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深秋燕都,楓葉如火,十裡炫目。
燕都城門之外的道上,身著整齊甲胄,神態威儀的騎兵越來越近。城門內外,早有人等候著,更有無數得知消息的百姓圍繞在旁,期待這支百戰不屈的隊伍的歸來。
“是慶王嗎,是慶王他們回來了?”
“聽說慶王還把大鉞氏現在能做主的人給抓回來了!”
“西山營果然厲害,等我長大了,我也要去西山營!”
“快看!那是陸將軍,陸將軍也跟著回來了!”
聽著兩邊越來越清晰的議論聲,楚衡抬頭,看向與趙篤清並肩騎馬,走在慶王身後的陸庭。
他和趙篤清穿的是相似的銀色鎧甲,倆人不是兄弟卻更甚兄弟,就連胯下的坐騎也不是頭碰頭,呼哧呼哧打幾個響鼻。
就只這麼不遠不近的看著,光是一個背影,楚衡沒來由地想起幾句詩來——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趙殷雖下了聖旨,命慶王等人大敗大鉞氏,凱旋而歸後,就啟程回燕都論功行賞,加官進爵。
但此番回燕都,慶王卻並沒有帶太多隨行的官員侍從,只帶了十來個近臣,兩千餘兵馬,沿途不開路不張揚。竟還遠遠繞開官道,順帶剿了幾個山賊寨子,然後就這麼到了燕都。
為表心意,趙殷派了丞相及兵部一干官員在燕都城門外迎接。慶王等人早早就在昨夜歇腳的驛館內沐浴更衣,換上了乾淨的衣裳,擦淨鎧甲,這才有了今日這諸人圍觀下的英氣勃發。
公主的車駕被護在隊伍中間,用的是最尋常的馬車。待入城後,當即就有丞相請她換乘馬車。
當年,四公主趙嫣,冊封平樂公主,也是從這裡離開了燕都,去向未知的大鉞氏。
如今,大鉞氏兵敗如山倒,昔日的囂張不再,昔日迎娶四公主的王已死,他們年輕勇敢的公主也跟隨大延的勇士們回來了。
兩側的百姓屏息凝神,他們很多人還記得當年公主出嫁時的盛大景象,此時但見風吹幡動,有少年撩開車簾,年輕的公主彎腰走出馬車。
“真好看。”
楚衡聽到有人在說。
是啊,趙嫣的容貌的確生的極好,她的淒苦從今日起,將徹底不復存在。
他看著趙嫣坐上丞相準備好的一架蓋如寶頂,四壁皆是百鳥朝鳳圖,各處裝飾著金箔玉石的馬車,方才移開眼。
這一轉,卻是撞上了回頭看來的陸庭的視線。
陸庭的身世之謎,慶王並不知情,他們也不打算將這事再告訴旁人。此番進宮,對慶王及西山營來說,是論功行賞,加官進爵,對他二人而言,卻可能是萬劫不復。
誰也不能保證,那道宮門後,留給他們的,是生,還是死。
眾人進城後,丞相很快為隨行的西山營兵馬做了安頓,而後依照禮數,就要帶著慶王等人進宮。
“稍後吧。”慶王打斷丞相的話,“這一身鎧甲,不便進宮面聖。不妨等我們父子幾人先回王府,換身衣裳,明日再進宮面見皇上。”
“這……”
“本王途中還殺了幾個山賊,不曾好好沐浴更衣,身上難免有些血氣,就這麼進宮,不妥當。”
丞相看著一行人乾淨的能照出人影的鎧甲,嘴邊的話上來了又重新咽了回去:“那臣就先回宮稟告陛下。”
慶王頷首,送走丞相後,果真調轉馬頭,朝著另一條街的慶王府去了。
丞相回宮後,將此事婉轉告知趙殷,原以為他會不悅,卻不想,這位新登基的皇上對此倒是寬宏大量,表示理解。
永興坊一代,本就多勳貴。
慶王歸來的消息一傳出,慶王府的門檻就先被勳貴家的女眷給踏平了。大多都是來試探著聯姻的。
畢竟,世子趙篤清雖說是個鰥夫,如今還跟個男人傳出過不清不楚的關係,但有兒有女,總還是需要家裡有女人看顧。
再者,趙篤清不娶妻不納妾,還有個慶王義子在呢,自然也是另一個值得籠絡的物件。
等到慶王當真歸來,不光女眷們試圖再度登門,連男主人家也躍躍欲試,想要與長年在邊關,一年回不了燕都幾回的慶王攀點交情。
只是慶王妃這時候,卻命管事閉門謝客,誰也不見。
“為何要明日再進宮?”
待大郎二娘兩個孩子見過慶王父子後,慶王妃揮手命下人將剛做好的飯菜端上桌來。
慶王喝了口酒,將孩子抱到腿上,一邊喂,一邊回道:“今日就進宮面聖,夜裡多半要在宮中設宴,人一聚到一塊,就什麼話都有人說。王妃容我耳朵清淨一晚,明日再進宮受這折磨。”
趙殷這個皇位本來就來路不正。即便當年先帝的確有扶他的意思,但明德帝登基,趙殷被封元王送入封地就已經分出了結果。之後趙殷逼宮從趙貞手中奪取皇位,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更何況,誰都知道,趙殷有膽量逼宮,背後還有他的支持在。那些朝中文臣,多的是一句,便可能提起削藩,或是收回兵權的事。
畢竟,大鉞氏都滅了,在這幫只知之乎者也的文官眼裡,大概隨便換個人,都能很好的守住邊關了。
慶王這麼說著,抬眼瞧見梁辛安洗手在為趙篤清處理螃蟹,當即道:“靜軒把那螃蟹丟回去,讓聞生自己動手。”
梁辛安“啊”了一聲,忍笑,聽話地將開了殼的螃蟹放回到趙篤清的盤子裡。
後者看了看螃蟹,再看看遞到手邊的“蟹八件”,忙抬頭想去找同盟:“父王,你看成檀也……”
“成檀怎樣?”慶王哼了一聲,給孫女喂了口蟹膏,“成檀在給燕堂搗鼓。”
被叫到名字的陸庭依舊安靜地坐在一旁,往楚衡面前的碟子裡放刮下的蟹膏。倒是楚衡,側頭輕輕咳嗽兩聲,伸手在底下拽了拽陸庭的衣裳。
楚衡:“我自己來……”
陸庭:“你剝不好。”
不會用“蟹八件”的現代人看了眼被自己亂嚼幾口,就丟在一邊的蟹腿,默默地收回了手。
再對上趙篤清的視線,楚衡也只好笑了笑,低頭把碗裡的蟹黃蟹膏,還有那些肉,默默送進嘴裡。
這一頓飯,吃得慶王多喝了幾杯酒,最後叫王妃攙扶著送回房裡。趙篤清則與梁辛安一道,一人抱起一個孩子,去院子裡散步消食。
剩下的陸庭,拉著楚衡的手,慢吞吞回了臥房。
半開的窗外,金木樨開得旺盛,夜色還未降臨,一眼看去,枝頭到處都是一簇簇的木樨花。很香,香得叫人一時間,有些出神。
“明日要進宮了。”陸庭換過一身常服,將人摟進懷中,“你要多當心。”
“你也要小心一些。”
趙殷既然能查出那麼多年前的事情,從中知悉他二人如今的關係,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趙殷如果要對付陸庭,為了以防萬一,楚衡必然也會受到牽連。
楚衡有時也在想,既然陸庭從一開始就是故事的主角,按照主角定律,主角光環來說,他應該不會有任何和“死”相關的結局。
最不濟,大概就是假死脫身,隱姓埋名。
這樣一想,他心底的不安隨即就又少了幾分。
當夜,兩人宿在一起。
夜半時,外頭下起小雨,淅淅瀝瀝地落在金木樨上,惹得木樨花香順著窗縫飄散進內室。
內室床榻上,二人一夜好眠。
翌日,楚衡隨著慶王等人進宮拜見皇帝時,早朝已散,引路的大太監表示,皇上已經在禦書房等候眾人。
這是慶王等人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拜見趙殷。過去那個因被太皇太后忌憚,趕去封地的元王,歷經得寵的皇子、無兵權的藩王、明為傀儡實則搶佔先機的攝政王等身份後,終究成了萬人之上的皇帝。
楚衡走進禦書房時,趙殷正申請專注,握著狼毫在奏摺上落下朱批。
一番禮節下來,趙殷忙命人看坐。
“皇兄。”趙殷看著慶王,半晌歎了口氣,“皇兄此番出征,辛苦了。”
慶王不動聲色,受了這一聲“辛苦”。
接著,趙殷又對著隨行而來的幾人,依次詢問過情況,關切了下身上是否有傷。等問到陸庭時,趙殷臉上的神色雖並未多大變化,楚衡卻明顯察覺他的視線停留在陸庭身上的時間,比看其他人時都要長。
“陸將軍,朕聽嫣兒說,她能安然回國,多虧了你與一位楚大夫。不知楚大夫,可有入宮?”
趙殷說著,視線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然而穩穩地落在了楚衡的身上。
楚衡心頭一凜,低頭走出:“草民楚衡,拜見陛下。”
趙殷不曾仔細看過楚衡,見他出列和陸庭並肩而立,下意識眯了眯眼:“楚大夫果然生了一副好容貌。”
楚衡背脊生寒,只得應了一聲:“陛下謬贊。”
“你生的這般好,可想過尚公主?”
趙殷的話來得突然。一道進宮的人裡頭,多半是知道楚衡和陸庭關係的,眼下聽見趙殷的話,就連慶王也皺起了眉頭,難免揣測他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誰都知道,親王的女兒稱為郡主,只有皇帝的女兒才是公主。趙殷雖有兒女,但年紀尚幼,最大的公主也不過才八歲,卻是怎麼也不可能指給楚衡。
唯一能稱得上公主,年紀又相當的,唯有趙嫣。
楚衡忍住心驚,拱手道:“草民不過一介白身,哪裡配得上公主。更何況,草民……好龍陽。”
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趙殷屈起的手指慢慢放開,神情中也帶起了幾分滿意。
楚衡沒注意,陸庭也沒注意,唯獨慶王,看著趙殷的神情,皺起了眉頭。
作者有話要說: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這句詩出自李太白的《俠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