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回憶
司徒毓店舖後面就是他的住處,三間寬敞的廂房和前面的鋪面一起圍出一個不大的天井。尋常人家的天井裡多少會種些花草,搭個瓜架葡萄架之類的以供乘涼之用,有精打細算善過日子的甚至還會種點菜蔬。可司徒毓這裡的天井顯得格外沒有生活氣息,除去角落一口吃水井外,就只有中間放了一張石桌並兩把木椅,地上有些地方則爬滿了青苔,看上去更顯荒涼。
卓青擔心司徒毓在椅子上蜷著不舒服,也容易著涼,便打算和宋明曦一起將他扶進房間裡。可卓青一連推開兩間房門,都只看到滿屋子的書籍畫卷和古玩,除了寬大的書桌和幾把椅子,連張供人休憩的軟榻都沒有。
而推開最後一間房的時候,卓青和宋明曦都不由得睜大了眼——這個奇特的房間應該就是司徒毓的臥房了——在屋子臨窗的位置放著一張簡單的木床。之所以說它奇特,是因為整間屋子就只有這張床。四壁和屋中都垂掛下密密麻麻的畫,佔滿了所有空間,根本再放不下任何其他傢俱。就連那張床的上方,也垂著十幾幅畫,好像床簾一般,正被擠進窗戶縫隙的風吹得輕輕晃動,發出刷刷的細響。
宋明曦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司徒毓要說他給自己看的那幅未完成的畫,就是他最重要的東西了。
因為這間屋子裡懸掛的每一幅畫,畫的都是同一個人,並且畫中人的神態和姿勢都是一模一樣的。唯一有所區別的,便是隨著紙張越來越新,顏料越來越鮮艷,畫裡方淳的面容越加顯成熟,眼角處亦增添了淺細的紋路。彷彿畫裡的人也在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化,逐漸染上風霜之色。
宋明曦大略數了下屋子裡的畫,總共有一千多張,即使司徒毓每天畫一張,他也已經畫了三年多。三年如一日地反覆描繪同一個人,難怪他筆下的方淳眉目生輝,栩栩若生,如同活人一般,彷彿只要喚一聲他的名字,他就會帶著溫雅平和的淺笑,從畫中緩緩走出來。
宋明曦覺得心裡湧起一股強烈的感觸,那是震驚、感動和疑惑混雜在一起的複雜情感。
「阿青,你聽方淳說起過他和司徒毓的事嗎?」
在這股陌生情感的驅使下,宋明曦轉過頭,問同樣看呆了的卓青。
卓青皺起眉,努力想了想,最終搖頭道,
「我不知道。」
他的視線仍停駐在畫裡的方淳身上,宋明曦聽他接著道,
「方大哥從來沒提起過司徒先生,哪怕在他神智清醒,還沒有生病的時候,我也沒聽到過司徒毓這個名字。而且……方大哥是一夜之間突然瘋掉的,我們甚至連他為什麼會瘋掉都不知道……」
卓青的聲音很低,很輕,幾近於喃喃自語。他一邊說,一邊回想,腦袋裡充斥著十多年前那個寒冷的深夜,渾身濕漉漉的方淳被父母從河邊找回來的情景。
那時他也才十歲左右,按理說很多事都記得不是很清楚。可他到現在都清楚記得當時方淳的模樣。他最喜歡穿的一身青衫全部濕透了,總是用一支白玉簪束起的頭髮也被水沖散了,大部分凌亂地垂在身後,胸前搭了幾縷,臉上也蓬亂地糊了一些髮絲。像水草一樣糾纏在一起的黑髮滴滴答答地往下流著水,帶著河腥氣的水滲進衣服裡,又混著濕噠噠的衣擺淌到地上,很快就聚起不小的水窪。
「方大哥,你不冷嗎?」
卓青記得自己是這麼問他的,一邊揉著惺忪睡眼,一邊向方淳伸去一隻手。
「呵呵……」
方淳歪過頭呆呆地望向自己,臉上帶著大大的卻十分古怪的笑容,似乎覺得他的問題很有趣,便啞著嗓子機械的重複著。
「冷……不冷……冷……不冷……」
他蒼白乾裂的嘴唇開開合合,如同牽線的偶人一般。
有那麼一瞬,卓青差點就被嚇哭了。
因為他注意到了方淳的眼睛——那雙總是很溫和明亮又清澈如水的眼睛,此時彷彿盛了兩潭濃黑的墨汁,暗不見底,尋不到一絲光亮。
而方淳的身體,冷得就像冰塊一樣。
明明是三伏天氣,即使晚上在河裡浸了水,也不該那麼冰涼……
卓青一度以為他真如村人傳說那般,失足落入河中失了魂。可淮樂卻說,那是方淳的父母為了掩蓋不光彩的秘密而撒的謊。
可溫潤如玉,謙謙君子般的方淳,會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少爺,你覺得司徒先生和方大哥的怪病有關係嗎?」
卓青難得聰明一回,宋明曦朝他露出讚許的一笑,點頭道,
「很有可能。你看,方淳是男人,司徒毓也是男人,有什麼理由,會讓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這麼多年以來都念念不忘,甚至在屋子裡掛滿了對方的畫像?」
卓青突然想到了淮樂,也想到了與淮樂在一起的宋明暉。
「少爺,你是說,司徒先生和方大哥是一對……戀人?」
「你猜對了一半……」
仰躺在床上的司徒毓不知何時醒過來了,他聽到了卓青的話,嘴角勾起一絲苦澀的笑。
「我與阿淳彼此愛慕,可惜……我們沒能成為一對戀人。」
「因為你們……都是男人嗎?」
卓青小心地問道,生怕一個不慎,又刺激到司徒毓。
「呵呵……」
司徒毓笑了,笑聲充滿諷刺,
「當年,我就是這樣欺騙他的。」
「欺騙?」
卓青不能理解這個詞背後的含義。
宋明曦卻是猜到了一點,看向司徒毓的眼神微微帶了些冷意,眼前這個深情無悔的男人,大概就是逼瘋方淳的兇手吧?
畢竟在風氣開放的雲澤,因為有神裔這樣特別的存在,男男相戀早已不是禁忌,亦非罕事,司徒毓若對方淳真心愛慕,又怎麼會用兩人都是男人,所以不能在一起的可笑理由搪塞?
「是的,我欺騙了他。」
司徒毓跌跌撞撞地從床上翻下來,捧起離他最近的一幅方淳的畫像,勾起食指在他的臉上輕柔地觸碰,一滴眼淚突兀地從他深情無限的眼中滑落,滴進深色冰冷的地磚縫隙裡,轉瞬即逝。
「我是在十八年前認識阿淳的。那時我還是松濤書院的學生,松濤書院,你們知道嗎?」
「知道的,少爺也在那裡上過學。」
卓青看向宋明曦,眼裡滿是不自覺的驕傲。
松濤書院是攫陽城內最好的一間書院,授課的夫子都是功名在身,頗具才華的學者,而主管書院的院士中還有曾經輔導過皇子的太傅。而且松濤書院挑選學生也是出了名的嚴格,但凡能進得去的,都是極具才華,且通過了書院嚴格甄試的。
所以能成為松濤書院的學生,自然是無上光榮的。
司徒毓沒有漏看卓青臉上發光的表情,他甚至被他的笑容感染,也露出一個虛幻的笑。他彷彿透過卓青看到了另一個人。
「阿淳……」
司徒毓按著疼痛欲裂的心口溫柔低語。
他和方淳是在銀杏古巷一間窄小的書鋪裡遇見的。
那時的銀杏古巷還沒有現在這麼繁華,知道那間專買各種孤本珍本的小店的人也很少。
他卻是那裡的常客,因而掌櫃見了他只點頭致意,並不跟在他身後慇勤招呼,隨他在書櫃前選取自己中意的書籍。
司徒毓很享受這種不受打擾的感覺。
可當他慢悠悠地伸手去夠自己看上的一本書時,另一隻手竟搶先一步將它取走了。
恰好那本書只有一本。
司徒毓帶著怒意轉向手的主人——那個人緊挨著他站著,兩人中間只有一手的間隔,司徒毓能看清楚他臉上細細的絨毛。
那是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年輕男子,穿一襲半舊卻打理得齊整的青衫,烏黑的頭髮用一支質地普通,樣式簡潔的白玉簪一絲不苟地束好,從頭到腳都與司徒毓見慣了寒門書生沒什麼兩樣。
如果硬要說點區別的話,就是這個人長得還算周正,五官溫潤清俊,透著一股柔和的書卷味。
可比起俊美到有些邪魅的司徒毓,他又顯得有點普通了。
司徒毓用毫不遮掩地帶有批判性的目光審視對方,對面的男子想要無視都很困難,便轉過頭向他略略欠身道,
「這位兄台可是有話要說?」
既然他都主動問了,司徒毓當然不會客氣,指著他手裡的書道,
「這本書是我先看上的。」
男子的臉不知何故,竟飛快地浮起兩團紅暈,眼睛侷促地轉向一邊,似乎不敢直視司徒毓。
「對、對不起……我、我不知道!」
他磕磕絆絆地說完,就把手裡的書關上遞到司徒毓面前。
司徒毓覺得他的反應很有意思。
他皮相生得好,家境也好,無論走到何處,身旁總是簇擁著一群竭力討好他的人。
可如此生澀直接的反應,司徒毓還是頭一回遇見,自然覺得很新鮮。於是在接過書之後,他沒有像往常一般轉身就走,而是朝對方微微一笑,
「多謝兄台割愛,在下司徒毓,不知兄台如何稱呼?」
「方……在下、在下方淳。」
果然,他馬上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而在得知自己是松濤書院的學生之後,他更是顯出無比的敬佩,眼裡滿滿都是光亮。
司徒毓忽然玩心大起,想同他玩一個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