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北昌行之十九
羅大儒已有心理準備,他早從何老娘那裡得到了一系列關於相見之人是少時夥伴的信息,換言之,相較於當初何子衿模模糊糊的那句「是先生心中所想之人」,羅大儒已知道,他將所要見的是少時舊友兼遠房親戚方昭雲。我大儒已有心理準備,可朝雲道長沒有啊,朝雲道長是直到羅大儒到他家門口,他才知道老友已至,對於空曠多年,無親無友多年的朝雲道長而言,可想而知是何等震盪。
於是,二人執手相看淚眼了。
朝雲道長這樣素來神仙一樣的冷淡人,竟然眼圈微紅了。
羅大儒這慣來一張黑臉,最喜叫人碰壁的,竟也雙目濕潤了。
兩位年過半百老友,就這麼,歷經數十年,在一個夕陽微薰的午後,重逢了。
羅大儒張張嘴,似是要說什麼,喉中卻似被什麼哽住,一時說不出話。
朝雲道長的模樣也不比羅大儒好大少,倒是羅大儒身邊的老僕張著嘴嚎了起來,那位老僕一把撲將過來,抱住朝雲道長那叫一個嚎啊,一邊兒嚎一邊說,「方公子,小的總算見到您啦!方公子,這些年您可好啊!小的在北靖關,日日夜夜的都在惦記您啊!自從知道您在這裡,小的更是歸心似箭啊!」
望著羅大儒與朝雲道長一滄桑一神仙的同是錯愕滿臉的面孔,何子衿認為自己見到了打娘胎裡出生以來認識的,最會搶戲的人——黃貞忠黃老伯。
黃貞忠黃老伯真的太會搶戲了,人家倆人正無語相看淚眼呢,他撲過去一通嚎,這不,轉眼間,啥啥意境都沒啥,就剩一地雞毛。黃貞忠嚎了一通,嚎的朝雲道長硬生生的在自己非富即貴的人生交往裡記起了黃貞忠的名字,與羅大儒道,「唉喲,這是阿黃吧,他還跟著你呢。」
羅大儒點頭,「是啊,這些年,多虧有他。」
黃貞忠拭拭淚道,「我雖身在我家老爺身邊,心卻一直在公子身邊哩。」
這麼自然而肉座的話,逗得朝雲道長一笑,道,「阿黃還是老樣子啊。」
黃貞忠道,「心還是那個心,就是模樣不若以往俊俏啦。倒是公子,數十年未見,您越發超逸啦。」
羅大儒見黃貞忠與朝雲道長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絮叨上了,簡直沒自己什麼事了,給氣的,說黃貞忠,「你能不能少說幾句!」他也有很多話想跟昭雲說好不好。
黃貞忠見主人有些臭臉,滿是無奈道,「好啦好啦,你去說吧,自小就這樣,我跟公子多說兩句你就不樂意。」
朝雲道長與羅大儒明顯要私談,黃貞忠很體貼的給二人留下私密空間,何子衿等人自然也都退了出來,何子衿悄悄問黃貞忠,「黃伯伯,羅大儒同我師傅是啥關係啊?」
黃貞忠無奈的攤攤手,「表兄弟啦,我們老爺的生母是公子的姑媽,他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後來公子很是喜歡我,老爺總是因此吃醋啦。」
何子衿兩生一世的穿越人士聽這話都險沒噎死,黃貞忠卻是樂呵呵的找著聞法去安置起居啦。
何子衿知道朝雲道長見了故人,一時間怕是說不完的私房話,就與阿念先將寶貝們接回去了。寶貝們見著父母很是高興,張嘴就喊,「祖父祖父——」
何子衿阿念一則以喜一則以悲,喜的是,孩子們這麼幾天就學會說話啦!悲的是,看來只會叫祖父的!這一看就是朝雲道長教的啊!何子衿也挺高興,笑眯眯的親親這個又親親那個,她抱著阿曄,阿念抱著阿曦,一道回家去啦!
何子衿阿念手腳太快,以至於朝雲道長在與羅大儒訴完情後想顯擺龍鳳胎時,才知道龍鳳胎被兩人帶走了。朝雲道長笑,「明日再見吧,生得尤其聰明漂亮。」
羅大儒這把年紀見到親戚兼舊友,也很是高興,聽朝雲道長提及江小縣尊家的龍鳳胎倒不陌生,道,「路上聽何家老太太念叨一路,聽說還是你給取的名字。」
「是啊,男孩名曄,女孩名曦,如何?」
羅大儒點頭,「挺好。」他又有些想不明白,「你怎麼認了個女弟子?」
「約摸是命裡的緣法吧。」
聽近話,羅大儒不禁撇一撇嘴,「多少年了,你還是老樣子。」
「你倒不是老樣子,如何蒼老這許多?」朝雲道長說著,很有些傷感,「說來,你年紀還比我小哩。」
羅大儒道,「真個不識大小,明明我比你大。」
朝雲道長擺擺手,做出一幅仙風道骨的模樣來,「罷了,兄長不與你計較。」
羅大儒覺著自己才是不計較的那個,由於見到故人,心情大好,羅大儒就不爭大小了,道,「自從那賤人死後,我就痛快的了不得。」
朝雲道長道,「倒也罷了。」
「我聽說,他一死你就回了帝都,當時我遠在北靖關,知道消息時今上也登基了,卻沒料到你會來北靖關。」
朝雲道長沉默半晌方道,「那種權柄漸漸滑落的樣子,與母親當年一模一樣。」
羅大儒挑挑眉,朝雲道長既已說開,索性便說開了,「當年離開帝都,我以為怕是再無機會回到帝都了。後來,我一直住在蜀中,幾年前,那會兒今上還是藩王的時候,莫如就開始打發人給我送東西。當年,母親攝政,先帝長大時,就開始偏向胡家與胡貴太妃,時有賞賜看望。我知道母親是不悅的,料想母親當年滋味兒,先帝在臨終前幾年也嘗過了。那時,我就知道,終有一日,我將再重回帝都。」
羅大儒問,「莫如就是皇后娘娘的名諱麼?」
朝雲道長點點頭,歎息中有幾分憐惜,「她很是不易。」
羅大儒倒沒這許多感歎,道,「自來登高位者,誰是容易的?就是先帝那賤人,看他前幾年把江山弄的生靈塗炭硝煙四起,那也是不易的。」
朝雲道長道,「他最終也沒對我下手。」
「大權在握時,你生死都在他掌中。待他至晚年,他既想立今上,自然要考慮到皇后娘娘的立場,他便是不為自己,也得為他身後之人積些德,不說別個,他死了,他那老娘還是要活命的。」羅大儒道,「利弊權衡,他自然不會對你下手。」
不過,想到死對頭死之前要這樣百般權衡,也夠羅大儒痛快的。
說來,一旦開口,羅大儒還真沒啥大儒氣質。
羅大儒非但沒啥大儒氣質,他還特八卦的打聽,「你怎麼沒在帝都住呢?皇后娘娘怕也是樂見你在帝都的?謝韜那牆頭草,真不知他家裡人如何。從母系說,皇后娘娘也只你這麼一位嫡親的舅舅了吧。」
朝雲道長道,「我少時就想各處走一走,見到皇后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何況,她有她的路,我趁著還走得動,就來北昌府了。說來也是巧,竟不料你在這裡。」又問起羅大儒這些年如何過活的。
羅大儒道,「我就一直在北靖關,初時也頗是不易,後來小黃找了我來,有他在,日子慢慢也好了。之後,項家來了這裡,他家不知是何主意,倒是對我有些關照,我先前在軍中做些抄寫差使,也足以溫飽。後來,上了年紀,就辦了個私塾,教孩子讀書。先時,今上得立儲位,大赦天下時,我也得了赦免,如今日子還成。」說著又補了一句,「當然,同你是沒法兒比了。」想著先帝那賤人,自來就與他不合,後來將他流放至北靖關這等苦寒之地,想也是沒安好心,想他死這兒了,可他羅靖偏就命大,就是不死!非但不死,他還熬到大仇人先帝先死了!
朝雲道長道,「我倒寧可與你一般流放。」
「你可別說這大話了,我自來身子骨結實,才撐得下來。你那身子骨兒,還流放著,非交待半道兒上不可。」羅大儒感歎,「也是天緣湊巧,不然,自讓你我於此地相遇呢。」
朝雲道長笑歎,「是啊,再想不到的。」
兩位老友相聚,自然有說不完的話,朝雲道長還讓竇太醫幫羅大儒診了診脈,看羅大儒的身子可有需調理之處。羅大儒這把年紀,身子骨兒自然不可能一點兒問題都沒有,但竇太醫診下來,羅大儒這身子不真沒太大問題,只要開幾劑湯藥調理一二即可。說到自己身子骨兒,羅大儒道,「流放的路上我也一直在修習內息,說來,我功夫雖一般,於身子,卻是受益頗多。」
朝雲道長就讓聞道去找何子衿要些紅參做的面脂來,羅大儒還道,「要那做甚?」
朝雲道長道,「明明你還要叫我一聲阿兄的,如今瞧著,我倒似你長輩一般,你用一用那面脂,當可恢復一些青春。」
羅大儒氣煞,說朝雲道長,「自小就是個膚淺的,你現下去打聽打聽,誰不說我是北昌府第一名儒,就是江小縣尊,也是三延四請,我才來的。臉好有什麼用,沒學問不過一幅空皮囊罷了。」說著嘖嘖直歎,「你這膚淺毛病什麼時候能改一改啊。」
甭看朝雲道長這輩子頗是坎坷,但說來,他這輩子還真沒受過什麼委屈,哪怕在芙蓉山上做道士,也沒人敢委屈到他啊,就是薛帝師那樣的身份,朝雲道長想見他,一句話送過去,薛帝師也得立刻到。更甭提後來朝雲道長有了何子衿這個女弟子,何子衿別個本事沒有,哄人的本事一等一,常哄著朝雲道長高興。故而,朝雲道長其實很有些小脾氣的,見羅大儒如此不識好歹,朝雲道長也不高興了,留下一句,「你就跟著老白菜幫子似的活著吧。」也不管他了。
奈何他已叫聞道去要了面脂膏來,朝雲道長還是命人給羅大儒送去了,管羅大儒用不用,都隨他了。羅大儒此人呢,在北靖關一帶名聲的確響,大家都知道,這是個有學問的老先生,對他也是極尊敬的。不過,此人能就誰大誰小,誰表哥誰表弟的事兒同朝雲道長爭大半輩子,也可見此人脾性啦!
這人的脾性啊,縱歷經坎坷,也不是容易改的,要不,怎麼能有「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老話呢。羅大儒私下同黃貞忠抱怨,「你說說,這都什麼歲數的,還是這幅脾氣。哎,一不順著他就要生氣的。」
這話,一聽就是在抱怨朝雲道長啦。
黃貞忠黃老伯心說,您這性子也不比方公子好哪兒去呢。黃貞忠一面喝著竇太醫給他開的滋補方子,一面道,「公子也是好心哩,您不是自詡做哥哥的麼,既是做兄長的,自然當讓著做弟弟的一些。」
「總叫我讓著他,我都讓他大半輩子了,也沒見他敬著我啊!」羅大儒一見故人,往日的性子也上來了。
黃貞忠見勸不下來,索性不勸了,又見他家主子不肯用那紅參面脂膏,黃貞忠黃老伯不忍糟蹋東西,又聽說有保質期,必要一月用光方好,超過一月就不能再用了,乾脆自己收起來用了。他老人家非但日日用紅參面脂膏,還跟朝雲道長討了幾根首烏,同竇太醫商量了方子,三不五時的就喝一碗。鬧得羅大儒私下同朝雲道長絮叨,道,「你說,阿黃是不是看中何家老太太了,我看,人家可沒再嫁的心哪?」
這話,險沒叫朝雲道長嗆死。
朝雲道長瞪他,「虧你還自稱名儒,你也就這點兒眼力了。阿黃豈是這樣的人,就是人家老太太,也是正經老太太,兒孫一大把,焉能改嫁。」
「我是說,近些天來,阿黃臭美的不行。每天出去接阿曄阿曦,必要對鏡打扮半刻鐘。」
朝雲道長道,「阿黃自來就是個喜歡鮮亮的。」
黃貞忠黃老伯甭看一把年紀,而且,生得不大英俊的模樣,但,愛美之心,真的不看年紀,這位老伯以往是沒條件,自從找到朝雲道長這位大戶,就開始了全方位的改變。他一把年紀,自然不會往花哨裡收拾,但,一應穿戴,皆穩重顏色,就是一頭黃白頭髮,今也每日用桂花油梳的齊齊整整。再加上他注重保養,朝雲道長打何子衿這裡要的紅參面脂膏,羅大儒星點兒沒用,都給他用了。這東西吧,自不能令人返老還童,但在北地這風霜凜冽的地方,對於護養皮膚,還真是極有用的。
所以,黃貞忠黃老伯不過半月,就有脫胎換骨的意思。
連何老娘都說黃老伯是個齊整人,於是,明明來沙河縣時都差不多的模樣,人家黃老伯打整的很快就顯得比羅大儒年輕五歲一般,把羅大儒給鬱悶的,時不時就對著自家老僕來一句,「這面脂膏首烏湯還挺有效用啊。」
黃老伯一笑,待朝雲道長再送羅大儒面脂膏何首烏之類東西時,羅大儒就沒再拒絕了,朝雲道長私下都說,「還是阿黃你有法子啊。」
黃老伯一笑,「主子就是這麼個脾氣,他知您的好意,只是,他年輕時都不重這些,如今一把年紀了,自然更不重了。」
朝雲道長沉默無語,羅靖不重這個,他卻是不忍看他明明同一年紀,羅靖就如此蒼老模樣的。
朝雲道長全方位的關心著羅大儒,當然,他也沒放鬆對阿曄阿曦的教導,有時興哥兒也會過來,以至於,朝雲道長偶爾都會感慨:生活實在太充實了有沒有!
羅大儒不是朝雲道長這樣的性子,甭看他們少時就有交情,而且交情不錯,但,兩人的性子完全不同。羅大儒不是朝雲道長這種遠程謀算之人,羅大儒一向是著眼於眼前的。既被阿念請來了,且阿念何子衿與他家表弟方昭雲又是弟子與弟子女婿的身份,羅大儒也就沒再端著架子。教書什麼的是,自是羅大儒的老本行,只是,此人非但精於傳道受惑,對於衙門的錢谷、刑名之事亦是精通,羅大儒略指點一二,皆是說到點子上,阿念如獲至寶。
羅大儒自是可靠之人,阿念敬他如長輩,對於心中之事,也就沒什麼不好意思請教的了。阿念就說了先許縣尊遇刺之事,阿念道,「張知府余巡撫問我先許縣尊一事倒不以為奇,畢竟,先許縣尊一縣之首,為人所刺,而遲遲捉拿不到賊人,上峰心中自是不悅的。但,紀大將軍原是武官之首,我不解的是,為何紀大將軍也會提點我此事呢?」
羅大儒微微一笑,「縣尊真是當局者迷了,余巡撫之妻謝氏,出身帝都謝家,謝家早便是帝都有名的書香門第,族中科舉之人頗多,代代皆有進士出身的子弟為官。何況,如今謝皇后就是余太太的娘家嫡出的侄孫女,謝家因謝皇后之位,得封承恩公,今位列公府,何等顯赫。朝中親貴之事是瞞不過余巡撫的,縣尊怎麼忘了,你們是同誰一道來的北昌府呢?」
阿念茅塞頓開,「先生是說朝雲道長?」說完,阿念自己就拍了自己腦門兒一記,他當真是當局者迷了!!
羅大儒含笑道,「昭雲的身份,雖今無權無勢,但他出身顯赫,輔聖公主亦是葬於帝陵的,況今有皇后娘當位。皇后娘娘就這麼一位嫡親的舅舅,何況,憑先帝心性,怕就是臨終前也不放心昭雲的,昭雲今雖出了帝都,帝后亦會關注於他。關注他,自然會關注他所在之地,此地竟有前縣尊遇刺身亡之事,倘不及時解決,不要說於縣尊風評不佳,就是帝后二人,怕也會多想。就是知府巡撫之人,吃個掛落什麼的,也不稀罕,他們自然是急的。」
羅大儒點破此事時,阿念就想明白了,他依舊不明白的是,「那紀大將軍所為何呢?」
羅大儒皺眉思量,道,「紀大將軍一向心思不好預料,此事,他既是明說,他之意,待先許縣尊遇刺之事水落石出之時,必可得知!」
阿念道,「那咱們就先來徹查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