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星空黎明

　　此時正是春夏之交。天氣不冷不熱正好。勞裡穿著圍裙在廚房忙完晚餐已是很久以後，十多個人一桌，沒十道菜不夠吃。幸好現在這季節素材豐富，勞裡將最後一道湯倒出鍋，不由得擦了擦額上的汗，莉莉走進來端菜，勞裡洗著手道：「都端出去吧，讓他們自己盛飯吃，我先去洗個臉。」從城裡騎馬回來，一路灰塵飛揚，別說臉上出油，連鼻孔都是黑的，現在燒飯熱汗一出，更是渾身不舒服。

　　莉莉按照勞裡的吩咐，將飯菜全部擺上大桌子，見外頭天氣挺好，便將桌子也搬了出去，勞裡的平房客廳不大，十多個巨人有點擁擠。

　　桌子一擺好，莉莉便和小李子以及才三歲的小女兒，另外兩位大媽一起熟稔的盛飯入座，新來的奴隸們震驚的望著飯桌，偷偷吞嚥口水。

　　莉莉笑指幾個空位道：「你們不用害怕，在主人這裡大家都這樣，他不會怪你們什麼，自己盛飯來吃吧，吃完了記得洗好自己的碗筷放在自己房裡，以後就用那一套，不能隨便用其他的餐具。主人煮的米飯都是按照人數來的，所以不用客氣什麼，記得吃完最重要，不要剩下。」

　　莉莉一番話說完，幾個奴隸已經驚訝的瞠目結舌，猶猶豫豫半天不敢動。

　　剛才不知道跑去哪兒的布蘭奇從大門出來，隨意的在空位置入座，看著滿桌子飯菜，困惑的瞇起眼睛，似乎在回想什麼遙遠的記憶。

　　見布蘭奇入座，迪恩壯大膽子，小心在旁邊坐下，隨後，其他人紛紛跟隨。

　　「這是……」布蘭奇看著木桶裡的白米飯，訝異的瞪大眼睛道：「米飯？」

　　「是啊，對了，你們可能吃不慣米飯吧，不過沒關係，吃多就習慣了，主人的廚藝很好，你們慢慢習慣就有口福哦，呵呵。」莉莉笑呵呵道，一點不像身為奴隸的女人。

　　布蘭奇盛好飯，看著滿桌子色澤誘人的菜餚，最終落在兩道熟悉的盤子裡，低聲嘟囔：「酸豆角？辣白菜？」隨著這些疑問出口，布蘭奇已經驚訝地無法言語，如果猜測沒錯，那做這些菜的主人……豈不是……

　　「哈哈，你知道名字？真是難得，沒錯，這個叫肉沫酸豆角，這個是辣白菜，都是炮製的鹹菜，這個是皮蛋，這個是蘑菇瘦肉湯，這個是地蛋皮炒香腸，這個是素芹，這個是土豆燒雞，這個是澆汁烤魚，這個是干鍋紅薯，這個是清炒小白菜。」莉莉指著菜餚一一介紹，熱情大方的向對待新朋友，輕鬆的氣氛總算讓眾人舒緩下來，各自盛飯，小心翼翼夾起第一口菜。

　　唯一沒有畏懼的便是布蘭奇，聽完莉莉的介紹布蘭奇若有似無的笑了笑，夾了一口辣白菜，麻麻的香辣味在嘴裡瀰散，刺激的舌頭打顫卻忍不住貪婪的吞嚥下去，這種難忘的味道，久違的味道，丟失很久，卻猶如再次重逢，無法言喻的滋味。

　　第一次吃這道菜，已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真的是，好似很多年了……

　　布蘭奇垂著頭默默扒飯，黑色如綢緞的髮絲垂落在耳際，擋住了他臉上所有的表情。

　　勞裡神清氣爽的拿著餐具出來，踏出門口，正對面的角度坐著布蘭奇，他垂首吃飯的側臉，頭髮遮住了大半，只能看見他挺直的鼻樑，黑色的眼眸專注在潔白的米飯上，半側勾起的嘴角，在笑，卻又帶著說不出的滄桑苦乏。瞬間，勞裡的腦子又是一動，撲面而來的熟悉感無法抹去，卻偏偏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哪裡見過。沒有道理啊，黑頭髮太特別了，如果見過一次，勞裡發誓自己絕對不會輕易忘記。

　　勞裡收回胡思亂想，聳聳肩盛飯入座，幾個新奴隸皆忐忑地停下吃飯的動作，勞裡輕咳：「吃吧，我煮一桶米飯，要是吃不完浪費可不好了。」說罷笑笑，頗是狼吞虎嚥的掃蕩起晚餐，中午吃的牛肉不合胃口，最後根本沒吃飽就放棄了，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速速扒完半碗飯，肚子舒服多了，勞裡緩下動作慢慢的吃，不時偷偷瞥向旁邊的迪恩，迪恩似乎感覺到勞裡的視線，縮著脖子僵硬的吃，菜都不敢夾。

　　勞裡心中歎氣，懊惱迪恩貌似太放不開了，這樣要『羞澀』到什麼時候才能讓他得償所願？

　　勞裡想了想，伸出勺子舀起蘑菇湯倒進迪恩的碗裡，又慇勤的給迪恩了夾了滿碗菜，叮囑道：「迪恩……你不要太拘謹，想吃什麼隨便吃吧，吃飽了身體好。」

　　迪恩臉色一白，匆匆道謝後繼續埋頭死命的吃飯，一副死不要抬頭的勁頭，勞裡無語凝咽，好吧，奴隸也是人，兩個陌生人想滾床單，總得有點心理準備，所謂過渡期……不然一夜情足夠了。

　　一頓飯吃完，勞裡對於滾床單的事情已經沒那麼期待了，或許是看到迪恩的神色，怎麼著都有點掃興，如果可以，他不喜歡去強迫。

　　飯後勞裡又端出切好的水果，啃了半邊蘋果後便拍拍屁股起身，走向莉莉身邊的小姑娘：「露露來，叔叔帶你去散步。」

　　三歲的小女孩露露很可愛，雖然是巨人族後代，但是幼時和人類小孩看不出多大區別。露露跌跌撞撞撲進勞裡的懷裡，咯咯笑道：「我要看花花！」

　　「哈哈，帶你去看個夠。」勞裡抱起露露，對莉莉等人道：「你們要洗澡的洗澡，不過還是散散步比較好。莉莉記得安排好床鋪和被子，交代一下他們工作內容。」

　　「嗯，主人你去玩吧，露露別調皮哦。」

　　勞裡抱著露露不疾不徐的朝著空曠的草地漫步，一眼看不到邊的大牧場裡分佈著很多塊小牧場，全用柵欄圍著，一圈裡養雞，一圈裡養鴨等等，另外一邊平整的地裡種著蔬菜，很奇怪的是長方型蔬菜地上面都搭著拱形棚子，棚子搭得不高，人若是進去必須躬身前行，摘菜的話肯定不方便，幾個新來的奴隸怎麼都不明白那棚子是做什麼用，難道還怕下雨把菜淋濕了不成？

　　今夜的星空很美麗，深藍的天幕上月牙彎彎，數不盡的星星閃爍，和綠色草地上盛開的朵朵小花成對應，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卻展示著同樣的風采。露露經常指著夜空要月亮要星星要爬上去玩，勞裡總是胡弄她，天空就是草地，星星就是小花，月亮其實是他們牧場中一個不起眼的小水坑，天上展示的一切，是他們牧場的倒影，摸不到的高空，有一面巨大的鏡子。

　　胡謅的謊言，露露竟然信了，每次指著地上一朵小花興致勃勃的抬頭看天，努力尋找對應的星星。

　　露露蹲在地上找了一會星星，不多時自顧自的在草地上跑動起來，花花的裙子飛揚，胖胖的臉上竟是天真無邪。

　　勞裡坐在一旁的草地上，雙手撐著地面，仰頭看天，空氣裡青草的香味很濃，卻異常讓人舒心。離開若爾曼小村五年，他只回去過兩次，兩次都是匆匆給爺爺上墳便匆匆離開，連那個家都沒有落腳。

　　五年的變化可以很大，對他來說卻又很小。他還是那樣，經營著這不大不小的牧場，過著農民的生活。當年想過成年以後出去找個廚師工作，卻一直沒有實行。或許是因為不愁錢，或許是悠閒太久無法適應受人約束的工作。要說唯一的變數，就是翡翠。勞裡怎麼都沒想到翡翠一家去找老師，會一去五年沒有動靜。當初本以為最多五個月就足夠，卻不想已經五年。

　　甚至於再他懷疑翡翠是不是出事而決心召喚時，手臂上的蔓花草圖紋，竟如枯竭般失去了原有的顏色，變成了黑白色，召喚翡翠，失敗……

　　勞裡不是不擔心翡翠，也曾在成年時想過去找找翡翠，可是每次都沒有實行，他始終缺乏勇氣和衝動，無法為翡翠邁出步伐。世界這麼大，完全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找，東南西北沒有一個方向，就算幸運的得到線索，連貝森、白、翡翠一家都無法戰勝的對手，他要如何面對？

　　而且黑白的紋路，帶給他太多困惑和絕望，也許，翡翠已經死在外面……但是不用擔心，翡翠是幻獸，即便死了也會在幻獸界復活，只是復活需要多久？一年還是兩年？勞裡不知道，他期望紋路能夠恢復原本的色彩，至今卻沒能如願。

　　「叔叔，我困了……」

　　「嗯，回去睡覺。」勞裡抱起玩累的露露慢慢走回平房，門口坐著幾個奴隸，有的洗澡了，有的還在排隊等候。

　　勞裡將露露交給莉莉，找到小李子說起早晨的一筆生意，兩人在客廳談了一會才散去。

　　勞裡回到平房，平房雖小，功能卻很齊全，有他獨用的廚房，獨用的書房，獨用的洗手間浴室。明天早晨有一筆生意很重要，他得凌晨三點就起來，勞裡用五分鐘時間洗澡，僅穿著一條四角短褲擦著濕淋淋的頭發出來，見迪恩和布蘭奇分別坐等著洗澡的位置，便道：「你們兩個在我這裡洗就可以，找莉莉要乾淨毛巾，洗完記得把浴室打掃乾淨，我去睡了。」

　　心裡想著早晨的生意，這一覺勞裡睡的不沉，彷彿根本沒有睡過時間便到了，小李子喊他起來時，他才發現已經凌晨四點，勞裡忙問：「人來了嗎？」

　　「主人放心，拿貨的已經來了，不過他們老闆等會才道，主人洗把臉坐坐吧，包子差不多蒸熟了。」

　　勞裡睏倦的點頭，迷迷糊糊摸去洗手間，等他神清氣爽地出門，天色不過濛濛亮，月朗星稀，預計又是一個大晴天。

　　勞裡在門口原地跑了兩圈，莉莉在廚房裡喊包子熟了，勞裡忙小跑進去。

　　廚房蒸籠上的包子比以前量大得多，不過看起來仍舊美味。巨人的飯量大，因此包子的個頭都偏大，白嫩嫩的皮吹彈可破，這三大籠包子分兩種，一種是肉和蔬菜餡，一種是鹹菜餡。勞裡抓起一個幾口幾口啃了，讚歎道：「莉莉的手藝越來越好了，其他人都起來沒？」

　　「除了迪恩都起來了。」

　　「……哦，那個迪恩就讓他睡吧。」勞裡抓頭頗不自在道，莉莉聞言不語，心中清楚勞裡這個主人買迪恩回來的用意，正因為如此才沒有叫醒迪恩。反而是另外一個布蘭奇，大家沒叫他，他卻自覺地起來了。

　　勞裡拿著幾個包子走向菜地，那裡站著將近二十個人，一些是勞裡的奴隸，一些是客戶的奴隸。一幫人在折菜，一幫人在稱重量，最後才是往車裡裝，熟門熟路的顯然是作熟了。勞裡一過去，眾人忙跟他問好。

　　勞裡隨意擺擺手，看著對方奴隸中最為精明的中年男人道：「你們老闆真是工作狂啊，約這麼早跟我談合同，真服了他。」後半句沒說出來，約在凌晨三點，結果過來的只有奴隸，正主估計還在後頭睡覺。

　　中年人忙賠笑臉解釋：「凱恩斯您又不是不瞭解，我們老闆向來讓人摸不著頭腦，哎，先生別急，老闆已經在路上來了。」

　　勞裡隨意聊了幾句，見這邊沒什麼需要注意便轉身走去雞鴨那邊，那邊的柵欄外也是有一批熟悉的人馬，買雞的和賣雞的。勞裡的牧場經營五年，早就簽下固定的客戶，談好多久過來拿一次貨，一次拿多少，雞鴨這種一般隔一個月過來一次，蔬菜那邊幾乎天天有人早早過來，買菜的有兩類人，一是飯店，一是菜販子。前者每天來拿新鮮的回去使用，後者更是每天必道，差不多半夜一兩點就過來，隨後匆匆趕去城裡販賣，很是辛苦。這些太熬人的事情勞裡基本不參與，全部交給莉莉和小李子，除非要簽合同的時候勞裡才出現。

　　勞裡在牧場閒逛一圈，包子吃完了覺得口渴便往回走，正大門口卻見燈下站著一修長挺拔的身影，綢緞似的黑髮輕輕晃動，那結實的身影竟有幾分恍惚。勞裡微怔，心道看過五顏六色的頭髮，最美的莫過於黑髮，那叫一個順眼。

　　「布蘭奇，你站在這裡幹什麼？廚房有早餐，你吃了嗎？」勞裡走過去隨口問。

　　布蘭奇回頭，黑眸眨也不眨地看著勞裡，半天才說：「我已經吃了。」

　　「哦，那就好。」勞裡點點頭朝屋裡走，布蘭奇忽然道：「你很忙？」

　　勞裡攤手微笑：「大老闆沒來，我閒得到處轉，哈哈。」說著便到了杯開水在門口坐下，指指長凳子說：「坐吧。」

　　布蘭奇沉默的入座，靜靜看著前方一棵樹，什麼話也不說。

　　勞裡頗尷尬的輕咳幾聲，扯起話頭：「布蘭奇，你今年多大？」

　　布蘭奇一愣，低沉的聲音緩緩答道：「二十六。」

　　「哦，我還以為你頂多二十四。」勞裡訝異，布蘭奇在他看來挺年輕的。

　　「是嗎？」布蘭奇扯開嘴角輕笑，沒了下文。

　　又是一陣沉默，勞裡話嘮：「布蘭奇？奧爾曼是你的本名？這麼說你是後來才成為奴隸……」奴隸有出生就是奴隸，比如露露，因為父母是奴隸。有種原本不是，後來淪為奴隸。

　　布蘭奇聞言眉頭一皺：「嗯。」低沉的聲音重得如寒山鐘鳴，莫名的壓抑感撲面而來，熏得勞裡毛骨悚然。

　　這不是揭別人的傷疤嗎？勞裡懊惱地自嘲，趕緊轉移話題。

　　「那天我去買迪恩，老闆他們說你很凶，襲擊客人，為什麼我那天買你，你沒反抗？」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勞裡忍不住將憋了很久的問題說出，說來奇怪，似乎買到布蘭奇開始，這個問題就一直繞著自己轉，異常的在意，強烈的想知道答案。

　　布蘭奇微轉頭對上勞裡的眼睛，銀色的眼瞳，銀色的短髮，緩緩便浮現幾年前在鄉下見到的那個小孩，儘管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卻仍然覺得熟悉。

　　或許正是因為這份熟悉感，才靜靜的跟著少年來到這裡，結果真相告訴他，眼前的少年就是當年的小孩。孤苦無依的小孩已經成長為青春張揚的少年，而當年位高權重的他，卻淪為最低賤的奴隸。歲月變遷，給他帶來的儘是諷刺。更加諷刺的是，他無力抵抗。

　　「你不買，總有人買。」布蘭奇低沉的嗓音再次穿進勞裡的耳朵，這個答案，勞裡莫名的失望。

　　勞裡納悶的歎息一聲，布蘭奇黑色的眸子盯著他掄起的袖子下暴露的手腕。

　　「你……你的幻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