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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吏(後.宮生還傳7)》第9章
笫八章

京城裡聽戲的熱潮著實大大地延燒,兩個月過去,不只沒有減退,甚至還一路蔓延到全國上下,有不少較具規模的城鎮都有了專門演出的劇院,雖然簡單,但觀賞戲劇的條件已經不知較以往好了多少。

這之中當然還是以京城最為火熱,看戲的人多,戲班的競爭也激烈,可因著京城的特殊地位,仍是有不少戲班前仆後繼地想來京城裡發展,程盼兒以前所待的環琅也不例外。

程盼兒當年中舉可說天下皆知,環琅的人來了之後,得知那個女榜眼程盼兒便是他們看到大的娃兒,似乎都吃驚不已。眾人來京城除了為求發展,另外很大一個原因也是想要看看程盼兒好不好?如今得知她中舉,反而不知該不該上程府探望?

眾人商議了一陣子,團長程三環道:「我們都是看著這孩子長大的,都可以算是她的長輩,如今來了京城,去看她一眼也是應該,我相信她不個會翻臉不認人的孩子,若是我們讓她感到困擾了,大不了以後別再打擾便是。」

團裡的人都覺得這話說得實在,便向人問了路,一路十多人浩浩蕩蕩來到了程府。到了門口時,正巧鄧伯就在,見著了眾人,急忙把大伙迎了進去,邊走還邊大聲喊道:「姑娘、姑娘,你看誰來看你了。」

程盼兒正在書房裡看書,聽見鄧伯難得扯了這麼大嗓門講話,便好奇地由後院裡出來,沒想到會見著這麼浩大的一群人。

「團長……師父……」程盼兒看著眾人,霎時眼眶就紅了。

她與這些人雖然沒有血緣,卻是一同生活了十八、九年,要說是親人也不為過。想當年一別至今,也有四、五年的時間,平日倒還不覺得什麼,今天突然見到人,才知道自己有多想這些人。

「大家快進來坐,都進來、都進來。」她趕忙過去扶了年邁的師父--廣稱「虎刀爺」的李哲,讓他坐上主位,又招呼鄧伯去沖茶,著實忙亂了好一陣

這廳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下子湧進來十幾二十人,不覺擁擠是不可能的。裡面太師椅就六把,都讓給了團裡有地位的人坐了,其餘的人不是坐凳子,就是沒位子,程盼兒自己也站著。

把過年要用的糖果給了幾個孩子,讓他們自己去玩,程盼兒這才有空與團裡的人話家常。

「刀娃跟虎娃長好快,還記得當年刀娃都還在爬呢,現在就竄這麼高了,不過最讓我吃驚的還是桃娃,當年才到我腰高,現在居然出落得如此美麗了,三嬸真有福氣。」程盼兒道。

她說的都是劇團裡的幾個孩子。刀娃與虎娃是兩兄弟,刻意照著團裡輩分最長的李哲的藝名取的,就是希望他們將來能成名角兒。

裡面最大的女孩桃娃今年剛滿十五歲,生得唇紅齒白,一雙大眼靈活可人,一看就知道是個演女主角的好苗子。

三嬸一面說著「哪裡哪裡」,臉上笑得可開懷了。她自己年輕時是當家女旦,容貌雖不能說國色天香,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哪知這女兒居然天生就是一副花容月貌,團裡上下都對她期待得很。

兩邊相互交代了下近況,程盼兒怕年邁的師父擔心,便沒有告訴他們自己之前才又大病過一場,只說咽喉自六年前受了傷之後,便每況愈下,這時聲音才會變得如此沙啞。

說到程盼兒的嗓子,團長便有說不完的感慨,「自從你離開之後,我們有幾齙招牌都演不出來了,都怪我不中用,目前只能暫時讓桃娃頂著,唱些才子佳人的戲碼,倒是很受歡迎。」

環琅裡就她與團長兩人能唱須生,況且她又唱得比團長好,如今她不在,的確有好幾出戲沒法當招牌,只能改演別的戲碼。

「才子佳人的戲碼不多,就現有的那幾出輪著演,看官很快就會看膩。少了項搭配選擇,確實有些困擾。」專門打鼓的樂師感歎地道。

就著劇團的事聊了一會兒之後,程盼兒的師父李哲這才道:「盼娃,你之前不是跟我說過想寫新戲碼嗎?現在還想不想?」

李哲此言一出,眾人都有些詫異,一來是寫新戲碼並不容易,二來是因為程盼兒以前只私下向李哲提過,眾人都不曉得有這件事。

程盼兒以前曾想過,原本的戲碼再多,所有班子都演一遍,客官也會看膩,若是能有自己原創的劇本,會是一項很大的優勢,因此想要嘗試自己寫劇本,只是後來發生一連串的事情,她自己都要忘了這事了。

「我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寫得出來。」程盼兒下意識地摸了摸咽喉。其實她比誰都明白,不論她今生如何,最愛的還是唱戲,只是如今她早已離開梨園多年,又是這樣的嗓子,真的還能寫出好的戲碼嗎?

「如果你願意,整個環琅的人都可以幫你。只要大方向是對的,小細節有些失誤也不打緊,大家都可以給你當顧問呢!」李哲又道。

程盼兒思索了好一會兒,仍沒有一口答應,只說了要讓她好好想想。眾人也都能體諒,並未逼她。

而後程盼兒又問大家現在住哪兒?團長說在近郊租了一個大雜院。程盼兒說自己這裡還有幾個廂房,大家若是願意擠擠,還能省房租,團長卻說大夥兒早上起來都得喊嗓,住城裡清早喊嗓,還讓不讓人睡了?此事只好作罷。

原本程盼兒要請眾人上館子吃頓好的,團長卻說怕出城時間晚了,只讓幾個嫂子幫著買菜做了頓飯,眾人吃過飯之後,便打算返回城外的大雜院,只有李哲單獨住了下來。眾人知道他們師徒感情極好,便也沒說什麼就走了。

臨走前,程盼兒將一袋銀兩交給團長,說是她當年病時向大家借的,也許還差一點,請他先代還給眾人。團長並沒有推卻,畢竟團裡眾人攢錢不容易,

一分一毫都是血汗。

程府要容納十幾二十人是有些困難,但要收拾間客房給李哲倒是容易,鄧伯沒一會兒就打理好了一切。

李哲輩分大,年紀也大,所幸身體狀況不錯,晚上若沒什麼事,他一般睡得很早,這晚也不例外,早早便回房休息了。

這時已是冬天,程盼兒關窗時,發覺下雪了,心想不妥,便又多抱了個爐子去敲李哲的房門。

「進來。」

程盼兒推開門道:「師父,我給您再加盆火。」

說著,她便把放了木炭的爐子堆在牆角,又用火鉗從已經燒熱的爐子裡夾了紅炭當火種。

李哲嘴裡雖說著「師父可沒那麼嬌弱」,但對徒弟的孝心還是很受用。

「師父就當作是讓盼兒安心。」程盼兒道。

李哲挪了位置坐在床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來,師父有話跟你說。」

程盼兒乖巧地走過去,卻沒在床上坐下,反而從椅上拉了塊墊子放在李哲腳邊的地上。她坐在地上,側著頭靠在李哲的膝上,就像小時候一樣。

戲班為了方便轉移位置,所有東西都是放在大箱子裡,平日沒有桌椅,吃飯睡覺寫字什麼的,都是在箱子上進行。小時候李哲便常坐在箱上跟她說東說西,她就是坐在地上,撒嬌地將頭依在師父膝上。

這個姿勢自她及笄之後,便不曾做過,數一數都有十年了,如今這般姿態,居然讓她有說不出的安心。

「那個人……你見到了嗎?」李哲問。

「見到了。」程盼兒道。

「然後呢?」

「洋哥他失憶了。」程盼兒平靜地道。

「失憶?」

「他跟一群同學去慶祝金榜題名,被人一擠,從橋上掉下去碰到了頭。遠的近的都記得,就是忘了約莫半年的時光。」程盼兒還記得她剛得知這件事

時,有多麼難以置信,只覺得怎麼可能就這麼剛好?直到後來才發覺他是真忘……他是真的徹底忘了她。

李哲摸摸她放在自己膝上的發,問:「你恨不恨他?」

程盼兒語氣異常平和地道:「怎麼可能沒有怨恨?有時也是很氣他為什麼剛好忘了我。」

李哲又問:「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想辦法讓他記起往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徒弟有多麼聰明、多麼堅毅,即使機會渺茫,也不可能輕易放棄任何一個希望,她會放棄得如此乾脆,反而教他吃驚。

程盼兒歎道:「自從我知曉洋哥失憶之後,便從未想過他會記起來,甚至我更希望他別記起來。」

「這是為什麼?」李哲不解地問。既然被遺忘是那麼地痛苦,為什麼不盡可能地讓他想起來?

程盼兒苦澀地道:「因為他若是記起我們的過往,知道我為他吃了那麼多苦,那他對我便永遠都是歉疚多過於喜愛。」

她只願與一個相愛的人在一起,而非是與一個自覺虧欠的人在一起。

那不是愛,只是還債。

該說是命運再三弄人嗎?如果她一開始就知道洋哥失憶,她絕對不會貿然去找他,結果連一面都還沒見到,就被人拖下去打了個半死。

「我不要洋哥記起來,我只願我與洋哥的愛能夠停留在最美的時候。我們的愛是那麼地純粹而美好,可以珍藏心中,細細地品味上一生一世,何必讓無法挽回的事情給破壞了?」

她的洋哥,她最瞭解了,如果讓他知道她現在這一切全是拜他所賜,還不知他要自責成什麼樣子?

不論如何,那樣的洋哥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情願讓這份愛停止在回憶裡。

李哲又問:「盼兒,你後不後悔?」

「後悔什麼?」

「後悔遇見那個人,與他相愛。」

程盼兒這回停了許久才道:「我不知道。」

她搖搖在李哲膝上靠著的頭蹭著,「以前我以為他就是我的緣分,可最近卻發覺他說不定是我的劫數,我似乎不論如何,都會在遇到這個人的時候變得不像自己,可是與洋哥相戀的那段時光,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候,我又怎能說後悔?」

李哲聽後微歎一口氣,「孩子,人生苦短,若是真心所愛,就別問是劫是緣。」

這陣子孫潛的心情極好,臉上總是帶笑的。

這日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旬休,孫潛便又拎著籃子來程府敲門。

門拉開,鄧伯那張皺巴巴的臉面無表情地看著孫潛。

「鄧伯,我來拜早年。」孫潛眉眼帶笑地道。

鄧伯居然也沒說什麼,就讓身給他進門。

「鄧伯,榆卿在吧?」孫潛口中雖是問句,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書房。」鄧伯面無表情地道。

鄧伯的臉色仍然不能說是好看,但比起過往,已經好了不知多少倍,孫潛真心覺得還好自己那天有去翻牆,看,她現在都不讓鄧伯攔他了呢!

孫潛到書房的時候,程盼兒正坐在裡面抄抄寫寫、修修改改。

「榆卿。」

「容洋兄,你來了,能稍等我一下嗎?正忙著。」她只抬頭看了他一眼。「忙什麼呢?能給我看一下嗎?」

「沒什麼,就是想趁年休的時候給環琅寫本新劇本……你想看嗎?」

「好啊,我近來看了不少戲,覺得這活動還挺有趣的。」孫潛道。

不是說與人相交,要投其所好嗎?他知道她最愛的就是戲,果然戲看多了,兩人就會有共同話題了。

「正好,我也想聽聽一般人對這齣戲碼的看法。」程盼兒將整理好的前半篇劇本遞給孫潛。

直書的工尺譜上做滿了硃砂標記,孫潛直接跳過,看旁邊小字寫的戲文。偌大的書桌,兩人對坐著,程盼兒繼續努力下半篇的劇情,孫潛則細心地翻閱那部劇本。

過了許久,孫潛才呼出一口長氣道:「看完了。」

他雖然偶爾也看看傳奇、怪談,看劇本還是第一次,沒想到看這個居然比看四書五經累,忍不住呼了一口長氣。

「覺得如何?」程盼兒有些迫不及待地問。

這是她的第一部劇本,她非常重視,而且他是唯一個一般人,她相信他的看法對她而言會有很好的參考價值。

「我覺得挺好看的。」孫潛回答,標準的外行人說法。

「怎麼個好看法?」程盼兒聽不太懂。

「榆卿,你這寫的是志怪劇本嗎?」孫潛問。

程盼兒一愣,「可以這麼說,但主要不是。」

他會認為這是志怪,是因為女主角是狐妖吧?

「那是辦案的故事?」孫潛又問。

「辦案?」

「男主角是個捕快,整個故事有大半都是在辦案……嗯,還滿適合你的,辦案的過程寫得扣人心弦,我都迫不及待想知道人是誰殺的了。」孫潛道。

「你不覺得……這個故事有更重要的主題嗎?」程盼兒問道。

「是嗎?我再看看。」孫潛生怕自己有什麼看不仔細的地方,立刻又低下頭去看了。

程盼兒寫的劇本,故事是一個迷路的小男孩在榆錢樹下遇見一隻雌狐,雌狐不只沒有吃了他,還照顧了他一陣子,直到小男孩的家人來尋他。小男孩的家人不知雌狐救了小男孩,一箭射傷了雌狐,雌狐負傷而逃。

二十年之後,小男孩成為了一名捕快,雌狐修練成人,兩個主角再次相遇,然後雌狐幫著捕快辦案……

沒錯啊,不就是志怪加辦案的故事嗎?孫潛心裡疑惑。

「如何?」程盼兒就像每個初次創作的人一樣,總愛問人如何。

「這……還有修道跟警世的作用嗎?」孫潛試探地問。

程盼兒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地道:「難道你不覺得……不覺得……」

「覺得什麼?」孫潛滿頭霧水。

「不覺得他們之間的感情……」

「喔。」孫潛笑道:「感情很好啊,跨越物種的友誼。」

「友誼?」

孫潛終於發覺似乎哪兒怪怪的,「不、不是嗎?」

程盼兒微微漲紅了臉,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不過看她辦案時百無禁忌的樣子看來,估計還是前者多些。

「難道你不覺得他們相互喜歡嗎?」

孫潛早被她難得一見的嫣紅臉龐迷得今夕不知是何夕,誠實道:「不覺得。」

「你看這、這,還有這……」程盼兒指著劇本上幾處問:「你不覺得狐妖為捕快犧牲這麼多,是因為喜歡對方嗎?」

「那捕快忘了她,她為什麼不說?」孫潛反問。

「為何要說?」程盼兒不懂。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啊!」孫潛理所當然地道:「對捕快而言,有個陌生人突然對自己那麼好,不覺得恐怖嗎?」

沉默,一次比一次更長。

「但是狐妖不能說啊,如果說了的話,捕快就會知道她的疤是被他的家人射傷的了。」程盼兒道。

孫潛又是一個直覺答道:「那又如何?」

「狐妖覺得如果捕快知道了,對她就不是愛情,是愧疚,所以她不想說。」程盼兒沒辦法了,只好親自解釋。

「喔。」

「喔?就這樣?」

「不然呢?記不得很重要嗎?」孫潛翻著劇本說:「不記得就不記得啊!為什麼要寫得好像沒有那塊記憶就不行呢?我也有一段記憶忘記了,那又如何?我一點也不覺得困擾啊。」

他說失去他們兩人之間的美好記憶,一點也不覺得困擾……

程盼兒因他這句話,原本漲紅的臉又飛快地變回白色。

孫潛沒注意到她的異狀,逕自道:「喜歡一個人,靠的是心,不是記憶,所以不用記起來也沒關係吧?如果真的愛一個人,應該不論多少次,都還是會愛上同一個人。」

孫潛這句話比之前任何一句都還要震撼她的心。

「喜歡是像這樣的……」孫潛左右看了一下,指著窗外的藍天對著程盼兒

發誓道:「我孫潛喜歡程盼兒,今生今世非卿莫娶,如果有一日我將她忘了,請讓她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我一定會再次喜歡上她。」

橫豎那夜翻牆時已經告白過一次了,今天就不怕再來一次,可孫潛這個人的臉皮仍是不夠厚,整張臉漲得比被告白求婚的人紅不說,還羞得連對方的臉都不敢多看一眼。

如果他敢看一眼,就會發覺程盼兒此刻臉上的表情有多麼詫異。

她掙扎多時的心魔啊!他居然毫無壓力地跨越了……

程盼兒突然覺得,她這麼多年都是在掙扎個心酸的啊?既然他已經到了來世,那就在來世再相遇相愛一次就好了。

除此之外,七年前,也曾有名弱冠少年指著天上的月亮,告訴她,今生非她莫娶。

有月亮指月亮,沒月亮就見什麼指什麼,這人在這方面過了這麼久,仍是沒什麼長進呢!程盼兒有些好氣好笑地想著。

她繞出桌後來到孫潛面前,雙手捧住眼前這個男人的臉頰,微微踮起腳尖,送上自己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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