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隊伍在距離蘇州五里路停下來時,人數已近三百。這樣浩浩蕩蕩進城,必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所以人群在道旁歇息片刻,便化整為零,分作每支十至二十人不等的小隊,隔盞茶功夫出發一隊。
這一耽擱時間便比較久,換一身看不出本來顏色襤褸衣衫、歪扣一頂破舊箬葉笠的霍青因為牽著煙墨兒,被分在一群牽羊抱雞、背菜挑擔的農人中,倒也不算特別顯眼。
他一夜奔波,好容易才弄清了這些人原來是要去城中參加法會,祈求「巫仙」庇佑。生病受傷能求得靈藥治療;鄰里糾紛,交由巫仙評判,總斷得公正,叫人心服口服;心有冤屈,向護法使者訴說原委,便可洗清委屈,吐氣揚眉。雖如此,大多數人還是本著祈福的念頭來的,願心較大者還會帶上貴重財物──如霍青這樣的馬匹、牛羊等,以報答「巫仙」之恩。
煙墨兒也就不幸成了霍青口中為臥病在床的老父求靈藥而向「巫仙」呈送的一分「薄禮」。好在它並不在意,雖被霍青以黃泥與青草抹得面目全非,還是一般地與霍青親熱,蹭得霍青也一身髒汙,卻拿它無可奈何。
他們這一群直至酉時二刻才進城。巫仙教那些年輕的武功高手畢竟人數有限,每人只帶了極少的七八人的隊伍進城。霍青意外地留意到這幾支隊伍帶走了幾乎所有小孩,心中不由奇怪,本來對這法會沒什麼大興趣,此時卻捺下性子,耐心等人帶他們去那法會場上,看究竟有什麼玄機。
給他們帶路的只是個普通中年,沒有武功在身。霍青多了些自由,仍垂頭走著,卻藉著背簍與煙墨兒的掩護睃眼周圍,暗暗記下行走的路徑。
他記性不差,蘇州水路交錯,園林精巧,百折千回,他卻總能一眼瞧見最要緊的記下。一行人默然走過,街頭巷尾時時傳來糕點小吃的香氣,惹人垂涎。霍青偷偷嚥著口水,儘量不讓自己多往小吃攤子看去,目光彆扭地拗過去,再拗遠去──
一人正站在對岸斜上方的街口看著這一行人,青衫素淡,袖帶飄拂,容色平靜。
……
咦!
突如其來的驚異令霍青幾乎沒整個人跳起來。
他震驚地盯著那個恆定如山嶽的身影,因為太過意外,一時甚至不知該作何反應。那人眉峰微蹙,也正看著他們這一行人,目光流過,在煙墨兒身上略微停頓一下,卻沒有深究,任他們在眼底絡繹走過。
霍青簡直想大叫出來,叫他注意到自己。
但下一瞬間,他便醒悟過來。倘使這人真的看見了他,他又該用什麼臉來面對這個人,又叫這個人怎麼對待他?
他一路懸心追尋,多方問詢時,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此時人在對岸,他反而茫然了,想不出自己是要義無反顧地衝上去讓他一掌打死,還是默默遠望便罷。
便在他這短短的一個遲疑時,淩飛寒已然掉轉頭,向拿著兩塊黃澄澄糕點的程濟方招呼一聲,道:「濟方,你來看。」
程濟方急忙與同他攀談的女孩子道別,快步走過來,一面笑道:「看什麼?」一面將糕點掰開一小塊,遞到他唇邊,柔聲道,「時鮮的橙糕,嘗嘗看。」
或許是那長身玉立的青年委實溫潤如玉,或許是淩飛寒順勢張口由他餵食的動作太過自然,霍青滿心的茫然頓時化作了一片冰涼。
他還沒有忘記,淩飛寒在面對他時,最多的便是冰冷如霜的神情。
原來並不只是他的師父,才能讓他卸下那副表情麼?
霍青神思恍惚,他腦中也留存有淩飛寒溫和的面孔,然而鋪天蓋地壓下的冰冷話語與姿態,卻將他凍僵了。他腦子已經麻木了,望著兩人相偕而立的身影,腳步隨著隊伍機械地移動,更是半聲也發不出來,只能遙遙觀望,直至牆頭簷角完全切斷他的視線。
入口的金黃糕點酸甜可口,滋味著實不賴。淩飛寒自然不會叫他一直喂下去,自己拿了剩下的半塊在手裡,瞧了那買好了糕點,卻還在鋪子檔口眼巴巴瞧著程濟方的少女一眼,若有所思,道:「濟方,你已立業,也該成家了。」
程濟方一怔,也回頭看一眼,明白過來,苦笑道:「宮主說笑了。那姑娘問的其實是你。」
「我?」
淩飛寒明顯一愕,程濟方忍俊不禁,把眼在他面上身上輕輕掃遍,道:「我在這街上走了七八年,早被看得厭了,宮主你卻是個新鮮可口的蜜桃兒,怎不叫人惦記?」
淩飛寒本意說他,不料這番調侃反落在自己身上,當下目光一轉,仍落在對街,道:「你看那些人──我們在這裡閒逛了半天,隔段時間便見到這樣一群人經過,不知是去做什麼?」
他這話題轉得坦蕩直接,程濟方有些無奈,卻也不好繼續糾纏,亦看向剛走過的那群農人,漫應道:「這我也不知。不過城內治安甚嚴,便是武林人士也少有亂來的,這一些都是普通百姓,更不會有什麼問題了。便有問題,總有知府衙門管著,沒什麼關係。」
淩飛寒仍一直瞧著那行人,直到他們轉入街巷,消失不見,方點頭道:「濟方,你當真可以考慮成家立室之事了。」轉身踱開。
程濟方連忙跟上去,只當他方才那句話不曾說過,道:「天色暗了,這些糕點哄得嘴巴,填不得肚子。前面鋪子雞絲餛飩不錯,我們要兩碗吃了,再帶些梅花糕薄荷糕的回去,你看如何?」
淩飛寒一下午隨他已嘗了許多糕點小吃,只是他慣於律己,再可口的糕點也淺嘗輒止。程濟方對他這個習慣十分瞭解,買得不多不少,倒沒浪費。淩飛寒也不拒絕他的安排,毋寧說甚至有些高興。他吃的雖不多,對於送到嘴邊的食物卻簡直是來者不拒。
程濟方見他只管向前,自己放下了心,仍與他比肩而行,慢慢將這沿途可看風光向他一一介紹了,又特地向橋下停駐的烏篷船船娘買了新鮮蓮子,說到回去之後為他煮蓮子羹作夜宵,也不管淩飛寒還吃不吃得下那麼多東西。
不管吃不吃得下,他總要嘗一口的。
便是一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