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淩飛寒一腳踢翻了他,那憂慮重重的心中頓時有些暢快輕鬆,看也沒看霍青一眼,縱身一躍自他頭頂跳過去,奔向門口去拿衣服穿戴。
霍青自己按著腦後天柱穴止血,仰望的眼中因含著淚水,自上空掠過的白虹般驚豔的身影便只劃過一道模糊的光。他雙眼循著光亮而去,但見那道虹光落在光亮最盛的門口,仍化作神姿仙態的宮主,正自彎下腰去撿起衣物。
方才在自己面前羞惱不堪,百般忸怩的「前輩」,此刻的動作卻舒緩從容,仿若解開桎梏,自信而強大的鴻鳥,正昂首舒頸,待振翼而飛。門外的光統統逆著他的身形射進來,穿透他單薄的內衣,顯出內裡線條優美的身軀。
這身影比起先前的香豔圖景模糊得多,然而不知怎麼回事,他還是看呆了,哪怕連那模糊的身軀即刻就被綿密的外衣蓋住,也沒有眨眼,只覺自己這才算是看到他真正屬於「玄冰宮主」的一面。或許沒有先前的豔麗可愛,卻擁有俯視眾生的雍容氣度。
淩飛寒系好衣帶,理了理領口與袖子,轉回身來看著他,面色在逆光中看不清楚,但目光卻很明顯落在他身上,梭巡良久,驀地道:「把項圈從池中撈上來。」
霍青一怔,淩飛寒又道:「用過的東西,都洗淨放好了來見我。」語聲平靜自然,仿佛吩咐的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更好像霍青理所當然就該聽從他的吩咐。
霍青鼻血終於止住,聽見這兩句話只覺完全出乎意料,亦無從判斷這位前輩的心情是好是壞,那顆在挨了他一腳後放下的心不由再一次提了起來。
淩飛寒卻不理他答不答應,旋身拂袖,昂首闊步走向門外。
霍青見他步子跨得太過豪邁,恐怕一腳踩中自己放在地上的食物,急忙提醒道:「前輩記得用膳。」
淩飛寒便在門外頓了頓,也不知是不是猶豫了一下,終於彎下腰拾起那幾包食物,冷冷道:「還不動手!」自己揚長而去了。
霍青一時有些苦笑,想不到自己當真成了他的苦工,再望向寒池,禁不住打了個寒戰。「項圈」當然是指那只綴著金蓮花骨朵兒的物什,他一醒來便掙斷了金釧,卻沒未損壞那情色意味比金釧重得多的項圈,看來這位前輩害羞是害羞,倒並沒有胡亂糟蹋好東西的習慣。
雖然自己在他眼裡可能並不是好東西。
淩飛寒走回臥室,一眼便掃到床上也一片狼藉,心情不由又有些惡劣。他其實並非衣食住行都需他人照料之人,但此刻心情不好,便全不想去整理床鋪,只等霍青在裡頭洗刷完畢再出來收拾算了。
他對陷入混亂前的記憶有些模糊,只記得這人拿了墨玉印要見自己,似乎還要自己答應幫他什麼忙。然而那種時候自顧不暇,能見他一面就算不錯了。後來……自己給他剝得赤條條的,墨玉印當然已不在身上。這傢夥就是為此才闖入此間的吧?
淩飛寒在桌前坐下,打開那些白紙包,裡頭不出所料果然是宮內常備的細巧糕點,香酥果子之類,必是霍青自廚房內偷來。這傢夥跑遍宮中,竟無一人察覺,著實可恨,讓他在寒池中吃點苦頭倒是便宜他了。
霍青哆哆嗦嗦從密室裡走出來時,那幾包乾果點心已所剩無幾,只那以荷葉包著的肥大山雞一口未動。霍青走上兩步,垂手道:「前輩。」
淩飛寒道:「收拾完了?」
霍青正要答是,眼角餘光一溜,瞥見大床紗帳內亂糟糟堆放著的衣物,忙改口道:「只這房中餘下一些。」走過去拿衣物與掩藏其下的銅器清洗,探手一抓,卻發覺那衣衫幾乎件件撕裂,再去搓洗怕便成為破布條了,不由呆了呆,咳嗽一聲,輕聲道:「前輩,你這衣服破得厲害,請恕晚輩愚鈍,做不來針線活兒。」
淩飛寒本來面色沉靜,陡聽這話也是一愕,猛然記起自己昏亂前似曾肆意撕扯衣衫,原來並非霍青剝掉的。這下那正自經脈中迴圈運轉,清心定神的冰玉寒功內力卻也壓不下他的羞惱了,一雙耳朵頓時紅透,勉強鎮定地道:「疊好就是,我自會找人縫補。」其實則想著找個機會將之一把火燒掉,否則給伺候起居的弟子看見,實在不好說明破損緣由。
霍青自他身後看去,覷見那一頭還有些濕潤的烏髮間露出胭脂玉琢的耳背與後頸,心頭不由怦然,把那套衣服疊好放在枕邊,又將揉皺的被褥鋪平,把那根銅器拿去清洗。
只是他拿著那沉甸甸的銅器打開抽屜,忽然竟有些捨不得給他放回去。
他還清楚地記得第一眼看見它在淩飛寒股間閃光的震驚,那時是覺著愕然,現在回想起只覺豔麗。這東西進過淩飛寒的身體,就算洗淨了,卻也好像留著他的氣息。
前輩這兒東西已有這許多了,便不見了一個,他也不會發現吧?
只是這也不一定,焉知他平日會不會以清點這東西為樂……腦海裡忽地冒出淩飛寒將抽屜裡的物什一件件撫摸過後露出一臉滿足神情的模樣,霍青差點沒偷笑出來,手底毫不含糊褪下束袖布條將銅器纏裹住,往懷裡一揣,關上抽屜,意滿志得地重新踏進臥室,道:「前輩,都收拾妥當了。」
淩飛寒「嗯」了一聲,道:「你過來,我有話問你。」語氣恢復了淡然冷靜。霍青小心走到他面前,看他面色,似乎並沒有太生氣,便放心得多,道:「前輩有何吩咐?」
淩飛寒道:「我記得你之來,是為以墨玉印為挾,要我為你做一件事?」
霍青愕然道:「晚輩確實有事相求,但‘要脅’之事從何說起?」
「我不肯答應,你便胡亂闖入此處……」淩飛寒這句話沒有說完,接著只道,「將印章拿走,卻不是以之要脅?」
墨玉印與那偷拿的銅器正一道躺在霍青懷裡,頓時燙得他臉孔都有些變形,不自覺地退後一步,咳嗽道:「前輩既然記得昨天的事,便也該記得我說過……」
淩飛寒忽然皺起眉頭,抬眼看著他,道:「什麼?」
霍青正色道:「墨玉印乃長輩以大事託付於我的信物……」
淩飛寒眉梢微微一挑,道:「你說昨天――從……從那之後到現在,才只是過了一天?」
霍青不免詫異,道:「自然只是一天,否則我不是早就累死餓死了?」他回答時心中驀地一動,只覺淩飛寒這句問話似乎大有問題。「只是過了一天」,莫非平常他變成那樣的時間竟不止一天?再看淩飛寒眉峰緊蹙,睫毛低垂,似在暗自揣度什麼,面色並無大的變化,卻也不敢放肆,只等他自己回神。
淩飛寒思索了好一陣,方道:「昨天的事我記不太清,你說憑墨玉印找到我,便可請我出手為你辦一件事,這個說法從哪裡聽來的,並無此事。」
霍青不由有些著急,道:「前輩……」
淩飛寒截道:「墨玉印乃外人出入此地的鎖鑰,這等重要之物非信人不能託付。且此物僅此一枚,上一次我看到它,乃是在我師父手中。或許便是我師父將它交予你那位長輩,然而囑託之事,師父從未對我提起,我也不能聽信你一面之詞。」
他言辭平淡,並無絲毫責怪之意,卻如兜頭一盆冰水澆在了霍青頭上。
霍青心中本來輕快而得意,以為他昨日的斷然拒絕乃是討厭自己打斷他的行樂,如今神志清醒,連自己對他的那般欺淩也輕易饒過,當不會太難說話。豈料淩飛寒不等他話說完,便已先條理清晰地講明自己主張,是絕不會答應他的請求了。
他看著淩飛寒,淩飛寒也正看著他,面色沉靜,眼神冰冷,並不回避他的逼視。他艱澀地吸了口氣,道:「晚輩自知冒犯了前輩,但此事關係我師門安危。我行事不周,致使前輩生氣,求前輩處置責罰。便要我一命也罷,但求前輩莫要因我之過,不肯伸出援手。」
淩飛寒微微蹙眉,道:「你當我是公報私仇,為了惱怒你胡作非為,才不答應的麼?」見霍青張口欲言,又抬手制止,接道,「便是昨天未曾生事,我也並不同意。只是其時情況特殊,未向你解釋緣由。我意已決,你不必多言。」
霍青心中焦躁,只想叫道:你答應過我!然而這句話如泥鰍蛇鱔一般在心裡鑽來鑽去,將那顆心鑽得千瘡百孔的,卻也沒有說出來。
淩飛寒沒有計較他對自己做過的事,反而是霍青無法釋懷。他知道於床笫間的欺淩要脅得來的承諾,對清醒的淩飛寒來說算不得數,就是他自己,也難再出口。然而他與淩飛寒曾那般親密地糾纏廝磨,難道竟能如此風輕雲淡地忽視過去?
明明……明明方才還與自己呼吸相聞,任自己將手指深入體內探索,便是踢自己一腳,強令自己去那冰凍徹骨的寒池打撈項圈清洗東西,卻也比此刻冷靜得近乎全無情緒好得多;便是責罰自己,囚禁、鞭笞乃至償命也……
他卻並不生氣,沒有氣惱,卻也沒有一絲感情。在他眼裡,這個霍青哪怕對他做過如何過分的事,也根本不值一哂。自然,霍青這個人亦無足輕重。
最痛苦的原來並不是一場重重的懲罰,而是被對方視若無物,絲毫未放在眼中。
霍青不覺竟喪失了再向他央求的氣力。他知道淩飛寒並沒有因為兩人間發生的事情故意刁難自己,只是那卻比百般刁難還要更叫他難以接受。他受此影響,竟連平常的半點伶俐機敏也沒剩下,默望了那冰雕的人一會兒,好容易生澀地道:「不知……宮主尊師現在何處?」
他從與淩飛寒歡愛過後,便一直以「前輩」稱呼,此時忽然換了「宮主」,縱一樣是敬辭,語氣間卻疏離了許多。
淩飛寒沒有察覺他的情緒變化,道:「師父于五年前外出雲遊,行蹤無定,我也不知他在哪裡。」頓了一頓,又道,「師父縱在,也不能答應你的請求。玄冰宮孤立世外,第一條門規便是不得插手他派事務。」
他幾句話將霍青的出路完全堵死,神情仍舊淡然,也只是實話實說,並非刻意與霍青過不去。霍青聽在而立,卻更不是滋味,只覺淩飛寒越是清楚明白地看著自己,便越是離自己遙遠。這種距離感倏忽間便產生了,遠到他便想放棄了所有尊嚴與鼓起,跪在他腳下求他,也不會有任何作用。
既然有違門規,他霍青何德何能,足叫身為宮主的淩飛寒為他動搖?
一抹悒鬱才襲上眉頭,便給他搖頭一晃而散。門中之事,原為家務,求助於別人不得,更為世間常態。既然求之無用,當下卻該速返師門,求諸自己了。
想通此節,霍青神色瞬間清明堅定,望著淩飛寒便也不再迷惘,抱拳施禮,道:「無論如何,晚輩在貴派行事多有衝撞得罪之處,還請宮主明示責罰。」
還清了債,去得便也清爽俐落,不必拖泥帶水。
淩飛寒沉默一會兒,道:「懲罰倒也不必,原是我太過急躁。你將墨玉印還我,離開之後別再回來便是。」
霍青伸手一摸懷中東西,搖頭道:「墨玉印乃長輩之物,既然宮主並非所托之人,我卻不能給你。即便找不到令師,這東西也該原封不動交回那位長輩手裡,望宮主見諒。」
淩飛寒凝視著他,他也並不避讓,竟有些針鋒相對的意味。淩飛寒到底不能強奪,只道:「你給了我,玄冰宮諸多奇功異術,任你選擇一種來學。」
霍青卻被他的目光激得有些狂氣了,哈哈一笑,道:「罷了,我應天門武功也許粗淺低微,好在根基紮實,不致練成妖邪鬼怪。玄冰宮那些奇功異術,宮主便留著自己慢慢玩吧。」他說罷轉身要走,心頭卻突地一跳,只覺後腦勺一股森森涼意,似是淩飛寒被他一語激怒,揮掌拍來,命在旦夕。他默地轉身,要看著這位前輩冰冷的面容赴死。
然而背後風平浪靜,便連一絲風也沒有。淩飛寒還是原樣坐在那裡,姿勢毫無變化,只用一雙深潭般的眼睛凝視著他,一眨不眨。
霍青自己卻一身冷汗才知方才那份心悸,原來是為了怕自己的話傷了他的心。淩飛寒並未傷心,他也高興不起來,開口道:「前輩……」
淩飛寒不應。他幾乎想邁步回去,請他原諒自己方才的狂妄無禮,然而淩飛寒似乎並不在意,雖見他轉回身來,卻連要他留下墨玉印的話也不說了。
霍青便也說不下去,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終於再度轉身,出了花廳。
他來時本來偷偷摸摸的,唯恐被玄冰宮門人發現。此時卻全不掩藏行跡,正大光明走出淩飛寒寢殿,穿過庭院,從正殿一路走向玄冰宮大門。
玄冰宮門人不多,因地處偏僻少有人能到來,並無巡邏之人,他直走到正殿前方才被幾名弟子發現。那幾名弟子驚詫莫名,正要喝問,已聞淩飛寒聲音道:「讓他出去,不必阻攔。」
霍青視若未睹,聽若未聞,大步踏出大門之外,也再無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