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霍青一口氣自玄冰宮走出曠野中,仍未停下腳步,也不管天色已晚,在那幾乎無路可尋的莽蒼山林間大步疾走,越行越快,後來竟忍不住低嘯一聲,提氣縱身,踩著那些礙事的草叢灌木流星也似的賓士,只覺胸中到底還是鬱了一股悶氣,須得盡情發洩一番才成。
玄冰宮所在偏僻之極,四周重巒疊嶂,山石刀削斧鑿一般陡峭荒涼,山腳下樹木眾多,卻毫無人煙。他一路飛奔,手裡抓緊了腰間插著的短刀,肩背臂膀乃至後頸肌肉盡皆隆起,卻也不知自己要做什麼,只咬牙強忍,背著那東山的那冰片般半融在烏藍的月亮,如同背著那冷冰冰的玄冰宮主一般,倉皇逃離。
既然不能留下,那便離得越遠越好,最好能遠得忘了那個人,忘了那件事。
腳下草葉嚓嚓作響,衣角不斷被密集的枝葉刮擦。他的氣力到底有限,又是刻意用盡全力,前半個時辰風馳電掣,此後卻越來越慢,漸覺步法沉重,呼吸不繼,再跑下去難免筋疲力盡。但他本意即是叫自己累得沒力氣再想起那個人,最好氣力衰竭,一頭栽倒便呼呼大睡,醒來又是一個青天白日,將那淩飛寒的火熱與冰冷都照得統統不見蹤影,再無煩惱。是以並不停步,甚至強行提氣,再次加快速度。
他滿腦子逃避的想法,偏在這等精神高度集中的奔跑中卻除了淩飛寒外再想不出其他事情。淩飛寒在床上的妖嬈與蘇醒後的冷淡交錯在腦海裡,將他纏得幾乎只想放聲大喊一通才甩得開。
他奔了數百米,終於仰面大叫出來。只是這一叫真氣泄盡,整個人卻再跳不起來,雙腳一頓,身形受先前沖勢影響又硬往前摜去,頓時竟如雙腳絆在一塊大石上般猛地撲面跌下。他腳下又不是土石實地,這一跌落自然從樹叢草籠上拋空摔了下去,更接連在地上滾了好幾個跟頭才止住勢子。極快的速度下,那些樹枝草葉竟鋒利有如刀刃,在他臉上身上劃出無數道口子,一身本就不怎麼整齊的衣衫更是七零八落,狼狽之極。
霍青頭撞在地上,著實被撞得發暈,以致身體在地上磕磕碰碰連翻帶滾時竟沒法去控制,只得聽之任之。待得停下來,那身體摔得幾乎散架,躺在地上更是連根手指也動不了了。
他這時也不想動,眼望著草叢空隙中透出的漆黑天空,忽然想放聲大笑。
這幾跟頭倒真將他摔清醒了,他忽然發覺自己先前的舉動實在是幼稚可笑得很。
淩飛寒那樣對他並不奇怪,他雖然覺著自己極是喜歡淩飛寒,但說到底不過是因為兩人有了那場歡愛。倘若沒有發生那種事,難道他面對著正常的玄冰宮主,竟會無端產生這種想法麼?自然,淩飛寒乃是神志不清時才與他糾纏的,若是醒著,又怎會看得上他!
他們不過回歸了原來的關係,自己實在沒什麼好氣恨傷心的。相反,那段豔遇倒該算是自己來這一趟的意外收穫才對。
他這樣一想,果然更想大笑。但風從側邊吹來,草木搖曳聲中竟有些鳥飛狐走般繀縩響動。他不由一怔,心中察知不對,早伸手往腰間將短刀一握,臂膀肩背在剛才摔得片片烏青,卻痛得他差點慘叫出來。
好在他還沒叫出來,不遠處已傳來一聲低低的自語:「奇怪,不見了?」
聲音雖低,卻是嬌媚甜膩,如同貼在耳邊細訴的情人私語一般,竟是個女子。
霍青渾身雞皮疙瘩一抖,心中大為詫異,身體僵著腦子卻飛快運轉,轉瞬便猜到那女子說「不見了」的正是自己。他從樹叢上跌落下來前剛穿過一道峽穀,那女子似乎跟在他身後,轉過峽穀沒見著他人影,不免奇怪。
玄冰宮所處山川中無一戶人家,普通人家女子也絕不會半夜出遊甚至跟上他飛奔的腳步。她不是這周圍的人,在此逡巡必有所圖,跟著自己只怕更非偶然,再一細想,也許她會來到這裡,都是追著自己來的。
那女子似乎料到他是在這片平地中跌落下來,踩著草葉向前,警惕地搜尋著他的蹤跡。他身上除了爛作破布條的衣衫與鋼刀,便只剩下懷裡墨玉印與淩飛寒收藏的那銅器比較值錢。那女子所為何來,實在是不作他想。
他一想到這裡,便不由有些懊惱。玄冰宮奇功異術雖說弊端眾多,但對於急功近利或別有所圖的人來說,卻是一個巨大的寶藏。他離開應天門並不引人注目,要去玄冰宮這個目的也只有那位元元給他墨玉印的長輩與他自己知道,卻不知什麼時候露了行藏,竟給人盯上了梢。
那女子走得愈近,忽然低「咦」了一聲,道:「是這裡了。」原來走到他方才跌落的地方。
他剛才全力飛縱,一身內力消耗得十之七八,此刻便是奮力一搏也無濟於事。那墨玉印不單是長輩給他的信物,也關係到玄冰宮門戶安全。他不肯還給淩飛寒,倘若給旁人奪去危害了玄冰宮的安全,他卻是誰的臉也沒法去見了,當下急忙一手挖起底下泥土,一手將墨玉印從懷裡掏出來拍進坑裡用土掩上,面前樹叢窸窣作響,一個人分開樹叢,正向下看著癱在地上的他,隨後抬手一掠滑下肩頭的長髮,臉也自然地朝側邊一揚,映著清冷的月光笑了起來。
好像是故意要讓霍青看清楚她的容顏似的,她面龐半向著月色,眼波卻流在霍青身上,手指將髮絲掠到背後,卻又纏了一縷在指尖繞來繞去,笑道:「小哥,趕得這麼急,卻是要去哪裡?」
說著裙裾微顫,藕粉色裙底略略一翻,向前踢出半截繡著萱草花的尖翹繡花鞋頭,穩穩踩在地上,意態閒雅地朝他走了過來。
霍青手肘撐在地上驚恐地往後退縮幾下,又慌忙抽出腰間鋼刀橫在胸前比劃兩下,道:「別過來,妖怪!我一刀砍死你!」
他動作神色無一不驚慌交集,那女子神色一愕,隨即掩口輕笑,身形流雲般往他跟前一飄,裙裾已蓋住他的腿腳,俯身道:「傻小哥,我怎麼會是妖怪?你看我渾身上下,哪兒像是妖怪了?」
她一面說,一面舉起衣袖,月下起舞也似慢轉了半個身子,姿態便如飛天一般曼妙柔美。霍青道:「哪兒都像……」手裡鋼刀一振當真便要削向她裙裡藏著的兩條腿,目光為她動作牽引,不自覺地往上一看,登時腦中一空,手也軟了,那刀便沒揮出去。
他雙眼黏在那女子一雙水盈盈的眸子裡,只覺意識霎時如被一個巨大漩渦吸了進去,竟不受控制。他心底這才真的惶恐起來,啞聲叫道:「糟糕!」手裡鋼刀垂下來,驀在自己大腿上拖了一刀,鮮血痛楚的刺激下方將目光自那女子眼中拔離出來,渾身冷汗淋漓,卻不敢亂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