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門前流水和船過,柳下飛花照影來。
橋頭青石苔蘚斑斑,夾岸朱樓簷牙高啄。姑蘇城如畫,粉牆黛瓦,碧水煙林,曲徑通幽。有人橋上走過,竹笠青衫,再尋常不過的裝扮,卻也飄拂灑脫,行至拱橋中間,宛如雲生足底,快然如欲乘風而去。
那人沒有乘風,平平穩穩地走下橋來,向前走了一小段路,便折向街道左旁。
那兒轉角處開著一家藥鋪,兩扇雕花長門半掩,那人在門口摘下竹笠,抬頭望一眼書著「程氏藥鋪」的橫匾,舉步踏入。一束陽光便似跟著他一般,緊隨其後投入進來,令得店內明亮起來。
一名青年坐在櫃檯後,用一隻小小的鐵製藥碾不緊不慢地碾藥,聽見推門聲音才抬頭看去,又為日光迷了眼,看不清楚,招呼道:「客官請坐,是看病還是抓藥?」
那人在門口頓了一頓,反手將竹笠立在牆邊,向內走去,道:「濟方,許久不見。」
那青年這才看清他的樣貌,一驚坐直,手中藥碾一推,急忙起身道:「宮……」一字出口,又意識到聲音太大,兼且那人已走近櫃檯,遂壓低了聲音,道:「宮主!」
來人正是淩飛寒。他聽見青年稱呼,微微一笑,舉目四顧,道:「我聽說蘇州程氏後繼有人,有位小程大夫醫術了得,比之當年的程老先生還要精準一些,想到該當是你,便尋來看看。」
藥鋪陳設簡單大方,藥櫃整整齊齊,打理得極為得當。淩飛寒看過,目光再回到他身上,甚是溫和道:「看來你過得不錯。」
那青年正是這間藥鋪老闆,兼為此處坐堂大夫,名為程濟方,年紀二十五六,面容英俊,溫文儒雅,亦是個灑逸出眾之人。他站起身來,真當得上玉樹臨風這四個字,望著淩飛寒,初時的吃驚訝異消去,也露出一面淺笑來,道:「宮主謬讚,我不過混口飯吃而已。」
他說著眸光朝店外一瞟,見並無人影,遂兩步繞出櫃檯,深施一禮,道:「不知宮主駕臨,實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淩飛寒伸手一托,道:「不必客氣。我也只是路過,突然起意前來,恐怕打攪了你。」
程濟方一怔,道:「宮主怎地如此見外?我受宮主恩惠良多,又是宮中記名弟子,原該為宮主效勞,談何打攪。」
淩飛寒微一蹙眉,道:「本來你已退隱……」
程濟方截口笑道:「雖則退隱,卻仍負有弟子之責。宮主稍待片刻,我關了鋪子,再請教詳情。」一面拉過一把椅子請淩飛寒坐下。
淩飛寒道:「這般鄭重其事做什麼,你忙你的,莫要耽誤了正事。」
程濟方再往店外望了一眼,道:「我這會兒不忙。」轉身匆匆去拾掇物什,關閉店門。盛情難卻,淩飛寒只有在椅子上坐下,等他回來。
店門關上,程濟方收了兩隻曬藥材的小圓簸箕放在櫃檯上,神情看來輕鬆了許多,道:「宮主近來少有外出行走,也不曾聽說江湖中有何奇功現世,卻不知此次出行,所為何事?」
淩飛寒道:「是有些事,但我一人足矣,不勞費心。」
程濟方聞言不由苦笑,道:「宮主當真要將我拒之門外麼?這許久才見你一回,你……」他說著輕嘆一聲,也在旁邊坐下,道:「莫說叫我效勞,便連什麼事也不願說給我聽麼?」
淩飛寒道:「並非存心隱瞞。實是此事未明之前,宮中弟子也不曾驚動。況且你所習術法雖有醫術相佐,用之太過傷身,最好是一直這般平靜生活,不再牽涉江湖事務。」
他一語說盡,便是程濟方也想不出理由來說服,只有咳嗽一聲,道:「宮主這是將我當做將死之人了。」
淩飛寒雙目明若秋水,在他面上一閃,道:「莫要說笑。」
程濟方被他這一眼掃得頗有些面熱,正不知該說什麼,卻聽淩飛寒道:「有件事,我倒是想問問你,不知你有無聽聞。」
程濟方精神一振,道:「什麼事?」
淩飛寒道:「浙中天都山這四五年新興一個教派,似乎在民間廣有傳播,你知道麼?」
程濟方一怔,道:「浙中教派?我似乎未曾聽說。宮中不是從不插手他派事務麼,這教派卻有何特異之處,竟能勞動宮主問訊?」
淩飛寒輕輕點頭,道:「不知也好。我並非要插手他派事務,也還未見過這個教派行事,不知端底。只欲向其求證某些事體罷了。你聽說過,也最好忘記,切莫刻意打探,引火上身。」
程濟方又不由苦笑,道:「宮主一向體恤下屬,卻不將自己安危放在心上麼?」
淩飛寒一雙明眸再度落在他臉上,停駐片刻,方道:「濟方,我行事安排,自有道理。你不必為我擔心。」
程濟方一凜,低眉道:「是。」
淩飛寒又道:「或許我不該來看你……」
程濟方這卻著急得很,顧不得禮節規矩,搶道:「宮主何出此言!是弟子疏忽,擅自以己度人,出言狂妄,還望宮主莫怪!」
他說著身形一長,幾乎要在淩飛寒面前跪下。淩飛寒衣袖輕拂,一股勁力將他重又拂回座椅之上,道:「濟方,你只須將我當做一般朋友便可。宮外記名,本來並無宮中森嚴規矩,你我身份也非上下關係,為何進退失度,全無昔日之風?」
程濟方被他一語震懾,呆坐椅子上好半晌,方才回過神來,望向淩飛寒的神情便有些汗顏,又多了一份釋然,再輕嘆一聲,道:「或許是太久沒有見你,或許是慣於世俗,我卻忘了宮主襟懷氣度並非常人所及,反而落了俗套。」
這話便坦然得多,淩飛寒顏色稍霽,道:「你若是再有那些言辭,我便當真是不該來,轉身即走。」
程濟方果然語言神態輕鬆得多,道:「是。我幫不上什麼忙,惟願宮主此行順利。不過想來那教派行止有何差池,也總有朝廷、正派出面解決,宮主只須多加保重,定然無虞。」
淩飛寒微一頷首,程濟方又笑道:「我也真是糊塗,叫你在此處幹坐半天,光看著這些藥做什麼。你今日便在我這裡住下罷?我歇了鋪子,下午無事,正好盡盡地主之誼,與你在這蘇州城內好生逛逛,嘗些小點糕餅可好?」
他口中詢問「可好」,人已站起,伸手邀他。淩飛寒自己性子恬淡,但他能於藥鋪枯坐不覺無味,程濟方卻未必有此定力,因此客隨主便,起身隨他自藥鋪後門出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