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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誠曾經買過一份保險,那時候,他年青力壯,幾乎不知道生病的滋味,只因為有人上門推銷保險便買了一份。那時又何曾想過會有如今的不幸?
那一份賠償的錢,在他從搶救室出來的時候差不多就用完了。
特護病房每一天的房費是三位數,更不要提他每天做的治療,那些藥,還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手術。
每隔三四天,護士便會來催著續醫療費。
以誠家裡很快便再也湊不出錢來,千越拿出了自己的積蓄。
這麼維持了兩個月。
千越看著自己帳戶裡的餘額越來越少了。
他退掉了租的房子。
好在東西不多,其實千越大部分時間是住在以誠的病房裡,但是寧可還是給他在以誠的分司裡騰出半間屋子,收拾了張小床,被子什麼的,都是全的。千越說,不用麻煩了。寧可說,半間房子也倒底算是個家。
每天下午兩點到六點的時間,以誠會睡上一個長覺,千越便在這個時段裡找了個工作,在一家四星級飯店的大堂的咖啡廳裡彈鋼琴,做為背景音樂,報酬不高,但還算不錯。很快經理向他提出,能不能晚上也過來,掙得多些,就是時間會晚一點兒,千越拒絕了。
說來也怪,就這麼奔波,千越卻覺得自己的身體與精神都比以前好,也不覺得累。
有一天,以誠剛睡著,千越正要去飯店打工,姐姐來了。
站在病房門口,也不進來。
千越說,"我這就走了。"
姐姐突然叫住了他。
千越站住了,姐姐卻又不說話。
隔了好一會兒,姐姐說,"小沈,你來一下。"
姐姐把千越叫到走廊裡坐下,只把手中提包的帶子捏來捏去,看著前方雪白的牆壁,低頭從包裡掏出一樣東西,轉臉遞給千越。
"小沈,"她說,"這是我的私房錢。我把它,交給你。貼在以誠醫藥費裡用。你...別讓人知道。"
千越接過來,一張存折。
他知道,這是姐姐能拿出的全部了。
姐姐並沒有起身走的意思,重又看著牆,慢慢地說,"我們家以誠,從小就聽話,好帶。知道心疼人。十來歲的時候,就幫著家裡做許多的事。小時 候,去中山陵玩兒,那時候,車子不好坐,我腳扭了,他硬是一路背著我走到中山門...累得嘴唇都紫了...我一直...都疼他...比兒子都親...兒子將來也不是我的,但是 這個兄弟,是一輩子的。我總是...希望他好。"
姐姐吸吸鼻子,"有時候,我想,如果,那時候,不是我多嘴,不告訴家裡,是不是,不會有今天的事?小沈,我以為,我那是為他好..."
姐姐走了。
千越打開手裡的存折,看了看上面的數字。
有一瞬間,他想叫住姐姐,把存折還給她。
姐姐是下崗的,她有一家小小的編織店。
千越想,她要編多少件衣服,才能自己偷偷存下這樣的一筆錢?
但是,以誠躺在病房裡,他不能讓他就那麼停了治療,停了藥。他只有自私一點,自私這一回。以誠若是好了,再慢慢還她。
以誠若是能好。
千越取出一半的錢,用信封封了那存折,第二天又送回姐姐的小店,托店裡的人交給姐姐。
陳醫生告訴千越,目前的以誠,最怕的,是併發症,也不能讓肌肉萎縮,還有,千萬不能生了褥瘡。
千越問,"陳醫生,我在資料裡看到,有一種空氣動力床,那種床會每隔一段時間充氣,迫使肌肉運動。請問國內有沒有這樣的床?"
陳向東說,"那種床的費用是相當可觀的。"
千越問,"要多少錢?"
陳向東說了一個數字,又補充道:"並且,目前國內也只有協和與上海的龍華有這種床。"
千越想一想說,"那麼,人工按摩也是可以的吧。"
陳向東點頭道:"是啊。可以,不過挺累人的活兒。"
千越笑笑說,"陳醫生可不可以教教怎麼做?"
每一天,千越都會幫以誠按摩兩小時。
以誠身上的管子較前一段時間少了許多, 以誠也瘦了許多,腿與胳膊都顯出一種病態的白,但還並沒有有鬆弛萎縮得太厲害。
按摩的確是個累人的活兒,有幾回,正在按摩的時候,以剛來了。
不做聲站在一旁看著,然後會上來換下千越。
以誠睡著的時候,以剛與千越單獨相對,多少會有一點的尷尬。
有一天以剛突然說,"下個星期的治療費,我給交了。"
千越一愣,沒有想到他會跟自己說話。
以剛接著說,"也許你會覺得我挺沒人性,可我還是覺得,不如,讓以誠搬出特護床吧。負擔...會輕一點。"
千越說,"只要還能撐得下去,我就會撐下去。"
以剛沒答話。
臨走的時候,忽然回頭對千越笑一下,"你說你,"他說,"你說憑你的樣貌,還有這份兒心,要是喜歡的是女人,那是她多大的福氣。"
千越也笑起來,"過獎。"他說。
每天下午,千越從打工的飯店回來,以誠也醒了,千越會打一盆水替他擦身。
千越總是用有柑桔香味的肥皂,那是以誠以前最喜歡的味道。
千越買了大大的浴巾,每次擦完身,都替以誠仔仔細細地擦乾淨。然後跟護工與護士一起給他換上乾爽的床單。
連護士們都說,從來沒見過這麼乾淨清爽的高位截癱的病人。
千越說,哥,我給你再刮一刮鬍子吧。
以誠的頭髮在做手術時被剃光了。現在長出了短短的貼著頭皮的一層。因為千越常替他刮鬍子,所以雖然他的臉頰很消瘦,卻常保持著光潔。
千越在他臉上抹上泡沫,用剃鬚刀小心地刮。
以誠喜歡用剃鬚刀多過電動的,他總說自己的鬍子長得快,用電動的剃不乾淨。
剃完以後,千越用溫熱的毛巾替他敷臉。
以誠看著千越。
千越慢慢地笑起來,伸手在以誠的臉頰上撫了一下,說,"新換的,松木味道的,喜不喜歡?"
以誠伸出他那只唯一可以動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千越細瘦的脖頸,因為突然這麼瘦下來,轉頭之間,那裡會浮出鮮明的青筋。手指底下,是千越溫熱的脈脈的心跳。
千越也看著他。
他們一直那麼親近,可是,真的很少這麼近這麼近,這麼用心地看著對方,什麼也不想,就只看著。
湊得那麼近地看他,以誠深褐色的眼睛依然清澈明淨,映著一個小小的千越。
這個從來就不是那麼堅強的,卻不得不堅強起來的孩子。
千越說,"累了,跟你一起睡一會兒好不好?"
以誠用右手拍一拍床。
千越小心地避開那些插在他身上的管子,在他身邊慢慢地躺下來。
以誠的手握住他的,因為在水裡泡得久了,千越的指尖有一點點起皺。
就這麼在窄窄的床邊兒上,千越居然睡得很沉,很多天沒有睡得這麼香了。
陳向東進了病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
那個年青的男孩子,和躺在病床上不能動的年青男子頭挨著頭,兩個人都睡著了。那個沈千越,睡著了看起來好像更小一點,頭髮比他剛見到他時長 了,落在額上,好像讓他有些癢,他伸手撓一下。陳向東在國外多年,這樣的關係,他看得多,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總覺得那是別人的私事,但是這一對,讓他 很在心。
晚上查完房以後,陳向東走出去想透一透氣。N城的夏天,長得讓人絕望,快十月了,還是維持著三十二度的高溫,到了晚上也沒有風。
醫院一角小花園的長凳上,坐了一個人。靠著椅子背,好像很累的樣子,背影單薄得像一抹煙。
陳向東走過去,看清那是千越,在他身邊坐下來,問:"幹嘛坐在這裡喂蚊子?"
千越沒有作聲,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說,"今天我去雞鳴寺了。陳醫生你知道雞鳴寺吧?"
陳向東說,"自然知道。我可是地道的N城人。"
他聽見千越似乎輕輕笑了一下,"真的嗎?他說,我以為您是北方人。您的口音沒有一點兒N城腔呢。您知道嗎?小時候,我和以誠的家就住那兒附 近,常跑上去玩兒,那時候,那裡剛重修過,殿堂裡夏天涼快極了,全是新鮮的油漆味兒。 我說,原來菩薩都是木頭做的,再塗上漆。是不是因為那時候說的話大不敬呢?今天我去拜菩薩,也不知臨時抱佛腳有沒有用?"
千越想起,真的是很多年很多年沒有去過寺裡了,還記得那時候才十一二歲,好奇心重,偷偷跑到尼姑們住的院子門前,探頭探腦的,被以誠一把揪出來拉著跑。
那麼多年以後,佛像色澤依然鮮明,記憶中的味道早已消散,只有濃重的香火味兒。
但是蓮台依舊澄淨,佛祖依舊慈祥從容,端坐其上,俯視芸芸眾生。
您可曾看透人的萬千心事?
您可能普渡人的重重苦厄?
千越在佛前深深深深深深地拜下去。
他對佛說:
求你,如果你是靈驗的,如果你真的可以助人渡一切苦厄,請你把是以誠還給我吧。
哪怕他坐著輪椅一輩子,只要他還可以哪怕是坐著,哪怕是不能走,只要他能起來,好好地活著。
陳向東說,"我是做醫生的,不相信神鬼之說,但是,我還是相信有奇跡的。生命本身就是奇跡。"
千越回過頭來,他的臉色非常明淨,他說,"我也信。"
有一天的下午,千越匆匆趕回醫院的時候,在過道裡看見一個人影一閃而過。
非常熟悉的身影。
千越想,不可能是他的,一定是自己花眼了。
回到病房裡,心還急跳個不住。
他在以誠手心裡寫:我剛才看見一個人。
以誠慢慢地在他手心裡寫: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