為他而活。”阮寶玉回得也是斬釘截鐵。
“沒有商量?我們之間,就沒有轉圜的餘地?”
“沒有商量。因為我知道,蕭少保為得今日謀盡心血,所以到了最後這一刻,絕對不會放過我家侯爺。我要替他留住實力,這是我們唯一的活路。”
蕭徹聞言低下了頭,很久地沉默,淺藍色衫子映照他臉,益發襯得他臉容慘澹。
“為得今日,我的確謀盡了心血……”最終他開口,慢慢轉動杯盞,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 “暗地裏栽培死士,炸毀永昌銀礦想將銀礦引到我藩地大撈一筆,做巫藥給清陽城的人下毒收服他們,偷馬種培育戰馬,假冒管銘提議修築鐵堤,一來可以弄到鐵打造兵器,二來鐵堤會隨河底沙石移動最終成澇……這一切一切,我都計算好布好局,除了銀礦和洪澇,別的都一一照計畫實現……為了這些,我的確已經熬空,的確步步艱險,到得今日,再不能允許失敗。”
“所以我說蕭少保心狠手辣智謀無雙。”阮寶玉也正色:“所以我和侯爺並不想和這樣的你爭奪天下,我們要的,真的就是安身立命,過我們逍遙快活的餘生。”
“還望蕭少保成全。”後面他又加了一句,從來浪蕩無形的人,居然也恭恭敬敬地朝蕭徹行了個禮。
“我若不想成全呢?”蕭徹豁然抬頭,深灰的眸裏終於躍出一道厲芒。
“那麼兵戎相見,我和侯爺並不畏懼。”
“你以為我必定會輸麼,以為我有的就只有這些,所有的牌都已經給你瞧見?”
“我知道少保必定還有暗棋,如果少保覺得時機合適,也不妨就亮出來給我瞧瞧。”
“好。”蕭徹回了一句,因為答案即將揭曉,反而突然放鬆,甚至還低頭吹了口茶末:“那我告訴你,我至少還有一個謀士,一個算無遺策的謀士。”
“謀士?”
“沒錯,一個謀士。就是他替我定下謀略,畫下這一盤整棋,指導我一步步走到今天。”
“是嗎?這麼說這人倒也是個人物,只是不知道長得怎樣。”阮寶玉的毛病又犯了上來。
“長得怎樣?這個阮少卿不妨親自一看,因為他就在那扇門後。”
蕭徹道,伸出一根食指,遙遙指向身後,指頭對準一扇木門,一扇看著輕巧,雕有芙蓉的輕質拱門。
很輕的一扇木門,一推即開。
有一個人影陷在黑暗裏,離門口不足一丈。
莫名的,阮寶玉有些緊張,手心發汗,一步步挪了過去。
一丈的距離不需幾步,阮寶玉很快就靠近了那個答案。
黑暗裏亮起窸窣的聲響,那人在桌後,擦亮火石點燃燈線,火光顫悠悠的,終於將最後一塊幕布撕去。
“阮大人好。”
桌後那人輕聲,眉目娟秀,低頭跟他問好,竟然就是阮儂的娘親,藍庭藍大教主!
“你就是那個謀士,替蕭徹布下這一整盤棋的算無遺策的謀士?”
阮寶玉不能置信。
藍庭抬頭,食指似乎有傷,滴著鮮血,指向桌面那張宣紙,不答反問:“大人可認得這個?”
阮寶玉走近一步,看見那紙上果然有畫,看著是藍庭剛剛用鮮血畫就,一朵妖異的纏枝西番蓮花。
幾乎同時,他一陣眩暈,似乎有樣活物在他腦內攪動腦漿,千針萬刺痛不可當。
“我教江湖上人稱邪教,原因之一就是擅長用蠱,這個想必大人知道。”
“是,你們用蠱蟲入腦,可以操控人的思想,甚至慫恿做母親的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兒,邪教這個稱呼並不冤枉。”
“大人所言極是。”藍庭點了點頭:“但是大人可能還不知道,這蠱蟲入腦,只要施法得當,還可以抹去一個人的記憶。”
“記憶?!”
“不多不少,兩年的記憶。我現在將他還給大人,那麼大人自會知道,誰才是那個算無遺策的謀士。”
藍庭輕聲,聲線柔媚,配合那桌上的血圖,就似乎在阮寶玉腦內燃起了一枝迷魂香,讓他頃刻就失去了意識。
又一次昏迷,又一次醒來。
但和以前所有昏迷不同,這一次醒來,阮寶玉再沒有說他那句經典臺詞,沒有捉著跟前人問自己是誰。
自己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沒有人比現在的他更加清楚。
跟前有人,雙眼狹長,氣血不佳臉帶病容,正是蕭徹,和自己與他初識時一模一樣。
“沒錯,你我初識,並不是在京城,而是在四年之前,無虞山,悍匪窩。”
蕭徹矮身,在他躺身的塌旁坐了下來,神情語氣不無唏噓。
無虞山,悍匪窩。
沒錯,那是阮寶玉在山西任內的事情。
那時候的他還是個知府,轄地裏常有流匪,他便領人圍剿,逼得他們走投無路,逃上了鳥不生蛋的無虞山。
悍匪的頭目名叫劉威,恨他入骨,終於找到機會,將他那時重病在身的老父擄上了山去。
——小子來,老子回。
文盲土匪這麼給他留言,順道還捎了他爹一隻耳朵。
於是他這個小子就只好上了山,隻身一人前去。
無虞山是座荒山,連棵像樣的樹也無,他若帶兵,在山頂的土匪一眼就能瞧見。
所以他這次去,真的是不折不扣前去送死。
如果不是蕭徹遊歷,在那時正巧經過無虞山,如果不是蕭徹的隨從救了自己又救下自己老父,他早就死在半山土匪的陷阱裏,還焉能活到如今。
“沒錯,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一旁蕭徹似乎明白阮寶玉心思,又坐近了一些:“但我更是你的知己,一見如故的知己。”
“知己……”阮寶玉輕聲,念著這兩字,滋味不明。
“當然,你跟我貼近,不排除你喜歡我這張臉的緣故。你的原話,對待比你好看的人,你就會換了一副心腸。”
氣氛有些稍緩。
由蕭徹做引,那些被抹殺的,兩年之中與蕭徹有關的記憶,又重新清晰,順著路慢慢摸了回來。
真的是一見如故。
遇見不過兩月,蕭徹就趁著酒勁,將自己最深的秘密告訴了他。
蕭家,是遭君王忌憚勢必不會善終的藩王。
“唯一的活路,就是自己做主。”當時蕭徹這麼說:“所以我父王一直在做準備,一明一暗統共兩個準備。”
明的準備就是蕭旭,蕭徹那個文武全才的弟弟,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淮南王的得力臂膀,統兵有方,是將來繼承王位的不二人選。
至於暗的,便是蕭徹。
人人只道蕭徹體弱,成日只知道游山曆水結交朋友,是個浪蕩公子,在蕭府可有可無。卻從不知道他胸懷丘壑,如他爹蕭停雲所言,是個真正能上天攬月的君王之才。
“我只有冷落你,讓你可有可無,將來蕭家覆巢,你才有可能成為完卵。”
這是淮南王的原話。
所以說,那個表面萬千寵愛的蕭旭,才真真是個隨時可能為家族犧牲的棋子。
“我覺得我很沉重,肩上擔著太多,每走一步都無比艱難。”
相識不過兩月,蕭徹就將心底這句最深的話告訴了阮寶玉。
所謂一見如故交心知己,大概真的……就不過如此。
“那我呢?我怎麼說。”
阮寶玉這時有些眩暈,連鼻血下墜也一無所知,只抬了頭癡癡說了一句。
“你說你願做我助臂,替我分擔籌備,做我身邊……一個算無遺策的謀士。”
蕭徹和聲,將頭慢慢垂低,終於,是將這個答案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