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瘋癲
最先覺出方淳變了的人就是方嬸。
女人的直覺總是靈敏得可怕,尤其是當了母親的女人。
那個時候方淳已經考中秀才,接受了村長的聘請成為村裡的教書先生,並且教了很長一段日子了。身為秀才的娘親,她自然也揚眉吐氣,很是高興了一陣。高興之餘,難免還有些惋惜。雖然婦道人家懂得不多,但她曉得方淳的書還可以「往上」讀的,考上了秀才,還能考舉人,將來沒準兒還能入朝為官呢!
光是想想那排場,方嬸心裡就美得跟吃了蜜似的。
可她家老頭子不知道哪根筋兒不對,方淳考中秀才後,就說什麼都不准他再讀書了。他總念叨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全是仗勢欺人、魚肉百姓的壞蛋,他不想有一天方淳也成為這樣的人遭世人唾罵,所以先絕了他的心思,防患於未然。方淳的爹是家裡的頂樑柱,從來說一不二,方嬸也不敢駁他的意思,只能在心裡犯嘀咕。好在方淳是個懂事的,果真聽了他爹的話,謝絕書院的挽留,回到家鄉侍奉雙親左右。
方嬸惋惜歸惋惜,還是挺欣慰的。畢竟她就這一個兒子,還因為方淳常年在城裡的書院上學的關係,她有好些日子沒好好看過兒子了。以後方淳就在她眼皮子低下進出,每日都看得真真兒的,她再也不用想兒子想得睡不著了。
可人心又豈是那麼容易滿足的?
方嬸不用想兒子了,就轉而想起孫子來。
鄉下人成親都成得早,和方淳差不多年齡的人大多都當爹了,有些孩子都有好幾個了。方淳卻因為在外讀書的關係,連個喜歡的姑娘都沒有。
他馬上都要二十二的人,方嬸就琢磨著給他說門親事,不是她自賣自誇,方淳現在可是個香餑餑的,想嫁他的姑娘能從村尾排到村口,雖然村子本就不大,但粗略算算也得有二三十個人。
她就不信兒子找不出個可心的。
方嬸趁著某天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時機,把這事給方淳說了,還掰著指頭給他念叨,哪家的姑娘長得俊,聲音甜,哪家的姑娘身材結實,好生養,叮囑方淳趕快挑個娶進門,爭取讓她明年抱上大孫子。
方淳還沒說什麼,他爹先不幹了。
「挑、挑、挑,挑什麼挑?你當買白菜蘿蔔啊?阿淳書讀得多,眼光自然和我們不同,他自己的事自己知道,你甭瞎操心!」
方嬸聽出自家老頭是嫌村裡那些粗野丫頭配不上方淳。可不麼?方淳書讀得好,人也生得好,性子更是沒得說,別人都說是他老方家上輩子積了福了,才得來這麼個好兒子。
可兒子再好,總要成親啊,你又不准他進城謀事,他自個兒能認識什麼好姑娘?
方嬸到底是怕自己丈夫的,不甘地暗瞪他幾眼,又把嘴裡的話嚥回去了。
加之當時村裡的學堂正在修葺,方淳閒在家裡沒事做,三天兩頭往城裡跑,經常都不在家,說親的事就給耽擱下來了。
這一耽擱,就有兩三個方嬸原本中意的姑娘同別人訂了親,方嬸又急又氣,恨不能每天跟在方淳後面,看他有沒有結識什麼好人家的姑娘。
這觀察得多了,她就看出一些端倪。
首先是向來看書認真的兒子竟然會捏著書本發呆了,有幾次甚至連書都拿反了——方嬸雖然識字不多,但正反還是分得清的。
再來是方淳經常坐在院子裡的葡萄架下邊傻笑。
一陣兒,一陣兒的,有時還能揪著葉子笑出聲。
最後,方淳往城裡跑得更勤了,幾乎天天都要去。
方嬸暗忖,莫不真應了老頭子的話,方淳在城裡找到心儀的姑娘了?
她喜憂參半地把自己的猜測給方淳他爹說了,一面高興兒子終於成家有望,一面又憂心那姑娘家世太好,配不上人家。
方淳他爹是個直腸子,藏不住事,也看不得方嬸在自己面前神神叨叨地轉悠,便直接把方淳叫過來,問他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咳、咳!」
說到這裡,方嬸的情緒突然變得有些激動,捂著嘴咳得面紅耳赤,李雲芳趕緊幫她拍背順氣,隔了好一會兒,她才漸漸平靜下來,卻捶著被子嗚嗚地哭了。
「都是我不好!我多那個嘴乾什麼?阿淳那個傻孩子啊,心眼太實,一句謊都不會說的!」
方嬸清清楚楚地看見方淳的臉色變了。
原本還笑瞇瞇地應承著,忽然就不說話。
方嬸以為他怕人家姑娘嫌棄他們家窮,剛想安慰幾句,就見方淳一撩衣擺,噗通一下跪在他們面前。
「他說他的確有了心上人……」
時隔多年,方嬸仍然能回想起方淳當時的表情,提起那個人,他低垂的眉眼都透著溫柔的光。
「可他告訴我們,他愛上的……是一個……是一個男人……」
無異於晴天霹靂,若不是抓著桌沿,方嬸早就倒到地上去了。方淳他爹也氣得差點沒厥過去,隨手操起根凳子就往方淳身上砸。方淳沒躲,跪得筆直,不管他爹砸什麼過來,他都咬牙生受了,最後被他爹打得昏死過去。
方嬸撲在滿身傷痕的兒子身上幾乎要哭斷氣,方淳是方家的獨子,他若和個男人在一起,方家不就絕後了嗎?
真是作孽!
作孽啊!
「阿淳醒來後,我勸了他很久,他聽不進,他爹往死裡打了他好幾回,他硬槓著不肯改口,反而跪在我們面前,一個勁兒地磕頭,求我們成全他……」
方嬸想起那泥土上浸染的血,心就一抽一抽地痛,
「最後我實在怕了……怕兒子真被老頭子給打死,便悄悄開了鎖,放他走了……」
誰能想到,那竟然是她做下的最錯誤的決定!
方嬸以為方淳不會再回來了。
可沒過幾日,方淳就出現在村口。
別人跑來告訴她的時候,她把手裡的衣服一扔,就急急忙忙地追出去了。
她的兒子回來了!
是不是想通了?
可看到迎面走來的方淳,方嬸滿心的歡喜都化作心驚。
那個人……真的是她的兒子嗎?
凌亂的頭髮,凌亂的衣裳,連腳步都是凌亂的,一步一步,遊魂似的朝著她的方向走過來。
周圍的村人都在竊竊私語,猜測這方家的秀才是不是在路上遭了劫。
「阿淳……你怎麼了?」
方嬸小心翼翼地拉住方淳,替他拍去衣服上的灰塵,拍到衣擺時,她注意到那裡髒得特別厲害,撩開一看,才發現方淳的膝蓋磕傷了,難怪他走路有些不穩。
「阿淳,你痛不痛?」
「痛?」
方淳慢慢低下頭,似乎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然後他抬起手,抓著自己的衣襟,對方嬸道,
「娘,這裡好痛。」
方嬸看著他指的位置,更加緊張了,方淳從來沒有心疾,怎麼會胸口痛呢?
在她疑惑的當兒,方淳繞過她往前走去,依舊是癡癡的模樣,他就這樣一路走著,偏離了家的位置,直走向河邊才停下來。
當時天都要黑盡了,河邊乘涼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方嬸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往這裡走,但她拉不住方淳,只能托人回去把方淳的爹找來,自己則跟在方淳後邊。
方淳呆立在河邊,出神地望著映滿星光的河面。拍在岸上的河水浸濕了他的鞋,他卻渾然未覺,反而作勢要往前邁去。
方嬸嚇得心都要從喉嚨裡蹦出來,長在河邊的人水性都好,可夜晚的玉帶河水流湍急,常年在水裡討生活的人都不敢輕易下水,何況方淳還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她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哭道,
「阿淳,你醒醒!你不要嚇娘啊!」
「娘……」
方淳總算作出點反應,他回過頭看著方嬸,被月光映得半明半暗的臉上掛著古怪的笑。
他指著自己的胸口,委屈又疑惑地說,
「這裡,好痛,又好熱,好像要燒起來。」
方嬸鬆開手往後退開一點,剛想察看那裡是不是有傷口,近在咫尺的方淳忽然往後倒去,直直跌進水裡,激起一大片浪花。
「阿淳!」
方嬸嚇得肝膽俱裂,哭嚎著就要跳下去。
所幸方淳掙扎著站了起來,他站在沒過腰身冰涼的水裡,額頭被河裡的碎石磕出了血,一縷血線流過他的臉頰,像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
「呵呵……」
方淳舉起雙手,不停地擊打水面,濺起無數水花,將他浸濕的衣服弄得更加狼狽,他卻笑了,語氣裡帶著莫名的歡喜雀躍,
「娘,不痛了!涼涼的,不熱了,也不痛了!」
方嬸捂著嘴哭了出來。
她的兒子好像……
好像……
瘋了。
方淳的爹帶著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趕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詭異至極的畫面——方嬸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而方淳則掛著滿身的水草坐在河裡一個勁兒地傻笑。
「阿淳就這樣瘋了……」
方嬸的眼角紅紅的,卻沒有再落下淚來,或許人在極致悲傷的時候是流不出眼淚的,亦或者她的淚水已經流乾了。
「阿淳的事並不光彩,所以我和老頭子瞞了下來,對外說他被不乾淨的東西衝撞,掉進河裡失了魂。我還每天跑去河邊喊魂……要是真的能把以前的阿淳喊回來,那該有多好啊……」
「方嬸……」
李雲芳握著方嬸瘦得如同竹竿一般的手,一時傷心得說不出話。
「要是那時候我們不罵他,不打他就好了……他喜歡上一個男人,就讓他喜歡……他也不會鑽牛角尖,把自己逼瘋了啊……」
方嬸喃喃說著自己的悔恨,可李雲芳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方淳真的是被方嬸他們逼瘋的嗎?
那方淳喜歡的男人呢?
為什麼這麼多年,他一次也沒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