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肉骨頭（八）

　　大哥又發呆了，今天的第四次。

　　劉科放下筷子，看向主位的穆修。

　　穆修接收到他的視線，想了想，看向程天說道，“天天，週末有空嗎，我想去看看你媽媽，把我們照的全家福拿給她看看。”

　　程天回神，很快掩飾好情緒，有些抱歉的問道，“爸，你剛剛說什麼？”

　　劉科見狀更擔憂，想說些什麼，卻被穆修在桌下輕輕踢了一下。

　　“我想把全家福拿去給你媽媽看看，你週末有沒有空，小科週末要和小易出去，不能送我去墓園。”穆修再次說道，像是全沒發現他的走神。

　　程天點頭，臉上帶上一絲淺笑，“有空，我陪您去。”

　　夜幕降臨，程天處理好文件，拉開抽屜準備拿印章，視線掃到角落裡那包只吃了一顆的糖果，頓了頓，將它拿了出來。

　　嘩啦，嘩啦。手指碾動，糖紙摩擦時發出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裡被無限放大，似在撩撥人心。

　　那麼大的雨，那孩子沒穿鞋沒拿傘，外套也沒穿，不知道有沒有被凍病……

　　門突然被拱開，憨包搖著尾巴跑到他腳邊，上肢起立扒上他的腿，噗一下吐出一個圓溜溜的東西，朝著他邀功的搖尾巴，“汪汪！”

　　他回神，低頭，就見一顆帶著口水和泥土的堅果從他腿上滾了下去，留下一道髒汙的痕跡……有點像那天卡奇胸口的泥水汙跡。

　　憨包被堅果砸落到地上的聲音引走注意力，勾著頭看了看，搖了搖尾巴，蹦下去又想去咬那顆堅果。

　　程天先它一步彎腰把堅果撿起來，抽出一張紙巾擦掉上面的泥土和口水，在手中轉了兩圈，看向又扒上自己腿的憨包，突然笑了，“你想他了，對嗎？他每次來都會給你帶禮物。”

　　憨包歪頭看著他，撇耳朵，搖尾巴，頭拱進他懷裡蹭啊蹭。

　　“你是男孩子，不能總撒嬌。”程天拍拍它，視線始終放在那顆堅果上，臉上的笑容慢慢變淡，最終消失。

　　淩晨，程天收回視線，跳下飄窗，回房間睡下。

　　週末，劉科為了圓穆修的話，抱著電腦去了董易那裡。

　　送走劉科後，穆修把特意洗出來的另一套全家福裝好，坐上了程天的車。

　　一路閒話家常到達墓園，父子倆先祭拜了一下劉爺爺，然後來到程妍雅墓前，一個擦墓碑，一個席地而坐把照片拿出來擺在墓碑前。

　　“小雅，我帶天天來看你了，成成這周有事，要下周才能來看你。”穆修說著，也取出一塊手帕，探身擦了擦墓碑上的照片，眼神變得溫柔，“你在那邊過得好不好，又到冬天了，你那麼怕冷，要注意保暖。”

　　擦完墓碑，程天也坐下來，看著墓碑上的照片，漸漸出了神。

　　“這是我前一陣帶著孩子們去照的全家福，成成抱著的這只狗叫憨包，很乖很可愛，下次帶它一起來看你。”穆修把照片豎起來，擦了擦上面沾到的灰，“孩子們都很好，你不用擔心。”

　　他自顧自說著，像是身邊沒有程天這個人。

　　把照片一張一張豎起來面朝墓碑，絮絮叨叨的說著拍全家福時的趣事，話告一段落後他從口袋裡拿出打火機放到一邊，拿起最後一張照片，朝向墓碑，“這個孩子叫卡奇，是天天喜歡的人。”

　　程天回神，猛地轉頭看他。

　　“不過天天不懂事，讓那孩子受委屈了。”穆修無視他的視線，把照片又往墓碑前湊了湊，說道，“挺可愛一孩子，對吧？性子也單純，你會喜歡他的。”

　　“爸。”程天皺眉，伸手去拿他手裡的照片。

　　穆修任由他把照片抽走，拿起打火機點燃最大的那張全家福，放到墓碑前，“天天，小科很擔心你。”

　　程天一愣。

　　“一生很長，等我也下去陪你母親了，你該怎麼辦。”穆修側頭看他，眼神平靜包容，語氣緩慢溫和，“小科有小易陪著，你呢，你又該怎麼辦？你母親該有多擔心你。”

　　程天捏緊照片，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穆修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語重心長，“家人和愛人是不同的，天天，勇敢一點。愛一個人不可怕，接受別人的愛意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明明已經動了心，卻因為一時的軟弱和退縮而和對方錯過。”

　　程天繃緊臉，搖頭，“不，爸你誤會了，我並不喜歡卡奇，我只是把他當做弟弟。”

　　穆修並不反駁他的話，問道，“那你想他嗎？”

　　程天沉默。怎麼能不想，有了虧欠，自然就時時掛念。

　　“我也想你母親。”穆修接話。

　　程天一愣，然後搖頭，“不，那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穆修把他手裡的照片抽回，用打火機點燃，放到全家福燃燒出的灰燼上，看向墓碑，“想念一個人的心都是一樣的，無論原因是什麼，想念就是想念。”

　　程天看著照片一點一點燒完，罕見的倔強，“不一樣，我只是覺得虧欠了他。”

　　穆修突然笑了，“我記得你把茶行搬過來後，被新招進來的員工追求過？你當時是怎麼處理的。”

　　程天想起那個糾纏不休的員工，厭惡皺眉，“辭退，永不再錄用。”

　　“你會覺得虧欠他嗎？”

　　程天的表情就是答案。

　　“卡奇和那個員工一樣，都是‘死纏爛打’的追求你，卡奇甚至比那個員工更過分，查你的航班資訊、偷窺你、監視——”

　　“沒有偷窺和監視，他不是那麼卑劣的人。”程天有些粗暴的打斷他的話，說完後意識到自己語氣不好，抬手按了按額頭，聲音低下來，“爸，對不起，我不該頂撞你。”

　　穆修依然溫和的看著他，搖頭，“兒子和父親吵吵嘴而已，哪需要說什麼對不起。天天，你還是放不開，家人之間不需要這麼客氣和過度遷就。”

　　程天沉默。

　　明顯沒聽進去。穆修在心裡歎氣，把話題拐了回去，“你說卡奇沒有監視偷窺那就沒有吧，但他查你航班資訊這件事是事實。兩個追你的人，你對做得更過分的人心存愧疚，卻對另一個只是總找機會和你說話的人心存厭惡，為什麼？若查你航班的人不是卡奇，而是另一個人，你會怎麼做？”

　　揪出來，給予足夠的懲罰，然後將人永遠隔絕在交際圈外，並打上敵人的標籤。

　　程天越發沉默。

　　穆修結束這個話題，繼續燒照片，說道，“天天，家人之間的關心是互相的，愛人之間同樣如此。遇到喜歡的人就好好珍惜，切莫像我這般，錯過了愛人，一生便也就這樣了。更別像許建國那樣，只依著自己的心意欲望生活，把愛著自己的人傷害了一次又一次。”

　　程天內心巨震，猛地握緊了拳。

　　更別像許建國那樣，只依著自己的心意欲望生活……不，他不可能像許建國！不可能！

　　把穆修送回家之後他腦子亂亂的出了家門，朝社區外走去。69號在最裡面，出去要走一段有點長的路，出去之後還要繞過公園才能到達外面的主街道。他停在能打到車的地方，抬手看表。二十分鐘，從69號出來到這裡需要二十分鐘。下雨會影響視線，沒穿鞋會減緩走路速度……大概半個小時，淋半個小時的雨會生病嗎？

　　一輛汽車駛過，難聞的汽車尾氣讓他陡然回神，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居然又想到了那個孩子。

　　不，應該不是喜歡，人對於幫過自己的人總是會更加寬容一些。

　　——更別像許建國那樣，只依著自己的心意欲望生活，把愛著自己的人傷害了一次又一次。

　　他心裡一顫，隨便挑了個方向再次邁步。

　　不，他和許建國不一樣，他沒有只依著自己的心意生活，還傷害愛著自己……

　　——小科很擔心你。

　　——一生很長，等我也下去陪你母親了，你該怎麼辦。

　　——你母親該有多擔心你。

　　——程，不要這樣，我們之間不該是這樣的。

　　漂亮的湖藍色，裡面滿是難過。

　　他陡然停步，抬手按住了額頭。

　　自己的心意和欲望是什麼？希望家人能過得安心順遂，自己能守在一邊看著他們安穩的過完一輩子。但現在呢，弟弟在擔心，父親在想辦法開解自己，那個為了自己來到這個異國他鄉的孩子受盡了委屈。

　　難道錯了嗎？為什麼會錯……

　　手機突然震動，他拿出來按開螢幕，然後在看到微信消息提示上那個熟悉的頭像時愣了愣，沉默幾秒，點開了消息。

　　卡奇：程，前幾天打擾到你，很抱歉，我做了新的糖果，已經給你快遞過去了，希望你喜歡。【笑臉】

　　程天眼神變得複雜。

　　為什麼……為什麼是那天受了委屈的人在道歉？所以那天最後說的那句“可能是我追求的方式不對”不是在表達放棄，而是在自我檢討？

　　現在是已經舔好傷口，準備再用“正確”的方式繼續追求自己嗎……怎麼會這麼傻。

　　他握緊手機，手指不小心碰到說話鍵，發了一段一秒的空語音過去。

　　他一愣，忙把消息撤回。

　　卡奇：……程？

　　聊天框上面的“對方正在輸入”提示消失又出現，出現又消失，他垂眼看著，腦中居然清晰腦補出了對方小心翼翼打字的模樣。

　　……突然覺得心裡有點悶，他是怎麼了。

　　兩分鐘後，卡奇：我又打擾到你了嗎？對不起，你別生氣，我以後會更注意的，週末愉快~【笑臉】

　　努力歡快起來的語氣，又一次道歉。他盯著句末的笑臉看了幾秒，心裡突然升起一絲衝動，直接撥了語音通話過去。

　　那邊很快接通，然後一道帶著些小心的聲音傳來，“程，我……那個，你週末過得好嗎？”

　　“你住在哪裡？”

　　“啊？”

　　“地址給我。”

　　“銀、銀座A1167，大樓密碼2345，大門密碼XXX39。”

　　“等我。”

　　他掛掉語音，朝著銀座的方向大步跑去。

　　居然這麼近，那孩子居然就住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只隔了一個公園和一個湖而已，但他卻一直不知道。所以那個雨夜對方是直接走回去了嗎？花了多久，四十分鐘？一個小時？總是笑著的傢伙，會不會哭了？

　　氣喘吁吁的步入電梯，他盯著樓層數位跳到指定的某個，等電梯門開啟後大步走出，然後和等著電梯外的卡奇撞了個滿懷。

　　“有沒有撞疼你？”卡奇忙扶住他，無措又緊張，“程你怎麼突然想要過來，我、我……對不起，你別生氣，對不起。”

　　程天站穩身體，看著他泛著病態紅暈的臉頰，狠狠皺眉，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深呼吸閉了閉眼，雙手捧住他的臉，用力吻了下去。

　　卡奇身體僵硬了，然後用力掙扎，想要推開他，“不……唔……不，我不要這樣，程，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不是臉，我不會放棄的，我不會……”

　　“那就繼續。”程天鬆開他，看著他泛紅的眼眶，眼神溫柔下來，“那就繼續。”

　　“什、什麼意思？”卡奇傻了，心中升起希冀，卻又恍惚著不敢相信。

　　“不會放棄的話，就繼續下去。”程天摸了摸他的臉，放棄和自己較勁，伸臂將他拉到懷裡，歎氣，“卡奇，對不起，不該這麼欺負你，對不起。”早該發現的，在總是對這個人心軟時就該發現的，害怕傷害到這個人的心本就帶著另一種意味，是他糊塗。

　　幾次一起出遊，微信上的時時聯繫，這個人每一天都在努力向自己分享著能讓自己開心的事情，僅僅就是為了讓自己開心，如此珍貴的心意，妥帖保護起來才是正確的對待方式。

　　“對不起。”他輕拍著對方的脊背，語氣溫柔得像在哄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謝謝你的喜歡，卡奇。”

　　卡奇鼻子一酸，再也顧不得其它亂七八糟的想法，用力回抱住他，將臉埋在他的肩頸處，蹭掉眼淚，“程，你真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