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北風呼嘯,陰沉沉的天色籠罩著整個皇宮,幾隻烏鴉停在樹上,呱呱叫了幾聲,便振翅而起。
這時胤禛剛從永和宮出來,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明日他就要離京前去四川,於情於理都應該要到永和宮看望德妃一趟,於是他便來了,沒呆幾分鐘便告辭離去。
他們母子生性薄涼,德妃娘娘不喜歡四阿哥,在這宮中是眾人皆知的秘密。
胤禛面無表情的踩著微略沉重的步伐往回走去,每次從永和宮出來他都會是這副樣子,沒有一次例外。
途徑御花園時,被人攔住了去路。
“香姨?”胤禛疑惑,這個甚少出儲秀宮,從不離開良母妃身邊的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這邊。”香兒笑了笑,指指涼亭方向。
面色蒼白,但仍舊美豔動人的婦人正含笑看著他。
“良母妃。”胤禛向前,到其身前微微躬身道。
“坐,咳……咳咳……”良妃指了指旁邊的位置,笑道,話沒講完,就止不住的咳嗽。
“母妃。”胤禛關切起身。
彎下腰,帕子捂臉,香兒在一旁靜靜的拍著背,沒有說話。
好半響,良妃才止住咳嗽,特意將手中的帕子塞回懷裏,即便這樣,胤禛還是看到了帕子上的紅色,雖然只是轉眼,但他確信他看到了。
“母妃,你身子不好,應該多多休息,這麼冷的天……”胤禛開口道。
“我沒事。”良妃笑著打斷胤禛,“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了。”說著這話時,面上帶著不同於平常的神色。
“母妃……”胤禛突然覺得有些難受,如果她出事,那八弟……
“坐啊。”良妃有指了指一旁的位置,見其坐下,轉頭,望向外面,好一會感慨道:“沒想到這被高城牆角圍繞著的紫禁城也可以這麼漂亮。”
胤禛沒有回答,他知道對方有話要對他說,只是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即使是寒冬仍舊姹紫千紅一片,確實漂亮。
“禛兒。”
……
“我知道自己沒多久可活了……”
“母妃。”胤禛忙打斷,“千萬別這麼說,你如果……”胤禛抬頭看了看一邊的香兒,她仍舊是站住,沒說別的,只得道:“你如果出了什麼事,八弟他……”
“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就是因為禩兒,所以今天我才來找你。”說到這兒,她停住了,轉頭看向他,目光深沉,好一會道:“這個世間,沒有什麼感情是不容於世的,有的只會是不容於心,天地間最難得的……是兩情相悅。”
“這些我又何嘗不知,但是母妃……身在局中很難脫身。”
如果那個時候沒有發生那些事,沒有想要爭那個位置,也許就不會有今天的種種,但這些都已發生,就好比流水、青春,一逝去的便不可追回。
“既只在局中,何不抽身而出呢?”
良久,一直低頭沉思的胤禛嘆了一口氣,終於抬頭,看了看對方,又轉頭望向遠方,“如果是自己設的局,那也許一生也無法走出……”
“禛兒,你皇阿瑪從小對你們教育甚嚴,有句話你定早就學過。”
“恩?”胤禛回頭,有些吃驚。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近乎喃喃的語調。
聽了這話,胤禛驚訝的看著她,面上慢慢的柔和開來,隨即起身,躬身道:“多謝母妃教誨。”
“四阿哥聰慧過人,一點就通。”說著也起身,對香兒道:“我有些乏了,回去吧。”
“喳。”
“恭送母妃。”
沒一會,胤禛還是道:“母妃千萬要保住自己。”
看到對方的背影怔了怔,“有些事情,無論你怎樣不甘願,終究還是回來的。”
見對方已經遠走,胤禛也回身向宮外走去,腳步比起剛剛輕快了些許。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這樣簡單的一個道理,可我卻從沒將它放在心上。
所以,才會有今天這樣複雜的局面……
離開皇宮之後,胤禛並沒有直接回雍王府,而是去了城外的一間小別院。
面積不大,但舒適雅致,鮮少有人回來此地。
本好好的天氣,前去的路上竟下起雨來,雨點劈啪劈啪的打在馬車頂上,配合著車軲轆在顛簸中而發出的頻繁而單調的聲響,竟像在彈奏悅耳的音符。
到了別院後,無暇顧及其他,直向某個房間而去,剛進房門,便見一人正坐在桌前喝酒,懶懶的,不同於平時的溫文。
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裏,但是冥冥之中自己知道他今夜會在這裏,所以他來了。
胤禛上前拿過他正往嘴邊倒的酒杯一飲而盡,在一旁坐下,將人撈進懷裏道:“再喝,你可就要醉了。”
“醉嗎?”胤禩苦澀一笑,“我倒是希望能醉上一場,總是太過清醒,將事情看的太透反而不好。”
胤禛把玩著手中的酒杯,認真的看著胤禩,想到了前不久良母妃的話語。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人,看的很清楚,想的很透徹,可偏偏卻忘了一點。
最重要的一點。
男人的世界裏重要的不僅是情情愛愛,更重要的是,建不世之功,成不拔之業,尤其是生在皇家的他們,身份就是最好的契機。
“既如此……”胤禛靠近他,手指拂過臉頰,“如此良辰,風稀雨疏,那何不就當做醉夢一場呢?”
說著不待對方反應便將人抱起,向著床榻而去。
手指輕碰,兩邊的的輕紗滑落。
裏邊的呼吸聲逐漸變得濃重。
沒一會,裏面便傳出了撩人的呻吟聲。
有風吹過,遮擋著一室拘泥的輕紗在風中飄動著。
即使這會兒這樣的耳鬢廝磨,相濡以沫,回到朝堂之後,仍舊還會是風雲變換,明裏來,暗裏去的你爭我奪。
這些他們都清楚,比誰都清楚。
這是他們的命運,他們自己所選擇的命運。
自己設的局,沒有辦法輕易走出。
再次醒來時,天色已晚。
門外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天色已經黑透了,院前的大樹在風中蕭瑟,遠遠的還能看到遠處皇城中依稀可見的燈光。
胤禩起身時,下身一陣不適,並沒看到胤禛的身影,窗子是開著的,外邊窗沿上掛著一道道細密的水簾,遮住了他想要遙望的景物,有雨水順著窗沿打進窗子裏,在窗臺下的木桌上跳躍著。
胤禩突然感到一陣無所適從,無限落寞。
終於那人出現在了視線之內,視線在空中相撞,讓胤禩驀地生出一種去不掉,放不下,又離不開的情愫。
究竟死誰蠱惑了誰?
那一瞬間說不清了。
胤禛手裏端著個精緻的託盤,上面放著碗清粥,外加兩道小菜,走到床前,將託盤放置一邊,俯下身,十指覆上對方的面頰,烙上一個輕吻。
唇在肌膚上停留了良久。方才抬頭道:“餓了吧,吃些東西吧。”嗓音有些乾啞,像是在極力克制著什麼。
胤禩別過臉,伸手想要拿過瓷碗,被胤禛躲開,舀了小勺,遞至面前。
胤禩怔怔的看了許久,才張口喝下。
悲涼之感直沖腦海,和他的這場戀情裏,他一直都是被動的一方,被動的任他插手自己的事情,被動的承受他的愛意和算計,甚至於被動的去算計他……
到底前路在何方……
大雨如注,已下了整整一夜,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這會兒已是卯時三刻,但天色仍是墨黑一片,五步之外事物難辨。
“我走了。”穿戴整齊的胤禛站在門口,對裏邊的人道。
沒有回應。
嘆了口氣,終究還是跨步而去。
那一聲嘆息,在胤禩耳中猶如蚊蠅之聲,淡淡的散在著清晨的細雨薄暮之中。
胤禩在裝睡,他知道對方知道他在裝睡,可他還是繼續裝著。
康熙五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終日小雨連綿。
儲秀宮。
“我已經在著冰冷孤獨的世界活的太久太久了,死對於我來說是一種解脫。”
“額娘。”緊了緊握在手中的對方的手,胤禩不由喚道。
“況且無論再怎樣的不甘願,人終究會有死的那一天。”已在彌留之際,但眼神中仍舊帶著能穿透一切的犀利眼神,像是猶豫了許久,才道:“禩兒,自己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按照自己所想的好好活下去……”
聽了這話,在一旁站著的,一臉悲傷的漢娜,眼中一道精光閃過。
“福……”良妃一手伸出,“你終於……來接……我了。”面上突然笑了開來,美豔絕倫,能看到其年輕時的神采,只一瞬之間,伸出去的手隨著滑落。
一行清淚滑落,淚水打濕了頭下的枕巾,沿著不規則的紋路逐漸氳愈蔓延開來,仿若青色的花朵綻放。
終於結束了多日的小雨連綿,這日是難得的,明媚的天氣,只是在這樣的日子裏胤禩反而覺得有些無所所從了,或許是因為他早已習慣了那令人窒息的陰雨連綿。
今日是良妃去世後停屍七日的最後一晚。
胤禩,他已經七天沒睡了,可是他竟一點也不覺得困。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竟從從前的少眠變成了現在的無眠,這麼多日沒有睡過覺了,但人卻很清楚,極其清醒,仿佛經過改造一般,無需睡眠。
這幾日他的腦子一直是一片空白,他不能想太多,很撐不下去,可即使再怎麼累再怎麼撐不下去,他也必須撐著,停下來就連他自己都怕自己會有失控的危險。
靜靜的跪坐在棺木之前,盯著眼前的棺木,怔怔出神。
不由得伸手覆上它,額娘就躺在裏面,隔著那黑色的木板。
如果有天自己也像這樣安靜的躺在漆黑的棺木中時,會不會有人也會像這樣站在棺前,為了自己傷心落淚呢?
怔怔的跪坐了好久,身旁的人都被打發走了。
一瞬間不知為何胤禩突然轉過頭去,便看到了他。
月光穿過院前萬年青樹葉間的空隙,打落在他的身上,留下數點殘影。
似曾相識的場景,一眼萬年。
人的關心,可以讓人變得脆弱。
看到他,胤禩本想笑,嘴角死命的抿著想往上翹,可翹起的確實眉毛,最終只是皺著眉頭,低下頭去。
胤禛上前將人擁入懷中,二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相擁著。
這個懷抱好溫暖,不想離開。
這並不是逃避。
胤禩他一直知道逃避是不會令傷口復原的,只會令它在無形之中更加擴大而已。
門外有人在他們不注意的時候走開了。
明黃色的衣擺在空中劃過一亮麗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