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人間道(六)
此時已經深秋,一路走來枯葉灑滿荒涼古道,尋常人若是睡在外面,倒是不一定凍死,但絕對難以忍受。
他們並非常人,而青逸又是浴火仙體,莫說是深秋,即便是數九寒天都不會凍到他們一分一毫。
可這不是會不會被凍到的問題,客棧有三層樓高,外面看去院落很大,怎麼可能連柴房都沒有。冷肅在乎的不是房屋的奢華與否,當初他與青逸住的便是簡陋的茅草屋,在他看來卻比瀝血堂奢靡的生活要好上太多。他要的只是與青逸共枕而眠,只是如此。
於是他冷冷一笑,抽出青逸腰間寶劍用力砸在櫃檯上(冷肅的武器是寒狼爪,沒有劍有威勢),用足以凍死人的聲音道:“那便將你的屋子讓出來!”
他手指輕彈,熙和寶劍出鞘,寒光貼在乾瘦掌櫃的脖子上。
誰知那大眼掌櫃竟分毫不懼,依舊是擺著那張脫了相的死人臉死氣沉沉道:“用不著讓。”
冷肅還想說些什麼,卻突然聽見“谷昂”“谷昂”“穀昂”三聲怪異的夜梟叫聲。
乾瘦掌櫃不顧冷肅攔在自己頸間的劍鋒,抬手掐斷了櫃檯上昏黃的燭火。黑夜中他的眼睛又大了幾分,大而圓亮,宛若暗夜中夜梟之瞳。
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冷肅微微皺眉,卻不想只是這刹那間的閃神,那乾瘦掌櫃已經一個晃身從櫃檯裡鑽了出去,手中還抱著一大卷東西。
冷肅正暗惱自己怎麼會讓一個絲毫沒有靈氣的人給避開,卻見乾瘦掌櫃的身影頓住,一個清雋飄逸的身影攔在他身前,淡漠的聲音響起:“你做什麼?”
乾瘦掌櫃又是一個晃身想逃,卻總是逃不出青逸的步伐,最後只得站住道:“帶你們去我的住處。”
青逸面色不變,微微側過身子,沉聲道:“帶路。”
乾瘦掌櫃抱著那一大卷東西慢吞吞地走過青逸,冷肅與青逸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一左一右地跟上,將乾瘦掌櫃夾在中間。
乾瘦掌櫃倒是一點跑的意思都沒有,只見他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著,每一步必然是整個腳全部落在地上才抬腳。這般走路極為費力又緩慢,但也十分穩健。
他穩健地走在青逸冷肅中間,穩健地走向大門,穩健地推開門,穩健地走出去,穩健地打開那一大卷行李,穩健地卷卷衣服把自己裹進行李裡躺了。
冷肅青逸:……
“我的住處,不用讓。”乾瘦掌櫃在被卷裡發出聲音,“隨便住。”
這次冷肅再不憤怒,與青逸交換一個視線後,和衣靠在一株大樹旁坐在下。冷肅貼近青逸,分開他雙腿,背貼在他懷裡,頭靠在他肩上,拉過青逸的雙手環在自己腰上,儼然是青逸將他摟在懷中的樣子。他坐在青逸雙腿中間,臀部有些惡劣地緊緊貼著青逸,除卻衣物沒有分毫間隙。
青逸默默地看著自己被迫搭在冷肅腰上的手,曾經的男孩已經不比他矮小。將一個身材與自己相差無幾的成年男子抱在懷裡,實在是有些困難。
察覺到他的僵硬,冷肅平靜道:“我小時候,你就是這麼摟著我睡的。那時我不想,你卻硬是將我攬過來,如今怎麼不願碰我了?”
青逸隱約覺得這話有些不對,他剛想說“那只是小時候”或者“那時你體寒無法入眠”之類的話,誰知他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見冷肅低啞的聲音道:“這些年……我自出生到現在,只有那時是睡著的。”
初見時男孩那消瘦的體格,冰冷的肌膚,整夜不眠睜著的大眼,讓青逸心頭一軟,雙手交叉扣緊冷肅的腰:“睡吧”
黑夜裡,冷肅微微勾起唇角,微涼的身體貼上青逸無時無刻溫暖的身軀,心中一片安定。
“分桃……斷袖……”乾瘦掌櫃在被子裡低聲嘀咕,他聲音極低,卻不想二人都是修真之人,方圓十裡內一片樹葉落地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又怎麼聽不見乾瘦掌櫃的聲音。
冷肅眉頭皺起,青逸此時對他的感情一無所知,且此人沒有欲魄,若是知曉自己暗藏的心思,抽身離去該如何是好?雖說他曾表示未免自己真的成為逆天之人,會強行將自己留在身邊,可這並不代表他不會回避他。
他正擔憂著,卻聽見青逸平靜的聲音響起:“清者自清,淫者自淫。”
說罷手臂反倒摟得更緊些,將冷肅的身體整個裹在自己懷中,全身上下都貼在一起,密密實實不分開。
冷肅唇邊綻放出一朵絢麗的花朵,那是只在夜間才會開放,靜夜中散發著淡淡茶香的花朵,美麗靜溢。
乾瘦掌櫃縮在被子裡,一聲不吭。天地間仿佛只有他們兩人,冷肅只覺得心跳如鼓,根本無法入眠。他深吸一口氣,將青逸的氣息吸進肺腑,再也不肯放出。
溫暖的體溫,結實的身軀,誘人的氣息,全是他的。
三人就這樣在外面躺著,好像所有人都睡著一般。
今夜恰巧是十五月圓,月上中天,皓白的光芒灑到眾人身上。一隻夜梟飛過,再次發出“谷昂”“谷昂”“穀昂”三聲怪叫。
青逸雖摟著冷肅,但並未閉眼。他視線一直放在乾瘦掌櫃的行李捲上,夜梟聲響起,那單薄的被子抖了兩下。
月光正直直地照在那破舊的客棧上,在月色照映下,青逸清楚地瞧見那客棧漸漸變得透明,內部的情形一覽無遺。
方才滿是灰塵的大堂燈火通明,竟然擺了七八個桌子,每個桌子都圍著四五個人。這些人有男有女,或是在喝酒,或是在親密交談。二樓有十間普通客房,都是滿的,有單人在內入眠或是活動的,也有雙人在做些夜間運動。三樓是上房,僅有四間,第一間房內是個美麗女子,正將什麼東西藏在牆壁縫隙中;第二間是個肥頭大耳男人,他裸著身體浸在浴桶中,幾個衣著暴露的女子嬌笑著為他按摩;第三間內是個劍客,正細細擦拭著自己的寶劍;最後一間……
青逸眼睛眯起,最後一間看不到。整個客棧都一覽無遺,卻只有這間房內什麼都瞧不見。
乾瘦掌櫃的被子抖得更厲害了,青逸推了冷肅幾下,兩人同時站起。冷肅揪住被子一角,伸手一拎,那瘦巴巴的掌櫃就從被子裡滾了出來。
他抬頭看了冷肅一眼,冷肅背後正是客棧,只瞧見一下他便立刻收回視線,慢吞吞地站起,穩健轉身,背對著二人道:“兩位元客官若是需要被子儘管拿去,租金十兩銀子。”
冷肅有些殘忍地笑笑,將手放在掌櫃肩上,硬生生將他扳過來面對客棧。
“我不要被子,只要你好好看清這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
乾瘦掌櫃閉緊眼睛,聲音還是死氣沉沉的:“嗯,我看著呢。”
人家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他是閉著眼睛說。
冷肅剛要發怒,卻被青逸制止:“他不想看,便不用看了。”
說罷將掌櫃轉過身,讓他背對客棧。手掌一碰到掌櫃的身體,就發現他雖然看似平靜,實則身體在微微顫抖。發現青逸將自己又轉了回來,掌櫃將眼皮掀開一條小縫,發現青逸正看著面前的客棧。
青逸余光瞥見掌櫃那偷窺自己的眼睛,對冷肅道:“頂樓最後一間屋子看不見在做什麼,我們進去看看吧。”
冷肅望著青逸那張萬年不變的面癱臉,讀出眼中的狡黠,也點點頭道:“進去也好,正好瞧瞧到底是什麼在裝神弄鬼。”
“別進去。”乾瘦掌櫃突然發聲,手還拽住青逸的衣袖。
冷肅見他微微側身,顯是想要轉身阻止二人卻又不敢太過頭。他玩心大起,故意說道:“為何不能進?不過是一些魑魅魍魎之徒,吾等心正之人,夜半不怕鬼敲門,又何必怕這些東西。”
他本以為乾瘦掌櫃會說出些什麼內情來阻止他們,誰知掌櫃在方才焦急了一下後便恢復了平靜,死氣沉沉地說道:“去之前先把喪葬費留下,小人很窮。”
冷肅青逸:……
二人藝高人膽大,自是不怕這些障眼法之類的東西。況且青逸見多識廣,早在前生便已聽過這等奇聞,隱約猜到為何會如此,大概也清楚最後一間屋子內究竟是何人。
上浮望山之前他二人或許還不是此人對手,可這七年他與冷肅都成長太多,兩人合力應該與那人在伯仲之間。
只是這掌櫃出現得有些詭異,他那一身乾瘦明顯不是正常瘦下來的,或是常年與陰氣過重的物品接觸而缺少陽氣,或是被人采補過度只留下一絲活路給他,不知他是哪樣。
青逸正猶豫著要管不管此事,只見方才那只夜梟又飛過來,停在青逸頭頂,張開嘴,又要發出難聽的叫聲。
乾瘦掌櫃的死人臉終於變色,他隨手拿起一根樹枝就要抽那夜梟,卻見青逸懷中冒出一個毛絨絨的小腦袋。
冷肅臉很寒。
畢方特別開心,它今天一天在主人懷裡滾得好舒服,就是剛才差點被大壞人壓扁了。
夜梟剛要叫,就聽見畢方開心地發出“畢方”“畢方”的叫聲,它一張嘴“穀”……
聲音還未叫出,就將一道沖天烈焰將那夜梟吞入烈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