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醒賣身 30
「那被扣的一百二十船茶葉,他希望淮王可以出面幫忙……」
雨水順著傘骨洄轉而下,連成一串剔透的珠鏈。方敬哉的視線落在他握著傘的手上,白皙纖細,指骨分明,細細地顫抖著。
「為什麼?」方敬哉越發的不解。
「你們都以為若塵對我有情……其實並非你們所想的那樣,若塵心裏確實有人,但那個人不是我。」陌玉說的很慢,似乎是要讓他聽個清楚,「那個人誤會了他,以怨報德讓封家陷於窘境,但若塵卻為了讓他不過於自責和內疚,一個人把整件事扛了下來……一百二十船茶,關乎封家的生死,他卻一點都不願讓那個人知道現在的緊迫,甚至連責備都不捨得,寧願折騰自己,弄得心力憔悴。」
方敬哉一時未能理解陌玉所說的話的意思,懵了一會,才漸漸清明。
「你是說……」
封若塵心裏的那個人,其實是……自己?
「不可能。」方敬哉又否定道。自己是什麼樣子的人,世人都看在眼裏,他封若塵樣樣都好,怎麼會對自己有情?
「你不相信?」陌玉有點自嘲地輕笑了兩聲,「我也不相信,為什麼那個人是你。」
天上劈下一道白芒,接著,驚雷乍響。
「論文,吟詩、作畫、寫字、撫琴,方二少爺會哪一樣?論武,戥子、銀水、算盤、官話,方二少爺可曾學過?更妄論才智和樣貌……」字字珠璣,句句戳到方敬哉痛處上,「然,就算如此,卻都改變不了若塵對你的情意。」
方敬哉怔愣地看著陌玉,「你不是他,又怎麼能這麼肯定?」
陌玉歎了口氣,然後依然淡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的,但是以後怕也沒機會再見面了,你大哥的事我也聽說了,想這下若塵更加不會讓你知道……」
「你要說什麼?」
「方大少爺離開那日正巧在碼頭上碰到了從杭州回來的若塵,方大少爺把米源的事,鹽鐵副使多次找上方家的事,以及你一時衝動找郭函攤牌的事都告訴了若塵,於是若塵想起了在杭州時看到過郭家的人多次出入米鋪,兩人把事情一拍,便明白了,那日你衝動之下找郭函攤牌和他撕破臉,郭函見拉攏方家不成於是連方家一起整,故而斷了你們米源的人,讓江浙米商屯米的人,便是他。」
天上又是一道驚雷,隆隆作響,方敬哉卻覺得那道雷直接劈在了自己身上。事情來得太過突然,大哥的死,封若塵的感情,但是都比不過這一瞬的衝擊。
是自己的衝動讓方家斷了米源,是自己的衝動……
「我都做了什麼?我都做了……什麼?」方敬哉不敢置信的搖頭,嘴裏喃喃自語。
老天,為什麼不早點讓他知道,又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讓他知道?
若不是自己的衝動,方家就不會和郭函撕破臉,郭函也就不會在方家的米源上作手腳,大哥不用去尋米源……自己也就不會踏入郭函的圈套,逼封若塵用米和保證書交換茶葉。
原來都是自己的錯!原來都是自己惹的禍!是自己害了封家!是自己……
害死了大哥!
「其實你……根本配不上若塵!」陌玉的聲音冷若冰霜。
方敬哉低垂著頭沒有說話。
「公子,我們該走了。」車夫在陌玉身後催促了一聲。
陌玉回身看了一眼,又回過頭來,方敬哉仿佛被定住了一樣,視線直直的落在地上。陌玉沒有再說話,只是將傘遞了過去,方敬哉被一下驚醒,眼神呆滯地望向陌玉,老久才明白對方的意思,又猶豫了一下,見對方一直伸著手,便將傘接了過來,只覺重若千斤。
「那一百二十船茶,淮王若是肯出面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而人死不能複生……請節哀順變。」陌玉說完,轉身向馬車走去。
方敬哉點了點頭,不自覺地脫口而出,「你自己……多保重!」
陌玉停了下來一隻手搭在車的橫軸上,雨水浸濕了他的薄衫,貼在身上,顯得他越發的纖瘦。雨聲淹沒了他的話語,但是方敬哉依然清晰聽得,他說。
「陌玉終究是予人尋樂的玩物,到哪裡都是一樣的,無所謂保重不保重……」
目送馬車消失在雨幕裏,方敬哉手一鬆,那柄紫玉竹傘落在地上,傘骨折了,傘面破了,被風卷著在空曠無人的青石板路上殘破前行。
方敬哉閉上眼,抬頭,任憑雨水沖刷洗滌。
他恨自己,從來沒有這樣恨過自己,恨自己的頑劣,恨自己的不成材,若是可以,他多願意這時死的那一個是自己……
而今,天不遂人願。
方家大邸,一片肅殺的哀傷。
下人們換上了縞素,正將白紙糊的燈籠往門上掛去,入眼的,皆是一塵不染望而心痛的白。
方敬哉拖著步子緩緩往祠堂走去,身上還是那件濕透了的沾滿泥濘的長衫,每走一步,都仿佛是拖著千斤的份量。
走進祠堂裏,他父親正坐在堂上。
方敬哉將手裏捧著的家法高舉過頭頂,同時跪了下來。
「敬哉知錯,請父親懲治。」方敬哉舉著荊條,聲音卻是平靜得不起波瀾。
「孽障!你倒還知道回來!」方老爺子呵斥道,聽來悲痛萬分,「往日過於寵你,終是讓你惹下這等大禍,今天我就給列祖列宗一個交代,親手送你去給你大哥賠罪!」他走下去一把奪過方敬哉手裏的荊條朝他背上狠狠抽去。
啪的一聲,布帛碎裂,在背脊上留下一道血痕。
「你個畜牲,我是怎麼教你的?只知玩樂不思進取,我養你何用?」
劈啪的鞭聲,一下接一下,下人們紛紛掩過臉不忍目睹。
「說!方家祖訓是什麼?」
「守家規!」方敬哉大聲朗道,「祖宗遺訓,世守家規,耳提面命,聰聽勿違,整齊嚴肅,切戒嘻嘻,勤儉為本,耕讀為基,一門孝順,合室鹹宜。」
「二!」同時一鞭下去,碎裂的布帛羽蝶一般紛飛。
「孝父母!父生母鞠,罔極深恩,承歡祗事,木本水源,溫清冬夏,定省晨昏,捧盈執玉,頌禱椿萱,喪哀祭敬,重裕後昆。」
「三!」又是一鞭,荊條上帶了血色。
「和兄弟!兄友弟恭,同根所生,手足誼重,羽翼情深……」
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而這一頓鞭刑,讓方敬哉差點喪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