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北昌行之九十一
江同知驟然翻臉,完全不是雙方人馬想像中的包子樣,非但啐回了王提司,還揭了柳杜兩家的流言,吹皺一池春水後,就邁著方字步,牛氣哄哄,神人不理,一幅老子很不好的惹的模樣騎馬回家去了。
何子衿晚上就知道了江同知兩頭不是人被欺負了的事,何子衿有些生氣,自家阿念被欺負了,子衿姐姐哪裡有不生氣的,還說阿念,「你就叫他們這麼欺負,也沒回句嘴,這不成包子啦!」一幅挽袖子要替阿念報仇的模樣。
「沒,我回啦!我把王提司啐回去了,還把杜柳兩家做親未成的事兒都說出去了。」
好,好吧……子衿姐姐完全不曉得,原來男人翻臉還會互啐……不過,聽說阿念啐的比王提司又遠又準,子衿姐姐就把挽起的袖子又放下了,道,「這就好,不能叫人覺著咱好惹!不然,都跟這田巡撫一般,都拿咱們當炮灰了。」
「可不是麼。」阿念道,「真是人自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何子衿問,「這可怎麼辦啊?」現在兩頭兒不是人,兩頭兒不受待見。
「管他呢。我以前也沒投靠過誰,只要差使上不出錯,誰能拿我怎麼樣?何況,接下來田巡撫還得指望我查鹽課的事兒呢,田巡撫現在既要用我,就不能叫人動我。」阿念很有幾分光棍兒道!
何子衿給阿念倒了盞桂圓紅棗茶,問,「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數?」
「別的事沒數,鹽課上的事,我還真知道一點兒。」阿念一向鬼精鬼精的,何況,鹽糧本也是同知份內之事,就拿這鹽價來說,他比正管的王提司還早有察覺呢。要不是王提司今日擠兌阿念,阿念真不見得把這鹽價的事說出來。阿念先前就做過一些調查的,他悄與子衿姐姐道,「鹽課司正管鹽引之事。鹽商想賣鹽,就得有鹽引。而這鹽引,都是有價錢的。這鹽引的錢,是歸於朝廷的。王提司除非不想要命了,不然,這上名碼標價的的銀子,他再不敢動的。」阿念呷口茶,繼續道,「但據我所知,如今每張鹽引上頭,都要另加一筆費用的。」
何子衿道,「以前有沒有這事?」
阿念搖頭,何子衿就明白了,「這自來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怪道現在鹽貴呢。鹽課司多收了銀錢,鹽商沒有不漲價的。」
「就是如此啊。」阿念淡淡一笑。道理其實很簡單,必是成本提高,貨物才會漲價。倘成本降底,貨物只有降價的理。
何子衿道,「你打算什麼時候把這事說與田巡撫知曉?」
「田巡撫不見得不知,只是要我做這出頭的槍罷了。」阿念一手自然的放在桌間,指尖兒時不時敲擊著桌面,道,「田巡撫心下肯定暗惱我一直不肯向他投誠,柳知府又覺著,咱家與余家是姻親,田巡撫又是老巡撫一手帶出來的,我這心裡,定是偏著田巡撫的。這倆人,一個陰柔寡斷,一個惺惺作態,都不是什麼有擔當的。這回我就是替田巡撫做了這出頭的槍,於我,也不會有什麼好處的。怕是以後再有這費力不討好的事,田巡撫都要拿我說事兒了。」
「就是田夫人柳太太,田夫人倒還好,中規中矩的官太太罷了。柳太太的性子,可是不好相處的。」何子衿想到一事,道,「說來,今年田太太還特意把她家姑娘送到女學來念書呢。這又瞧著像同咱家親近的意思一般。」
「眼下不急。大人物們都不急,我更不急。」阿念已有主意。
阿念要是擺出個包子樣兒,估計誰都要上來捏一把了。估計他以前就是太包子了,所以,被人擺了一道。然後,他忽然不包子了,非但不包子,直接翻臉把王提司、杜提學、柳知府算是都得罪了一回。田巡撫得知此事,反是對阿念多了幾分重視,還特意召他到府裡關懷了一番。
阿念完全沒有以往的恭敬謹慎,田巡撫一提,「那天請你們吃茶說話,聽說你與王提司有些不大和睦,怎麼了,有什麼事說出來,別悶在心裡,壞了情分?到府都是咱們北昌府當差為官哪。」
阿念一幅憤慨模樣,「大人即便不問,我都要請大人評一評理!那王提司,罵我不說,竟還啐我,我雖官職不比他,可一樣是陛下的臣子,哪容他這般欺辱!自己一屁股屎還沒擦乾淨呢,竟敢來攀賴於我!」
「唉喲,江同知,你也是探花出身,如何這般粗俗。」什麼屎不屎的,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
「大人不曉得,那天王提司罵我叛徒,我叛誰了?我一向忠於陛下忠於朝廷,敢這樣罵我,我豈能任由他罵!誰不曉得他慣會裝腔作勢,前幾年我在縣裡做官,來府城來得少些,可哪回見他都是身著錦綢,腰纏寶帶,一身的富貴榮華。如今一個他,一個他家婆娘,出門兒就弄個寒酸樣兒,我不過想著同地為官,大家彼此和睦些則罷。誰曉得,欺人太甚!我豈能咽下這口氣!」阿念道,「去歲我初來府城,十月裡柳知府壽宴請吃茶,我說句心裡話,我寧可不辦,不想著那個眼!我給州學捐銀子,還不是好心,我家娘子一樣的好心,杜提學還要拿出來說一嘴!有什麼可說的?要不是杜提學提這個,王提司也不能眼紅我家娘子的女學!個老婆子嘴,碎的沒了邊兒!」說著,連杜提學也沒啥好印象了!
「杜提學也是想著叫別個官員與你學的意思,他私下常贊你有品格呢。」田巡撫還是為心腹辯了一句。
「品格兒有什麼用,不當吃不當喝的,無愧於心就是了。」阿念歎道,「大人你高居巡撫之位,哪裡知道我們下官的難處?」
「說說看,都有什麼難處?」
阿念長歎,「我家娘子就常與我抱怨,說現在出門兒都不知道穿什麼衣裳好了。婦道人家,哪裡有不愛美的,可也不曉得什麼時候起,這城裡就流行著舊來著。我家娘子實在不喜著舊衫,出門就總覺不合時宜。現在我也不懂這是什麼事了,咱們做官的,難道不以百姓富庶為榮,反以舊衣舊服為美了?倘當真是貧寒,貧寒並不為恥,但富庶如鹽課王提司,都每日穿舊服,此等大偽之人,念恥與之為伍。」話到最後,阿念眉間一派厭惡。
「穿什麼不穿什麼,不過小事,何必因此不悅。」田巡撫道,「你呀,年輕人,就是太沉不住氣了。」
「沉不沉得住氣,我先不能受那廝的氣!」阿念氣哄哄道。
「誒,江同知,你這樣可不利於同僚相處。」
「我才不跟這種心胸狹隘的小人相處呢。」阿念道,「先時大人叫我查的那事兒,我已是有了眉目。」
田巡撫神色一震,「說!」
「我聽說,鹽課衙門在每張鹽引外還要征加一筆銀錢。」
「具體說說。」
「這銀錢多家是按鹽引多寡來征的,基本上一百斤的鹽引,得付一百零一斤的銀子。」
田巡撫倒吸一口冷氣,「這也太黑了。」是的,聽著不多似的,可鹽是日用品,哪家不吃鹽哪?非但人要吃,要是有養牲口的人家,餵牲口也得添些鹽,這牲口才養的好,有氣力。
阿念道,「可不是麼,積少成多啊。這一筆錢,我可是沒在同知衙門的賬上見過的。不過,我這同知衙門,不比鹽課衙門是專管鹽課的,王提司的官階也高於我,就不曉得,他有沒有交到巡撫衙門了。」這自來,什麼稅上加征一點兒,只要別太過火,也不算什麼大事。各地方衙門都有自己的一點兒截留,這裡頭,也算是官員俸祿外的一些收入。但,各衙門收了錢,一星半點兒的倒罷了,鹽課敢百分之一的加收費用,你這錢不往上孝敬一二,敢自己獨吞,那就是找死了。
田巡撫道,「我曉得,各衙門有各衙門的路子,一般二般的,只要按規矩來,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可這鹽課上,朝廷三令五申,明令禁止,不許在鹽課上加征加派!這王提司,將聖上將朝廷放在哪裡?」
「可不是麼!這賤人,我早就看他不是個好東西。」
「賤人」什麼的,田巡撫聽著不由唇角抽抽,卻顧不得說阿念,道,「人證物證,江同知也拿到手了吧。」
「前兒我與那賤人翻臉,又是巡撫大人親自吩咐我查鹽課之事,他哪裡有不防備的,這事,我已打聽出來了。要說證據,怕是沒這般容易。」
沒證據,這不白說麼。田巡撫不禁對阿念有幾分不滿,道,「那江同知還是儘快收集了證據來。」
阿念道,「是。」
田巡撫見江同知應的痛快,心下很是滿意。
阿念道,「大人,我有幾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只管說就是。」
阿念道,「我做同知,如今不過一年半,王提司在鹽課上已是快五年了。要人證物證的話,我怕是要用一些手段的。」
田巡撫笑道,「只要不違法理,只管放手去辦。」
阿念道,「大人只管放心。」
田巡撫對於阿念的「上道」極是滿意,還幫著安撫了回杜提學,「年輕人,難免氣盛。說翻臉就翻臉,你看王提司,還不是叫江同知一口啐腳下。平時瞧著像個斯文人,不想倒是有些性子。」
杜提學道,「這小子,又捐了二百兩。」
「這不挺好的,約摸是覺著上回遷怒有些沒道理,跟你賠禮致歉呢。」
「哪兒啊。沒捐給我們府學,買的稻米白麵,捐給今年府兵裡到年紀的老兵了。」
田巡撫好懸沒笑場,杜提學道,「說來,上遭是咱們算計了江同知一把,也不怪他惱怒。不過,江同知也算是官場裡為數不多的清明人了。」
田巡撫道,「太獨了。」別看王提司罵江同知「叛徒」,田巡撫真不信江同知能入柳知府的夥,可關鍵是,江同知也沒入他的夥。江同知就一直自己當自己的差,對誰都不遠不近的模樣。這樣做官,真的太獨了。
杜提學道,「獨也有獨的好處。」
「這倒是。」
但沒想到,接下來江同知幹的事,真叫田巡撫惱火的了不得。無他,江同知把這鹽課上的貓膩告訴了北昌府的巡路禦史顧禦史。
田巡撫氣的險沒吐了血,他,他是叫江同知私下取證啊,你把事兒跟禦史說,那與昭告天下有什麼區別啊!而且,事經禦史,必然鬧大!田巡撫也沒想把壓下來,他既然要把柳知府幹掉,必然得事發方可。但,這種事發,必然是要在他田巡撫的安排下,有規模的事發,而不是失去控制的爆發!
而TM禦史,這種完全是不顧別人死活的生物啊!這種生物,就巴不得能有樁大案子,他們好揚名哪。
田巡撫恨不能敲開江同知的腦袋,看看這位以前瞧著很是穩重的年輕官員在想什麼。田巡撫都與杜提學道,「先時看他還穩當,不想這般毛糙。」
杜提學眼神微沉,與田巡撫想到一處去了,道,「此事一經禦史,怕要鬧大。」
田巡撫道,「真個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大人息怒,原也是想讓江同知先試一試水,顧禦史知道也無妨,這幾年,顧禦史性子平和,在咱們北昌府也一向安穩。」杜提學道,「暫先看顧禦史的動靜吧。」
眼下也只得如此。
阿念並不曉得田巡撫為他知會顧禦史一事如此煩惱,畢竟,田巡撫都明令他去查鹽價了,這種與昭告整個北昌府官場也沒什麼差別了吧。當然,雖然田巡撫明令江同知徹查鹽價飆升一事,但,江同知自己查,跟將消息與禦史共享,這是兩碼事。田巡撫卻是不知,阿念雖是個嘴上沒毛的,心下卻是有所盤算的,他就是要把事鬧大,越大越好。他不能在北昌府當田巡撫的馬前卒,想叫他衝鋒,他就把所有人都拉下戰場。
顧禦史在北昌府的官場不大顯眼,一直就是個安安穩穩的老好人的存在,尤其是在余巡撫當政之時,委實沒有這位禦史發光發熱的地方。就像杜提學對顧禦史的認知,顧禦史性子平和。
但,性子平和可不是傻啊!
顧禦史在自江同知嘴裡聽到鹽課上的一些秘聞時,那些平和已久的心臟便不禁狂跳起來。那種隱秘的激情,絕對比顧禦史年輕時第一次見到令自己怦然心動的姑娘還要澎湃三分。顧禦史當天與江同知嘀咕了半宿,還在江同知家吃了夜宵,一碗酒釀小圓子,方告辭而去。
顧禦史參與鹽課調查的事不是秘密,江同知給出的主意,「凡事,必要光明正大,方百邪不侵。這鹽課,自來是肥差中的肥差,人為了銀子,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我們私下調查,反容易為小人所乘。此事是巡撫大人發了話的,您是巡路禦史,知鹽價有異,調查一二,乃是本分。如此明明白白的說出來,那些人方不敢亂動,不然,倘您真有個好歹,第一個要懷疑的就是鹽課。」
顧禦史已過不惑之年,家中有妻有子,並非熱血衝動的毛頭小子了。江同知這般說,顧禦史很是贊同,還正式知會了巡撫衙門與知府衙門,他要調查鹽課異常之事。是的,別看顧禦史也不過是五品禦史,但,禦史本身具有非常獨立性的調查權,就是往朝廷遞摺子,禦史還有一項特權,那就是風聞奏事。就說,還沒取得證據,只靠道聽途說,也可以在朝廷裡去聽風就是雨的說一說。百官之中,唯禦史有此特權,不必為自己的話負責。當然,這是條例上的解釋,許多時候,也不能無中生有,畢竟,禦史雖有風聞奏事之權,但你要是參誰沒把人家參倒,人家長嘴也不是擺設,必要報復回來的。
但禦史的確是具有司法調查權,像鹽價之事,江同知是奏田巡撫之命,顧禦史自己覺著不對,就可以去查。
鹽課王提司聽聞查他鹽價的又多了個顧禦史,當下恨江同知能恨的眼睛滴血,只恨他與江同知不是一個衙門,不然,多少小鞋都準備好了的。
不過,同知衙門雖不隸屬鹽課衙門,但,同知衙門是隸屬知府衙門的。王提司的小鞋用不上,柳知府的小鞋是準備好了的。偏生江同知泥鰍一般,直氣得柳知府破口大駡,「這姓江的,也就是個面子上的老實!早沒識破這廝的險惡奸狡!」
江同知非但奸狡,他還擺出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叫了手下來開會,「你們是消息靈通的,但我也跟你們說明白了,我這六品同知都是殃及池魚,你們哪個想火中取粟,先摸摸腔子上的長得是不是腦袋!老老實實當差,我保你們平安,誰要是趁機搞小動作,本官在一日,你們就得小心著,叫我知道,別怪我不顧往日情面!我的差使,是巡撫大人親自交待的!」然後,江同知非但在自己衙門來了一番這樣的講演,他還下去巡視了一番,把自己所屬部門,都巡視了一回,讓手下人好生當差,更不許賣主。
江同知在同知衙門一年半,足以讓江同知把同知衙門打造的鐵桶一般,尤其江同知先把狠話撂下了,誰要敢賣他,他就是死也得拉個墊背的。
大多數人還是惜命的,至於不惜命的,江同知十天就收拾了三個想賣主的野心家,知府衙門想保下這三人都保不下,亦如江同知所言,他這差使是巡撫大人親自吩咐的。田巡撫要用江同知,就得給江同知撐腰。江同知下手之快準狠,震懾了同知衙門一干低階官吏。
另外,想從肉體方面毀滅江同知的,那更是別想,打接了田巡撫差使的第二天,江同知出門就帶一排侍衛,而且,據行家裡手來看,江同知那一排侍衛還不只是面兒上瞧著好看的繡花樣子,據說都是有些個功夫的。想肉體毀滅江同知,除非調派軍隊。
於是,江同知每天帶著一排侍衛牛氣哄哄的過來衙門當差,請北昌府的各大鹽商過來喝茶。
顧禦史在座旁聽,另外,請了巡撫衙門派出衙門刑房典吏過來記錄,鹽引買賣過程中是不是存在征加費用?鹽引到手多少錢?你們的鹽批發給各級小鹽商的批發價是多少?還有,賬,把賬拿出來!江同知要查帳!
江同知當初是做過一縣縣尊的,甭看縣令這官兒不大,但正經管的事絕對不比同知少。江同知早在做縣尊時就訓練出了一批的專業人士,鹽商們的賬房一見這批人,就知道,這是遇上對手了!每家鹽商說的話,均要做筆錄,簽字,按手印。旁邊人證物證都要齊全。
江同知這陣仗,搞得諸鹽商戰戰兢兢,心下忐忑。
鹽商們給江同知這雷厲風行鬧得成宿成宿的失眠,紛紛大展神通,各方面去打聽消息。他們有錢,與衙門官員都是熟的,這一打聽就打聽出來的,說是如今鹽貴,巡撫大人親自下令讓江同知查明鹽貴的原由。
還有能跟江同知搭上線的,直接就過來跟江同知打聽了。
鹽商商會的會長宮財主受諸鹽商的託付,過來江家打聽。
先時宮財主家出了個高級拐子的事兒,宮財主就是先拿了人,送了江同知一個大大的政績。當然,以前宮家同余家的關係也不錯,余幸那花園子險爛尾,後來就是被宮家接手,把花園子給修好了。
故而,宮財主在江同知面前,還是能說得上話的。
宮財主沒備禮,這也是宮財主的聰明之處,江同知正在查鹽課上的事兒,這會兒你大包小包的上門,江同知一看你這智商也不能見你。宮財主因先時與江同知處的不錯,江同知還是給了宮財主這面子,讓宮財主到書房說話。宮財主就訴起苦來,「我們這販鹽的,就是賺些腳力錢。上頭得打點,下頭也不能委屈,受擠兌的就是我們了。」
「這麼說,我擠兌著你這大財主了。」阿念把後背的軟枕放正,悠閒的靠在太師椅的椅背上。
「要說別人擠兌我們鹽商,我是信的。」宮財主笑呵呵地摸摸自己的圓肚皮,他人生得圓潤,又是天生一幅和氣模樣,亦會說話,道,「同知大人您,不是那樣的人。」別的官兒擠兌他們鹽商,無非就是想他們出血罷了。可江同知又不是差錢的,再說,鹽商們不是沒有往江同知這裡打點過,宮財主還想也給江同知修個園子啥的多孝敬一些呢。結果,江同知不過是衙門那裡收些例銀,這些例銀,是給同知衙門的,衙門上下人人有份。江同知也就收這些銀子,至於其他私下孝敬,還不如前任文同知呢,起碼文同知愛收名家字畫,說來這些雅物比直接給銀子還花銷大呢。江同知卻是私下沒收過一錢銀子。別人怎麼看江同知,宮財主不曉得,但依宮財主看來,江同知不是那等貪鄙之人。
江同知不知想起什麼,漸漸沉默下來,室內氣氛一時凝滯,半晌,江同知道,「鹽價的事,你怎麼說。」
宮財主那張圓潤和氣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為難,歎道,「哎,鹽這東西,說來,人人都吃,這不是什麼金珠玉寶的奢侈品。這是人人都要吃的東西,沒人願意賣得天貴。百姓們吃不起鹽,見天兒罵我們鹽商黑心肝兒,我們鹽商也不願受此駡名。可我老宮說句老實話,做生意,不一定要賺多少銀子,可得有個原則,就是,起碼不能賠銀子。賠銀子的生意,以何為繼?」宮財主說著,雙下巴一顫一顫,臉上的神情已是愁苦的了不得。
江同知問,「就這些?」
宮財主眨巴眨巴一雙小肉眼,江同知將案上的書卷一合,道,「就這些的話,你且去吧。」
這還沒跟江同知交心呢,宮財主哪裡肯去,宮財主道,「那個,這個,那個,大人想問什麼,我老宮必知無不言,言無不信。」
「問你鹽怎麼這麼貴!」江同知露出不耐煩來,道,「你想說就說,不想說我去問別人!巡撫大人那裡還等著我交差呢!」
「俺們成本高,給下級鹽商的自然就高,他們也得賺錢,自然就貴了!」
「不老實呀!」江同知瞥江財主一眼。
「俺不敢說呀!」宮財主可憐巴巴的看向江同知,眼中滿是祈求。
江同知看宮財主那立刻就能拿出繩子來上吊的模樣,道,「你回去想想吧,想想怎麼站隊。」
宮財主見江同知連「站隊」這話都出來了,心下一跳,滿腹心事的去了。
宮財主剛走,阿曦就過來叫他爹吃晚飯了。
阿曦吃晚飯時還說呢,「每回見著宮財主,我就覺著奇怪,宮財主那麼圓,眼睛那麼小,怎麼會有宮姐姐那樣又苗條又大眼睛的女兒的?」
何子衿道,「沒準兒宮財主未發福前是個俊俏人呢。」
阿曄對妹妹道,「咱爹咱娘還有我,都是苗條人,不一樣有你這樣的胖丫頭。」
阿曦白她哥,「誰胖啦!雙胞胎才胖呢,我一點兒不胖!」
雙胞胎不覺著胖是什麼不好的事,雙胞胎悶頭吃花生糊糊,一點兒不介意姐姐說他們胖。阿念道,「有福的人才胖呢,看雙胞胎吃東西多香啊。」
何子衿笑,「阿曦小時候吃東西就這樣,阿曄小時候總不肯好好吃飯。」
阿曦立刻抓住她哥把柄,「自小就不好好吃飯,叫人著急。」
「我是不好好吃麼,我早聽祖父說了,你小時候總搶我蛋羹吃。」
「哪裡的事,是你吃不掉怕被祖父罰,偷偷叫我吃你剩的。」
「行啦,好好吃飯,不許拌嘴。」龍鳳胎自小就愛打架,小時候不會說話,是動手幹仗,待得大些,就是君子動口不動啦。待孩子們吃好,何子衿就讓孩子們自由活動了,基本上就是阿曄去書房做功課,阿曦給雙胞胎上文化課,可憐雙胞胎,白天被朝雲祖父教育還不算完,晚上還要經受姐姐的摧殘。
孩子們玩兒去後,夫妻倆回房說話,何子衿就問,「宮胖子過來有何事?」
阿念道,「來探我的口風。」
何子衿道,「他是代表鹽商商會來的,還是自己來的?」
「沒什麼差別,他是鹽商商會的會長。」阿念道,「過來與我訴了一通苦楚,想著兩不得罪呢。」
「這死胖子,倒是打得好主意。」
「是啊,我讓他回去想想站隊的事。」
何子衿「撲哧」就笑了,「那他今晚怕是睡不著了。」
「管他呢。」
失眠不失眠的,反正宮財主是愁的連晚飯都沒吃,宮太太跟閨女報怨,「這江同知,真不是個好相與的,你爹連飯都吃不下去了。」宮財主是個福態相,這宮太太與宮財主頗有夫妻相,雖沒宮財主那樣的富態,也是個圓潤潤的中年婦人,倒是宮姑娘生得纖細嫋娜,一幅明眸皓齒的好模樣,據說肖似宮太太年輕時。
江同知對鹽商發難太迅疾,宮姑娘兩位兄長都去鹽廠那裡不在家,宮太太有事就同閨女叨咕,宮姑娘道,「天大的事兒也不能不吃飯啊,我去勸勸爹。」著侍女去廚下收拾好飯菜,母女倆就去敲宮財主內書房的門了。
宮財主甭看家裡豪富,卻還算個本分性子,身邊兒就一老妻,膝下兩子一女,正因家中和睦,宮財主有什麼愁事兒,就愛同老妻說,如今兒女也漸大了,宮財主打發了丫環,一面吃飯就把江同知府上的事說了,宮財主歎道,「要是別個事,無非銀子開路,這回聽江同知的口氣,銀子怕是不好使的。」
宮太太道,「這上頭鬥法,關咱們商賈何事?江同知這般說,可是太不講理了。」
「是啊。」宮財主想,自己的哀兵之策都不好使哩,看江同知年歲不大,卻是一點兒不好哄。
宮太太道,「要我說,這江同知雖銀子收的少,卻是不比鹽課王提司太太和氣。王太太見了我,都是笑眯眯的,和氣的很。」
宮姑娘給父親盛碗八珍湯,道,「和氣有什麼用,這站隊,得看誰有本事,誰有本事咱們跟誰站一處,爹你可得慎重。」
宮財主歎口氣,「我可不就為這個煩惱麼。」
宮財主覺著閨女還算聰慧,就問,「閨女,你覺著哪個有本事?」
「我又不懂這上頭的事。」宮姑娘道。
「越不懂越好,隨便說說。」宮財主自有一番理論,雖然這番理論他還沒總結出來,如果讓何子衿知道的話,會給宮財主總結為直覺信任。是的,宮財主一向是個很相信直覺的人。而且,他認為,越是乾淨的孩子,直覺愈準。
宮姑娘想了想就道,「像娘說的,王太太和氣,王提司一向是個貪財的,咱們不投王提司,縱是錯了,將來亦可用銀子來挽回王提司,尚有一搏之力。江同知不大一樣,江同知一向不在銀錢上用心的,他都說了讓爹你站隊了。要是不站江同知這邊,倘江同知勝了,江同知清算起來,咱家拿什麼去打動他呢?」
宮財主將調羹一丟,愁道,「你們說,江同知怎麼就不愛財呢。」
宮太太深以為然,道,「要說這當官兒的,收銀子反是好說,遇到這不收銀子的,真正叫人急。」當初就是因江同知不收私下孝敬,一聽說江太太辦女學,宮家忙不顛兒的就把閨女送去了。當然,閨女上了女學,也委實好處多多,就閨女本身亦極是受益的。
宮太太試探的道,「要不,明兒我去江太太那裡再探探口風。」
「不頂用,你與江太太素無交情。」宮財主拾起調羹,繼續喝湯,道,「放心吧,活人還能讓尿憋死麼。」
宮太太聽著丈夫這粗俗話,看這胖子還喝湯喝的香,氣的沒話好說。
宮財主能長這一身的肥肉,就不是個心窄之人。
他想了一宿,想了個絕妙的主意,私下找江同知投了誠,像他閨女說的,江同知這種不愛財的,你不投誠,將來他清算,他能要了你的命。相對而言,王提司這種可用銀子收買的,明顯殺傷力不比江同知大。宮財主做出這等決斷,還是一個原因,他做鹽商的,北昌府三成鹽都是他的買賣,宮財主消息靈通,他早在江同知還在沙河縣任縣尊時便聽說過,江太太有一塊今太后娘娘還是太子妃時賞的瓔珞,想想,這是何等樣的體面!宮財主一直認為,江同知可能跟皇帝他娘太后娘娘有什麼特殊關係。起碼,江太太要不是見過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也不能賞她瓔珞吧!這是原因之二,還有一個原因,讓宮財主向江同知投了誠,就是因為,江太太是個有法力的人哪。
前番紀將軍家義女江姑娘定親時那傳言就不說了,聽說,前幾天這紀將軍的準女婿姚將領,就因為跟將軍家那克夫的小姐定了親,出關繅匪,結果,半條命著回來了。說到這兒,宮財主對於敢與將軍家小姐定親的那位姚將領表示出了百分之一千的敬佩啊!像這種為了攀附權貴能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傢伙,可真是人才中的人才啊!
就這位姚將領,剩了半條命被人救回來,聽說,眼瞅著就不成了,黑白無常就站在門外邊等著時辰勾魂了,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江姑娘快馬到江同知家,求江太太畫了道神符,然後,江姑娘拿著神符快馬回程,一到家裡,眼見黑白無常就進屋了,紀姑娘啪的一道神符貼姚將領腦門兒上,姚將領原還只吊著半口氣,這神符一到,室內立刻金光大作,姚將領便活了。
江太太這絕對是神仙本領啊!
宮財主覺著,江同知哪天真惱火了,讓江太太給王提司畫道符啊咒的,那王提司還能有活路?
就此,宮財主尋江同知投了誠,但,同時,宮財主毛遂自薦,打算替江同知去王提司那裡做臥底,刺探情報。
江同知事後都與子衿姐姐道,「真個無商不奸哪。」
「宮財主能把這鹽課裡的貓膩一一與你說了,已算有些誠意。」何子衿道。
「說雖說了,只是,這死胖子竟然說沒有秘賬。」江同知冷哼,「依這胖子的狡猾,焉能不留一手!」
宮財主是想弄個兩頭下注,但,顯然,江同知不好糊弄,王提司同樣不好糊弄。王提司要宮財主做證,同知衙門曾收取鹽商孝敬。
宮財主立刻陷入了先時江同知一般的處境,裡外不是人。
更讓宮財主走投無路的是,江同知還打發人給他送了根繩子來。宮財主見著這根繩子,渾身肥肉抖若篩糠,還是宮太太給他一巴掌,板著臉道,「我看還沒上吊就得先嚇死個逑的!」
「完了完了。」江財主拿著繩子的手好容易鎮定下來,拉著老妻的手道,「江同知這定是要逼我去死啊。」
「屁咧,要是逼你死,還能給你送繩?怎麼不直接送鶴頂紅!這又不是唱戲,還繩子、刀子、毒藥三樣任你選啊!」宮太太拽拽那麻繩,打量丈夫一道,「就你這死胖子,這繩子也禁不住你呀!」
「那你說這繩子是何故?」
「我哪裡曉得?」宮太太道,「你在家老實呆著,我去問一問江同知。」
「你可別去啊!」宮財主拉住老妻肥肥軟軟的心,忽然慧自心頭起,哈哈一笑,手舞足蹈,「果然是你明白,江同知並不是要我上吊!」
是啊!江太太那般法力的大仙兒,倘江同知看他不爽,直接讓江太太給他下個咒畫張符,估計他就能見閻王了,還給他遞什麼繩子啊!
於是,宮財主就這般腦筯清奇的拿著繩子找江同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