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冰心姓楊,在嚴家當鋪裡出生。
她爹親楊老鬼是出了名的賭鬼,鎮日浸淫賭場中玩樂腐爛。
從來沒有誰,是靠賭博致富。楊老鬼也不例外。
賭贏了,認定今日手氣大好,自然不肯離開賭桌,賺來的銀兩,最終又是輸多贏少地落回莊家手裡。
賭輸了,當然更不能走,不翻本回來怎行?!
如此惡性循環,楊老鬼賭掉了祖產、賭掉了賴以為生的小餅攤,最後,賭掉的,是懷胎六月的糟糠妻子。
嚴老闆不忍見一名孕婦處境堪憐,便收當了她,付一筆錢給楊老鬼,換得楊老鬼一張休妻書,自今時今日起,兩人各自娶嫁,再無瓜葛。楊老鬼典當妻子時,還有臉向嚴老闆討價還價,說是買一送一,肚裡那只生下來也能為奴為婢,希望當金能高些,嚴老闆不齒他的行徑,懶得與他囉嗦,多給了幾兩,打發掉他。
數月後,冰心出世,膝下無子無女的嚴老闆很是喜愛她,時常跑去向冰心她娘借孩子玩玩,與愛妻一塊兒逗弄著可愛的女娃兒。
嚴格算來,冰心不是流當品,當初當單上只有她娘親的名字,並不包含她,她只是隨著娘親在嚴家住下。冰心自小便聰穎溫馴,嚴夫人不只一回誇獎過冰心這孩子生得漂亮,是張好面相,很得嚴家夫婦的緣,更險些被嚴老闆收為義女,成為嚴家千金,若非冰心她娘百般婉拒,說是身份懸殊不敢造次,加上數年後,嚴家夫婦喜獲明珠,於是收養義女一事,便無人再提。
當不成嚴家義女,冰心倒很認分,在嚴家乖巧幫忙,毫無怨言。冰心婉約懂事,照顧稚小的嚴盡歡無微不至,嚴夫人難產過世,嚴盡歡幾乎是由八歲大的冰心帶大,除了哺乳這事兒得由奶娘做,其餘哄睡、換尿巾,全由冰心攬下,她心細手巧,嚴老闆很是放心,冰心儼然像是一名長姊,時時抱著襁褓中的嚴盡歡,在園圃裡嬉戲。
雖然非義女身份.冰心在嚴家仍是得到不錯待遇,嚴家收留了許多「流當品」,年歲與冰心相仿,一班孩子一塊兒上私塾,吃的用的喝的,嚴老闆從不曾虧待他們。
冰心年紀越長,出落得越發靈秀嬌美,教養極好的她,總被誤解為某家千金小姐,一旦聽見她只是嚴家婢女,不由得感歎如此精緻美人,竟淪為奴婢。
夏侯武威進入嚴家當鋪那年,冰心十歲。
興許是年紀相仿,又或許是夏侯武威負傷救回嚴盡歡,等同於救了失職的她一命,冰心與夏侯武威自然而然熟稔起來。
冰心為夏侯武威煎湯換藥,並且送來三餐,因為夏侯武威不方便下床——自從嚴盡歡被帶回,她夜裡總無法安眠,時時驚嚇而起,吵著要找夏侯武威,迫不得已,冰心去拜託夏侯武威到房裡哄哄嚴盡歡,從此夏侯武威便脫不了身,讓小小嚴盡歡給抱住就不放了。
接連好幾天,他淪為「陪睡」角色——陪三歲小奶娃睡。
「武威哥,抱歉了……」冰心好歉疚,遞給夏侯武威一塊牛肉夾餅。餅比飯或面都要方便食用,對於此時無法離開床榻的他來說,確定是最佳的午膳選擇——他懷裡塞了只正呼呼大睡的嚴盡歡,她把自己蜷成一團小蝦米,螓首枕在夏侯武威結實胸口上,拳心掄握著他的衣裳下擺,睡得正香沉。
「害你被義哥取笑。」冰心指的是方才尉遲義特地上門來,嘖嘖有聲地酸夏侯武威兩句才過癮離開。冰心覺得若非她向夏侯武威求援,他也不必忍受這些調侃。
自從冰心將夏侯武威請進嚴盡歡閨房安撫受驚過度的小娃兒後,害他讓嚴盡歡天天纏上,嘴賤的尉遲義便人前人後喊他「姑爺」,以嘲笑他為樂,三不不五時就一句「姑爺,你傷好些了嗎?」、「姑爺,你去庫房搬幾個花瓶過來」、「姑爺,來對打幾招吧」,每每都換來夏侯武威的追打痛毆。
他與尉遲義在打打鬧鬧之間,生疏和隔閡飛快消失,尉遲義與誰都好的大剌剌個性,輕易便能跟人稱兄道弟,夏侯武威當然不例外,鬥嘴的兩人,像相識大半輩子的老朋友,啥話都能說,尉遲義才會如此口無遮攔笑話他,教人時常忘了,夏侯武威來到當鋪不過是短短幾天的日子罷了。
「並不是你的問題,是阿義的賤性使然,你不用放在心上。謝謝。」最未了那句,是冰心為他斟來一杯茶水,並送到他唇邊的道謝。
「我擔心你介意。」介意被人喊姑爺。
「只是玩笑話,沒有人會當真。」對,沒人會當真——只除了嚴老闆。他不只當真,還很介意,介意得要死,真以為自個兒寶貝女兒愛上了他,一臉憂心忡忡,與全天下爹親乍聞女兒年紀輕輕便有了情人樣的震驚難接受,尤其是嚴盡歡遇劫返家的當夜,她一逕啜泣發抖,不給任何人抱,只討著要夏侯武威,使得嚴老闆大受打擊,以為女兒不再愛爹,而哭得比嚴盡歡更慘。
「也是,小姐還是個孩子嘛。」冰心笑道。娃兒嚴盡歡在夏侯武威眼中,應該與一隻纏人撒嬌的幼貓沒有兩樣,無關情愛。
夏侯武威兩三口便解決掉一塊夾餅,冰心又遞給他第二塊,他在接餅之前,以指腹拔掉不小心落在嚴盡歡粉頰上的幾顆芝麻,小小東西很是黏手,在她臉上像極了麻子,小娃兒肌膚無瑕如瓷,添上麻子也無損其可愛,夏侯武威一時興起,撥撥芝麻,綴在她鼻間,將她弄成一個小麻子,她滑稽逗趣的模樣,教夏侯武威唇角浮現淺淺笑靨。
他沒想到這娃兒竟會變得這般纏他。
就只因為他從羅阿海的綁架中救出她嗎?
然而此事並非他一人功勞,當鋪裡所有人都有盡全力,就算不是他跑一趟去救她,也會換做其他人,她若真要感謝,他絕對排不上頭三名,再怎麼說,她此時該躺的胸懷,是公孫謙才合理吧……歡歡不曾遇見綁架事件,會懼怕是理所當然,在她無助恐慌時,你的出現,就像天降神人,救她逃離危險,她對你的信賴自然直接爆發,遠勝過任何一個人。這是公孫謙當時給他的說法,他本以為只會是小娃兒受驚過度的短短幾天反常,怎知,小娃兒竟就此成為他的跟屁蟲,白天如此,夜裡更是如此。
他受傷的第一個夜裡,腦後的傷,因為麻沸散藥效退去而隱隱作痛,他無法入睡,伏在枕上,做好睜眼到天明的打算,後來冰心來敲房門,吵醒屋裡四個男孩,她滿臉歉意及手足無措,彎腰鞠躬,是致歉,也是請求:「武威哥,能不能請你去小姐房裡一趟?」
冰心嗓音小小,夜探人靜中,仍聽得出語意裡的焦急。她生嫩喊著嚴老闆叮囑眾人喚他的方式,武威哥。
「我?」夏侯武威面露不解。
「小姐吵著要你,她已經因為作惡夢而驚醒數回……我知道不該打擾你休息養傷,不過連當家都沒轍,才會來麻煩你。」冰心的神情確實流露無計可施的求援,否則不可自能在深更時分還來擾人清夢。
夏侯武威不認為自己能幫上啥忙,但他沒有推拒,抱持著「睡不著,去看看也無妨。」的心態,走一趟嚴盡歡閨房。
這一去,他整夜沒能再踏出來。
畢竟,他無法狠狠將撲黏在身上的小娃兒給剝下來,尤其她抖成那副德行,與他從床底下拖她出來時的狼狽,如出一轍。
粉嫩色的娃兒閨房佈置精巧,許多綢緞裁製的布娃娃擺滿桌上櫃上,有動物模樣、小花隨樣、甚至連雜冊杜撰的虛幻妖靈,長有魚尾的人兒、頂著兩根長角的羊人,應有盡有。
架子床上系有粉色綢紗,床柱掛滿珠玉串簾,夏侯武威坐在與他格格不入的女娃兒房內,神情困窘。
「不怕,不怕,你已經回家了呀。」夏侯武威的安慰詞,難脫這幾句。
「對呀,歡歡,爹在這裡陪你呢,你不要怕哦……」嚴老闆在一旁很想介入兩人之間,但完全沒有他插手的位置,他寶貝愛女抱著另一個男人呀呀呀……「不要走……」她努力張開雙臂,將夏侯武威抱緊緊,小小的勁道,已經是她用罄的最後一絲氣力,她是真的怕,很怕很怕。
「我不走,我會在這裡,等你睡了再走,好嗎?」夏侯武威放軟口氣,笨拙哄著。
「睡了也不走……」她鼻音濃濃,眼眶蓄滿目水,卻沒有放任它們決堤。
夏侯武威沒忘掉他抱她回嚴家時,她沿途猛哭,賞了他衣裳一堆的眼淚鼻涕,他以為她還能哭上好幾個時辰,但當嚴家大門近在眼前之際,她止住哭泣,胡亂用衣袖抹去小臉上狼藉的涕淚,他不解其意,她喃喃自語:不能哭,爹會哭。
稚齡如她,竟也明白她的眼淚,會讓疼愛她的爹親心如刀割,所以即便她仍怕著、仍想痛哭著,她都能強忍下來,如同此時此刻,她被惡夢糾纏,但有她爹在,她不敢放聲大哭。
這娃兒,很懂事,善解人意。
「好,睡了也不走。」夏侯武威允諾她,一顆豆大淚珠滾出她泛紅的眼眶,沒人他的衣襟,消失無蹤。
夏侯武威在嚴老闆忍痛的首肯下,和衣抱她躺上軟榻,為她蓋妥衾被,她小拳仍糾結於他腰際。
「你快睡吧。」
「你的頭……還痛不痛?」她悶在他懷裡,悄聲問。
被她關心一問,他反倒驚訝她記得他的傷。痛當然仍是痛,卻不希望小娃兒太擔心他,於是,帶著微笑,說出慌:「不痛了。」
「流血……」她空出一隻手,像怕碰壞他一般,輕輕滑過他額際纏繞的白巾。
「不流了,大夫替我包紮好,只要休息幾天便沒事。」
「閉上眼,睡吧。」他斟酌手勁,輕拍她纖小背脊。他沒有哄孩子睡過,只能暗暗祈禱她快些睡沉。
顯然他的力道拿捏良好,小娃兒不一會兒就忍耐不住眼皮沉沉的壓迫,她歪著腦袋,長長濃濃的黑睫覆於眸前,小臉終於不再緊鎖著恐懼,酣呼聲緩緩傳出。
夏侯武威鬆口氣,想從她身旁起身,微微一動,她便睡不安穩地蠕動著,不得已,他只好維持側躺姿勢,成為她的大抱枕。他很擔心嚴老闆會介意,畢竟尉遲義的告誡,他記得恁牢。
「皇……武威。」嚴老闆站在床畔,險些要當著冰心與春兒面前喊出「皇子」。
「老爹,我不是故意的,抱歉。」夏侯武威已經跟著眾人一塊兒改口喊嚴老闆老爹。他以為嚴老闆是要斥責他摟抱嚴盡歡之罪,便先開口致歉,他今天抱嚴盡歡的次數,足以讓嚴老闆將他挫骨揚灰,視他為輕薄愛女的大混賬。
嚴老闆失笑:「我都還沒開口向你道謝,你道什麼歉呀?」
「道謝?」夏侯武威困惑得忍不住翻過身去瞧嚴老闆,換來小娃兒的不滿咕噥,夏侯武威已經很順手地輕拍她,哄她再睡。
「謝謝你平安帶回歡歡,我真不敢想像,要是失去她,我該如何是好……還害你受了傷,我好過意不去。」
「老爹,請別這麼說,你收留我的恩情,豈是區區小事所能回報呢?」
嚴老闆揮手要冰心及春兒退下去休息,直到冰心關上房門,房裡獨留兩人與睡娃一隻,他才又道:「皇子言重了,哪有什麼恩情?你是故友央托我照顧的孩子,你在我嚴家也是得以勞力換取溫飽,一切都必須自食其力,這是憑你自己的努力認真。可歡歡這件事不同,你不顧自身安危,與綁匪搏鬥,護著我的心肝寶貝毫髮無傷……」
「這件事無論是誰去羅阿海家,都會是同樣結果,阿義一樣,阿關一樣,謙哥亦然,他們皆會以性命去扞衛歡歡,並非只有我……」夏侯武威不敢居功,他不過是正巧成為那個踏進羅阿海屋舍的人,正巧救了嚴盡歡,著實不值得太歌功頌德,好似他做出多偉大的事。
「然而抱著歡歡回來的人,就是你呀,不是其他人,是你。孩子,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嚴老闆紅了眼眶。
「別這麼說……」不曾被人如此誇獎過,夏侯武威不自在極了:「我只是不忍心看見一個心急如焚的爹親,承受害怕失去女兒的恐懼。我羨慕你與她之間的父女感情,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爹親也可以是這副模樣,不用威嚴、沒有距離,那般的慈愛。」
他羨慕著。
他沒有這樣的爹親。
他的爹,下令賜死他娘,以及他……他的爹,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他好羨慕嚴老爹與嚴盡歡。
夏侯武威和嚴老闆無語凝視彼此,這話題沉重了,就此打住正好。
嚴老闆拍拍夏侯武威的肩,說道:「今晚,就麻煩你留在這兒陪歡歡,我怕她醒來沒看見你,又不安穩了。」
「嗯。」夏侯武威輕頷。
「早歇吧。」嚴老闆沒離開娃兒的房,倒是一旁長榻早已備好軟枕與衾被,嚴老闆就打算睡在那兒,不讓愛女與男人單獨共度一夜即使他家寶貝還是個奶臭娃娃,他也不允。
燭火燃著,不滅是擔心嚴盡歡半夜醒來,見黑會怕。
榻上小娃滾了半圈,身子就塞在他臂膀間,軟軟的、小小的、熱呼呼的,近在咫尺。
好暖和,像個散發熱息的懷爐。
有多久,沒有感受到身旁有這般溫暖的體溫?煨得人發燙。
腦後的傷,似乎不那麼疼……應該了無睡意的這一夜,夏侯武威意外睡得比誰都沉。
嚴老闆似乎說錯了一件事。
不是他留在這兒陪歡歡,而是她在陪他。
他從母妃送他離開皇城的最後那個擁抱之後,不曾再被誰如此抱著,不曾真真切切感受到體溫和吐納,感受到,自己是活著的。
她真暖,軟綿綿的,像團雲兒。
夏侯武威思及幾日前的相處點滴,再俯首凝覷一臉芝麻的小粉娃,笑意更濃。
冰心本以為夏侯武威會感到不耐煩,他整日被一個娃兒綁在身邊,絆手絆腳,失去許多自由,光是夜裡小姐不放他回房,非得要他陪,讓她當成抱枕緊緊偎著,尋常男孩早就吃不消,失去耐性,翻臉走人,沒想到他還能面露笑容。
「武威哥,要不要將小姐慢慢放下,你好起身舒展舒展筋骨?否則你維持這個姿勢很辛苦。」冰心很善解人意。
夏侯武威搖頭:「我試過了,她睡不安穩,無妨,我抱著就好。」他現在是很認命的陪睡,盡忠職守,毫無怨言,有怨言的人,只有嚴老闆,他開心擔心女兒被臭男人吃盡豆腐,但,他沒有這麼饑褐,對三歲娃兒吃得下口,她不只青澀,嚴格算來,她連女孩都稱不上,好嗎?
雖然不難想像她往後會蛻變為多美麗的女人,然而現在還太早,只有畜生才下得了手。
「或許再過幾天,小姐不那麼害怕,便不會再纏著非要你抱吧,武威哥,只能請你稍稍忍耐。」冰心這樣說著。
夏侯武威倒不覺得需要忍耐,畢竟不是苦差事。
冰心備妥藥匣,取出白瓷盅,仔細舀出藥粉,和著些許溫水,拌勻,要為夏侯武威更換新藥。
「武威哥,能不能聊聊你進當鋪前的事?為什麼你會被死當進來?是你的雙親嗎?冰心想多知道些關於他的事,一邊卸下他額上紗布,在傷處塗妥藥物,再輕手纏上乾淨白布。
這事兒,日前公孫謙也曾問過他,他初初來到嚴家,被嚴老闆安排與幾個大男孩一塊兒睡在一間房,床位是分開來的,各睡一張單人榻,他的床位和尉遲義靠得近,尉遲義很健談,天南地北都能聊,通常只要房裡有人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尉遲義就可以接下去將話題做大。公孫謙亦善於應對,雖不如尉遲義心直口快,倒也風趣得緊。秦關聆聽的本領比說話來得好,偶爾才會插上幾句。
那時他們聊了各自進到當鋪的往事,公孫謙被雙親帶進嚴家,悄悄當掉,尉遲義為治娘親的病,自願到當鋪賣身換銀子,秦關則是爹親過世後,後娘嫌他麻煩無用,硬拖他到嚴家當鋪典掉……窮苦人家的孩子,此類賣兒求財之事,時有所聞,公孫謙他們的故事,聽來平淡中帶了些許悲哀,為錢而賣孩子,是他想都未曾想過,以為全是書中杜撰出來的橋段,他們進當鋪時年紀都比他小許多,那樣的心路歷程,夏侯武威無法揣摩及理解,他的人生較尋常人平順太多太多,一出世便注定了他的尊貴身份。
公孫謙當時反問了他進當鋪的原由:「很少有年過十五的少年被典當掉,畢竟去找個粗工來做所能攢得的銀兩,應該會比當金來得高許多。」公孫謙開頭便這麼說,聽進夏侯武威耳裡總有一針見血的壓迫,好似公孫謙察覺到一絲端倪,嚴老闆漏洞百出的說辭不足以說服他,一般僅無力反抗的孩童及婦女被典當的機會才高,可以工作賺錢的少年,想改善家計,找些雜役職務更實際些。
夏侯武威在熄掉燭火的房內沉默平躺著,他不能吐實,若想在嚴家展開新生,就不能背負包袱,前皇子的身份,興許會為他換來疏遠或歧視,他思索該如何轉移這個話題,未了,硬擠出聲音:「我沒得選擇……我有許多的事一竅不通,像個任人宰割的廢物,我此時只能在嚴家重新學起。」他含糊其詞,卻也提有說謊。
公孫謙沒再問下去,現在換了一個冰心問。
難怪他們會好奇他的來歷,嚴老闆只向眾人說,他是被死當的流當品,其餘就沒有多做解釋。
夏侯武威極其緩慢地對冰心搖頭:「我不想聊這事兒,抱歉。」
冰心體貼微笑:「我明自,是我失禮了。全鋪子裡的人,都有段不愉快的過往回憶,不回想它,才能往下繼續走……」她並不是想挖他隱私,只想兩人多些話題來閒話家常,他介懷的話,聰穎的她自然不會再多問:「鋪裡最幸福的人,就屬小姐了,無憂無慮,又倍受寵愛,真教人羨慕。」
「幸不幸福,無法在此時論定,人的一生何其漫長,兒時的幸福,又豈能保證未來亦然呢?」夏侯武威有威而發。他的兒時,亦是人人稱羨的皇子身份,現在又如何?
「武威哥,你在說什麼呀?小姐的未來當然樣是幸福無憂呀,當塚那麼疼她,日後定也千挑萬選為她選個寵她愛她的好夫君,不會讓小姐吃到半點苦。」冰心打從心底喜愛嚴盡歡,自然樂見嚴盡歡的人生平順美滿。
夏侯武威自知失言,有些懊惱,抿著唇苦笑,倒是冰心笑靨甜美,仍帶童稚的漂亮臉蛋上,彷彿塗了蜜一般,夏侯武威盯著她,雙眸眨也不眨,冰心被他瞧得羞窘,嘬嚅問他:「武威哥……你怎麼……一直盯著我看?我臉上沾了髒東西嗎?」她臉紅了,以絹子擦拭芙頰。
「你長得好像我母……我娘親。」
「嗄?」這、這聽起來實在不像是誇獎小姑娘的好詞……像他娘親?
她、她看起來很老嗎?
「哉是指,感覺。一股很親切熟悉的感覺。」夏侯武威知道她誤會了,補充解釋:「我娘親很美,非常的美,她溫婉漂亮、知書達禮,說起話來,嗓音輕飄飄的,好似不會大聲罵人,你像她,外在清妍出塵,內蘊清靈氣質,當然,你比她年輕許多。」
他在她身上,看見宛若母妃的嫻雅氣質,好令人懷念。
冰心臉色羞得更加紅潤好看。
被這般誇獎,像他娘又何妨,他說她像他家老奶奶都行!
夏侯武威與冰心太專注於交談,忽略了在夏侯武威懷裡已經醒來的嚴盡歡。
眸子瞠得圓圓大大,似懂非懂聽著,娃兒雖不是很明瞭何謂清妍出塵,什麼又叫清靈氣質,卻從他的語氣中,聽明白了溫柔。
教娃兒吃味的溫柔。
不知怎地,開始有蜚短流長在嚴家裡頭傳開,關於他於冰心。
傳聞內容不外乎兩八人年紀相仿,無話不談,或是兩人拜嚴盡歡之賜,多出不少培弄感情的共處機會,看來嚴家再過不久,便會產生對小情侶等等之類……誰說流言傳個十天半個月就會自動消散?
他和冰心的流言,傳了整整四年,仍有往下延燒的跡象。
為了這件事,夏侯武威被嚴老闆叫進小廳,嚴肅逼問,他到底是喜歡冰心還是喜歡他家寶貝女兒?!
夏侯武威哭笑不得,不懂為何他好像突然變成腳踏兩條船的混帳風流男。
他回答嚴老闆,兩個女孩他都喜歡,但僅止於家人朋友的喜歡——後頭那句說得慢了些,差點換來嚴老闆拎住他衣襟的激動。
除嚴老闆之外,更有三四隻心儀冰心的小伙子找上他,要與他來場「男人間的比武」,他應付得很隨便,有時連打都沒開打,他就直接口頭認輸,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亂七八糟的事上。
他萬萬提料到,連人小鬼大的嚴盡歡也揍來一腳,七歲的鬼精靈,跳上他的腿一坐,問得多不含蓄:「夏侯,你可不可以等我長大,不要現在就喜歡別人。」仰望著他的巴掌小臉,佈滿認真神情,漂亮黑眸直勾勾瞅他。
等她長大?
這丫頭腦袋瓜子裡全裝些什麼風花雪月呀?
果然是讀了太多雜冊野史,導致小丫頭過度早熟嗎?
「我現在沒有喜歡誰呀。」他尚未將心思放在談情說愛上頭,更無娶妻生子的興致和心情。
「爹說,男孩子二十歲娶親很普遍,像他十九歲就娶我娘,你已經快慢二十了……」也就是到了成親的危險年紀,而她還太小。
「我沒打算二十歲娶親。」若在皇城,興許不得不娶,但在嚴家,沒有任何人能逼他早日成家立業,他樂得輕鬆。
「你三十歲再娶好不好?那時我就十八了,我一定會像爹說的,長成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你絕不會吃虧,行不?」
「等你十八,你看上的,說不定是其他男人,你確定真要和我訂下這種兒戲般的約定?到時你反悔怎麼辦?嫌我老怎麼辦?」他當她是在說著孩子氣的話,並不當真,笑著反問她。
「我不會反悔的!不然,打勾勾嘛」她伸出嫩短小指。
孩子就是孩子,淨說些稚氣的笑談。
夏侯武威揉揉她烏亮熠熠的軟發,搖頭笑歎:「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等你十八歲,真的變得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我再考慮。」他用打趣的玩笑方式來推諉她,語意中當然純屬哄小孩的意思。人心善變,絕非勾勾手指便能約束,他不認為孩子兒時的傾心,能延續多長時間,日後興許冒出另個與她年歲相仿的俊少年,她更喜歡,那時就把他拋諸腦後了吧。
嚴盡歡噘起粉櫻色的軟唇,聽出他的敷衍:「我現在就很漂亮呀……爹說我是全南城裡最最好看的女孩了!」
你那位爹,就算你是麻子臉大蒜鼻肉腸嘴,他也會這樣說。
不過,嚴老闆這回沒自吹自擂,嚴盡歡確實有愈發美麗的跡象,難怪嚴老闆開始要擔心寶貝女兒的人身安全。
「一個男人,如果真心喜歡一個女人,就算那女人不是全南城最最好看的女孩,他同樣會傾心待她,無關外貌美醜,歡歡,這些話,你長大才會懂,你現在一直說服我,只代表著你仍是個小娃。」他試圖與她說道理。人,不光是看臉皮美醜來決定愛與不愛。
「你說了這麼多,就是要告訴我,就算我變好看變漂亮,你都不會喜歡我嘛!」小娃兒嬌恣的脾氣說來就來,忿忿跳下他的腿,叉著尚未有小蠻腰成形的腹側,瞪他。
「你的理解力真是……」莫名其妙。小娃兒的思考方式都是這麼「跳」嗎?!
「我要跟我爹說!」她跺腳,跑了,告狀去了,看來等會兒,他又要被嚴老闆叫去訓話一頓,唉。
果然,沒到一個時辰,嚴老闆真叫春兒來喚他。
他進屋,嚴老闆就先用力歎氣,低咳幾聲,以手勢示意他將門帶上,待他坐定,嚴老闆口氣無奈:「我真不懂歡歡是吃了你什麼符水,我本來是打算湊合她和阿謙,結果兩人沒花火,倒是殺出你這個程咬金……歡歡剛剛抱著她存錢的竹筒子來給我,說她要贖你,當初我告訴大家,你是流當品,流當品自然是可以買賣,我不知道該怎麼向歡歡吐實你的身份,只好允了她……」嚴老闆露出一絲歉然和心虛。
對,心虛。
他哪可能是礙於夏侯武威的皇子身份不好啟齒?擺明就是個溺愛女兒的蠢爹完全抵抗不了愛女的撒嬌要求吧?!
夏侯武威連點破老爹蹩腳說詞都懶。
「你夜裡總是抱著我家歡歡睡,日後也該對她負責吧,我……我是因為考慮到這一層,才會允諾歡歡,否則她的名節怎麼辦?再說,你真是賺到了,我那個漂亮的小寶貝小心肝以後一定會美到嚇死人,你一點都不蝕本。」嚴老闆很努力想說服夏侯武威接受愛女,用的說法與嚴盡歡真相似,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蝕本不蝕本,取決於嚴盡歡的美醜嗎?
未免本末倒置了點。
再者,他抱著嚴盡歡睡,是綁架事件之後,嚴盡歡非得要他陪,她才能安穩睡著,他不曾毛手毛腳,這對一個娃兒談論「名節」,著實有欲加之罪的嫌疑。
「老爹,我不喜歡被人擺佈,尤其是以買賣的方式得到一個人,會令我感到自己很卑賤。」夏侯武威臉色鐵青,沒有半絲笑容,皇子的威嚴,在數年的平民生活中,沒被磨損殆盡。
「我知道呀……但是,歡歡就是喜歡你,我也沒法子呀……」他可是費了很多功夫才接受女兒迷戀夏侯武威的事實耶!身為個爹親,這是件多困難的事!
「你不該事事順她,這樣會寵壞她。」
「我只有這麼一個心肝寶貝,不寵她寵誰呀……」嚴老闆嘬嘬嚅嚅。
「寵到連她想買個男人,你都買給她嗎?」夏侯武威皺眉。
「呃……」嚴老闆被反問得無言以對。
「她只是個孩子,我並不愛她,買下我,對她是好事嗎?」夏侯武威基於嚴老闆的收弄恩義,並不樂意將話說絕,然而曾經是位皇子的高傲,也讓他拉不下臉來諂媚這對父女,不認為獲得他們青睞是件好事。
「你就不能看在一點點情分,暫時……順她的意嘛。她年紀還小,性子不成熟,也許以後她長大了,懂事了,成熟了,就會反省自己做過的蠢事,然後……放你自由。」
「會有這麼一天嗎?」夏侯武威扯唇假笑。照嚴老闆這種寵法,嚴盡歡只會變本加厲吧。
嚴老闆看出夏侯武威的怒意,認為自己因為太寵愛女兒,似乎傷了這個孩子的尊嚴,心裡很是愧疚,想道歉,倒是夏侯武威搶在他之前又開口說道:「賣就賣了吧,就當是我還嚴家一份恩情。當初若非你的收留,我這條命或許早就沒有了,更不可能得到這些年來的安定踏實,現在把自己送給你們嚴家,也合情合理。」
夏侯武威起身,直挺挺的身長已勝過嚴老闆許多許多,青澀少年味不見了,取而代之是成熟的男人頎撥:「老爹,還有其他事要交代嗎?沒有的話,我出去了。」
嚴老闆愣愣搖頭,看著夏侯武威開門離開廳內,好半晌,嚴老闆緩慢回過神,感覺額際隱隱作痛,眼前突地一黑,是近年來身子骨越來越差的警訊,或是……凶兆?
「歡歡吶……爹好像做錯了一個決定,說不定是害了你……」
鋪裡幾個少年的脾性他多少已能掌握,以「賣掉流當品」為例,公孫謙會講出長篇大論來打消你的念頭,若你堅持己見到無法溝通,他才會棄文改武,訴諸蠻力;尉遲義則是高興就點頭,不高興就搖頭,管你開價多少,他大老爺鳥也不鳥;秦關呢,靜默不言,任憑宰割;夏侯武威雖然進當鋪的時間最短,然而亦滿四年,嚴老闆有時仍會在他身上看到皇子的姿態——不是高傲睨視人的驕矜,而是不容人侵犯僭越的威嚴。夏侯武威很努力學習融入平民生活,可自小習慣的本能,一朝一夕是無法輕易更改,所以,骨子裡仍流著皇家血脈的夏侯武威無法苟同此種交易,卻又點頭同意了,很明顯能看出他並非心甘情願,被強逼著低頭的他,真能善待他家寶貝嗎?
恐怕……嚴老闆今日的喃喃不安,確實成真了,只是,他無法親眼看見。
三年後,嚴老闆久病纏身,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