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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親》第148章
 ☆、第151章 三十三

 姜世翀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自從來到灰白世界後被他苦苦壓抑的獸性在這一刻似乎全然甦醒,那咆哮著、衝撞著他理智牢籠的猛獸不斷撼動他的防線,要將他變成全無人性的怪物,甚至使得他銀灰色的瞳仁也變作了一片深紅的濁色。

 在姜世翀的眼前,幼年的鳳皮皮被無數的籐蔓所捆縛,幼小的身體倒吊著被高高掛起。他的身上已經滿是傷痕,背後三對潔白的羽翅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血,而佘玄麟,前一刻還對他和顏悅色,聲稱要帶他去尋找親生父母的人,正慢條斯理地用鋒利的刀刃將他的背羽一點、一點地從皮肉裡剜出來。

 「嗚——」小鳳皮皮發出痛苦的呻啊吟聲。那新生的羽翅方才從他的身體裡破皮而出,耗盡了他大部分的元氣,如今他比一隻山野中剛剛修成人形的小妖怪還不如,在那利刃之下只有逆來順受的份。

 一點一點,皮膚被割開;一塊一塊,肌肉被剔去;一根一根,骨頭的連接處被撬斷……冷酷的男人面色如常,對於沾滿兩手的鮮血根本看也不看。適才聞到幼年小鳳的氣息聚集而來的妖孽除了被他除掉的,本來還有不少曾經圍在結界以外等待機會,然而此時卻已再沒有一隻妖敢上前,哪怕那只年幼的鳳如今就像是一塊砧板上待宰的魚肉。隨著一頭獅妖的毅然離開,湖周圍很快就沒了別的活物。

 「忍著點,鳳羽必須活取,如果你死了,這副羽翼也就沒法用了。」男人開口說道,聲音依然悅耳動聽,語氣卻森然可怖。見鳳皮皮嗆出一口鮮血,他皺了皺眉頭,從懷裡復又掏出那種金色花紋的堅果,就著血送到了鳳皮皮的嘴邊,「吃下去。」

 鳳皮皮微弱地讓了一下,下一秒卻被他鉗住了下頜,硬是掰開嘴塞了進去。於是鳳皮皮猛烈地咳嗽起來,鮮血從他的鼻子裡、嘴巴裡噴出來,塗得他漂亮的小臉如同惡鬼一樣恐怖。

 姜世翀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他快要承受不住了,他想要衝出去將那個可惡的男人千刀萬剮,他想要挽救年幼的鳳皮皮,哪怕這只是一個幻境、一段記憶!於是他終於發出一聲怒吼,身軀猛然暴漲,撐破了穿在身上的衣服,露出底下黝黑、堅硬的胸膛,他的獠牙翻出下唇,割破了他自己的上唇,淌下兩行暗紅的血跡,雙手手指彎曲,指尖頂出了黑色的、長而堅硬的指甲。

 「別!」卻有人從身後死死拉住了他。

 「放手!我要殺了他!」他發出咆哮,拚命掙扎甚至出手攻擊拉住他的人,然而對方卻也並不是個好對付的對手,兩人纏鬥許久,直到姜世翀狠狠一拳砸在那個人的臉上,聽到了骨骼碎裂的聲音,直到他血色的雙眼裡看到那頭金色的髮絲,他方才愣了一下,隨後,被仇恨與憤怒燒壞的腦子終於慢慢地降溫,勉強恢復了正常。

 「鳳……皮皮……」

 成年的鳳皮皮拭去嘴角的鮮血,一言不發地爬起身來。姜世翀慌忙看向身後,小鳳皮皮和佘玄麟還在那裡,佘玄麟已經快卸下了鳳皮皮的一整副翅膀,而在小鳳皮皮的腳下已然匯聚了厚厚一灘血泊。

 「別、別看!」姜世翀慌張地張開雙手,想要用自己的身體遮擋住對面可怖的一幕,鳳皮皮的臉上卻露出個自嘲的笑容。

 「別攔了,我都看到了。」他說,「當年我被抹去了關於仇人的記憶,僥倖逃得一命,輾轉尋到妖協方才回到故鄉。直到那時,我才知道自己並非被父母丟棄更非無意中走丟,而是我父母因遭人殺害已經雙雙寂滅,才使得我流落人界。這百多年來,我就頂著這一副殘缺的身體,苟延殘喘,窮盡心力四處苦尋我的敵人,為了找到他,我聽從妖協命令做事,出賣朋友,甚至不惜與馮衢為伍,卻沒想到我的敵人,害我家破人亡的人竟然會是佘、玄、麟。」說到最後三個字,他忍不住咬牙切齒,渾身殺氣滾滾而來。

 「鳳……」

 鳳皮皮擺擺手,他仰起脖子,似乎是要將眼淚和著苦楚一同嚥回肚中。他笑道:「可笑我還曾因為九君山佘家對我有半養半教之恩而心懷愧疚,卻沒想到這原來不過是一報還一報,我背叛了佘七ㄠ,竟然也算是歪打正著地報復了,哈哈哈。」淡淡的嘲諷聲戛然而止,鳳皮皮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鼻端突然充滿了另一個人的氣息,「你幹什麼?」

 姜世翀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是看著這樣的鳳皮皮,他左胸口裡那新生的器官就一陣陣的抽搐和發痛,在他能夠意識到之前,他已經伸手一把攬住了鳳皮皮,將他牢牢地抱在懷裡。

 「放手。」

 「我叫你放手!」鳳皮皮突然開始瘋狂地用力掙扎,他又踢又打,尖叫痛罵,尖銳的指爪劃破了姜世翀堅硬的皮肉,鳳族的神火甚至烤焦了他的皮膚,他用盡一切攻擊的辦法,後者卻死死咬著牙不肯鬆開。

 「不要傷害你自己,也不要放棄你自己。」姜世翀咬緊牙關說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三界有三界的規矩,他做下那種事必然會得到相應的懲罰,不管要花多大力氣,不管要多久,我都會陪著你,陪著你一起報仇雪恨!」生平第一次,一向遵紀守法的刑警說出了越過法律界限的話,在那自己還沒習慣的「砰砰」心跳聲中,他更為用力地抱緊鳳皮皮,就像是生怕這個人會如同空氣、如同流水、如同微風倏然消逝一般。

 整個世界都在剎那安靜了下來,林木的氣息消失,小鳳皮皮與佘玄麟的幻影消失,只剩下空蕩蕩的一片灰白,天上似乎下起了鵝毛小雪,鳳皮皮被姜世翀抱著,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兩人僵持著、僵持著、僵持著,直到鳳皮皮明白姜世翀的固執,從抗拒到順從。慢慢地,鳳皮皮小心翼翼地把手舉起來,猶豫著、試探著、摸索著,小心謹慎地抱住眼前這寬闊卻並不溫暖的胸膛。

 「怦咚——怦咚——」平穩的心跳聲從那副微涼的軀體裡傳出,讓混亂的心慢慢地安定下來。

 眼前這只殭屍是一個多麼奇妙的存在,明明出生於污濁的黑暗,行走在充滿罪惡的領域,卻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光明正大地活著,不管外界如何,他都有自己的一套規矩,他與自己這種所謂生自光明卻一心沉陷黑暗的東西完全不同。鳳皮皮甚至覺得,也許他和姜世翀互換身份才更為合適。

 好溫暖。

 怎麼會這麼溫暖?

 鳳皮皮想著,也許,這一次,他真的能夠卸下心防來相信一個人,不用再害怕那些溫柔的話語背後是殘忍的欺騙,不用恐懼那一張親切的面孔背後是深深的殺機。

 我可以相信你嗎?

 我可以嗎?

 或許,可以的。

 他想著,終於忍不住疲倦地將頭枕在姜世翀的肩頭,百年的時光太久了,他也太累了,三生石或是滅門的仇,一切的一切都在這一刻被那平穩渾厚的心跳聲推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這一刻的身心俱疲讓他只想有一個安穩的依靠。

 哪怕只有一會會也好。

 然而,伴隨著突如其來的一聲利刃切開皮膚、肌肉、骨骼的聲音,姜世翀整個身體都震了一震,一股奇異的血腥味瞬間升了起來。

 「!」姜世翀不敢置信地鬆開手,低頭看去。一柄鋒利的匕首突兀地自他的左胸口穿出,閃爍著符文寒光的刃尖頂破了肌肉和皮膚,探出猙獰的面容。那刃尖輕巧地在姜世翀的胸口畫了一個圈,隨之他的肌肉便和著鮮血與骨片落下,最終露出了裡頭一顆閃爍著金光,跳動著的心臟。

 暗紅色的血「咕嘟咕嘟」地從殭屍的身體裡流淌出來,宛如被一片小小樹葉破壞了不死之身的齊格弗裡德的末日,一隻妖爪憑空伸了過來,從他的後背心,準確地攫住了那顆金色的心臟,一把摘了下來。

 「噗。」伴隨著輕微的分離聲,姜世翀搖晃了一下,往前慢慢地倒下去。

 「鳳……」他明明無比擔心那個人,但他甚至連一個名字都沒來得及喊全,因為他的世界在這瞬息之間就已經完全走形。

 鳳皮皮的臉上濺滿了屬於姜世翀的血,他的胸口也因為剛剛貼姜世翀太近而被劃傷,但這一刻,他竟然什麼也感覺不到。他既不悲痛也不憤恨,有的只是大腦中的一片空白。

 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實在不明白這眼前變故發生的原因,就在剛才姜世翀還是活生生的,他擁抱他,給他安慰,給他希望,告訴他他會陪著他,會陪他一起報仇,不論多久,那麼現在又是怎麼回事呢?他顫抖著將手夠到嘴邊,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一下。

 溫熱的,血。

 溫熱的,屬於姜世翀的,血。

 眼前剎那一片虛無,彷彿所有的東西都化為了灰燼。鳳皮皮的金色頭髮在瞬間全部褪去了顏色,變作一片雪白。雪白的長髮瘋狂猛長及至他的腳踝,將他整個包裹起來,隨之,他的身周瞬間騰起了可以焚盡一切的白色火焰。

 「啊啊啊啊啊啊——」鳳鳥在火焰之中發出痛苦的悲鳴,三對羽翅鮮血淋漓地破開肌肉皮膚,伸展而出,幾乎橫過了半個空間。然而,那些漂亮的羽翅並沒有存在很久,鳳鳥的憤怒引發了焚盡一切的火焰,那純白的、強大的力量瞬間就席捲開來,吞噬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皮膚、他的肌肉、他的骨骼、他的希望,最終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地如同冰雪結晶的灰燼以及灰燼中一顆寂黑色的光珠。

 姜世翀倒在地上,他的身上已經覆蓋上了白白厚厚的一層,那或許是雪,也或許是鳳皮皮焚燒殆盡後的遺留,但是他已經意識不到了。處在生命最末尾的他只是張著嘴,吃力地、被動地做著呼吸的動作,每一下呼吸都會帶出一口血水,洇染了大地,也洇染了潔白。

 在他的眼前一下子幻化出許多年前的往事,他在黑暗的地下出生,在一片死寂中生活,直到一次地震……不,或許那並不是地震,對了,那並不是地震!姜世翀的瞳孔猛然放大,已經衰弱的呼吸在這個時候驟然急促起來,但他的身體裡已經沒有血液可以流出。

 是那個人在他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說:「你醒了,歡迎來到這個世界。」

 是那個人將山壁打穿,禁制破除,告訴他:「我會給你一個有趣的世界。」

 是那個人手把手地將他領到人類村莊附近,告訴他:「以後你就像他們一樣生活。」

 是那個人在他被人追打的時候告訴他:「只要心存善念,總能找到安身之所。」

 是那個人,佘玄麟。

 記憶回來的那一刻,姜世翀生命的最後一點火焰也隨之熄滅,但他沒有閉上眼睛,他就那樣睜大了眼,伸著手,彷彿想要握住不遠處那顆寂寞的、純黑色的珠子。

 一雙黑色的布鞋踏著白雪而來,它所行過的所有地方全都歸為了原樣。空空蕩蕩的宅邸,四周寫滿了硃砂符文,原來一切皆是幻境。

 男人彎下身,撿起了那顆黑色的珠子,與他手中金色的還散發著熱氣的心臟放到一起。

 生於死亡卻嚮往光明因希望凝結而成的殭屍王的心,生於光明卻沉溺絕望因苦痛燒煉而成的鳳鳥的心,最佳的矛盾,最好的配對。

 播種於幾百年前,今日終可收穫。

 男人笑著,將這兩件東西放入一個精緻的容器內,轉身離開了這間空空蕩蕩的屋子,只餘下地板上一具好不容易擁有了溫度卻又逐漸失去的屍體。

 放置在地上的風燈劇烈跳動了幾下,暖黃色的焰心迅速地黯淡下來,只餘下如同餘燼般不死不活的一點。從打開的黑漆漆的門後吹來了一陣冷風,一根白色的羽毛輕飄飄地落下來,蓋到姜世翀睜開的雙眼上。

 一切,歸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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