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分、分羲……”貝齒跟舌頭幾乎要為這簡單兩個字幹上一架,嬌嗓笨拙地拼湊著數日前軒轅在她唇間吐露的名字。
“焚羲。”
“分……”
“焚。”
“焚……”嬌嗓急忙注視著他優美唇弧的開啟,仿效地發了個音。
“很好。”焚羲讚賞地拍拍螭兒的頭,而她得寸進尺地仰起小腦袋,纖指點了點自己的咽喉。
“小傢伙,學會貪心了。”焚羲笑了,長指如願地搔弄她的下巴,讓她發出滿足的歎息。這小螭兒,越來越像貓了。
這些時日來,焚羲都與螭兒相約在頭一回見面之處,焚羲原本就整日賴在這處雲霧繚繞的岩壑幽勝間,困了便以天為帳、以地為床,醒了便無聊地戲耍著垂手可得的任何事物,包括風、雲、水、石……或她。
螭兒原本準備離了焚羲的掌握後便竄逃到別座山去躲藏,將她向來自豪的螭格給遠遠拋諸腦後,但他總是出現在她以為安全的地方,笑容可掏地輕拍她的頭,那抹笑意根本就在惡意嘲弄她,嗚。
既知無路可逃,她只得乖乖隨著他窩回這裏,雖然不情不願,但誰教她又有些貪戀他指尖的搔弄……唔,好嘛,她承認,不是有些,而是非常。
他的手指很修長卻有別於她的柔軟,上頭甚至有好些厚繭,她不明白,像他一個鎮日躺在草地上的懶神,既不劈柴,也不挑水,那些難以忽視的硬繭由何而來?
“你學其他字就學得很快,獨獨這兩個字老說得不清下楚,像條偷吞了蛋的小蛇,支支吾吾的。”他好心情地調侃她。
竟然拿她這只神獸與小蛇相提並論?她為自己辯駁,“我,才沒有。”
“瞧,這幾個宇不就說得字正腔圓?”只除了她憨軟的嗓音說起話來較尋常人慢上一倍之外,他可聽不出任何瑕疵。
“聲音,難聽。”所以她不愛開口說話,反倒是一雙小手忙碌得很,比手畫腳的同時,包裏在身軀上的藕絲衫子及鵝黃荷袖便隨著她的動作翻揚飛騰。
“這等天籟竟被你說成難聽?螭兒,你可真不知足。”焚羲擰擰她的粉頰,貪看白淨雪膚上那抹因他擰揉力道而泛起的彤彩。
“以前的,才好聽。”她伸手捂住自己受難的兩頤。
“你是指那一聲聲龍似的吼聲?”他取笑。
螭兒點頭。
“我可不希望指尖碰著你時,耳裏聽到的是粗獷的螭吼。”多殺風景,壞了他的樂趣。
焚羲才伸手,想再逗出她銀鈴似的歡吟,豈料螭兒率先一步揪著他的手掌。
“這個,繭?”簡簡單單的斷句表達出她的疑問。
“你想問這個是怎麼來的?”焚羲任她一雙柔荑在掌心指問又搓又揉,來回磨戳。
“想。”
“欺負人而來的羅。”他收攏五指,將她的手牢牢包裹其間。
螭兒不明白地晃晃螓首。
“這說不清楚,我示範給你瞧。”焚羲又露出螭兒摸不清的輕笑,“不過,你得等會兒,因為我要欺負的人還沒來。”
話畢,焚羲只是擁著她,讓她貼在他胸前,不再開口。
銀瞳朝上方瞟了瞟,她只能見到焚羲剛毅的顎骨,以及永永遠遠不曾卸除的笑……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螭兒以為焚羲已經自顧自地沉沉睡去,此時正巧有只蝶兒翩翩闖入兩人的寧靜之間,停駐在螭兒鼻尖上,奪去她的注意。
她皺皺鼻,蝶兒仍不動,她再噘噘嘴,蝶兒依舊霸道地在她鼻上休憩。兩顆銀珠眸子朝鼻尖攏聚,凝望起色彩鮮麗的蝶兒,瞧著瞧著不禁有些頭昏。
她才要伸手撲蝶,焚羲驀然使勁鉗止她抬高的雙腕,另道神速而猛烈的劍氣硬生生削斷那只停駐在螭兒鼻尖的粉蝶羽翼。
失去薄翼的蝶身頹然落地--若不是焚羲及時阻止她撲蝶之舉,現下躺在地上的就是她的雙手!
焚羲鬆開扣握在她腕間的大掌,語氣中的笑意轉為凜冽,揚高的唇弧不變。
“螭兒,你可得睜大雙眼,瞧清我是怎麼欺負人的--”淺淺低語未斷,兩道乘雲而至的白袍身影緩緩逼近。
“真好的興致,與小野獸在這兒耳鬢廝磨?”右邊那個神色傲然的童顏鶴髮神將把寶劍收回腰間,方才的劍氣便是他所揮出的。
“反正我也無所事事,及時行樂才是聰明。”焚羲聳肩,一副胸無大志的痞樣。
“軒轅,你毋需在我們面前偽裝出善良無辜的模樣,全天界都知道你心裏在算計著什麼。”另一名黑髮神將冷著俊臉。
“我能算計著什麼呢?不就是如何打發現在以及往後數千年的無聊光陰嗎?”
焚羲態度仍舊,朝兩人揮揮手,“你們可以回去轉告眾仙及天帝,我軒轅對滅天沒興趣,只要你們放我悠閒度日,咱們兩邊相安無事,他仍是天界之帝,統帥眾仙佛,而我一樣能像現在遊手好閒,與我心愛的螭兒翻雲覆雨,誰也別打擾誰。
我可受不了三天兩頭便得招呼你們這些上門寒喧的仙佛們。”
有空閒不會去保佑人間風調雨順、六畜興旺嗎?這麼殷勤又勞師動眾地向他“朝聖”,害他都有些不好意思。
焚羲笑得好惡意。
“誰在跟你寒暄!”童顏鶴髮神將惡聲應道,“你仗著有辟邪神劍便如此出言不遜、囂狂不羈!你真以為辟邪神劍能誅盡神佛嗎?你真以為我們會怕那只聞其名、不見其影的辟邪劍?!”
“我就真以為辟邪劍能誅盡神佛,真以為你們光聽見辟邪劍就抖亂了四肢百骸--難道不是?”焚羲一番聽似困惑,實則眨損的嘲弄,惹得童顏鶴髮神將臉色一青。
“哼!我的火煉劍又豈會輸予你?!”腰間利劍出鞘,閃出烈火般的紅光,瞬間焚盡周圍百尺的草木。
“火煉劍?它配嗎?”焚羲嗤笑,“你可以親自嘗嘗辟邪劍的天火炎熵,得到教訓之後別忘了回仙界為我大肆宣揚一番,讓那些神呀佛的識相點,最好別再來惹我,我可不興‘寬以待人’那套!”
焚羲撂下告誡,接著右拳高舉,五指進揚的同時,灼耀神光由掌心激射而出,金烏為之失色,寒風亦不及其光冷冽,襯托著他的沉笑,讓兩名神將不由得各退一步。
五指再合攏,一柄猶如被烈火焚得又紅又炙的神劍已握在焚羲掌間,隱隱約約竄流在劍身的青藍微火仍為辟邪劍逐步加溫,焚羲眯起鷹駑黑眸,“正巧我的螭兒想瞧瞧辟邪劍的虛實,而你活該倒楣淪為辟邪的磨劍礪石。”右臂平舉,劍尖直指童顏神將。
“瑤玄,與軒轅手裏的辟邪劍正面交鋒,不智。”黑髮神將制止同伴的衝動。
“我非得試試那把劍究竟有何可懼!”瑤玄提劍迎向焚羲。
“螭兒,後退些。”風揚起他一頭似有生命的狂舞黑髮,焚羲神色囂狂,“別讓他的髒血濺了你一身。”
螭兒絲毫不敢遲疑,雙手捧起方才被斬斷羽翼的殘蝶,在花稍而繁瑣的層層衣裙阻絆下,踉踉艙艙地退到岩石後方。
她還沒弄懂這場戰役的原委,一切卻已告結束。
只見焚羲與瑤玄兩人執劍互擊,在強光籠罩及金石進裂的星火中,火煉劍化為點點灰燼,散為風中嫋嫋飛煙。
辟邪劍卻因此番重擊,使得劍身更加焜耀,跳躍的青豔火花彷佛極有靈性地?喊著嗜血的野蠻。
“辟邪劍,不見血不入鞘。”焚羲輕扯唇角。此時的他,稱不上神,只是頭猙獰的獸,因外來的打擾而從沉睡中醒來,非得徹底撕裂惱人的來源,才能安撫體內狂獸的怒意。
黑髮神將祭出乾坤雙圈,想要擋下那柄豔紅神劍對瑤玄的攻擊。
“盤瓠!”瑤玄見到同伴的武器亦奈何不了辟邪劍,忙喚著黑髮神將之名,要他趕快退離辟邪劍的攻擊範圍。
乾坤雙圈承受不了辟邪劍的高度炙溫,應聲碎裂,而盤瓠避開了辟邪劍氣卻避不掉焚羲左手的狠襲,咯出數口鮮紅,“該死--”
瑤玄雙臂使勁,額際青筋浮現的同時,他的背脊竄出一對潔白羽翼,展翅一飛,再由蒼穹間俯衝而下,像只獵鷹猛撲向獵物。
可惜瑤玄面對的並不是溫馴而柔弱的獵物,而是一個邪神。
一個毀天滅地的邪神。
辟邪劍在半空劃開圓弧,在天際間開了道血口,仿佛天與地分裂成兩半--那道長長的血痕是以瑤玄的額心為起點,終止於辟邪劍淌著血珠子的尖端。
螭兒掩著菱嘴,銀瞳所見,是場駭人殺戮,更是神佛身亡時的絢爛光景--神將瑤玄分裂的身軀終於在狂劍咆哮停歇後,化為成千上萬的青綠色螢光,逐漸竄天飛離。
而焚羲靜靜站在原地,冷眼看著每一顆翡翠似的星光擦過他的身軀、臉龐,以最後微光照亮他的淺淺笑容。
極美的光景。
倘若螭兒未曾見到瑤玄隕減之前的爭戰,或許她還會欣賞此番美景,然而一旦明瞭這些漂亮青芒形成的過程,她只覺得噁心想吐!
“我還得留你一條命,讓你將今日所見完完整整呈上天庭。”焚羲右掌一收一握,火紅的辟邪劍瞬間失了蹤影,黑眸瞥向盤瓠,“也明明白白讓眾仙佛知道,別激怒我體內沉睡的辟邪劍,否則……”他以笑聲替代未出口的威脅。
“你眼底還有天條嗎?”盤瓠的暍聲被湧上的鮮血所阻斷。
“天條?是誰先犯天條?我若不自保反擊,現下化為星屑的人,是我。”
“你--”
“別像只喪家之犬在這裏狂吠,不如滾回天庭養傷去,方才那一掌我雖沒使盡全力,可也沒手下留情,若不想落得神魂俱滅的慘狀,就去找人為你修復元神吧。”焚羲揮揮手,驅趕盤瓠離去。
盤瓠握緊了拳,但他也知道,依現在的劣勢,繼續留下來也只不過讓辟邪劍下再添具冤魂。
果然如軒轅所言,他像只喪家之犬……
盤瓠一旋身,化為光形,消失在天際。
“螭兒。”焚羲輕聲喚著。
岩後的螭兒沒有動,在等著焚羲身畔那點點青光全數散離才準備現身。
“螭兒,過來。”
“那光,我會怕……”她抿著紅唇,忍住一波波在胃裏翻騰的作嘔感。
“怕什麼,又不會咬人也不燙手。”
她仍是搖頭。
焚羲大掌一揮,揚起清風,拂盡螢火,“散盡了,別怕。”
“那光,和血一樣。”她垂下眸,這些青螢色的光點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血肉橫飛罷了。
“是嗎?我還以為你會喜歡這光景,很美不是嗎?”焚羲始終等不到螭兒的近身,乾脆自己走向她。
“我不喜歡,更覺得……不舒服。”她任焚羲習慣而自然地將她安置在胸前。
“嚇壞我的螭兒了嗎?早知如此,我就不白費功夫地與那兩條雜魚過招。”
大掌意思意思地拍拍纖細的背,語氣含笑,“不過這是你自己要問我手上厚繭的由來,可不是我想嚇你。”這算是解釋了她數刻之前所提出的疑問。
螭兒抬頭看看他,又瞥了瞥他的手掌,??地再問:“剛剛的劍,好燙,你的手受傷嗎?”
“辟邪劍一點也不燙人,至少對我這個主人而言。”他攤開掌心,讓她瞧清楚上頭沒有任何燒傷的痕跡,也沒有微火煨出來的紅印。
“還好……”粉頰蹭了蹭他的掌,只感覺到他的體熱及劍繭,這才信了他說的沒事,銀瞳輕眨,“焚羲,你,在生氣?”
生氣?
“我看起來像嗎?”他不答反問。
螭兒點頭,指了指他唇畔那抹百年不變的笑靨,“不見了。”
雖然焚羲自始至終漾著笑,無論是與她聊著無意義的閒話、閉目沉睡、貪歡地融入她身軀裏,或是……方才邪佞似魔地誅殺神將,他的神情都不曾更改,一直笑、一直笑著。
可是現在的他,不一樣。
她雖說不上來哪裡不一樣,但就是知道,他唇畔間只有笑弧而不帶笑意。
焚羲撥開她臉蛋上的一綹散發,在銀亮似鏡的眸間看到了她所謂“生氣”的自己。
每回只要辟邪劍出鞘,無論殺人與否,再收回他體內時,一股無法忽視的空虛感便如潮水般湧上,沉沉地戮在他胸口,接下來的三、四日,他幾乎都在混沌中度過,仿佛應驗了辟邪劍的傳說--蝕心,每使一次劍便蝕一回心,他以辟邪劍為護身武器,辟邪劍亦以他的心為養分……
他從不曾察覺到劍回鞘之後的情緒,而她卻感受到了?
“螭兒呀螭兒,你這雙漂亮又無邪的瞳兒……究竟看到多少面的我?”他捧著她的雙頰,拇指細細地摩搓如綢般的粉嫩,薄唇取代了他的手,在她頰上烙著淺淺齒印,再移到她唇間,吮含住粉櫻小嘴。
對她仍存眷戀,這是何故?
為什麼他對待她並不像先前的嬌豔妖娃們,盡了興、滿足了欲望便揮揮衣袖,一拍兩散,既無情更遑論眷戀纏綿?對她,他可開了數回先例。
這樣的縱容,超乎他的想像。
他貼近她時卻碰上了阻隔,焚羲低下頭,瞧見她的雙掌像道障礙似地交疊在兩人絢前。
“怎麼了?”
“會壓壞……”
“壓壞什麼?”他挑起眉,看她像護著什麼珍寶似的,“手心裏藏了些什麼?
我瞧瞧。”
螭兒緩緩挪開上方的右掌,讓他看清安躺在她左手心的斷翼殘蝶,蠕動的蝶身無助又可憐,“翅膀,斷了……”
原來是被瑤玄劍氣截斷薄翼的蝶。
“一隻斷了翅的蝶。”焚羲兩指拈起蝶身,失了七彩蝶翼也只不過剩下醜陋蟲身,再也吸引不了任何讚賞的目光。
螭兒正要開口要求焚羲以法力再造蝶兒一雙新翼,話還來不及離唇,焚羲拈蝶的兩指微微施力收緊,力道雖輕,卻已是柔弱蝶兒所無法承受,蝶身霎時支離破碎。
他用那曾經逗弄著她的下顎,讓她咯咯輕笑的溫柔指尖,輕易地擰除另一條生命……
“不!”螭兒忙不迭攀緊他的臂膀,想撐開他的指尖以挽救蝴蝶,但蝶兒只剩一抹青殘。她忿忿抬眸,“為什麼?!”
“已失了雙翼,還不如讓它解脫。”焚羲口吻淡似清風,又無比殘酷。
“但它,活著……”她慌了。
“也痛苦。”
螭兒愣了。
“正巧給它一個教訓,也提醒它下世輪回可千萬別再犯相同的錯誤。”焚羲擦去指尖沾染的青汙蟲液,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錯誤?”
“它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
螭兒抽了口涼氣。
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就因為它出現在這裏,就因為它打擾到焚羲,所以……該死?
那她呢?
她,是否也闖入了一個無法再回頭的禁地?
焚羲沒讓螭兒有更多胡思亂想的機會,以吻擾亂了她心中一池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