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靈(九)
抱緊的時候才發現臂彎裡的身體很瘦。不是因為距離與時間而產生的錯覺而是瘦到幾乎可以用手指壓進骨頭之間的凹陷。
那隻小狐狸像是被弄痛了似的嗚了一聲。
「主人,我好累。」
楊靈曄半抱半扶著褚月宵進屋,像在證明那句話一樣,褚月宵一倒到床上立刻閉起眼睛,喃喃說了句「我先睡一下,一下就好」,然後陷入寂靜。
那寂靜維持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楊靈曄坐在床邊,等到那股寂靜彷彿將他整個人包圍之後才慢慢舉起手,用連風也不能被驚動似的小心翼翼去碰對方的額心。
只是指尖觸碰到的那一瞬間,深金棕色的眼睛立刻睜開,彷彿從未入睡般清醒,並且抓住了懸在臉上的那隻手。但楊靈曄卻無視那阻擋著自己的力道,依舊固執地按著對方的眉間,唇角幾乎抿起剛強的線條,褚月宵不得不用雙手阻止他,而眼神流露出的驚慌與脆弱前所未有。
他們如此僵持了幾秒的時間,楊靈曄幾乎整個人跪到床上去,指腹整個按上去的時候,他探觸到了更深的東西,而那裡一片空蕩並冰涼。
褚月宵像是沒有聽到自己的叫喊一樣,在被放開的時候按著頭滾到床沿喘息。他們維持著這樣的靜默,沒有人說話。
那蒼白的臉色不是因為月光,屋裡沒有燈,而月光從毫無遮掩的窗外傾了一地,在這片銀白色的冷寂裡,沒有人說話。
楊靈曄摸著自己發燙的手指,許久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不懂。」
躺在月色裡的背一動也不動,微妙地透露出一股脆弱。
「你是不是根本不應該來找我?」
「……沒有什麼應不應該的,」褚月宵的聲音異常沙啞,卻極為平靜。「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
「但是,我不……」即使閉起眼睛也不能遮掩聲音裡的那種猶疑與害怕。「我不懂……」
「Tasita,」褚月宵側躺著,臉上已經回復那種平靜的笑容。「人界之上的修行天,開啟通道與真正進來是兩回事,山精野怪的修為再高都不可能……」他長長地吐息著:「而你則是因為七世修行的宿慧……」他彷彿疲憊到一個字都無法多說似的,又倒在床沿幾乎閉上眼睛,然後被扶著躺進更溫暖舒適的肉墊裡。
抱著他的力量很緊,狐狸動了動鼻尖,整張臉埋在衣料裡,奢侈地呼吸著熟悉而久違的氣息。抱著他的力量實在太緊了。
「因為主人你想見我,所以我就來啦,」聲音軟綿綿的,帶著意味強烈的討好。「我很乖對不對?」
「不。」
好無情的語氣……似乎不是撒嬌的好時機……
「不會死的啦,只是耗了幾年道行而已,以後不能用樹葉變鈔票了。」不能盡情撒嬌的狐狸很鬱悶,非常鬱悶。
那股溫暖卻不愉快的沉默在空氣裡漂浮著,狐狸覺得越來越悶了。他想要主人抱他親他繼續沉浸在重逢的喜悅裡,為什麼要這麼快就發現啊,早知道剛才就撐著不要睡……還是應該馬上讓自己被吃來轉移注意力……啊果然應該先推倒滾床單的這樣就算昏過去也……
正當思想邪惡的狐狸精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有什麼濕濕的東西落到他臉頰上,份量是那麼單薄又沉重,一路沿著臉滑了下去,一點聲音都沒有。
褚月宵閉著眼睛伸手往上摸,然後又堅定地說了一次:「不會死的。」只是能活著的時間少了很多很多,但是他一點都不在乎,所以根本沒關係。
「我找了你好久……我在人界以下的地方找了好久,然後我知道你就在這裡,但是進不來……我知道你就在這裡,所以我只會做一個選擇,你比我還清楚的啊,我需要你,我只需要你。你也一直都在等我,你帶著我的元丹,所以我知道你每天都在想我……我不可能知道你在哪裡,卻不去見你,那是不可能的。」
他覺得自己很嘮叨,連自己都聽得不耐煩,但是貼在頸邊、一路往下蜿蜒的水痕卻依然那麼寂靜而洶湧。
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自己也很清楚,就如同不可能不追過來一樣,這個人不可能不傷心的。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所以他也只能默默抱緊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的主人,就像想承受所有的悲傷一樣,默默親吻著對方的頭髮。
哭得好厲害啊。
人類真是想不開的生物。
狐狸好像也是?不過他早就知道了。
「阿曄,你聽我說,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他放輕音量,溫柔得好像他才是那個安撫著寵物的主人,一邊撫挲著溫暖的毛皮一邊說著:「只要你親親我、抱抱我,像以前一樣讓我撒嬌一下,就會過去的事情,我一點都不在乎,你一下子太傷心,對身體很不好,損失的是我,這麼久沒親熱了……我損失真的很大,」他笑了笑,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音依舊低啞溫柔:「我一點都不在乎。只要能到你身邊,一千年……只是一個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