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主公,我不管你腦子有多熱,現在立刻給我跳寒冰湖去,也不想想自己前幾夜放肆成什麼樣,主母禁得起你這麼折騰嗎?」
因為巧姊的一句大力訓斥,讓像猛虎出柙的蒙赫圖再不敢上姜穹音的寢宮去。但怪不了巧姊這麼說,因為那夜後,姜穹音整整在床上躺睡了三天起不了身,週身上下,全是吻痕與齒印。
蒙赫圖雖再不敢上姜穹音的寢宮去,不過姜穹音只要身子一恢復,便會被推至他的眼前,並且渾身上下,全經過巧姊及女侍們的精心妝點。
比新婚夫婦還新婚夫婦。
在眾人評選出的最貼切點評中,日子就那樣平靜過了下去,這期間,姜穹鷹終於一嘗宿願地卸下征西大將軍之職,與符君國一起相伴天涯,而蒙赫圖也成為東大草原上默認的共主,草原各族間若出現爭端,便請他擔任調停人。
一日傍晚,當外出調停,且預計三日後才會歸來的蒙赫圖出現在府門前時,總管驚喜之餘,立即迎了上前去。
「主公,您提早回來了?我現在馬上通知主母去。」
「不必。」將馬韁交給下人,蒙赫圖大步向府內走去,「許書海來了?」
「是,前天到的,現正在花廳裡跟主母聊天。」
「嗯,你下去吧。」對總管揮了揮手,蒙赫圖獨自向花廳方向走去,在拐了兩個彎,走進那道可以遠遠望見廳內動靜的長廊後,停下了腳步。
花廳裡,此刻坐有一名溫文爾雅的男子靜靜在那裡喝茶,蒙赫圖不認得他,卻認識他的表兄,因為他的表兄曾與自己及姜穹音在同一個世子學苑裡待過,在大鄒帝國新主上任後,全家被流放至北方。
突然,屋內原本輕啜著茶的許書海,放下了手中茶盞,露出一抹笑,然後原本不在廳內的姜穹音出現在蒙赫圖的眼簾裡,穿著一襲完全襯托出她高雅氣質,卻非他所贈的華貴服飾。
屋中的許書海似是說了些什麼,說得姜穹音先是一愣,然後輕輕笑開了,並且笑得雙頰都嫣紅了……
望著那抹含甜中微帶著澀羞,卻絕美至極的笑容許久許久,蒙赫圖一個轉身,默默大步離開,回到了自己的書房,躺坐至躺椅上,將雙手背在腦後,緩緩合上眼,而腦中來回縈繞著的,都是那個如花的笑顏。
他認識她將近十一年的時間,才等到他對著她笑,可許書海只不過短短三天,就得到了,並且那抹笑,比他曾見過的都燦爛……
雖然這半年多來,姜穹音已真真切切成了他的妻,他們之間的相處,也如同放眼所及的夫妻一般,但他卻明白,稱職當著巨獸族主母,稱職當著他的妻的她,其實心底依然不明瞭何謂愛意。
她嫁給他是為了她的弟弟。他的兵援,她主動來到他懷中則是為了她主母的職責。她雖夜夜在他懷中嚶嚀,也會對著他輕笑,但那是因為他的「身份」是她的夫,而不是他這個名為蒙赫圖的人,是讓她不由自主想這麼做的人。
除了曾經的那一句「我比較喜歡坐在你腿上」,她的口中從不曾出現過「我想」、「我要」、「我希望」,她不對他任性,不對他撒嬌,更不會對他生氣,因愛戀而產生出的嫉妒之心、獨佔之欲、癡傻之想,她全沒有。
他真的知道自己太貪心,貪心的在得到她的人後,還想得到她的心,但在他已為她癡狂,徹底不能自已的今天,他真的好希望有一天,她也同樣會因愛而癡狂,只是他又深深恐懼當那天到來時,那名讓她癡狂的男子,不是他……
在這個她已不再需要他的兵援,更不會有人拿她的「失貞」輕看她的今日,他究竟該如何做,才能讓她那樣的可人兒,擁有她最該擁有,且連她自己都感覺得到的幸福?
他的草原冬天太冷,夏天太熱,更沒有她大鄒帝國來得富饒,壯碩、野性的他,站在纖巧、優雅的她身旁,每每總引起他人議論與側目,更別提他那怎麼改也改不了,一見她就什麼體貼、開心話語都說不出口,更連半點情衷都不敢表達的彆扭膽小……
「赫圖,你回來了?」
正當蒙赫圖望著黑暗若有所思之時,一個清清的嗓音由書房門口傳來。
「嗯,我回來了。」坐起身,蒙赫圖等著依舊穿著那件華美衣裳的姜穹音將燈點燃,向他走來後,輕輕將她攬坐至自己腿上,因為這是她唯一說過「喜歡」的事。
「許書海來了,他是世子學苑裡姜書山的表弟。」因蒙赫圖提早歸來而雀躍不已的姜穹音開心地說道。
「我知道。」凝望著姜穹音柔美的側顏,蒙赫圖啞聲回道,而其實他不僅知道他是誰,更知道他為何而來。
「他邀我過兩天到怋西做客,我……可以去嗎?」但開心歸開心,說這句話時,姜穹音不知為何低下頭去,小手更不自覺地藏至了身後。
「可以。」輕嗅著姜穹音的髮香,蒙赫圖的聲音更啞了。
得到蒙赫圖的同意後,姜穹音終於抬起小臉望向他,開心地講述著自己與弟弟小時候與許書海相處時的趣事,但在發現他的眼下黑暈竟那樣濃重是,直覺地伸出小手輕撫著他的眼下。
「這次的工作很辛苦?」
「有些。」
「那你先休息,我不打擾你了。」聽到這個回答後,姜穹音連忙收回小手,由他腿上站起,向書房外退去,並在心底不斷懊惱自己的不懂事,因為他明明才剛回來,又那樣疲累,她竟還那樣說個沒完。
但就在她即將走出書房時,卻又聽到蒙赫圖的聲音在屋內響起。
「音兒。」
「嗯?」
聽到這聲呼喚,她立即停下腳步轉過身,想知道他喚的原由,但他卻半響沒開口,許久許久後,才完全沒別開眼地直視著她雙眸,啞著嗓音輕輕說道。
「你今天這模樣真好看。」
完全沒想到蒙赫圖會這麼說,並且臉上竟還帶著笑,姜穹音一下子懵了,懵得完全不知該如何回應的她,傻傻拔腿便往自己寢宮跑去,而一路不僅心狂跳得不能自已,臉更是徹底紅透。
因為先前許書海轉交弟弟托他帶來的這套莞國衣裳,並請她先換上,好讓他畫張畫像帶給弟弟時,還開玩笑說,若蒙赫圖看到她這模樣,定會因她而自豪,並不斷稱讚她與蒙赫圖是如何般配。
那時的她好開心,開心她終於聽到了「般配」二字,但讓她更開心的是,向來寡言的蒙赫圖在看到她的新衣裳時,竟破天荒的開口稱讚了!
可在開心之餘,一臉紅撲撲坐在自己床榻上的姜穹音卻又有些心虛,心虛自己說了謊,心虛自己騙了蒙赫圖--
其實許書海此次前來,並不是邀她前去怋西作客,而是代如今入贅花山族的表兄姜書山來求援的。
只是當年在世子學院時,姜書山便經常嘲弄蒙赫圖,而花山族多年前與巨獸族因故交惡後,兩方至今老死不相往來,正因如此,如今因地緣位置受西山列國肆虐而苦不堪言的花山族,在四處求救無門後,只能硬著頭皮請自小與「莞世子」交情還不錯的許書海來當說客。
得知實情後的姜穹音,知曉弟弟會告知許書海自己的身份,必是因為信任他,所以自不可能回絕此事,可她卻不能不考慮蒙赫圖的立場。
左思右想後,不忍讓他為難的她,原決定自己花錢請傭兵,自己前去領導作戰,但此刻她卻覺得這樣的做法不妥當,因為說謊從不是件正確的事,更何況他從不是個心胸狹隘之人,心地更是比她所見過的任何人都柔軟。
所以明日,明日一早,待他休息過後,她一定會將實情告訴他的,一定!
然而,這夜下定決心且輾轉反側,好不容易才睡去得姜穹音,第二天卻沒有找到蒙赫圖。一整個早上及下午,她找遍、問遍了過往所有他會出現的地方,卻完全不見他的蹤影,心底隱隱有些慌亂的她急忙回府拉著他的貼身僕役詢問,才得知他昨夜徹夜待在他的個人書房中。
來到他個人書房的姜穹音雖然依然沒有發現他的身影,卻在案桌上發現了一組未干的筆墨,以及一張壓在書本下,只透出一角的精美名貴紙筏。
緩緩移開書本,姜穹音想明白他有可能的去向,但當她望清紙筏上所寫的字後,不僅腦子瞬間空白,更幾乎連呼吸都停了。
因為這張明顯出自蒙赫圖手筆的紙上,用著她最熟悉的文字,寫著「休書」兩個大字,以及「蒙赫圖」、「姜穹音」兩個名字……
「主母,我進來了。」
在眾女侍的眼淚之中,說完話後一把推開姜穹音房門的人,正是前些日子回莞國省親,回來後連家都還沒回,便得知府裡出了大事而匆匆趕來的巧姊。
「別點燈。」黑暗中,傳來了一天一夜都沒出過房門的姜穹音輕啞的嗓音。
靜靜走至姜穹音身旁坐下,巧姊緊緊握住她的手,然後在發現上頭竟全是淚滴時,在心底輕輕歎了一口氣。
對於姜穹音,她一直是喜愛的,她感佩姜穹音對莞國無怨無悔的犧牲與付出,喜愛姜穹音那天天然然,不被世俗凡情污染的水晶之心,更喜歡這個完全不懂情、不懂愛,卻與一個外形粗狂、內心無比溫柔的男子互相深深愛戀,而渾然不覺的可愛女子。
兩人就那樣一語不發的坐著,許久許久後,姜穹音沙啞的嗓音才又再度響起。
「巧姊,他……為何要休了我……是因為我騙了他,主母做得太不稱職,更至今無法為他生育子嗣……還是他找到了……找到了……」
由姜穹音斷斷續續的描述中,巧姊大致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雖同樣震驚那封休書的存在,但她堅信將姜穹音寵到天上去的蒙赫圖,寫下那封休書的原因,絕不是這其中的任何一個。
她那傻主公,肯定是又犯傻了,但她那傻主公,終究等到這天了啊!
「郡主,你一點也不想離開主公,對吧?」起身將燈火點亮,巧姊問道。
「嗯。」雙眼紅腫的姜穹音對著巧姊的背影,輕輕點了點頭。
「您當初是為了郡王、為了玩莞國而嫁給他的,如今,郡王已是自由身,再不需要犧牲您來換取兵援,您為何還不想走呢?」
「我做的,都是我該做的,從不是犧牲!更何況其實是我們一直在佔他便宜……」聽到巧姊的話後,姜穹音不斷搖著頭。
「若當初娶您的不是他呢?您還覺得是『該』嗎?還覺得不是犧牲嗎?」凝視著姜穹音的雙眸,巧姐一針見血地問道。
「我……我……」巧姊的這個問題,讓她不禁一時語塞,小臉更是驀地慘白了,因為若非巧姊提起,她真的都忘了,忘了當初要娶她的人其實是蝠王!
在想起此事的同時,她也想起了那日,坐在花轎中的她一路胃酸翻騰、雙眸濕黯,連心跳都趨於靜止,腦中來回浮現的只有一個面容,而當轎簾被掀開,發現那個臉龐竟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時,她只覺得在做夢……
如今一想及若當初自己真的嫁給蝠王,擁抱她的人便不再是蒙赫圖,而是另一個男人,一股濃濃的作惡感猛地由她胃中躥升,全身更是劇烈的不停顫抖。
「您之所以不想走,是因為您覺得您一直在佔他便宜,所以想彌補他嗎?」巧姊又問。
「不,不是!」姜穹音急急喊道:「我不想走,是因為我想留在他身旁!」
「您為什麼想留在他身旁呢?他一開始,就是以傷害您為目的,然後又強娶了您,不是嗎?」
「不,他不是,他沒有,他從沒傷害過我,更沒有強娶我,是我自己同意的!」聽向來一直將蒙赫圖視為恩公的巧姊這麼說,姜穹音更急了。
「您為什麼同意呢?」
「因為、因為是他啊!」情急之下,姜穹音脫口而出這麼一句話,然後在說出這句話時,感覺有好多好多回憶由心底升起,好多好多畫面由眼前浮現。
是的,因為是他,是第一眼見到,就讓她移不開眼眸的他。
永遠忘不了初次見他的那個初秋午後,她本只是在學苑附近閒逛,卻一時走遠了,找不著回去的路,正當她打算趁無人發現時直接縱身飛躍樹林,卻意外發現林中不只她一人。
那時的他,似是在林中尋找些什麼,焦急尋了半刻後,他突然停下腳步,綠眸望著草叢間,然後笑了,笑得那樣稚氣又那樣溫柔。
那抹笑,讓他原本過於冷漠、剛硬的臉部線條整個柔和,但帶著那抹笑的他卻突然離去了,而在他離去後,十三歲的她好奇地走向他先前站的位置,想明白究竟是什麼東西,竟能讓他露出那樣的笑容。
是頭小豹,一頭剛出生,連眼都還沒睜開的受傷小豹。
當她蹲下身想看看小豹的傷時,他突然鬼魅般的出現了,並一把拉住她的手往後一扯。
當空氣間想起一聲骨頭斷裂聲時,被扯至他身後的她,看到他的背脊整個僵硬。
他並沒有轉身,只是輕嘯了一聲,讓他身旁的黑豹邊像箭一般的竄入一旁灌木叢,半響後,才轉身走至她身前,一語不發且居高臨下地狠狠瞪視著因脫臼、骨斷,而痛得滿額汗珠的她。
許久許久後,他突然一把拉起她,粗手粗腳地替她接上脫臼的手臂,又扛著她走出樹林,將她丟在有人會經過的地方後,旋即消失,但那晚,莞世子別苑門口,出現了一匣傷癒不留痕的接骨聖藥--「雨過天青」。
留下東西的人並未署名,但除了那名人前看著冷霸,人後卻笑得稚氣、溫柔的高大男子,姜穹音知道,這整個世子學苑裡,不會有人這樣做。
從那天起,她就好奇著他,沒事就悄悄觀察他,想知道他到底有多高,那頭髮辮究竟是如何編成的,也想知道她是不是真能與動物對話,而那身神力又曾撞毀多少東西。
整整三年的觀察讓她知道他很多事,原本枯燥且勾心鬥角得讓人生厭的學苑生活,因他的存在而變得有趣,直到他們最初也是最後一次的對話那日……
再一次相見後,表面上的他霸氣、冷酷又放肆,雖口中從「凌辱」來「凌辱」去個沒完,但他碰觸她的大掌,一回比一回輕柔,讓在他懷中忘情嚶嚀的她,徹底忘了自己,忘了所有。
此外,他放任她的尺度更是前所未有,在他身旁的她,可以不再是莞世子,也不必是任何人,而是她自己。她可以布下她想布的陣,帶著大堆人馬走任何她想走的路,然後再每回衝鋒陷陣時,感覺著身後恍若有堵大山,讓她完全無後顧之憂……
「您喜歡他些什麼呢?」望著姜穹音因回憶往事而恍惚、嬌柔的絕美小臉,巧姐不動聲色的引導著她。
「我喜歡……他瞪人後又別開眼去的模樣,喜歡他對那些無端腹誹他之人的無禮行徑平靜以對,我喜歡坐在他的腿上靠著他的胸膛看書,喜歡跟他一起趴在地上下棋,更喜歡他對族人的責任與包容,我喜歡他用低沉的嗓音喚我『音兒』,也喜歡他抱我時說的那些壞壞的話……」順著巧姐的話,姜穹音輕啟紅唇開始訴說著,一開始還有些斷斷續續,但後來,幾乎不必思考,字字句句便由她口中自然流瀉而出。
「還有嗎?」聽著姜穹音口中洋洋灑灑、數都數不完的喜歡,感受著她對蒙赫圖那份弄弄愛戀,巧姐笑了,笑得眼底都朦朧了。
「還有好多、好多,我還喜歡--」依然順著巧姐的問題回答著,但突然,姜穹音的語聲整個斷在半空中。
因為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不想離開他了,原來,她喜歡著他,一直、一直喜歡著他,只是從不明瞭男女情愛的她意識不到,發現不了。
在他身旁的時刻裡,她從混混沌沌、傻傻地因他而開心、安心,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不在她身旁,所以當知曉他要休了她,而她再也無法在他身旁的那一瞬間,她的心才會那樣痛,痛得整個人像要死去一般……
但這其實,已不只是喜歡了,對吧?
巧姐之所以會扮黑臉對她說出這番話,其實是想讓她明白,她對蒙赫圖那種比喜歡任何人都喜歡,更想永遠永遠與他在一起,永遠永遠不分開的喜歡,就是人們所謂的愛戀,對吧……
「原來我……愛戀著他呢……」當緩緩說出這句話時,姜穹音笑了,笑得那樣羞澀,又那樣絕美。
「這些話您告訴過他嗎?」當姜穹音已徹底領悟並明瞭自己的心之所向,情之所繫後,巧姐與她一起淚眼朦朧的笑開了。
「沒有。」
「那就去找他,揪住他的領子狠狠揍他一頓後告訴他,告訴他你想留在他身旁,想一生一世都留在他身旁。」
「這樣……就可以留在他身旁了嗎?」
「若是你,這樣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