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光宗耀祖的育岷
場面比黎品爲想象中還要大,黎育岷一行人剛到城外,得到消息的知府、同知、縣官大人全領人前去迎接,百姓更是夾道歡呼,與有榮焉,心裏頭想著,咱們樂梁城能住著黎府一家人,定是天上神仙特別眷顧這塊地界,一個個交代起身邊子女,要同黎四公子好好看齊。
可不是嗎?先不提其它十來個有官職的大臣,光說這黎家四少爺,連進士都還沒有,考上呢,就能同衆位有才能、有賢名的清流官員一起到全國各地考察,這不就是皇帝老子特意給黎家的天恩?
早就說黎老太爺雖然辭官,皇帝還是對他聖眷不衰,瞧,才起複呢,皇帝就離不了他,連黎家兩個少爺都能在皇帝跟前說得上話,現在連匾額都給賜下,這黎家啊,怕是又要再榮顯個幾十年。
總之這些天,樂梁城裏街頭巷尾,百姓們一開口話題就是黎家,黎家的光耀、黎家的榮顯、黎家的少爺姑娘全成了百姓茶余飯後的談資。
在府中安置後,開頭前兩、三天,大宴小宴不間斷,之後,黎育岷又得盡地主之誼,遨與自己隨行的官員到處走走看看,好不容易閑下來,卻不時有客人遞帖拜見,男人在前頭應酬,女人在後頭設宴款待、吩咐車馬、安排行程,大小雜事一堆,忙得黎育清和兩位嫂嫂馬不停蹄,夜裏身子一歪,隨便靠個東西就睡得不省人事。
不過這忙卻也忙出好名聲。
如今外頭到處傳著,黎府治家嚴謹,下人們做事井然有序,主子們有商有量、和樂融融,就是老夫人、老太爺不在,也不見亂了分寸,可見得黎府教養出來的孩子個個都是好的。
當然,每個府裏多少有些糟心事、有幾個不安生的下人,所以主持家務的也得防範未然,該盯的盯、該敲打的敲打,而楊秀萱則被黎品爲關在屋裏,命令柳姨娘好生看守、不允許她出面見人,就怕她又鬧出動靜。
這回的事可不普通,是皇帝的恩典呢,誰敢鬧事,等同于打皇帝臉面。
因此楊秀萱心頭再不平衡,卻也無計可施,當年她對柳姨娘的壓制欺辱,現在一一給還了回去,一人失意、數人得意,楊秀萱總算也嘗到旁人踩低拜高的滋味。
此事自然也驚動到楊家,只不過人家送了兩次帖子進門都得不到下文。
若是在過去,楊家不過是黎府姨娘的娘家,身分或許還上不得台面,可如今楊家可是黎府八姑娘的婆家,怎還是進不了黎府大門?
此事讓一心想攀上大舅子的楊晉樺很是惱火,回到府裏二話不說,幾個巴掌接連甩到黎育鳳臉上,又打又踹,狠狠痛罵。
「連黎育南、黎育朗的岳家都被迎進門、奉爲上賓,那可是二房,和四房隔著肚皮、隔著門戶,親戚關系牽得老遠的人,黎育岷都樂于應酬,哪像我和爹爹,像野狗乞憐似的無人搭理,都是你這個心胸狹隘的惡毒女,當初把黎育岷欺得那樣凶狠,人家心裏頭惦記著,連我也一同恨上,我怎麽這麽倒黴,娶到你這個惡婆娘。」黎育鳳這些日子被打怕了,己然明白自己的處境堪憂,再不逞口舌之能,以免惹來皮肉疼痛,她只能死死守住自己的嫁妝,不允許任何人碰。
但嘴巴上不說,腹誹冷語多著呐,她望著楊晉樺,心裏冷笑,黎育岷掛名大伯嫡子,早與四房無關,兩個哥哥的妻子身家雖不怎樣,但好歹是書香門第,家裏有人當官,而你楊家,算什麽東西!
不管怎樣,再忙日子也是一天接著一天過去,黎育清每天都想找四哥哥說說話,可每回到他屋前,丫頭們遞話,總說四少爺在忙。
也是,接下來要往西北考察,行程緊湊,可不是爲了玩耍,要辦的是皇差,總得利用時間合計合計,免得一到地頭上,什麽准備都沒有,任由當地官員牽著鼻子走。
上回那趟差事辦得極好,皇上給了賞賜,現在每個人可都是卯足勁准備要再大幹一場呢。
只是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再不找時間同四哥哥說說話,待他走了,下回見面又不知道得等到什麽時候了。
所以黎育清再猶豫,還是捧著包袱走到黎育岷房門前。
「四少爺休息了嗎?」她低聲問守在外頭的丫頭。
丫頭尚未回話,聲音就從裏頭傳出來。
黎育岷說:「人都來了,不進門做什麽?」他不忙?黎育清拉起笑顔,推開門,走進屋裏,關上門。
她轉過身,看見黎育岷拿著書靠在過去慣常窩著的軟榻上,笑容更熾。黎育岷見妹妹衝著自己笑,忍不住地嘴角微揚。
黎育清望著他,才多久不見?一年都不到頭呢,那個斯文秀朗的少年蛻變了,變得精神、能耐,歷練全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他曬得有些微黑,但更顯男子氣概,炯炯有神的雙眼、寬闊的肩膀,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呢。
黎育岷放下書本,站起身,對她招手,「過來。」黎育清依言過去,站到他跟前。
他伸手一比,她只到自己胸口處,黎育岷皺起眉頭,問:「都不吃飯嗎,怎沒長高?」口氣不大好、眉心還蹙著,但那份濃濃的關心意味黎育清接收到了,她噘起嘴、皺皺鼻子,撒嬌說:「誰說的,去年的衣服都穿不下了呢,木槿說就是改也沒辦法合身,歲歲和木槿只好連手,給我做五身新衣裳。是四哥哥自己長太高,別賴我矮。」她指指屋門又道:「四哥哥再長下去,下次回來,得拆掉屋門重蓋。」是嗎?黎育岷還是不滿意,「光長個子不長肉行嗎?瘦巴巴的,像根棒子似的,趕明兒個誰肯踏進黎府給你說親?」
「還說我,我才十三歲,哥哥都十七啦,怎不見有人上門?他們是嫌哥哥太高,還是嫌哥哥瘦巴巴的,像根棒子似的?」
「哈,你同我比?哥哥我是待價而沽,等榜上有名,不知道多少名門千金得到祖父母跟前排隊。」說話就說話,他還動手動腳,一下子摸她的頭、一下子掐她的臉,好像她是捏面人兒,得修修整整,才能塑出一副差強人意的身板。
「我怎樣?」黎育清不滿,也學他動手動腳起來,只不過人家個頭太高,摸不到頭,臉一仰,她想掐也掐不到肉,只能抓抓人家手臂、踢踢腳,像鬧別扭的孩子似的。
「你是掉價而沽,越擺越不值錢。」
「四哥哥看不起我,我要同五哥哥告狀去。」幾聲嬌嗔,樂彎了黎育岷眉頭。
見他笑得溫柔,黎育清歎口氣,轉而正經起來,拉起他的手,柔聲問:「四哥哥,你這一向可好?」
「哪會不好,你沒聽到風聲嗎?你家四哥哥可是意氣風發、光宗耀祖呢。」
「那是給外人看的,沒道理拿來唬自己人。四哥哥,你……」她又歎氣,歪歪脖子,視線對上他的眼。「你很辛苦吧?康黨那些人可不是省油的燈,你一個不是官身的稚弱少年,怎麽能夠對付得了他們?」那份殫心竭慮,哪能爲外人道?
妹妹的幾句話,問暖了他的心,人人都看見他的風光顯達,卻不知道當中他幾次遇險,連性命都差點兒給交代上,若非母親在上天默默庇佑、自己運氣出奇得好,哪還能坐在舊時屋裏安適看書?
冋望她憂心忡忡的眉眼,笑意再也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泄,揉揉她的頭發,他道:「沒事的,我不是好端端的嗎?」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總是報喜不報憂,四哥哥這樣子,真教人操心。」
「憑我的心計,那個『憂』啊,哪能夠難爲到我身上,你就別花那麽多心思,滿腦子胡思亂想,難怪長不高。」
「我己經長高了,四哥哥別睜眼說瞎話。」她大聲強調「己經」二宇。
黎育清的惱怒惹得他捧腹,他走到櫃子邊,拿出一個包揪遞給她,「行,這衣服能穿得合身,我就同意你己經長高了。」那是他同育莘估量著育清的身量做的。
黎育清打開包袱,一眼看見裏頭的衣服時,忍不住搖頭苦笑,這是大水衝倒龍王廟了,不識自家人。
「怎麽,不喜歡?這鋪子是最近京裏新開張的,生意還不壞,裏頭的衣服款式挺別致,與別人家的不同。」沒看到預期中的驚喜表情,黎育岷悶了,還以爲她會高興呢,怎會是這副表情,女孩子家不都喜歡打扮的嗎?
她擡起頭鼓起雙頰怒問:「說!實話交代,這衣服一件要多少銀子?」
「五兩。」黎育岷目光閃爍。
他可以對著天底下人說謊,臉不紅、氣不喘,連在皇帝跟前也能把謊言說得很真誠,偏偏到育清面前,對上她那雙通透清澈的眸子時,就是會心虛。
「五兩?」她語調高揚,那個黒心價是致芬給定的,她能不知道底細?「四哥哥當清兒沒見過世面嗎,隨便兩句就能哄得過?」
「行了、行了,就是八兩,別問啦,衣服穿得好看才重要。」他揮揮手,顯然不願意多談。
五兩、八兩,他當菜市場喊價呀!她才不打算放過四哥哥,硬是走到他面前,同他眼對眼、眉對眉。
黎育清凝聲道:「這款衣服出自『天衣吾鳳』,要價二十三兩,如果店裏夥計會做人,知道你是最近紅透半邊天的黎家四少爺,或許去個零頭賣你二十兩就不錯啦。」
「八兩?你以爲『天衣菩鳳』是做良心事業的嗎?出門時,我各給你和五哥哥一百兩,那是要讓你們傍身用的,你們沒精打細算就罷了,居然把銀子花在這個蠢地方,氣死我了,你們實在太氣人!」早就警告過他們,錢要仔細花,京城是個燒錢的地方,他們居然拿來買衣服,還是「天衣吾鳳」的經典款,黎育清氣過頭,連蠢地方都說出口,如果這話讓蘇致芬聽見,定要敲她兩棒子。
「你怎麽知道得這麽詳細?」黎育岷很意外。
黎育清兩手叉腰,瞪得眼珠子快掉下來。「那鋪子是我和致芬合開的,我們各占五成股份,她設計衣服款式,我負責上頭的繡樣圖案,你說,我能不知道得這麽詳細?」聽她一說,黎育岷樂得大笑出聲,「那我得快點寫信給育莘,他說如果你喜歡,還要再給你買一身新衣,他擔心楊秀萱苛待你、不給你做新衣服,看來是我們瞎操心,你雖然哪兒都沒去,卻混得風生水起。」見他笑成那模樣,黎育清有氣也沒法發作。呼……用力吐出心中怨氣,算了,下回阿壢哥哥進京,再托他給哥哥帶銀子就是了。
順著他的話,她說:「可不是,我現在今非昔比,不是被誰苛待就活不下去的小丫頭了,哥哥們就別瞎操心啦。三皇子有同你提到世子爺到嶺南打仗的事嗎?」
「我知道那件事。」
「那你也知道軍隊的衣服?」
「不就是盔甲嗎,怎麽了?」
「叢林戰不比平地作戰,穿的衣服要以輕便實用爲主,那批衣服是我和致芬合力設計、做出來的,因爲我身上沒有閑錢,只能出三成資金,不過致芬收到銀子,立刻把利潤分紅給我了……」說到這裏,她不得不再次感激齊鏞、齊靳,她是將他們這些年給的禮物全兌成現金,才湊出本錢入股「天衣菩鳳」,不足的股份是致芬掏腰包借給她的,待年底衣鋪子賺錢,再從分紅中攤還本金。
黎育岷看她滿臉的盤盤算算,心裏有底,這丫頭再不是能夠被欺負的柔弱小可憐了。
「……我本想托阿壢哥哥,在京裏置辦一間宅子,四哥哥和五哥哥就不必住在大伯父府裏,如果爺爺、奶奶願意,也能每搬過去,我聽說那裏有點擠……」黎育岷微笑,那裏雖然擠卻不是什麽大問題,問題在于二伯母不消停,大事小事都要拿出來鬧一鬧。
以前在樂梁,祖母很少出門,威嚴在那裏擺著,可以管著控著,不至于出大差錯,現在祖母和鄭嬷嬷都忙,不但要經常窮宮陪德貴妃,爲著幫爺爺和三皇子,還得經常出門應酬,只能把家務交給母親,這樣一來,二伯母那性子怎能平靜得下來?
何況這次,二伯母同二伯父進京,特地將育秀給捎帶上,就是想替她在京裏謀得一樁好婚事,沒想到祖父、祖母非但沒無心思,更不希望在此多事之秋讓育秀摻和進來。
于是讓母親幫忙拘著育秀,不允許她出門,而二伯母人生地不熟,自然沒有人邀她參加宴會。二伯母在府裏憋上將近一年,哪裏都不能去,眼看育秀馬上要及笄,還談不成婚事,越心急脾氣越大,打罵下人僕婢是小事,成天與母親尋釁,言語刻薄自己和育莘更是常事,育莘在信裏抱怨過幾句,清兒就此上心。
「別擔心,等過陣子祖母替六妹妹找到一門親事,二伯母自然會消停。」
「其實這件事也怨不得二伯母,在這一年當中,連三房的哥哥姊姊和柳姨娘屋裏的姊姊都說上親事了,六姊姊卻連個影兒都沒有,當母親的,哪能不心急?」她記得,前世,黎育秀說給了齊靳,這世,他們卻沒有半點交集,歷史越走越歧異,黎育清就越安心。
自從黎育鳳嫁進楊家後,她那顆心算是安然擺進肚子裏。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上個月發生一件事,讓祖父發上好大一頓脾氣。」
「是六姊姊私自出門,讓大皇子給送回來的事?」這件事,哥哥寫信給她透過訊,大抵是說二伯母沒經過長輩同意,帶著六姊姊出門上香,誰知半路上車子居然壞了,恰好大皇子經過,彬彬有禮的大皇子心善,知道她們是黎府的二夫人和六姑娘,便用自己的馬車送兩人回府。
天底下哪有那麽多的恰好,誰曉得是不是二伯母一出門就讓人給盯上,馬車好端端的誰搭都沒事,偏偏二夫人出門就壞掉,這當中要說沒什麽貓膩,誰相信?
大皇子把人給送回府,家裏能不備禮上門謝個兩句,這一來二往的,大皇子與黎太傅搭成一線的謠言,能不傳得風風火火?
這樣也就算了,誰知道二伯母心大,居然想把女兒嫁到大皇子府裏當側妃,這是什麽跟什麽啊,躲都來不及了,她還眼巴巴的想搭上。
祖父發一頓脾氣算是好的,本來還想派輛車將母女倆給送回樂梁,那件事讓二伯母臉上無光,雖不敢在長輩面前發作,逮著下面的人就要火上一場,四哥哥還好,不在京裏,五哥哥就是那個躲不掉的倒黴人。
二伯母指桑罵槐,對著下人罵罵咧咧,說不公平,只允許四房同二皇子交好,卻不允許二房與大皇子有交情,偏心也不能偏成這樣。
明眼人怎聽不出來,「與二皇子交好」的是誰?那段時日,嚇得五哥哥每天入夜才敢回府。
黎育岷續道:「這事還沒完,我出京時,大皇子還真派人去探祖父口風,問六妹妹許人沒有。」
「大皇子真看上六姊姊啦?」黎育清驚訝問。
不會吧,二伯母這下肯定得意揚揚,要顆芝麻、天上居然掉下大西瓜?
「哪裏是看上,康黨最近被整肅得厲害,大皇子再笨也曉得該轉轉風向,總不能把所有雞蛋全擺在一塊兒,能夠拉攏的自然要大力拉攏,眼下祖父正得聖眷,不光是大皇子,別的皇子也想盡辦法與黎府搭上關系,現在有個現成機會,他怎能放過?」
「所以呢,爺爺怎麽說?真要把六姊姊嫁過去?」
「當然不行,祖父回道,六妹妹自小便定下親事,只等著及笄後成親。」
「這件事若讓二伯母知道,家裏肯定又要大鬧一場了。」
「當然,不過有二伯父在,還不至于鬧得太厲害,不過六妹妹的婚事確實得快點定下,否則會有事發生。」黎育岷歎道,可這般急就章的,怕是尋不到好親家,這回二伯母心急壞事,倘若耽誤六妹妹終身大事,她還有得後悔。
「四哥哥,我擔心五哥哥同二皇子走得近,那人……也是有野心的吧?」
「對,不過二皇子心計不如大皇子,相較與大皇子爲伍,倒不如和二皇子交好。」至少他心裏算計什麽,明眼人一看就清楚。
「若是五哥哥一個胡塗,真的變成二皇子的心腹,到時候會不會與你、與爺爺、與三皇子對峙?」一個家本該扭成一股繩,現在分靠兩邊,算怎麽回事?
對于黎育清的憂慮,黎育岷育岷感到好笑,用力戳上她的額頭,佯怒道:「你這是看不起祖父、看不起我,還是看不起育莘?當初是我們讓他去接近二皇子的。」
「可五哥哥那性子,四哥哥比我還清楚,他總用真心與人相交,不擅長爾虞我詐、算計心機,若是他讓二皇子給算計了去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你會說這等話,是因爲不知道過去這一年當中,育莘改變多大,如果你見到現在的他,肯定不會有這層莫須有的擔心,他早非昔日的黎育莘。」說完這個,他喟然,也不明白這是壞是好,環境迫得人早熟,他經歷過一遭,知其中苦澀艱難,眼見育莘如當年的自己舟……想起他那張倔傲、固執的臉龐,慢慢透露出堅毅光芒,也好,男子總是要成長。
黎育清攏起雙眉,不明白他話中所指,只知他言語與齊靳相似,到底是什麽造就出如今的哥哥?
他看見她想追根究底的神情,笑了,久久才說出一句,「剛到京城時,我們都不容易。」
「什麽東西不容易?」
「過去不知道父親有多困難,走這趟京城,方明白父親一人在京城有多不容易。」黎育岷口中的父親是指大伯父黎品方,前些年,他寄名到大房名下,以大伯父、大伯母爲父親母親。
黎育清沒插嘴,靜靜聽他往下說。
「我們剛到京城時,就有許多人虎視眈眈,祖父可是皇帝最看重的近臣,再度返朝,會掀起什麽波瀾?各方勢力暗潮洶湧,人人都盯著黎府門楣看。育莘初來乍到,對什麽都新奇,拉著我到處看,祖父也不阻攔,甚至刻意讓祖母慫恿我們出門。」
「那時大皇子身邊的人正愁找不到機會給祖父使絆子,偏偏我們這兩只呆頭鵝自個兒撞上去,接連幾次,我們被修理得舌七八糟,有冤無處申,你可以防止自己出錯,卻沒辦法阻止別人來挑釁,我們吃過的虧,認真細數,許多人的一輩子加一加還湊不齊這個數。」
「有一次育莘忍受不住,跑到祖父跟前告狀,祖父撚了撚長須,反問他,『你打算一輩子躲在我的羽翼下,靠我這個老人來保護?」」
「自那之後,不管碰上什麽事,我們都咬牙吞下,一次兩次三次,我們漸漸琢磨出法子,不但不與人正面衝突,甚至還能反敗爲勝,讓那些人硬把暗虧給吞下肚。」那段時日他們同仇敵忾,建立起真正的手足親情。
如果他認真把育清當成妹妹看待,是因爲她那句「清兒不求哥哥們飛黃騰達,只求你們平安順遂」,那麽他認真將育莘當成弟弟,則是在那段日子裏,惡人欺到頭上,育莘總說自己身子骨強健,硬把他護在身後,讓自己的身體承接更多的拳頭。
他心冷心硬,從不認爲自己是好人,別人對他爲惡一分,他定要多還上三成,但他那顆剛硬的冰冷心在不知不覺間,被這對傻乎乎、只會對人好的兄妹給曬暖、哄軟了。
「爺爺壞,居然用這麽狠的手段教導你們生存。」黎育清聽得氣急敗壞,眼神裏有說不出的擔憂。
「方式是嚴厲了些,但結論是我們在最短的時間裏蛻變,育莘開始懂得用腦子與人周旋,不再一味相信真心就能換來真情,他收斂脾氣,懂得在別人身上用心計,或許他少了幾分良善性情,但現在的他圓滑融和,多了點權詐,多了點謀略,卻再不是能任人擺弄的性子。」
「若不是那段時間的衝撞,我們無法在最短的時間內調整自己的言行腳步,不曉得如何察言觀色、分析局勢,以前在家裏同爺爺學的都是道理,真的身處其間,才明白個中不同。誰能想得到,光是一杯邀約水酒,後面還能藏著算計陰謀,而幾句話就能被人無限引用,一個簡單舉止裏頭,暗喻著數不盡的彎彎繞繞,一個不仔細,就能把自己給陷進去,謹言慎行說來容易,行來難。」
「四哥哥……」黎育清心疼極了,過去總以爲應付楊秀萱這種人,己是陰暗面的最極致,如今才曉得那不過是入門功夫,要像哥哥們那樣,得付出多少辛苦呐。
「沒事。」他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現在局勢偏向咱們,祖父受到重用,我和育莘也在皇帝跟前露了臉,連父親、二伯父也水漲船高,朝堂行事不再處處受人阻撓,過去我傻,以爲靠著自己的能力,就能闖出名堂,現在才明白家族勢力有多重要。」若非祖父是黎太傅,憑什麽到東北的官員一大票,皇帝獨獨接見自己?若非自己是黎家四少爺,爲何訪察團裏能人無數,別人會願意聽他調度?
過去自己太幼稚,爲著母親的死,他恨上整個黎府,甚至暗地發下豪語,有朝一日待自己揚眉吐氣,首先要對付的就是黎家人。
如今方知,若不是這個黎姓,他想出頭?也許熬到死都沒有機會,想想那些飽學進士,有多少人混上幾十年,也不過只攤上一個七品小官,他何德何能,未出仕便先受皇帝青睐?
這些天的榮耀,不是因爲自己本領高強,而是因爲他投對胎。想到這裏,他對自己那個庸碌無爲的親生父親就少了些許埋怨。
「這樣難爲?要不,你們回樂梁,我賺錢養你們。」她不是在誇耀自己能幹,而是心疼哥哥遭罪,這點,黎育岷看得出來。
「要成材、要成就一生事業,確實不容易,但我和育莘都不願意同四叔一樣,渾渾噩噩過日子,我們身負重擔,要爲死去的娘親爭一口氣,爲自己的親人拚搏出一片天地。」前天他獨自到母親墳前燒香敬果,告知母親自己的成就,他但願母親含笑九泉,爲自己的成就感到幾分欣慰。
「對了,我去看過我娘親了,是誰出錢修的墳墓?」他不認爲黎家人會有這般心細。
「是我,我們都長大、闖出些許名堂,怎能放任母親在野草漫漫的荒地忍受寂寞?廟裏師父說,四哥哥的娘誤打誤撞挑到一塊風水寶地,我想借四哥哥的光,便將我娘也遷葬過去,以後她們當上鄰居,有空串串門子、說說笑,不會太孤單。」黎育岷在看見旁邊那座新墳時,就猜到是清兒,只是想不出她哪兒弄來的銀子,方才知道她與蘇致芬合夥後,心底便有了答案。
清兒將那附近的土地全給買下,圍起牆、蓋上青瓦,一派富責景象,外頭看起來還以爲是哪家的園林,她在裏面種上幾十株娘最喜愛的梨杏,還有數也數不盡的花栽,小橋流水、曲徑通幽,墓邊甚至蓋上一座大涼亭,比起黎家祖墳,有過之而無不及。
「太招搖,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是哪家高門大戶的家族墳地。」他笑道。
「我們的娘雖然進不了黎府祖墳,但兒子替她們爭光,就算招搖些又怎樣?難不成還有不允許兒女孝順親娘的規矩?!」她挑高下巴,滿眼得意。
這小丫頭真是長大了,心底有成算、有自信,再不能隨人擺布,這樣很好,別像他們苦命的娘,受盡欺淩。
他拉回正題,說道:「所以你放心吧,不管是我或育莘,再不是不解事的小夥子,二皇子的事我們心裏都有底,不會被自己設下的局給困住。」黎育清點頭,抛除擔憂,笑道:「我們會越過越好的,對不?」
「對。」黎育岷給她肯定的答案。
黎育清展顔,從懷裏拿出幾張銀票給他,說:「四哥哥,這次的軍衣,我賺到不少銀兩,原本想買座宅子,可最近我們又打算開香皂鋪子,也許需要動用一筆資金,所以買屋計劃暫停,我身邊還有些余錢。」
「阿壢哥哥下次進京,我打算讓他帶一筆錢給五哥哥送過去,而你要到西北去,總有些必要的花費。你無官職在身,俸給肯定是沒有的,幸好你回來一趟,否則這錢我還真不曉得要怎麽托人捎帶給你,還有這個……」她將帶來的包衹推到他手邊。「裏頭是我和木槿這些天趕出來的兩套衣服,西北冷,我們在裏頭鋪了厚棉花,可以保暖的,在外頭生病是很麻煩的事,四哥哥得好好保重身體。」黎育岷收下衣服,但是錢……他有些躊躇,尚未出口拒絕,黎育清就先撂下話。
「朋友都有通財之義了,何況是兄妹,往後哥哥肯定有大作爲的,妹妹若是嫁得不好,還望著哥哥給我撐腰呢,我這是未雨綢缪,先把哥哥給巴結上,不管怎樣,哥哥都不能辜負清兒的一番心意,得把銀子給收下。」他的確是不寬裕,母親、父親雖然會給銀子,但父親當官清廉、收入有限,而黎府尚未分家,嫁女兒是有分例的,母親膝下就兩個女兒,自然是挖空心思想給她們更多的體己私房,前年大姊姊出嫁,母親手邊己是捉襟見肘,七妹妹的婚事也己經定下,母親還得費神,四處籌措嫁妝。
除公中給的月例,他也不好意思同父母親多要,因此在外頭經常是苦哈哈的,幸好之前有清兒給的一百兩,出門在外、人情應酬還不至于拿不出來,但走一趟東北回來,所剩無幾,本就預計要清苦度日的,現在……只是這個錢他實在收不下手。
見他遲遲不動作,黎育清幹脆把銀票往桌上一按,怒道:「哥哥是覺得拿我的錢丟臉,還是沒把清兒當妹妹?這可是我辛辛苦苦賺回來的,府裏中饋的銀子,我半分錢都沒貪。」
「我幾時說你貪公中銀子了?」黎育岷很冤。
「你不是嫌錢髒嗎?」她竟是耍賴上了,這就是當妹妹的好處。
「天底下最髒的不是錢,是人心。」他回上一句。
「所以嘍,快點收下,收下後就趕緊給我說說楊家的笑話。」她把銀票收進包揪裏,往他的櫃子一塞,不管他樂不樂意。黎育岷無言,他怎會不曉得,這是她表現關心的方式。
他歎氣道:「你怎麽知道楊家鬧了笑話?」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說穿了,就是大哥哥、二哥哥跟著四哥哥出門,該看見的全看見啦,回頭告訴兩位嫂嫂,然後姑嫂和睦,什麽消息自然而然都會傳過來。
「快說、快說,我憋上好幾天,很感興趣呢。」他笑著笑著又捏上她的臉,想開口卻又想起,這話該不該對一個小丫頭講?半響才緩緩開口,「江同知邀請大夥兒去遊江,江面上有畫舫,畫舫上有……」他猶豫。
「支菩什麽呢,就是有青樓美女嘛,一個個賽過貂蟬西施。然後呢?楊晉樺怎麽會在你們面前惹出笑話?」
「他身上沒錢還招了貂蟬西施相伴,老鴇罵罵咧咧,吼叫聲從畫舫裏傳出來,江同知怕掃了咱們這票京官的興致,派人去問,這一問竟問出黎家五姑爺的名號。咱們家四叔一聽火大得不得了,當場痛罵楊晉樺一通,說他是斯文敗類,從此再不肯認這門親戚。」
「江同知聽他所言,爲圓四叔面子,向大家解釋五姑娘不過是個小庶女,被一心想攀高枝的楊家耍了手段娶去,黎府爲家族名聲、爲族中女兒閨譽,不得不忍痛將五姑娘嫁過去,沒想到竟是嫁了個中山狼。爲替黎家出口氣,江同知順著四叔心意,當場發話,把楊晉樺的秀才名頭給革了,消息傳到畫舫,楊晉樺的當官夢粉碎,他失魂落魄走到船邊,一個不小心竟栽進水裏。」
「這麽一來,五姊姊恐怕要遭殃。」
「她娘對咱們的娘做過什麽事,你心知肚明,還要可憐她?」黎育岷最看不得他們兄妹的婦人之仁,沒主動出手教訓,只在一旁看她們落魄,己經是他最大的仁慈,還同情她們?她腦子被驢踢了嗎?!
「我不是可憐五姊姊,是可憐天底下女子,嫁了人便身不由己,連後悔都不行。」她傷感,不光爲黎育鳳,更是爲著同樣身爲女子的自己。
黎育岷這才笑道:「放心,我不會讓你碰到這種事。」
「如果我就是運氣背,硬是碰到呢?」她追問道。
「我就把你帶回來,我自己的妹妹,自己照顧!」他說得斬釘截鐵。
誰說只有妹妹的話可以甜哥哥的心,哥哥的話也能甜人心呢,黎育清笑開懷,笑得喜孜孜地,像偷吃蜂蜜的熊,甜得眉彎眼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