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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布林殺手(第三卷)》第4章
第2章 『前夜祭』

哥布林殺手的一天開始得很早。

 他總在黎明前就起床出門,穿好裝備,巡視牧場周邊。

 昏暗的天色恰好能用來訓練夜視能力。

 尤其正值夏天結束的初秋時分,黎明前又暗又冷。

 對他來說——此外對哥布林也一樣,這都是盼望已久的時節。

 在沁涼入骨的空氣中,他將時間耗費在訓練與警戒上,直到地平線露出魚肚白為止。

 對著地面,他定楮凝視,手上拿著武具,一步一步不敢大意。

 即使下一秒鐘哥布林突然現身,想必他也能不慌不忙地給予冷靜而殘酷的制裁。

 他行事就是如此徹底到給人這種印象,或者該說,成為一個符合這種形象的人,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早安——今天也很冷耶。」

 黎明一到,雞鳴聲響,青梅竹馬的她也起床了。

 盡管嘴里叫著好冷好冷,她的打扮卻只是在內衣上披了一條床單。

 豐滿的胸口毫不吝嗇地從窗口探出來見人,會冷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會感冒喔。」

 瞥了一眼立刻別開視線,哥布林殺手淡淡地將拔出的劍收回去。

 「別看我這樣,人家可是好好鍛煉過所以沒問題的啦。很快就可以吃早飯�@!br />

 「不……」

 他做出豎耳傾听的動作微微歪著脖子,彷佛略略想了想。

 「有件事要先處理。」

 「啊,是喔?」

 「你先吃,別管我。還有……」

 哥布林殺手稍稍思索了一下,結果還是用跟平日一樣的語調說︰

 「我今天會晚回來。」

 「……嗯,我明白了。」

 牧牛妹有點遺憾地嘟起嘴,不過臉上很快又浮現笑容。

 「吃完以後,餐具要收拾好唷。」

 「知道。」

 他揮揮手將視線從縮回窗戶內的她身上移開,接下來的目標則是儲物間。

 真要說起來,這其實是現在正被閑置、類似倉庫的隔間,被他暫時借去用罷

 嘰一聲將門推開,他踏進了倉庫內。

 地板擠滿不知名的裝備與小道具,他將雜亂的物品推開,騰出空間。

 好不容易空出位置後他才坐下,將腰帶上的劍取下,並翻出磨刀石。

 哥布林殺手透過昏暗的光線觀察,劍身歪斜、劍刃損毀,還冒出了鐵銹。

 一把劍會因血脂而變鈍,連砍殺五人都難——這句話經常听說。一點也不錯。

 優秀的廚師就算整天待在廚房工作,也得找機會一遍又一遍地把刀重新磨利吧?

 換作勢戰斗的專家、大師,那怕曾斬過上百人,道理也相同。劍這種東西,充其量只是切某種肉的菜刀。

 只不過在混戰中揮舞時,情況又截然不同了。

 有時甚至還得從小鬼手中奪過粗制濫造的武器使用。

 對他而言,不管武器防具或消耗品,只要有必要就得從敵人那搶來。

 「……」

 即便如此,也絕不能成為疏于檢整裝備的借口。

 哥布林殺手首先從打磨佩劍著手。

 去除鐵銹,將歪斜處敲正,而缺損的刃則用磨刀石修整平順。

 俗話說,會彎但不會斷的劍就是好劍。

 不過以手中這把劍的情況來說,單純只是打造它的公會工匠手藝不錯罷了。

 他很清楚這並非什麼無銘寶劍,只是大量生產的簡陋制品,正因如此,他才能毫不猶豫地用過就丟。

 「接下來。」

 將劍收進鞘內後,哥布林殺手取出下一件裝備。

 盾與鐵盔、皮鎧方面要說是很幸運嗎,先前已經在水之都修繕完畢了。

 盡管沒打算特別珍惜地長久使用下去,但仍值得感謝。

 因此前述三項只要稍微擦洗、保養一下就結束了,重點擺在靴子上。

 果然這雙鞋也不是什麼特別訂制品,只是隨處可取得的平凡配件……

 但卻能幫他在洞窟或原野上走動、奔跑、跳躍,甚至將敵人踩爛踢碎,是極其重要的裝備。

 萬一被泥濘、水窪絆住腳步怎麼得了,若中的是『泥陷阱(Snare)』還另當別論。

 他檢查靴底的止滑溝紋,將卡在里頭的土塊剔除後擦干淨。

 之後也確認了鞋帶的狀況,因為已明顯脫線便抽了下來,換了條新的。

 光是這樣就能降低因倒霉而滑倒的機率,沒有理由不做。

 此外還有襪子。這部分也不能疏忽。

 長時間的跋涉,或在不平整的地面與濕地移動時,就必須防止腳掌與靴子過度摩擦造成負擔。

 他的師父對鞋襪並不執著,不過那是因為師父身為圃人之故。

 圃人赤腳走路才是常態,換言之最棒的鞋子早已長在他們身上。

 只要能在行進時保持安靜,不論何種地面都不至于滑倒,穿什麼都毋須太過擔心。

 自己也該學習才對,哥布林殺手時常想道。

 「那麼。」

 裝備全都檢查完一遍後,哥布林殺手緩緩起身。

 驀然回頭,棚架上有個玩意滾落地面,原來是一頂覆蓋著紅黑色銹斑的鐵盔。

 這是以前用過的玩意。哥布林殺手彎腰拾起,將其放回棚架原本的位置。

 既然都將整套工具擺出來了,干脆順便把農具也整修一下吧。

 思及此,他便打算直接拿起磨刀石等器具走出倉庫,結果門口卻佇立著一個人影。

 「……你真有精神啊。」

 「……是。」

 在一大清早澄淨到有些冷冽的空氣里,混雜著一絲紫煙的芳香。

 仔細一看,原來是牧場主人倚在牆邊,正呼嚕呼嚕地抽著煙斗。

 對方嚴肅的臉孔表情不善,哥布林殺手微微垂下鐵盔。

 「早安。」

 早——牧場主人以冷漠的語調回了一句。

 「听說你跟她約好,要去逛祭典是嗎。」

 「是。」

 「……關于這件事,我應不應該代替她的父親發發脾氣?」

 與哥布林殺手視線交會時,牧場主人不懷好意地這麼說,隨即笑了。

 這個人也會露出這種笑容嗎,哥布林殺手此刻才突然懷疑起來。

 只見對方再度繃緊臉,啪沙啪沙地用力搔著微禿的腦袋。

 實在是不太想講這個——牧場主人如此低喃著,不知究竟在對誰說。

 「我知道你沒那個意思……不過可別隨便玩弄人家的感情。」

 「是。」

 「我听說,你周圍有許多女性……嗯,我懂。你不是會因此沾沾自喜的個性。」

 「是。」

 「關于這點,那丫頭是否真的不在意呢……多少顧慮一下她的心情吧。」

 「……是。」

 看見哥布林殺手慎重地點點頭,牧場主人臉上浮現難以言喻的表情。

 「明白就好。不,等等……」

 牧場主人說到一半突然打住,以訝異的視線盯著他的鐵盔。

 「……你真的一直都明白嗎?」

 「有想過。」哥布林殺手答道。「但沒自信。」

 听了這番話,牧場主人用拇指揉了揉眉心。

 「……待會,你打算做什麼?」

 「把農具保養好,就去鎮上買東西。」

 「是嗎……」

 牧場主人舉止粗野地咬住煙斗的一端,閉起眼。似乎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最後終于發出的說話聲,就像是硬擠出來似的。

 「……既然如此,至少先吃過早飯再去吧。」

 「……」

 「再怎麼說那也是她親手做的。」

 「是。」

 「難得的休假……別把自己逼太緊啊。」

 「是。不過……」

 似乎顯得有點困惑,哥布林殺手欲言又止。

 「我其實,不太清楚,休假是什麼。」

 哥布林殺手,並沒有忘記把餐具收拾好。

 §

 那是一件內衣。

 不,更正確地說,是一套宛如內衣的鎧甲。

 整套只包含護胸、護手以及下腹部的鎧甲。以分類而言應該算輕甲。就方便活動的角度看,板甲根本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而這套裝甲本身的曲線也設計得十分優美,說得上是既精巧又堅固。關于這部分,原來如此,已經沒什麼好挑剔的了。

 然而它的問題在于……首先,保護到的部位太少。

 畢竟只有胸部——更正確地說是乳房,以及下腹部能獲得防護。

 即便附有護肩,但真正的問題不在那里。

 如果使用者的肚子遭受來自正面的一擊會如何呢?內髒應該會噴出來吧。

 或是背部遭人砍了一刀,光是這樣就難保不會身負致命傷。

 啊,不過,方便直接處理傷口應該也算它的優點吧。

 又或者這套裝甲的目的,就是讓使用者做好絕不能受傷的覺悟也說不定。

 然而追根究柢,直接在赤裸的肌膚上穿這個好像就不太對吧?

 在底下套件煉甲或內甲不是更妥當嗎。

 只要這麼搭配,問題就一舉解決了。

 「……不不不不,千萬不可以。」

 「為何。」

 「要是把肌膚遮住,就無法釋放女性的魅——」

 這時正在說話的女騎士視線,移向了就站在一旁的髒兮兮戰士。

 「呃,哥布林殺手!?」

 「是我。」

 他點點頭。

 這里是冒險者公會的一隅——武具店。

 大量裝備堆積如山。內部還有工坊,師傅與助手正咚咚咚地揮打錘子。

 哥布林殺手每次調度裝備都會造訪這里,但遇到女騎士還是頭一遭。

 畢竟騎士喜好的裝備,不管是板甲也好、劍盾也罷,都不是隨便就能購得的平項。

 然而身著重裝擔任前鋒的她,如今卻像這樣站在一套輕鎧前煩惱。

 「你打算換輕裝嗎。」

 「不,呃,也不是那樣啦……」

 她平日凜然的氣息消失無蹤。

 女騎士扭扭捏捏地支吾其詞,然後狠狠對站在一旁的哥布林殺手白了一眼。

 「應該說,看到你的尊容我就一點都不想穿皮甲了。」

 「是嗎?」

 哥布林殺手微微歪著腦袋。他那一身裝扮,一言以蔽之就是邋遢寒酸。

 髒污皮甲搭配煉甲,此外就是一頂完全蓋住臉的廉價鐵盔。

 當然,用油脂(Wax)反復煮過多次的皮革硬度,絕對不能小覷。

 且與金屬鎧相比,皮甲要來得輕巧多了。只要仔細調整過再穿上,還能同時保持身軀靈活。

 而頭盔雖是不論新手老手多數人都討厭的裝備,卻能避免頭部遭受意外襲擊。

 再搭配套在底下的煉甲,原來如此,即使在狹窄幽暗的場所跟小鬼戰斗也不必擔心。

 「多少處理一下,呃,該怎麼說呢。」

 女騎士好像有些意見,從頭到腳依序打量了哥布林殺手的尊容一遍。

 「稍微打磨清洗干淨一點不是比較好嗎?」

 此外全身沾黏的那種紅黑色污漬要是能弄掉就更好了。然而——

 「這是故意的。」

 哥布林殺手以淡然的語調響應,好像還有點自豪的樣子。

 「變得和小鬼一樣臭,就不會被他們察覺。」

 「……至少身體要保持干淨吧。」

 「嗯。」

 哥布林殺手極為認真地點了點頭。

 「不然有人會發脾氣。」

 這句恐怕是出自肺腑的真心話,令女騎士無言地仰天一望,彷佛在向神祈禱。

 當然她並未獲得神諭(Handout)。她的悲願想必被神狠狠地揉爛扔掉了不會錯。

 ——還是別再繼續追究吧。

 「……話說,那你又是來買什麼的?」

 「木樁和繩索兩捆。還有鐵絲、木材一類。此外也需要弄把新的圓鏟(Scoop)啊。」

 「……」女騎士不自覺咕噥著。「你說什麼?」

 「木樁和繩索兩捆。還有鐵絲、木材一類。此外也需要弄把新的圓鏟(Scoop)。」

 「冒險為何要用到這些?」

 「冒險用不到。」

 哥布林殺手斬釘截鐵地搖搖頭。

 「剿滅哥布林用得到。」

 唉——不必說,女騎士听了只能深深嘆口氣。

 到頭來哥布林殺手並不怎麼在意她的反應,只是興致勃勃地觀察那套鎧甲。

 由于分成上下兩部分,跟內衣沒啥兩樣,是套讓人很難以鎧甲稱之的罕見逸品。

 「這是什麼,部位鎧嗎。」

 「以分類而言應該算吧。」

 女騎士雖然姑且同意了,但仍覺得哥布林殺手根本沒搞懂。

 不論怎麼看,這都超越了『部位鎧』的範疇,只是一套裝甲過分單薄的裝備。

 如果有人穿上它去冒險,甚至跟怪物戰斗,鐵定是精神不正常。

 不,假如是具備某種程度以上技巧的輕裝戰士,或許不成問題?

 否則就是給後衛……例如魔法師、盜賊,或由僧侶穿戴,可能剛剛好也說不定。

 哥布林殺手想到這,緩緩搖頭。

 「我難以苟同。」

 「……就是那個啦。在當冒險者的女孩子都會遇到的,你懂吧。」

 猶如在解答哥布林殺手的疑問般,女騎士開口道。

 她滿臉通紅別開視線,語調也吞吞吐吐。跟平時的她判若兩人。

 「適合結婚的對象,呃,太少了呀。」

 哥布林殺手微微歪著頭。

 至少這位女騎士的外貌,以美麗動人來形容並不為過。

 閃閃發亮的金發。細長的眼陣。五官整體也很端正,而皮膚應該有好好保養,感覺很光滑。

 如果換上一套晚禮服,要說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一定也沒多少人會懷疑。

 然而她卻回了句「就是這樣」。想必所言不虛。

 「那個,你自己想想看。男性冒險者如果拯救了村姑還是公主之類的,不是常會跟對方互許終身?」

 「你問我,我也不清楚。」

 說完,哥布林殺手的鐵盔突然歪了一下。

 他回憶起小時候,好像有听過類似的故事。

 騎士擊敗龍拯救公主。把公主帶回城堡後,騎士卻拒絕繼承王位,再度前往遠方冒險。

 結果在無比遙遠的異國之土,騎士與公主結合,建立起新的國度。

 「……嗯,就當你說得對。」

 他就像在解謎(Riddle)似的,以小心翼翼的慎重口氣問。

 「所以又如何?」

 「被留下來的女性冒險者該怎麼辦嘛。」

 女騎士露出了極度沮喪的表情。

 「唔。」

 哥布林殺手雙臂交抱,微微發出咕噥聲。

 「跟其他同伴結婚應該可行。」

 「我知道幾支因為戀愛糾紛而崩潰全滅的小隊。」

 「那還真可怕。」

 的確如此。

 哥布林殺手極為認真地表示同意。

 他有時會看到女性成員很多的小隊,但大多都會伴隨著一堆麻煩。

 ——不,假如全都是女性,小隊氣氛反而會不錯的樣子。

 他記得以前曾听某處的女部落戰士(Amazones)這麼提過。

 當時他覺得這情報跟剿滅哥布林毫無關聯,現在回想起來應該要問清楚點才對。

 如今他自己的小隊也加入了兩位女性。已經不能說是無關了。

 「那麼,去外面找對象就可以了吧。」

 姑且不想別的,先顧好眼前的談話對象。哥布林殺手試圖以實際的觀點建議對方。

 結果女騎士卻擺出彷佛世界末日的表情,浮現自暴自棄的笑容。

 「……一刀砍死巨人或龍的女人,會有男人喜歡嗎?」

 「沒有嗎?」

 「……那你覺得這樣的女性如何?」

 「很可靠。」

 「……不,你搞錯我的意思了。」

 女騎士狐疑地瞥了哥布林殺手一眼,然後重重嘆了口氣。

 「哎,算了,以我的情況,是沒有向外發展的打算啦……」

 坐立難安、舉止失常的她,視線正不安地四處游移著。

 「……好不容易才逮到一個,我只希望能稍微展示一下自己沒那麼強悍的面……就這樣。」

 「嗯。」都說得這麼明白了,就連哥布林殺手也猜想得出來。

 她指的就是和她組隊的重裝戰士——重戰士。

 那張常親切地照顧年輕人的嚴整五官,浮現在哥布林殺手腦海。

 「他嗎。」

 「……嗯。」

 女騎士微微點頭的動作,就像位純真稚嫩的少女。

 ——不。

 哥布林殺手輕輕吐了口氣。

 ——平常那副凜然姿態讓人以為她很年長,搞不好她其實意外年輕?

 真沒辦法。

 「你不是說跟隊友戀愛容易添亂?」

 「也、也要看時間和場合啦!」

 「是嗎。」

 「……喂,那個,哥布林殺手。呃,我有件事要不顧面子問你……」

 女騎士欲言又止,因接下來要說的話而害羞到面紅耳赤。

 「如果我換上這套……你認為,可以吸引那家伙嗎?」

 「在你問我這種事時,就會被人懷疑有毛病吧。」

 「嗚咕——」

 在內衣鎧(Bikini armor)前,女騎士不由得反仰上半身。

 能給銅牆鐵壁的她致命一擊(Critical hit),這情形還真不常見。

 「況且真要奇襲,應該換個手段。」

 「……你說什麼?」

 然而,假使這點程度就令她動彈不得,可就有損肉盾(Tank)之名了。

 听了哥布林殺手這番話,女騎士訝異地挺直身子。

 「使用類似的方法,效果會減低。雖然這是指剿滅哥布林的場合。」

 「……我又不是在問你哥布林的事。」

 女騎士不悅地撇開頭,不過最後還是半眯著眼死瞪著那頂鐵盔。

 只見哥布林殺手雙臂交迭想了一會,才淡然接下去說。

 到頭來,除了自己的經驗談也找不到其他建言了。

 「換作服裝,你平常就一直穿著鎧甲。跳脫鎧甲,穿便服吧。」

 「唔,嗯,便服嗎………………我、我懂了……我會考慮的。」

 「是嗎。」

 「嗯。呃,抱歉,問了你奇怪的問題。」

 「無妨。」哥布林殺手搖了搖頭。「因為是同行。」

 這句話,讓女騎士瞪大眼楮眨了眨。

 「……你這家伙,既偏執,又頑固,還是個怪胎。」

 「是嗎。」

 「不過,並不是什麼壞人。」

 女騎士微微一笑,最後這句話才堪稱奇襲。

 她說了聲「那先這樣」便揚長而去,只留下哥布林殺手無言地愣在原地。

 「咯、咯咯咯……搞什麼,結果你這家伙還頗受歡迎不是嗎。」

 一陣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嘶啞老翁笑聲,吸引哥布林殺手往工坊回過頭。

 對方到底偷听多久了呢?容貌會讓人誤以為是礦人的老爺爺自店內走出來。

 哥布林殺手將先前的談話拋諸腦後,直接跨大步走過去。

 「我要買木樁,還有——」

 「你以為我聾啦?東西已經打包好了。喂,小子,快幫客人把貨拿出來!」

 「是!」

 一名少年學徒在師傅的罵聲下驚慌失措,急忙抱起木樁鐵絲等物品,辛苦送到了櫃台這邊。

 「謝了。」

 哥布林殺手輕聲致意,便開始一一檢查商品。

 只要跟這間工坊訂購東西,他們便會從別處幫忙進貨。

 仔細全數確認過後,他滿意地抱起大部分貨物。

 體積較大的圓鏟則用肩膀扛著,再將其余物品掛在上頭。

 把裝備的體積縮小再加以搬運,也是冒險者的必備技能。

 「不過你這家伙,花了五年的時間才好不容易跟人家混熟啊。」

 哥布林殺手從雜物袋取出錢包,將貨幣叮叮當當並排在櫃台上。

 老翁則以肥厚的指尖一邊計算一邊把錢撥入櫃台內側,眼楮眯到了皺紋的縫隙里。

 「是嗎?」

 「是啊。」

 「是嗎。」

 「就是。」

 老翁皺巴巴的臉咧開一笑,語調就好像家中長輩在吐槽自己小時候調皮搗蛋的糗事似的。

 「當你還是十五歲的小鬼跑來我這買些寒酸裝備時,我還以為之後再也不會見到你咧。」

 「以性價比來思考,那是最佳選擇。」

 「之後每次都以為你賺了一筆才來采購,結果老是挑些相同的貨色當消耗品。」稍微長進點,偶爾給我買把上等的劍啊——老翁悻悻然說著。

 但哥布林殺手沒有回答。

 因為他堅信,想剿滅哥布林,沒有比那些更好的裝備了。

 假使這世上真有一把專殺小鬼的魔劍,恐怕他也不會想去使用它。

 「也罷。」

 獨自發完一遍牢騷的老翁,一副已經厭倦的模樣在櫃台支著臉頰。

 「所以呢,還想順便買點啥嗎?我這里剛好有罕見的商品喔。」

 「是什麼。」

 「我試著打造了南洋式的飛刀。」

 「哦——」

 哥布林殺手無意間低吟一聲。老翁並沒有錯過他的反應。

 「喔,上鉤了啊」老爺爺臉上露出自信滿滿的笑容,不听對方回答就轉過身。

 他自棚架取下一把形狀異樣的小刀,重重擱在櫃台上。

 老實說,這還真是把奇形怪狀的短劍。

 從握柄分出去的刀身共有三片,簡直就像枝葉般彎彎曲曲地延展出去。

 這武器恐怕不適合短兵相接的肉搏戰,除了投擲以外沒有其他用途吧。

 然而它又很明顯是把匕首,總體而言並非正統的武器。

 「我稍微下了點工夫。你覺得呢?」

 哥布林殺手抄起這把妖氣沖天的家伙,試著擺出架勢,輕輕揮動,最後終于點點頭。

 「哥布林一定學不會用這個。」

 「你那什麼比較對象啊。」

 「……優點是?」

 老翁變得一臉嚴肅。

 但能說明自己的杰作或許還是很令老翁開心,盡管緊繃著臉,卻忍不住欣喜地探出身子。

 「看起來怪模怪樣,其實它依然算是把劍。」

 只見老翁以長年經歷鍛造工作形成的粗糙手指,指著這分岔成三刃的鋼鐵。

 「扔出去會旋轉,讓它能保持安定的軌跡,射程也更遠。比起突刺,手感更像是斬擊。」

 「跟東洋的手里劍很像。」

 「那是刺傷對手用的武器吧。況且那個根本沒有握柄。」

 「原來如此。」

 哥布林殺手用手指滑過�d字形的刀身。

 至少他覺得還不差。帶在身上也不會有損失。

 「那,我買一把。」

 「多謝惠顧。金幣五……不,算你四枚好了。」

 對投擲用的小刀來說,這金額有點貴,但哥布林殺手毫不遲疑地付了錢。櫃台又擺上新的金幣,老翁也不檢查其真偽就收到櫃台內側。

 這位執著于狩獵小鬼的年輕人,比起什麼傳說之劍更喜歡這類裝備。

 如果對上門五年的常客都無法掌握其喜好的話,生意恐怕無法長久維持下去。

 甚至老翁根本難以想象,這名偏執狂男子試圖掩飾自己支付偽幣的糗態。

 「剩下就是卷軸(Scroll)類。如果有貨請幫忙保留。」

 哥布林殺手將�d字形的飛刀吊掛在腰帶的背後。

 為了避免與雜物袋相撞,他還練了幾次反手拔刀,以調整位置。

 等到他隱約顯露出心滿意足的模樣後,老翁才刻意用冷淡的口吻說︰

 「嗯。知道了,就照之前那樣。因為進貨數量本來就少嘛。還有其他需要的?」

 「唔。」

 等飛刀吊掛的位置終于可以接受後,哥布林殺手彷佛突然想起似的說道︰

 「……或許需要魚干類的東西。」

 「那玩意武具店怎麼可能有嘛。」

 「是嗎?」

 鐵盔無表情地歪了歪。老翁嘆了口氣。

 ——雖然早就知道他的脾性,但這家伙的要求還真是越來越怪。

 「……如果是要能保久的食物,倒是有其他的。」

 「那麼請送兩、三桶到牧場來。」

 「桶裝喔?我這可不是食品批發商啊。」

 老翁嘴里一邊碎念一邊取出賬簿,舔了舔尖筆開始寫下訂單。

 §

 等采購結束,哥布林殺手就像平常那樣踏著大剌剌的腳步離開工坊。

 他邁向公會櫃台的軟木告示板,徹底檢視張貼出來的委托。

 已經有其他冒險者把委托挑走了。告示板上有被撕去的紙張碎片。

 包括龍的難題、未知遺跡的調查、巨魔(那是啥)、前往大森林采集等。

 還有秘寶探索、住在古城的吸血鬼(這有听過)、驅除下水道的老鼠,以及討伐強盜。

 他的視線還掃過了邪教、魔神、惡魔(Demon)的討伐與調查,以及相關資料搜集等。

 從左上第一張看到右上,目光依序瀏覽過一遍,最後抵達告示板的右下角。

 就這樣重復了兩、三遍,哥布林殺手終于得出結論。

 「……今天沒有啊。」

 偶爾也會遇到這種罕見的情況。

 即便是哥布林,也不可能隨時隨地不看狀況就任意冒出來。

 他望向櫃台那邊,櫃台小姐也不見蹤影。

 「……唔。」

 盡管微微發出感嘆聲,哥布林殺手還是若無其事地走向櫃台。

 他在那邊左右轉動鐵盔,注視那些好像很閑的其余職員。

 「喂。」

 「哇,咦,啊……!?」

 被嚇到的那名職員,把藏在賬簿後頭偷看的書都掉在地上了。

 立刻裝作沒事的樣子把書拾起,那位職員——監督官的表情隨即放松下來。

 「喔喔,這不是哥布林殺手先生嗎。」

 這位腦袋有點怪怪的冒險者,就各方面而言都是本公會的名人。

 「是關于昨天的委托吧。如果沒錯,報酬支付作業已經準備好了……」

 「給我吧。裝成兩袋,平分。」

 「明白了,會照您說的辦。」

 「此外,我想做詳細報告。」

 「啊……雖然報告給我听也是可以……」

 監督官露出有點困窘的反應,偷偷朝辦公室的後頭瞥了一眼。

 但之後會被怨恨耶——監督官喃喃說了句哥布林殺手听不太懂的話。

 「但我並非負責人所以不太知情,還是之後再處理?」

 「我都可以。」哥布林殺手並不怎麼在乎地點點頭。「怎麼了嗎。」

 「不,請別放在心上。」

 監督官這麼說完後,果然很在意背後而壓低音量,並咧嘴笑了笑。

 「在假日前有很多工作必須處理完,所以她今天超忙的。」

 「是嗎。」

 「是的,之後我會轉告她『哥布林殺手先生過來關心你』,這樣可以嗎?」

 「雖然我並不擔心。」

 不過自己也沒什麼需要特別拒絕的理由,于是哥布林殺手又補了句「隨便」並點點頭。

 听到這種回答,監督官臉上的笑意愈發深了,至于哥布林殺手則朝對方動動鐵盔,示意牆上的告示板。

 「哥布林。今天沒有嗎。」

 「您是指剿滅哥布林的任務?」

 監督官說了句「請稍候」就先退到後頭去,隨後從金庫拿了一只皮袋出來。

 里頭裝的金幣用辦公室準備的天秤精準地均分為二,然後再換裝進全新的兩只皮袋中。

 「來,請您點收。」

 「謝了。」

 「那麼,關于剿滅哥布林的任務……」

 哥布林殺手隨手抓起兩袋報酬,塞進雜物袋里。

 這當中監督官則取出賬簿,舔了舔拇指開始翻頁。

 「呃……沒錯耶。今天並沒有跟哥布林相關的案件喔。」

 「口頭委托,也沒有嗎。」

 「是的。今天似乎並未收到類似的案件。」

 「是嗎……」

 哥布林殺手低吟著。

 「果然,沒有剿滅哥布林的任務,讓您感到很不滿意?」

 「嗯。」

 哥布林殺手對監督官的冗言,極為認真地用力點頭。

 「不痛快啊。」

 對不懂他意思、陷入困惑的監督官說了句「有勞了」,哥布林殺手便轉身走掉。

 哥布林是種以掠奪維持生計的怪物。

 除了原始的武器與道具外,不論食物或居所,恐怕都未曾有過自己生產的想法。

 就算沒有這類發想,只要用搶的就行了,因此根本不必生產,正因如此——

 「……」

 ——換言之,那群哥布林們正在潛伏。

 哥布林殺手低聲咕噥著,同時搖搖頭。

 他邊整理思緒,邊轉身對大廳望了一眼。

 「嗚喔喔喔……!頭好像快裂掉似的,有夠痛……!而且櫃台小姐也不在…………」

 「真,笨。你喝太多了,才會,這樣。」

 昨天中過法術,如今正抱頭喊疼的長槍手又一如往常被魔女制止了。

 「喔,終于回來啦。真是的,只不過買樣裝備要花多久時間啊。」

 支著臉頰的重戰士如此說道,面紅耳赤的女騎士則這麼回嘴︰

 「你、你很�@亂  乙燦行磯嘈枰 悸塹牡胤槳   br />

 彷佛在潑冷水般,一名半森人輕劍士此時自作主張地插嘴︰

 「好啦好啦,其實騎士小姐是為了參加祭典,而想稍微打扮一下喔。」

 「咦,真的嗎!?哇,好棒喔。所以會穿禮服之類的�@俊br />

 雙手捧著臉頰的少女陶醉地說,相對于她,少年斥候(Scout)的態度卻有點冷淡。

 「大姐姐要盛裝出席嗎……不過,原本不特別打扮就已經很漂亮了啊。」

 「你、你在說什麼傻話!?」

 「啊啊——吵死了,吵死了。喂,別嚷嚷行嗎?」

 重戰士的小隊,正在熱烈討論關于祭典的話題,而在這群人隔壁——

 新手戰士與見習聖女的二人組,表面上則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

 「鎭,是說你不是要收供奉?會穿那個嗎,我有點想看你祭祀服的扮相。」

 「……想吃我的巴掌嗎。」

 「沒有啦,畢竟是祭典嘛。」

 「……如、如果你真的那麼堅持,我、我稍微裝扮一下也是可以……」

 「真的嗎!?太棒了!」

 「等一下,不要那麼高調,人家會害羞啦。」

 其他冒險者也都一樣。

 不論是誰,都對即將到來的祭典期待萬分。

 至于對這場祭典不表歡迎的家伙——

 「……也不是沒有嗎。」

 在角落,有個采取蹲坐姿勢的冒險者與哥布林殺手目光交錯,後者在鐵盔下低喃道。

 一件黑色外套就足以把身體包裹起來的矮小男子,用隱約帶有企圖的模樣環視這群冒險者。

 這並不稀奇。如果缺乏野心還當什麼冒險者。

 哥布林殺手將那家伙的身影撇下,徑自緩緩邁步。

 有太多事需要他去思考。相對于此,手上的線索卻少得可憐。

 另外待辦的事項也還很多,好比……

 「姆。」

 「啊。」

 迎面踫個正著的,是從入口外慌忙闖進來的女神官。

 差點就撞上他的她,急忙調整好自己的姿勢,還用力壓住帽子。

 「咦,啊、啊,哥布林殺手,先生。」

 女神官不知在害羞什麼,臉頰在他注視下逐漸染上紅暈。

 對她幾乎要冒出蒸氣的臉,哥布林殺手只是微微歪著頭。

 「昨晚,有睡飽嗎。」

 「有、有的。我很好,嗯。」

 要說她形跡可疑的確沒錯,或許是過分緊張吧,女神官的眼神顯得游移不定。

 哥布林殺手只是略略發出一聲「唔」。

 「趁沒忘記先給你。」

 「呀!」

 說完哥布林殺手就扔下錢袋,女神官怕掉在地上,趕忙用雙手接住。

 她就像要抱住錢袋般湊向自己單薄的胸口,袋子發出了輕微的錢幣踫撞聲。

 「昨天的份。」

 「謝、謝謝你。」

 只見她小心翼翼地將皮袋收進包包內……但還是一副難以保持平靜的模樣。

 女神官偷偷摸摸將視線瞥向里頭的工坊。

 哥布林殺手先是保持緘默,過了一會才用淡然的口吻問︰

 「要買裝備?」

 「咦,啊……」

 他覺得自己猜對了。

 女神官不只視線,就連脖子都轉了過去,在工坊與哥布林殺手之間來來去去。

 到底有什麼令她如此在意,哥布林殺手不太明白。

 「需要建議嗎?」

 「不、」她從喉嚨擠出沙啞的聲音。「不、不必了。是,我沒問題的,嗯。」

 「是嗎」

 哥布林殺手也沒有繼續追問,直接通過她身邊走了出去。至少對他來說,這是極為正常的行動。

 想看穿對方心底隱藏的一切秘密,對他而言是很奇怪的想法。因此即便老翁的大笑聲從背後傳來,他也充耳不聞。

 想必是那位少女很得他的歡心吧。

 那樣並非什麼壞事——應該。

 §

 祭典的前夕,其實也是祭典的一部分——據說是這樣。

 只要來到街上,就可以听見揮動錘子的聲響,組構木頭的聲響,升起旗幟的聲響,以及風吹過的聲響。

 住在這邊境小鎮的人們,並不只限于冒險者而已。

 店主將商店裝飾得五彩繽紛,年輕少女們則苦惱自己祭典的衣裳該如何穿搭而四處窺看。

 在大道上來回奔跑的孩子們,現在一定是在盤算零用錢該怎麼花吧。

 當然,他們稚拙的計劃在祭典攤位的玩具前,很輕易就被瓦解了……

 路邊有某種切成奇形怪狀的蔬菜在陽光下曬干,並等著之後被做成燈籠。

 一旁則是貨車、馬車以較平日稍多的乘載量來來往往。

 車上包括食物、衣著等商品,此外旅客也變多了。一旦祭典來臨,這是必然會發生的情況。

 這一帶不過是常被怪物威脅、懼怕魔神,尚處于開拓階段的邊境罷了。

 正因如此,更要趁祭典時熱熱鬧鬧地盛大慶祝、享樂,這也是人之常情。

 「唔。」

 哥布林殺手對上述所有事物僅僅瞥了一眼,默默走在路上,繞到公會後方。

 他仰望與夏季相比,威力已減弱許多的日照。

 盡管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但在吹拂過的涼風中和下,天氣就彷佛春日般舒適宜人。

 從公會的廚房,飄散出炊煮料理的氣味。

 仔細看街上的家家戶戶,也紛紛升起長而淡的炊煙。午餐時間到了。

 ——啊啊,剛才的小朋友是為了這個才奔跑嗎。

 雖說也不全是出于這原因,但訓練場顯得空空蕩蕩。

 接獲委托的冒險者已經出發,留下來的人不可能為了訓練而不吃午飯。

 ——好機會。

 他輕輕點頭,並盡量靠到訓練場的角落,挑了一處樹蔭一屁股坐下來。

 接著他放下圓鏟,並把吊掛東西的綁繩解開,迅速攤在地上。

 木樁、木材、鐵絲、繩索等等。大多都是跟冒險無關的雜物。

 哥布林殺手又從腰帶抽出自己的短劍,立刻展開作業。

 首先以短劍使勁將木樁削尖,再把木材切出縫隙用力彎折,以繩索綁出奇妙的形狀。

 這些作業應該要算精細的手工,但他的動作卻很粗魯,況且以制作道具而言成品也太粗糙了。

 假使妖精弓手在場,她一定會因好奇心而搖著長耳朵提出質疑吧。

 或是女神官在的話,鐵定也會怯生生又害羞地發問。

 然而當他正埋首作業時,對他出聲的並非上述兩人。

 「喔喔。」

 「呵呵。」

 回頭一望,有兩道興沖沖的聲音傳來。哥布林殺手微微揚起鐵盔。

 身材像木桶的男子與另一名肌肉發達的壯漢。礦人道士和蜥蜴僧侶——原來是這兩位同伴。

 兩人形狀成對比的影子,把原本就在樹蔭下的哥布林殺手又覆上一層。

 「哎呀,小鬼殺手兄。今天又見面了,天氣真好啊。」

 雖然在旁觀察以久,但蜥蜴僧侶毫無愧色,以奇妙的姿勢合掌道。

 「明天的祭典,要是像今天這樣陽光普照就好了。」

 「嗯。」

 哥布林殺手並未停止手邊工作,只是點點頭。

 「希望是好天氣。」

 「誠然,誠然。」

 在尾巴啪噠敲打地面的蜥蜴僧侶身旁,礦人道士撫摸下巴並蹲下身子。

 「不過,看你做得很專心啊……這到底是什麼玩意?」

 「以備不測的措施。」

 對捻須打量自己手邊的礦人道士,哥布林殺手只是簡短響應。

 大小各不同的木樁加上圓鏟,搭配鐵絲跟木材組合而成的什麼。

 「你是打算對抗吸血鬼嗎?」

 「……?」哥布林殺手的鐵盔一歪。「為何這麼想。」

 「提起吸血鬼,普遍都認為用白木樁可以消滅。」

 「是這樣嗎。」

 「好吧,至少你還听過吸血鬼的名字。」

 礦人道士半無奈地苦笑道。

 說起吸血鬼,幾乎與龍齊名,可算是世上最知名的怪物之一。

 當然關于亡者的知識大多都被隱匿起來,詳情只有魔法師與聖職者清楚。

 但就連巨魔是啥都不曉得的家伙也听說過這點,就值得對吸血鬼大書特書了。

 「沒興趣。」

 回答一如預期簡短的哥布林殺手,再度喀哩喀哩地使勁削起木樁。

 不過他突然「唔」一聲停下手邊工作,微微轉動脖子。

 「我記得吸血鬼,會透過咬人增加同伴吧。」

 「這點你也知道啊。」

 「……如果對哥布林也管用,還是事先準備比較好。」

 礦人道士忍不住爆笑出來,但哥布林殺手卻極為認真地看待此事。

 「那麼——」蜥蜴僧侶好像在思索事情般,吐出舌頭舔了舔鼻尖。

 「小鬼一死即成小鬼尸首。倘若還會動,與其說是小鬼,反而更接近食尸鬼一類吧。」

 「首先,」礦人道士無法再憋笑地說道。「根本沒人想吸小鬼的血唄。」

 「是嗎。」

 不知是認同蜥蜴僧侶的答案還是礦人道士的回答,他垂直晃晃鐵盔表示同意。

 隨後他再度展開作業,不知不覺就制造出一大堆木屑。

 礦人道士用肥大的手指揮開木屑,順便將噴到胡須上的也捻掉。

 「所以是為了剿滅哥布林?」

 「沒錯。」

 「我就知道。」

 盡管如此,听者並未動怒,換成妖精弓手鐵定會對他這冷淡的態度激動到豎起長耳吧。

 但他們已經認識半年了,對哥布林殺手的細微反應多少能掌握。礦人道士也沒有介意。

 「既然這樣,要是能告訴我們詳情就好了啊。」

 「不能確保會不會從哪傳進小鬼耳中。」

 「說得也是。」蜥蜴僧侶緩緩搖著尾巴。「正所謂小心駛得萬年船。」

 「嗯。」哥布林殺手點點頭。「他們雖笨,卻不傻」

 哥布林只是懶得學習罷了,如果真要學,他們不但能打造道具,也會演練戰術。

 眼前的礦人道士等人,之前才因哥布林們想嘗試「海戰」而感到棘手。

 戰術要是泄漏出去就麻煩了——只不過,這家伙未免也保密得太徹底了吧。

 礦人道士與蜥蜴僧侶,兩人都是出身具備專家氣質的種族。

 礦人鑽研鍛造與手工藝,蜥蜴人則對戰斗與變強極為執著。

 對他們來說,偏執與頑固甚至可算是某種美德。

 「那麼,可否借用小鬼殺手兄身旁的位置?」

 蜥蜴僧侶彬彬有禮地問,「無妨。」哥布林殺手則淡淡回答他。

 「原本這地方就不是我的。」

 「是啊,不過先打聲招呼才合乎禮儀嘛。」

 說完礦人道士便攤開一塊大布代替地墊,一屁股坐在上頭。

 蜥蜴僧侶也解開自己抱著的行李系繩,迅速將東西攤開來。

 乍看之下不知道他倆打算做什麼,但應該是某種手工藝的準備。

 包括細而柔韌的竹簽,染成各種不同顏色的薄紙。此外還有油紙。

 不經意把鐵盔轉過來的哥布林殺手,微微「唔」了聲。

 「燈籠……不,是天燈嗎。」

 「喔,真聰明啊,嚙切丸。」

 礦人道士以熟練的手藝將材料組合起來並肯定道。

 以有節的竹子削出來的竹簽既輕又細,但依然柔韌耐用。

 而用這些打造出來的天燈也算是燈籠的一種,更是祭典的傳統象征之一。

 至于其構造則相當單純,就是在竹編的籠子外,用紙貼成傘狀蓋上去而已。

 接著再將油紙放進籠內,予以點燃——

 「會浮上天空,是吧。」

 彷佛難以置信的模樣,蜥蜴僧侶左右慢慢搖晃他的長脖子。

 「若未親眼見識實在無法想象。說實話,貧僧還滿期待的。」

 「我的故鄉就有這玩意,這次也是為了讓長鱗片的開開眼界才刻意做幾個。」

 「嗯。」

 哥布林殺手透著日光檢查木樁的情況,一邊點頭。

 「雖不知該怎麼說……但不壞。」

 「既然如此,就更教人期待了。」

 蜥蜴僧侶這麼說道,這位聖職者以彷佛在夸獎他人的動作,意味深長地搖著尾巴。

 「因為小鬼殺手的話語值得信賴的緣故。」

 「……是嗎。」

 哥布林殺手輕輕應了一句,又拿起下一根木樁。

 礦人道士並非無法理解他沉默的用意。

 「來吧,來吧,咱們也趕快開始。」

 咧嘴浮現笑容,礦人道士意氣昂揚地拿起材料。

 「明天就是祭典了。不趁現在多做幾個可不行。」

 「唔嗯。那麼,懇請術師兄多加指導及鞭策。」

 蜥蜴僧侶卷起長尾巴,在礦人道士身邊緩慢地坐下來。

 話說回來,礦人道士的手指動作異常迅速。

 那既粗又短的指頭,竟然能進行如此精細的作業。

 他以名副其實宛如變魔術般的手法,將竹籠一一編織完成。

 果然類似這樣的工作交給礦人,無人可出其右。就連森人都得刮目相看。

 至于把這些編起來的竹籠貼上紙糊成的傘,就是蜥蜴僧侶的任務了。

 他別扭的動作是為了避免銳利的爪尖將紙弄破,但老實說看起來很笨拙,也很危險。

 然而同時,他的作業方式也極度細心。可以看出他的人格。

 「有時不禁令人好奇,這類習俗想必是有什麼由來吧。」

 呼,蜥蜴僧侶擦了擦額頭,即使他根本不會流汗。

 礦人道士則倏地用單手拿起酒瓶,灌了一口潤潤唇,喃喃應了句「天曉得」。

 「我終究也是個外來客。雖說知道天燈,卻不明白明天祭典要使用的理由——」

 「……其實很常見。」

 哥布林殺手低聲說著。似乎感到意外,其余兩人的視線都筆直對著他。

 但哥布林殺手依舊徑自削著木樁,並沒有特別在意的樣子。

 「引導善魂,放逐惡魂。充當迎接死者的路標。就跟蔬菜燈籠是同一類。」

 「你很清楚嘛。」

 「故鄉的——」哥布林殺手道,「附近的祭典。不可能沒听說。」

 「唔……貧僧卻難有共鳴吶。」

 蜥蜴僧侶用爪尖喀哩喀哩地搔著自己的鼻尖。

 對他們而言,死亡即是塵歸塵、土歸土,抑或化為食用者的血肉,在世上循環不息。

 亡者之流並不會自黃泉歸來,多半是尸身淪為被惡靈附身用的空殼。

 只不過——蜥蜴人僧侶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轉。

 「悼念死者不難理解。想像亡魂會返回故土,也是佳話一件。」

 「……你說得對。」

 哥布林殺手頷首。

 「正是如此。」

 哥布林殺手說完這句話,再度陷入沉默。

 他的表情被鐵盔隱藏起來,絲毫不流露任何情感,只是繼續動手削木樁。一旦堆積太多木屑,他會揮手掃開,一直削到木樁的尖端變利為止。

 始終注視他作業的蜥蜴僧侶,突然「呼」一聲從顎部噴出一口氣。

 「看來關于這次祭典,貧僧也得更加細心投入才行了。」

 「呵,長鱗片的。你終于有干勁啦。」

 「當然,當然。貧僧所信仰的,乃血脈相連的父祖輩,令人畏懼的龍。換言之即是祖靈。」

 自己的所作所為,可不能讓祖先蒙羞。原來如此啊——礦人點點頭,這道理並不難懂。

 不過三個男人在訓練場的角落圍成一圈嘰嘰喳喳,不可能不引人注意。

 午餐時間結束後,又有人回到訓練場。還有些人是剛從冒險歸來,所以到公會附近閑逛。

 只要稍稍擦亮眼楮豎起耳朵,要察覺到這三人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啊——礦人跟歐爾克博格在一起搞些什麼!」

 何況上森人的感官又特別敏銳。

 她清新凜然的聲音簡直像個小女孩般亢奮地響起,想也知道是妖精弓手來了。她就像一陣疾風跑近,將雙手靠在膝上,彎腰探出身子。

 礦人道士則視線朝上地白眼瞪她,一邊捻須以嘲笑的口吻說︰

 「你是小孩子嗎。」

 「真失禮,人家已經兩千歲啦。」

 妖精弓手用短促的鼻息哼了一聲,好像在炫耀年紀般挺出平坦的胸部。

 不過很快又恢復彎腰撐膝的動作,將頭湊到三人手邊。

 「……所以,你們在做什麼?」

 「結果你竟然不知道啊,長耳朵。這玩意叫做天……」

 「做木樁。」

 「才不是咧。」

 不理會傻眼的礦人道士,妖精弓手一轉眼就讓自己扁扁的臀部滑上了地墊。

 蜥蜴僧侶則抬起沉重的身軀,稍微往旁邊挪開,讓出給她坐的空間。

 只見妖精弓手一副興沖沖的模樣,長耳擺動,雙眼也閃閃發亮。她連珠炮般迅速丟出了好多疑問。

 那是什麼、這是什麼、是干麼用的道具、該怎麼用、為什麼要削木樁?

 「為了剿滅哥布林。」

 「我就知道。」

 一下子就從三人手中掌握住主導權的她,簡直像是一陣旋風。

 俗話說三個女生湊在一起,聲音勝過一百只鴨子,不過這里光她一個人就夠吵雜了。

 「難道你其實是圃人嗎。」礦人道士的厭惡溢于言表。

 氣氛都已經熱鬧成這樣了,其他人理所當然也會聚集過來。

 「喔喔,這不是哥布林殺手和幾位大叔嗎?」

 「啊,真的耶。是在準備祭典?」

 用過午餐的少年斥候與少女巫術師,還有新手戰士與見習聖女都來了。

 仔細想想他們都還很年輕,或許還處于對什麼事物都感到很新奇的時期。

 對加入重戰士小隊活動數年的少年斥候而言,每年的祭典都很令人期待吧。

 「鎭鎭,大叔們在做些什麼呢?」

 「唉呀,你不知道嗎!?這個叫作……」

 「是天燈吧,我知道喔!」

 少年斥候得意地挺起胸膛,被搶走解說機會的妖精弓手不悅地嘟起嘴唇。

 「怎麼樣,要不要一起做做看?」

 「貧僧其實也還不是很熟練吶。就邊教大家邊實作吧。」

 礦人道士與蜥蜴僧侶隨即親切地鼓吹孩子們加入,招手讓他們一起圍成圓圈坐

 至于妖精弓手大剌剌混進來也不會覺得不自然這點,不禁讓人懷疑她真的是上森人嗎。

 「……」

 哥布林殺手的鐵盔朝越來越熱鬧的周圍轉了一圈。

 這個圓已經將自己團團圍住,這群人——冒險者們的臉龐都放松下來,對彼此相視而笑。

 當然,圓�鬧行氖欽謚譜魈斕頻哪橇餃恕br />

 即使沒有他,大家也會像這樣聚集在一起圍成一個圓吧。然而……

 「唔。」

 哥布林殺手依然默默不語,只動著他的小刀。

 「咦,歐爾克博格,你還沒吃飯喔!?」

 「嗯。」

 秋天的夜晚來得很早。

 短暫造訪的夕照不多時便悄然離去,天空就像染上一層淡墨般在夜空掛起了星斗與雙月。

 撇開三三兩兩踏上歸途的友人們,留在原地的理論上應該只有哥布林殺手一個……

 「你這樣子不行啦……啊,該不會是沒錢之類的?」

 「不。」

 「我請你!」

 「不——」

 「肚子餓的時候被哥布林偷襲怎麼辦?能打仗嗎?」

 「……唔。」

 「好,那就決定�@ br />

 被不由分說的妖精弓手逮住,他在出乎意料的狀態下被帶進某間酒館。

 大多數酒館都兼具住宿服務,所以擠滿嘈雜的旅客也是很正常的。

 妖精弓手隨便選中的酒館,更是一下子涌出了驚人的喧囂與人群熱氣。

 混進塞滿座位的熱情酒客中,酒肉的誘人香味不經意飄了過來。

 「嗯、嗯——」妖精弓手光是這樣就開心地眯起眼,一雙長耳搖來搖去。

 「我以為你不習慣飲酒吃肉。」

 「話是這樣沒錯。」她輕輕閉起一只眼。「不過我喜歡熱鬧的氣氛唷?」

 「是嗎。」

 「就是那樣……啊,兩位喔!」

 妖精弓手朝氣蓬勃地對接待的女服務生豎起兩根手指。

 他們被身著暴露制服、搖著屁股的女服務生帶到了距離店中央有點遠的外側圓桌。

 哥布林殺手先把東西立在一旁放好才就座,陳舊的木椅承受壓力,發出嘰的聲響。

 相對地,妖精弓手則表現出森人特有的輕巧動作,讓人完全感覺不到體重。

 「……我從以前就一直在想這件事。」

 妖精弓手的白皙縴細指尖,倏地指向哥布林殺手。

 「至少吃飯的時候,可以把那個拿下來吧?」

 「不行。」

 被她指著的鐵盔,緩緩地左右搖晃。

 「哥布林來了怎麼辦。」

 「這里可是大街上耶?」

 「街上也會有哥布林。」

 妖精弓手盡管有些厭煩,但還是說了句「你這個人就是這樣」並無奈地笑了笑。

 不過,她的建議也不是無法理解。

 畢竟——哥布林殺手這身異常的裝扮,實在太過顯眼。

 即便是在一群冒險者之中也能一眼認出來,他的裝備就是如此奇特。

 髒污的皮甲,廉價的鐵盔,不長不短的劍,以及套在手臂上的小圓盾。

 幸好平日就全副武裝的冒險者,在這個鎮上不算少數。可是話說回來……「那家伙是啥……冒險者?」

 「我還以為是不死族……」

 「嗚哇,他在看這邊——」

 「應該是你多心了吧……?」

 這間酒館並非冒險者專用。在以旅客為主的人群當中,他的模樣明顯截然不同。

 其他看似冒險者的客人,真要說起來只有在店內角落不起眼之處的一人、不,兩人而已。

 其中一人很高大,另一人則是一眼就知道是圃人的矮個子。

 明明是魔法師,卻身穿毫不露出半點肌膚的大外套,在冒險者當中並不稀奇。

 或許是在討論冒險的事吧,盡管听不到說話聲卻呈現一副熱烈議論的姿態。

 妖精弓手雖有些訝異地搖著長耳朵,最後好像也失去了興趣。

 「所以,」她把一時轉過去的視線又切回來,盯著眼前的鐵盔。「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事。」

 「明天,祭典。我听說�@!br />

 妖精弓手臉上浮現不懷好意的笑容,好像在捉弄人般以指尖對著鐵盔。

 「你上午要跟牧場的女孩一起玩吧?然後下午是跟櫃台小姐。」

 「不是玩。」

 哥布林殺手以極為冷酷的口吻回答。

 隨後他的視線穿過頭盔,盯著妖精弓手。

 看起來簡直就像在瞪人,但他的表情因為臉被擋住所以無從判斷。

 「耳朵真靈啊。」

 「當然,我是森人嘛。」

 妖精弓手輕輕搖了搖長耳,咧嘴露出貓咪般的笑容。

 「下午那場對方好像已經早有安排,所以我沒辦法多嘴什麼。」

 「唔。」

 「但難得有這機會,你上午準備了什麼計劃嗎?我只是想知道。」

 「是嗎。」

 「就是這樣。」

 「……沒有。」

 哥布林殺手慢慢左右搖晃鐵盔,彷佛呻吟般擠出這兩個字。

 「完全沒想過。」

 「真讓人�眼耶。」

 妖精弓手瞪大眼,彷佛在忍受頭痛般壓著自己的眉心,接著放棄似的嘆了口

 「……哎,不過,如果要說這就是歐爾克博格的作風,那也一點都沒錯吧。」

 妖精弓手彷佛覺得很有趣似的迅速變換表情,一對長耳還不時上下顫動。

 「總之,先帶她去喜歡的地方如何?」

 「喜歡的地方……」

 「對,那女孩喜歡的地點或喜歡的東西之類的……你們不是認識很久了嗎?」

 這回哥布林殺手的鐵盔縱向動了一下。既然如此就好,妖精弓手也點頭回應。

 「還有,嚴禁使用只有『是嗎』、『對』、『是這樣嗎?』『嗯』、『不』的對話。」

 「唔……」

 不理會嘴里發出碎念聲的哥布林殺手,妖精弓手的意識已飄向了牆上所貼的價目表。

 「點什麼好呢——」她咕噥道,就算不看她搖動的長耳,她的好心情也一目了然。

 看來昨天的報酬還好端端地收在懷里,放著不管大概一下子又會花個精光了吧。

 「歐爾克博格,你有什麼想吃的東西嗎?」

 「都好。」哥布林殺手靜靜地說道。「是你付錢,點你喜歡的。」

 「……不知道你那樣算不算是在體貼我。真難判斷耶,老實說。」

 「生性如此。」

 「早就知道啦。」

 妖精弓手支著臉頰嘆氣,不過那也只維持了一瞬間。

 「不好意思——」只見她舉起手呼喚女服務生,指了價目表上的好幾樣餐點。

 以蔬菜色拉跟其他食物為首,听說有上等葡萄酒時,她也毫不猶豫地回應「那個也要!」

 「喝醉的話不送你喔。」

 「晦」她好像很出乎意料般震動長耳。「還沒喝就以為我會醉倒這點很讓人不爽耶。」

 「不會嗎。」

 「那只是偶爾而已啦,偶——爾——而——已!」

 對嗤之以鼻表達不服氣的她,哥布林殺手只是用斬釘截鐵的語調繼續說。

 「我待會還有事。」

 「哼……」

 她似乎不感興趣地把臉別開。

 在摩肩擦踵的嘈雜店內,女服務生們互相閃避、交錯身軀的動作簡直就像在掠過陷阱。

 她的眼眸原本盯著被服務生端著的料理熱氣,但最後還是順勢轉向了哥布林殺手。

 「……需要,幫忙嗎?」

 「不。」

 哥布林殺手搖搖頭,過了一會,經過思索後再度開口。

 「……還不用。」

 「……是嗎。」

 接著他們便陷入沉默,直到料理上桌前都無話可說。

 默默不語的兩名冒險者,看在其他客人眼里只不過是怪異的背景之一罷了。

 冒著蒸氣的湯,是將雜糧加上奶油煮成甜味的一道料理。

 把烤得又焦又硬的黑面包浸下去,吸收湯汁後就會變軟而容易入口。

 分量飽滿的奶酪咸味很重,搭上湯真是絕配,老實說好吃極了。

 「那家伙應該會很喜歡吧」妖精弓手笑道,哥布林殺手也回了句「的確」。

 「礦人一定不行,只會抱怨我們酒量差。絕對是這樣。」

 「火酒嗎。」

 哥布林殺手讓杯中的液體流進鐵盔縫隙,咽下一口葡萄酒。

 「那個拿來讓人甦醒或當燃料都不錯。還能消毒。」

 「歐爾克博格雖然不是在反諷,但也覺得那根本不能喝吧~」

 呵呵呵——妖精弓手的笑聲,宛若搖晃的銀鈴。

 「話說回來……喂,歐爾克博格。」

 把料理的盤子推開,妖精弓手倏地探出身子把臉湊過來。

 她的表情很愉快,但聲音卻壓得低低的。

 「什麼。」

 「你知道那女孩今天去工坊買東西吧?」

 「嗯。」

 妖精弓手稱的「那女孩」,除了女神官不作他想。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

 「那麼,你覺得她的裝備怎麼樣?」

 「不。」

 他接著又搖搖頭。

 在少許酒精帶來微醺的腦內,她回憶起白天女神官的模樣。

 哥布林殺手把茶壺的水倒入杯中,又喝了口水休息一下。

 「我沒過問。」

 「哎呀。」

 妖精弓手用力眨了眨眼,邊玩杯子邊喃喃說了句「真意外呢」。「哼嗯……那我要不要保持沉默比較好呢?還是你想知道?」「你想說我就听。」

 「我是很想告訴你啦。不過,那女孩沒有對你提起嗎?」

 「嗯。」

 「既然這樣,我還是別說好了。」

 妖精弓手刻意眨了眨一只眼。

 這並非森人的動作,是她來小鎮後才學會的吧。

 當下的她簡直比凡人還像凡人,暢快地呵呵笑著。

 「我猜,那樣子應該會比較有趣。」

 「是嗎。」

 「就是呀。」

 哥布林殺手再一次「是嗎」地點點頭,並朝自己的雜物袋里翻找。

 他拿出裝了報酬的皮袋,松開袋口把手伸進去。

 「趁記得先給你。」

 啪哩、啪哩、啪哩——他發出聲音地在桌上將三枚金幣並排。妖精弓手原先散漫的眼陣頓時聚焦起來,死命瞪著他。

 「我剛才不是說過要請客嗎?」

 「遲早。」

 哥布林殺手突然吐出這句話。

 他以連自己似乎都不太相信這件事的口吻,說道︰

 「……遲早,會拜托你幫忙…………或許。」

 「所以先付訂金?」

 「對。」

 「……哼嗯。」

 ——大概是喝醉了吧。

 不管是歐爾克博格,還是她自己。

 ——不過,這樣也罷,嗯。好吧。

 「我才不要。」

 「……是嗎。」

 哥布林殺手淡淡地頷首。

 妖精弓手直挺挺伸出白皙的手指,輕巧地在空中畫了一個圓。

 「取而代之,我要一次冒險!」

 「……唔。」

 之前不是說過了嗎?這位上森人的冒險者,說完便在嘴邊傾倒葡萄酒杯。

 「……啊,當然是除了哥布林以外的喔!」

 「……」

 哥布林殺手陷入沉默了。

 到底該怎麼回答才好,他想必也沒頭緒。

 妖精弓手則毅力十足地等待他的回復。

 原本森人就很擅長等待,只見她一副等上十年也不在乎的樣子。

 「我明白了……那麼,麻煩你。」

 「很好。」

 才剛取得承諾,妖精弓手的臉頰就整個笑開。

 她像貓咪般眯起眼,喉嚨深處發出銀鈴似的清脆笑聲。

 「既然這樣,我們趕快吃一吃吧。東西冷掉就不好吃了。」

 「嗯。」

 享用美食途中,哥布林殺手的視線驀然掃過店內一角。

 不知何時,剛才那兩名冒險者似乎已離去。

 哥布林殺手不太痛快似的用鼻子「哼」了一聲,將面包撕碎。

 「對了。」

 「什麼?」

 「你知道金木樨的花語嗎。」

 盡管每道菜都是妖精弓手的喜好,但哥布林殺手也沒什麼好挑剔。

 隨後他把妖精弓手送到酒館二樓並付了住宿費,說明餐費記在她帳上,便走出店外。

 §

 該做的事總是非常明確。

 時常思考、預測、警戒、研擬對策、付諸實行。

 至于此時此刻哥布林殺手該采取的行動,就是挖洞。

 夜晚——雙月已高高升起,正是冷冽的星斗閃閃發光、遍布整面天幕的時刻。

 他獨自一人、默默地揮動圓鏟不停挖洞。

 冰冷的夜風,把他微微發熱的身體里的酒意全驅散了。

 穿過大門來到小鎮外,他甚至遠離馬路進入了獸徑。

 盡管是曠野,但也不像一望無際的草原那樣全都是平坦的場所。

 當中有丘陵、茂林、草叢,一旦離開馬路就是一片未開拓的土地。

 恐怕就是因為人類不會通過這,他才選擇在此處挖洞吧。

 洞深約有一個人的高度。不過並非礦人或圃人,而是凡人的身高。

 洞底埋入整排削得細而銳利的木樁,洞口則用挖掘前鏟除的地表掩蓋住。拉了塊布支撐的洞口表面,乍看絕不會讓人對底下起疑心。

 重復好幾遍類似的作業後,他在這一帶撒下許多顏色鮮艷的小石頭。

 「那麼……」

 問題在大量的廢土。

 哥布林會拿去補強洞窟的牆壁等等所以不成問題,但他可沒辦法那樣做。

 冒險者一方要進行類似的土木工程,會遭遇許多棘手的難處。

 哥布林殺手把多余的土一一裝進事先準備好的麻布袋。

 變成了沙包。

 他把袋口綁緊,將裝滿的沙包一肩扛一個,一次搬走兩個。

 搬到離地洞有點距離的草叢中藏起來,排成半圓形,堆積得很牢固。

 這玩意究竟能不能派上用場,哥布林殺手也不敢肯定。

 不過,事先做好萬全準備總是有益無害。

 那種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想法,在哥布林殺手身上並不存在。

 他將沙包毫無空隙地緊密堆在一起,最後還用圓鏟拍了幾下,使其更牢固。

 「……唔。」

 終于,他滿意地點點頭。

 總之挖洞的工作到這里就行了。其他地點都已結束,這里是最後一處。

 接下來只需要使用尚未組合起來的木樁、繩索與木材制造陷阱,但能設置的場所卻不多。

 包括移動過去的時間在內……

 哥布林殺手仰望天空,透過雙月的傾斜角度,推測剩下的時間。

 即便秋冬的黑夜長而黎明晚,他也不認為自己可以慢慢來。

 哥布林殺手迅速從自己的行李當中,取出被繩索穿過的幾片木板。

 將木板布置在茂密的樹叢里,處理過幾項細部的作業後,他終于站起身。

 「得快點。」

 哥布林殺手把行李之類的東西扛在肩上,在月下宛如一道黑影般奔跑起來。他穿越草叢,自矗立的樹木縫隙間鑽過——就在這時。

 「喂,你在那邊做什麼!」

 簡直就像揮刀砍來的尖銳喊聲冷不防襲來,哥布林殺手頓時停止。

 沙——他腳底下的植被發出聲響,裝備也發出鏗鏘的撞擊音。

 哥布林殺手「唔」地咕噥一聲,卻沒有把手搭在腰際的劍上。

 沒有一只哥布林能流暢地說出共通語。

 「誰?」

 他急促地問,樹叢彷佛在回應他般搖晃著。

 現身的是位全身被外套包裹,個子修長挺拔的人物。

 從外套下可以窺見穿了很久的靴子,鞋尖經過補強。由此可知對方也是個冒險者。

 然而哥布林殺手的問題並未獲得回答,尖銳的說話聲再度傳來。

 「該問問題的人是我才對,你這家伙。」

 從對方的聲調判斷,哥布林殺手喃喃說了句「女的嗎」。

 「……我再問一次。你到底是誰?」

 在夜色下也顯得很鮮明的白色閃光,間不容發地閃過空中。

 「哥布林殺手。」

 對緊緊抵住自己咽喉的刀刃,他若無其事地用手指推開。

 彷佛嫌麻煩似的,他以強忍哈欠般的口氣回答。

 長劍——單刃——老手。

 速度快到讓自己無法反應是事實,但自己並不想行動也是事實。

 問對方身分同時殺死對方,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

 不論是否能從對方身上感受到殺氣,這種簡單的邏輯並不難懂。

 在外套底下,那名女子愕然地眯起眼。

 「殺小鬼……的家伙……?」

 「對。」

 「……听起來像個瘋子呢。」

 「是嗎。」

 從哥布林殺手脖子旁被推開的刀刃,像是在往下滑般開始尋找。

 劍尖勾到一個玩意後被女子拉起,原來是系有鏈子的銀色小板子。

 「銀制的識別牌……銀等級的冒險者嗎。」

 「似乎是這樣。」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

 「公會認定我是。」

 「……原來如此。」

 劍如旋風般快速離去,發出鏘一聲收進劍鞘。

 女子就連收劍的動作都毫無破綻,以冒險者而言等級相當高。至少銅等級以上無庸置疑,哥布林殺手如此推測。

 「看來是我太急躁了,抱歉。」

 「不,沒事。」

 「畢竟我以為你是亡者還什麼的……」

 女子謝罪的口氣很過意不去,態度也變得柔和了幾分。

 哥布林殺手緩緩搖了搖頭,這點小事並不值得放在心上。

 問題在于……

 「拜托,你這樣不行啦——」

 就在這時,背後響起了簡直就像黎明升起般極度開朗的聲音。

 「每次都愛鑽牛角尖。我剛剛有阻止過她了唷?」

 「不過,很可疑也是事實。」

 第二個說話聲則冷若冰霜——又出現了兩個新來的家伙。

 沙沙,他感覺到樹叢在搖晃,穿外套且個子嬌小的冒險者相繼現身了。

 其中一人矮小到會被誤以為是圃人,腰間卻掛著打造得十分氣派的劍。

 想必是凡人吧。以圃人肌力所能練就的範疇,應該揮不動那把武器。

 另一人則手持巨大法杖,身法明顯比其他兩人遲鈍。很明顯是施法者之類的角色。

 此外,三人的聲音听起來都像女的。

 戰士兩名,術師一名,由三位女性組成的小隊。

 現今女性冒險者並不稀奇,但只有女性組成的小隊倒也還算罕見。

 「所以,你在做什麼呢?應該說我也很想知道。」

 提出問題的,是那名個子嬌小的劍士。

 哥布林殺手還來不及說,她就輕飄飄地走了過來。

 跟她隨意發問的口氣很類似,她走向自己的步調也宛如在散步一般。

 「唔……」哥布林殺手咕噥著,稍微想了想才說出答案。

 「巡邏。」

 「巡邏?哼嗯……」

 她蹦蹦跳跳地在哥布林殺手身邊打轉,接著訝然地說。

 「好奇怪的裝備喔……」

 「是嗎。」

 「啊,抱歉。我不是在嘲笑你喔,只是覺得很有趣。」

 被兜帽遮住還能浮現出滿臉笑容,由此可知對方有多麼開朗。

 然而即便對方如此解釋,哥布林殺手還是不知該回她什麼。

 不論髒污的皮甲、廉價的鐵盔或劍盾,他都不明白到底是哪里有趣。

 因此在少女觀察哥布林殺手的同時,他也在觀察對方。

 她並非在這一帶出沒的冒險者。此外至少可以確定不是哥布林。

 「……我想,應該和他無關。」

 終于,那位拿法杖的冒險者以冰冷的語調低聲說。

 「能明顯可疑到這種地步的,反而就不是了。」

 「確實……如此。把臉跟全身都包起來,是的話未免太刻意了吧。」

 回應者是最先現身的女子。

 腰佩長劍的她,以莫名自傲的口吻續道︰

 「能耐跟我有不小的差距。我想應該不成問題。」

 「真的嗎?既然你們兩人都這麼說了,就當作是這樣�@!br />

 原本微微歪頭听同伴對話的少女,此時啪一聲在面前合掌。

 「對不起唷,這位大哥。打擾你了。」

 「不。」

 哥布林殺手慢慢搖著頭,把懷抱的行李放在地上。

 「來看祭典的嗎。」

 「嗯?哎,應該算……吧。再往那邊過去就到了?」

 「嗯。」哥布林殺手點點頭。「前面就是舉辦收獲祭的小鎮。」

 稍微想了一會,他又補上一句「若要住宿,早點去比較好」。

 「哇,糟糕。是嗎是嗎,畢竟已經這麼晚了嘛。快點走吧。」

 抱歉�@ 倥 峙紫掄餼洌 閭ぷ徘嵊 慕挪腳蘢 恕br />

 眼睜睜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剩下兩人也慌忙整裝。

 「啊啊真是的,那家伙每次都……那麼先告辭了。不好意思造成你的困擾。」

 「失禮了。」

 剩下兩人的身影就像緊追先走的少女般,跟著飛奔出去。

 被單獨留下的哥布林殺手,低沉地「唔」了一聲。

 剛才那位嬌小的劍士少女所佇立的地面上,散落著小石子。

 如果他的記憶無誤,那是自己不久前挖洞並隱藏起來的位置。

 體術、步法、魔法,或者純粹仰賴天運——究竟是何者造成的,他並不清楚。

 真要說最可疑的,就是她們為何不走馬路要走獸徑,完全無法理解。

 「……」

 由于再怎麼思考也無濟于事,哥布林殺手迅速將疑惑拋下。十之八九,是從其他地方趕來參加祭典的冒險者吧。

 此外她們不是哥布林。光這點就夠了。

 只不過,自己原先打算盡量找人類不會通過的地方……

 「……設置地點要更仔細考慮。」

 待辦的事項還堆積如山。

 而他該做的事,永遠都是非常明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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