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草長鶯飛二月天。
北方的春天,總是來得比南方晚很多,這邊寒梅未謝,那邊便已紅桃含苞了。
康熙五十三年,二月,初八,有雪。
今年的春天特別冷,連帶著宮中梅花的壽命也變得長久,地面雖掉了一地的粉白,但枝丫上仍是一瓣緊挨著一瓣,一簇簇地擁擠著。
此等良辰美景,又怎可辜負呢?
華燈初上。
御花園中一片人聲沸騰,妃嬪福晉格格,就連宮女也都穿上了嶄新的宮裝,姹紫千紅的,堪比初春百花,甚是美麗。
外加琉璃燈,黃金盞。
美麗的舞姬,豐盛的美食,飄香的佳釀,歡樂的笑聲。
難怪皇族中人總是如此喜歡宴會,見此場景,座位上的年羹堯心下不由冷笑。
這次四川乾旱能夠完美解決,雖胤禛當居頭功,但年羹堯亦功不可沒,康熙帝欣喜之下便在城郊賜了座府邸,這次宮宴也將其與其家人都排在其中。
風頭正勁,身旁又怎會無阿諛奉承之人呢。
“年大人,真是恭喜恭喜啊。”一旁的幾個官員見他一人在位置上,便上前套近乎道。
“年大人如此年輕就身居高位,又深得皇上器重,將來可別忘了提拔提拔我們幾人啊。”
……
年羹堯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他們,忽然他的嘴角帶著一個幾乎譏諷的微笑,冷冽得使人有些寒心。
那些人渾身一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頗為尷尬。
“各位大人過獎了,亮工在此先行謝過。”說著,拿起桌上的酒杯,仰頭一口而盡,繼而又道:“亮工以後還有很多地方需要仰仗各位大人。”
“年大人太客氣了。”又是一陣寒暄,便各自散去了。
那些人心中紛紛在想,難道剛剛那冷笑是他們看錯了?
不管如何。宴會仍舊不急不緩的進行著。
女眷處突然傳來一陣笑聲,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大夥皆是不解的望了過去。
康熙亦是,他非但不惱,還笑道:“何事如此有趣,說出來讓朕也高興高興。”
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容的宜妃指著一旁的年惠容,也就是年羹堯的胞妹,道:“還不是這年丫頭。”想著想著,又掩嘴笑了出來,好一會又接著道:“她說她要嫁人,就定要在這御花園中舉辦一場比武招親大會。”
“哦……”康熙若有所思的看向年惠容。
“這簡直就比我們家漢娜丫頭還要囂張。”宜妃嗔道。
“萬歲爺還沒完呢,這丫頭她還說啊,贏的那人一定會是她心中所想之人。”宜妃又道:“於是臣妾就納悶了,這都有心上人了,便問道你怎麼知道贏得那人一定是你心上人?您猜他怎麼說的?”
康熙感興趣的看向惠容,道:“你是怎麼說的,告訴朕。”
“因為他是我心上人。”她又講了一遍,仰著頭,很認真,很倔強。
“哦……那說說,你心上人是誰。”
本鬥雞似的人兒,聽了這句話,不由的面頰泛紅,低下頭去,到底是個黃家大閨女。
宜妃輕笑,小聲道:“你到是說啊,萬歲爺這不正要給你做主。”
聽了這話,惠容頭更低了,眼神不自覺的向阿哥那一桌瞟去。
康熙看在眼裏心下明瞭,這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微微眯眼,目光似不經意的掃向胤禩。
“都坐下吧,這事兒。”看向德妃,“德妃,就交給你負責了。”說完瞟了瞟胤禛。
“臣妾遵旨。”
從沒進過宮中,一直遠在四川的人,又怎會看上其他阿哥,唯一的可能就是剛從四川歸來的四阿哥胤禛。
一直安靜坐著的四福晉,還是那樣,端莊的坐著,得體的笑著。只是漆黑的瞳孔有那麼一瞬間的收縮,眼眶內乾澀異常,該洶湧的液體都去了哪裡?
胤禩慢慢的把桌上的酒杯喝了口酒,已經冷了,不由皺眉,身旁負責溫酒布菜的太監不知去了哪裡。他也沒說什麼,又慢慢的拿起自己的筷子夾了自己碗裏的一塊魚肉,魚肉也已經冷了,腥澀的味道在口中散開,完全沒了剛上時的陣陣飄香,吃了一塊,不知為何又習慣性的伸手再夾了一塊。
胤禛一直在暗中觀察胤禩,看著他聽了皇阿瑪那話後,面上帶著幾分失落,又倔強的抿緊了唇不讓自己表現出來。
其實每當他覺得自己受到委屈時,總會不自覺顯露出來的那種眼神,他自己從沒注意,卻讓他為他悵然若失。
八弟你看,我比你還要瞭解你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月已至中天,實在是呆不下去的胤禩悄悄起身,離開了這華奢的宴會。
宮中的道路總是曲曲折折的,看不見盡頭。
胤禩在裏頭七拐八彎了好一陣子才出了完全看不到會場的亮堂。
不覺間竟來到了這被忽略許久的小湖邊上,草木叢生,當年親手植下的樹木都活的很好,如今都長得鬱鬱蔥蔥,有幾株梧桐竟都比他還要高出些許。
胤禩試著摸了摸旁邊那棵蘋樹的樹幹,嘴角勾勒出好看的弧度,當年的刻痕果然還在。
怔怔的看著樹幹站了好一陣子,突然伸手掏出腰間的匕首在上面劃著,沒一會便出現一道痕跡,低聲自語道:“今天你沒理我。”
又劃了一道,“昨天也是。”
……
一連劃了好幾道,轉念一想,突然停了下來,自己再做什麼,已經不再是小孩子,居然會做出如此幼稚的舉動,不由笑出聲來。
經過剛才那一陣忙碌,心中的悶氣倒是減了不少。反正閑來也無事,索性就轉身靠在樹幹上發起呆來。
多久不曾踏足的地方,有好多年了吧,從那個事件之後,原來十三弟離京有這麼久了。
如今再看,景色依舊,並無多大變化,仔細想來,變得最大的其實只是自己。
一時間,神情有些恍惚,竟不知身在何處。
“既然跟來,何不出現。”胤禩嘆了口氣,道。
好半響,從暗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不一會就在面前停下。
沉默一陣,那人突然伸手將胤禩整個人要進懷裏,額頭抵在肩窩中,側耳傾聽其脖頸中的血脈流動的聲音,突然有張口要斷他的欲念。
於是他真的張口去咬了。
“噝……”胤禩倒抽一口冷氣,但並沒有推開他。
良久胤禛才放開,伸舌頭舔了舔咬過的地方,並沒有出血,又將人往懷裏緊了緊。
他有很多話想要對他說,有很多事請想要讓他知道,但最後張了張嘴,只道:“我很想你。”
輕不可聞。
再等等,再等等,只要一盞茶的時間就好。
“四哥,你該放手了。”不一會道。
胤禛怔怔鬆開手,有那麼一瞬的不明所以。
“小弟還沒有恭喜四哥呢,恭喜四哥……”
“小八。”胤禛打斷他,“你這是做什麼,你明知道我是怎麼想。”
“笑話,四哥你是這麼想的,小弟怎麼會知道。”
“你在怪我。”胤禛只覺得心一瞬間從雲端墜落至谷底,沉重異常,“我這就去請皇阿瑪收回成命。”
“夠了。”胤禩聲音中竟帶了絲不耐煩,轉回頭,認真看著他道:“四哥精心佈置了這麼久的局,真的會因為小弟的一句話而放棄嗎?”
胤禛淡漠不語。
“既如此,四哥又何苦在惺惺作態。”胤禩冷笑,語氣不由也重了些許。
“惺惺作態?哼,難道八弟你就問心無愧了?”胤禛突然笑道,他不笑時很冷,笑起來更冷。
“最起碼我不會那我們之間的感情作為賭注。”
……
一陣寂靜。
“小弟不在京中那段時日,四哥定下了不少功夫。”
“皇阿瑪會因為那件事,而將你一直帶著身邊,完全斷絕你和九弟的關係,我事先確實沒有料到,況且……”昏暗中,微微眯眼:“將皇阿瑪迎去的人,並不是我。”
“十四弟打的什麼主意,我比你更清楚,但是……四哥,你敢說,你沒有任其發展……”
胤禛扭開頭,“我以為你瞭解我。”
“是啊,心思縝密,隱忍不發,本來就是四哥你最大的能耐,可是小弟竟然忘記了,真是大大的不該。”不由向後退去,“呵……大大的不該。”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胤禛心下陣陣抽痛。
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反反復複,從未真正放下過,他對八弟貪婪依戀是他的心魔,而八弟對他的愛恨交織又何嘗不是他的心魔呢?
若真能放下,他們必能海闊天空,偏偏放下又談何容易。
御花園中,仍是絲竹聲聲,梁中不是何時離開了康熙身側,這會兒正往回趕,在康熙耳旁說了些,康熙帝對其擺手,便退至一邊。
這時胤禩也回至大廳,趁大夥不注意間回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