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回夢
圖淩小時候的身體很是不好,聽太醫說是打娘胎帶下來的病根,孱弱得緊。剛過周歲的時候便發了場大病,高燒幾日不退,連不問政事一年多的大涼之王圖演都陰沉著臉,遷怒了不少人。好在有驚無險跌跌撞撞著長大,圖淩三歲上開始修習內息,身體這才漸漸好起來。
圖淩長於宮人之手,直至五歲多也從未見過母親,父王也只隔著幾丈的距離,疏離得很。圖淩覺得自己並不受父母的喜愛,小時候有幾次壯著膽子想要撲到父王的懷裡時卻被自己的父王用那樣的眼神緊緊盯住,沒有喜愛,只讓人覺得通體生寒。於是,本能地拉開與所有人的距離,在茫然中一日一日長大。
每日給父王請安是必須的功課,每日跪在不同的院落外叩頭問安,每日卻聽到同樣的刺耳呻吟。只有五歲的他不是不明白這些聲音意味著什麼,於是漸漸地,對這個唯一可以依靠的父親也生出些厭惡。
自從圖演不理政事之後,圖奔只得在王宮和自己府第之間來回奔波,不僅要為自己的兄長看管好大涼,又要時常照看自己才五歲的侄子圖淩。只是每一次回府看到自己在院子裡追著大黃狗撒歡的兒子圖睿,圖奔就很是不明白,自己同樣五歲的兒子怎麼就野得讓人恨不得把他塞回德劄的肚子裡?
圖睿也常進宮跟著師傅讀書,如果趕著巧了碰上做完事的圖奔,就會一同回去。父子倆一個大罵一個頂嘴的吵鬧模樣圖淩也見過許多次,甚至還見過圖睿騎在德劄的脖子上一同唱著歌,那個情景硬生生地撞進圖淩的視線裡,羡慕得連腳步也移不動。
對於圖淩來說,別說這些父子之樂、母子之樂,他就是連母親的面也不曾見過。
本以為母親早已過世,可是從沒有聽說過母親的諡號。起先以為母親只是一個不受父親重視的女子,可是深宮之中總是有一些捕風捉影的流言,甚至誇張扭曲到自己的父親是因為自己的母親才變得如此消沉。圖淩從不相信。
直到有一次,自己的父王站在對面,對自己說:“今日的比試,想要什麼樣的賭注?”
對於圖淩來說,這是作為帝王的父親對自己的第一次許諾。那一瞬間,許多念頭從腦海間劃過,最後剩下的卻是對母親最強烈的思念。
“我想見母親……哪怕只是一座墳墓。”
那一次的比試圖淩從沒有忘記,哪怕是任何一個細節,都深深刻在心裡。因為那一次,年幼的他第一次見識到了一個男人發自內心的絕望的怒意。
接下來的日子依舊波瀾不驚地一點點過去,每日重複著相同或者相近的事情。直到有一天,這個國家的帝王消失不見,而明氏的大軍卻已陳兵大涼城下。
戰爭對於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太過陌生與震撼,哪怕他再是早熟早慧。
最親密的小叔早在幾個月前就已經披掛上陣趕往豐台前線,不久之後,連自己的父王也趕去了那裡。圖淩不知道兩國交兵是何等的景象,那只在書中出現的字眼離自己很遙遠,那些描寫的慘烈或許曾在腦海裡構成了畫面,但這個畫面並沒有太多的血腥。
終於,只有中營十萬兵士鎮守的大涼一夜被圍,通道被切,大涼城內無大將出陣卻有婦孺百萬,當飲水都成為困難時,圖淩才第一次感覺到兵臨城下的壓迫。就連那個只會追著大黃狗撒歡的堂弟也嚇得躲進宮來,哭著拽著他的袖子,一聲一聲地大喊著要“爹爹”。
之後見識到了斷手斷腳被抬回來的兵士,更見識到了沖天的火光熊熊燃燒了幾個晝夜,空氣裡彌漫著刺鼻的味道,但那時候已經顧不上這些。恐懼像一隻無形的抓手,死死攢住了他的心窩口,讓五歲的他整夜整夜地盯著宮門,哪怕只是一絲風聲也會驚得他惶恐地抱緊自己的身體。直到有一天,帶著箭傷的父親站在他的面前,居高而不屑的斥駡他——膽怯如鼠。
說罷,散開紅發的圖演踩著血紅的鞋印大步離開。
高牆,火光,沙場。
圖淩呆呆地站在城牆上,看著出入百萬軍中豪氣自得的父親。那一瞬間,這個被自己暗暗厭惡著的父親陡然讓人生出羡慕嫉妒。可是,就是這樣的父親,竟也會露出那樣痛楚絕望的神情。那一刻,他終於知道,被大涼子民當作神一般敬畏的父親也不過是一個害怕失去妻子的普通男人。
那樣熾烈的情感悄無聲息的劃過圖淩的眼際,似乎並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幾年之後的明都,突然有一個少年昂著頭站在他的面前,張狂跋扈——
“今日得見天顏,爾還不快快跪地請罪!”
圖淩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這個只會從上往下看人的少年生出興趣,以至於跟他糾纏著“表叔”還是“表舅”的無聊問題。當那少年將主動又生澀的吻落下時,圖淩忍不住在手及之處掐了把少年柔韌的腰。
第二日再見,圖淩將貼身的玉佩解下,親手系在了少年的腰帶上。少年依舊是一臉的倨傲,卻不知這樣的神情讓他在此後的日子裡付出了太多的代價。
當歸之日且當歸。
圖淩狠狠地將紙片撕碎,卻又不得不一片片將碎紙找回,一片片粘好。不想見到這近似訣別的話,卻想念寫出這些的那個人。浮生一場大夢,回夢醒來時,枕邊之人卻已不在多時。
番外 回夢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