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霍青昏沉了兩日兩夜,第三天清晨睜開眼時,手裡還攥著那一角割裂的衣袖,而胸腔腹部如同被切開了又粘合的一般,幾處特別痛楚的「點」之間牽出錯綜複雜的疼痛的「線」,痛得他簡直想重新把自己撕裂開。
他一時還沒有力氣轉頭,只瞪大眼睛望著帳頂,儘量讓自己攢足勁兒,才能承受住想起淩飛寒時心臟止不住抽搐的疼痛與酸楚而不至悔恨得暈厥過去。
我怎會那麼混帳!
與第一次不一樣,這回再沒有什麼藉口。他是當真罔顧淩飛寒的意願,借酒行兇,將那冷淡高傲卻又不乏溫和的前輩強姦了。
淩飛寒在他的獸行下流淚哭泣,要他住手,他卻一意孤行,甚至拿出在青樓中聽的混話來調笑淩飛寒。
飛寒……真的生氣了……
他都記不清自己是怎麼中招倒下的,留在腦海中的最後印象,乃是淩飛寒持刀橫頸,冷厲乃至淒豔的神情。
他怎麼沒殺我?
霍青忽然簡直想哭。若是能夠彌補之前的錯,便以這顆頭來謝罪也絕無怨言!然而淩飛寒不要他的頭──或許是不屑,將他當做無足輕重之物,輕易丟棄在此。
房門忽被推開。
他整個人幾乎要彈起來,不顧那痛徹肺腑的傷勢,掙紮著要坐起轉頭,啞聲道:「前輩!」
門口站著的夥計一愕,也不知有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道:「客官,你醒啦?」原來是端藥來給他喝的。
霍青怔在那兒,額角面頰虛汗淋漓,手肘半撐起的身軀晃了兩晃,頹然仰倒,砸得床板「砰」地一響,卻把那夥計大嚇一跳,忙擱了碗去看他身上傷口。
霍青這一倒下,又是出的氣多,入的氣少。他木然地由著夥計將繃帶拆開,吸著氣從枕邊拿起盒子搽藥。那夥計一面塗抹,一面忍不住道:「客官,你這傷是怎麼回事,怎麼恁地詭怪?莫不是遇上什麼妖精,要掏出你的心來吃?」
那三四個圓形窟窿果然奇怪,霍青自己瞟見,悵然道:「他若要,我便自己掏出來給他吃。」
那夥計本來只是無聊瞎猜,聽見他這話,卻不免機伶伶打個寒戰,乾笑道:「客官莫不是給妖精迷住了,說出這等痴話?與你同來那位公子哥兒也怪,說是對你不賴吧,偏卻匆匆走了。走時還將一把刀插在你這床頭,瞧著瘮人得慌!」
霍青呆愣聽著,道:「是麼,他在我床頭插了一把刀?」
那夥計這兩日早不知在腦內編出了多少故事,聽他問起,更是渾身帶勁,一麵包粽子也似抽緊新換的繃帶,一面眉飛色舞地道:「沒錯!我才在門外聽他吩咐我仔細照顧你,一進門就嚇了一跳。那刀鋒可是明晃晃直對著你胳膊,刀尖就釘在你手這兒──」
他邊說邊比劃,往霍青手上一指,瞧見那角衣袖,也不由呆了一下,訥訥地道:「就、就釘在這塊布上。」說著訕訕笑了笑,道,「客官你也奇怪,捉著這布頭就不肯放手,身子虛成那樣還攥得死死的,掰也掰不開。」
霍青眼珠轉動,這才瞧見自己手裡握著什麼。
半幅珠灰滾邊的淺淡的米色薄羅,明顯看得出是給利刃破開的半隻衣袖。他心中再跳,已明瞭這是怎麼回事。
被他抓住衣袖,淩飛寒便乾脆地一刀斬斷,不肯再與他有任何瓜葛。所謂割袍斷義,所指亦為如此罷……那插在床頭的一刀,更是對自己的警告。
裂衣掉頭去,出門不復顧。
那夥計給他裹好了傷,端起藥碗給他喂藥,絮絮又道:「我看那位公子頗有些仙氣,莫不是看你受妖精蠱惑至深,便以刀釘著自己這天衣仙袖立在你床前,叫那妖精不敢靠近?難怪他對你這般關心,卻匆匆離去,不定更是斬妖除魔去了!」
霍青看著那角衣衫,仍是神情怔忡,喃喃道:「不錯,他這一刀便是要翦除我心中的妖魔,不要我再靠近。我……我也沒有臉面,再去糾纏。他說的不錯,我行止不端,走到這一步還不醒悟,那真是為人齒冷了!他肯放過我,難道我不該放了他?」
一開始就不該將這人抓在手裡,如同鎖住鴻雁的雙翅,叫他不得高飛。
離開他,淩飛寒是會更加暢意,再無掣肘了吧。
他武功高強,又冷靜細緻,自己實在沒什麼可為他擔心的。倒不如──多想想在巫仙教環伺下的應天門,如今又怎樣了。
喝完藥,那夥計又給他端來粥飯。他身體還虛得很,身上那幾處傷自外看來並不怵目,內腑的傷卻沒那麼容易癒合。好在他醒過來,經脈已被淩飛寒悉心修復,自己運功療傷便事半功倍,一天半過後終於能夠坐起,看過枕邊物品,銅器、墨玉印、裝著兩枚寶石金蠍與一些小巧玩意兒的錦囊、盛著細小珠鏈的木匣等都在其中。淩飛寒想必是沒有心思來察看這些東西的,但那放回錦囊內的蠍子卻明白無誤地昭示著,是淩飛寒替他收拾好的。
霍青愣愣地摩挲了它們半晌,將那枚給淩飛寒用過的蠍子與銅器、那角衣袖包在一起塞到枕頭底下,歪歪斜斜地走下床,披上衣裳出門要去馬廄看看煙墨兒。
煙墨兒有幾天沒活動筋骨了,好在它本來就懶懶散散的,精神不是最好,卻也不算太糟。見到霍青走來,不由興奮地打了個響鼻,往前踢踏兩步,伸長嘴往他臉上嘬來。
霍青被它嘬得臉上發癢,只怕笑起來扯痛了五臟,只得退後一步把它長臉推開,定神瞧一瞧它溫潤良善的大眼,本來想笑,笑到嘴邊,卻變得苦澀,上揚的唇角不由撇了下來,抓著它長長的鬃毛梳了兩把,道:「煙墨兒,他走了。」
煙墨兒自然不會明白他在說什麼,只是親熱地咀嚼著他亂蓬蓬的頭髮,舔他臉頰,一副不為外物所動,只一味熱切與他親近的姿態。
霍青稍稍被它溫暖了些,抱著它腦袋輕嘆了口氣,喃喃道:「你這個傻煙墨兒,呆成這樣,被人賣了也不知道,又怎麼知道我的心情。」
「我對他做了那種事……雖然不是第一次了,這回卻實在大錯特錯。」
「……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
「也絕不……再做他不喜歡的事……」
只是……霍青以額頭抵著煙墨兒的下巴,茫然地想著,即管如此,與淩飛寒又能有什麼幹礙。他反正是絕情而去,再不會與自己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