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嗚嗚嗚……”
幽怨的哭聲,不曾間斷,仿佛凝聚數年積懟,非得傾力嗚咽才能訴盡,恁般委屈,恁般堪憐,恁般蒙受欺淩的教人目不忍睹。
“嗚嗚嗚嗚嗚……”
還在哭。
“嗚嗚嗚嗚嗚……”
繼續哭。
布包解開,在它身上施以暴行的男人露臉,投來一道“你真能哭”的冷覷,左小指掏掏耳朵,雖沒武器,神情已經夠不耐煩。它本是啜泣,看見他,抗議似地哭得更大聲,擺明“你不給我活路,我也不讓你好睡”的消極報複。
睚眥沒恫嚇它閉嘴,也沒揉塊破布塞住它的嘴,他就這樣看著它哭,看它潑灑淚水。
“你、你看啥看?沒看過……靈參哭嗎?”
“真的沒看過,很新奇。”睚眥從紅繩中拉出它右半邊參臂,突兀地塞給它一樣東西。“自己捧著,要哭繼續哭,眼淚記得裝進去,一顆都不要浪費。”
它淚眼朦朧,看見他給它一個巴掌大的圓玉瓶,它茫然盯著好整以暇準備躺回床上的男人。
“這是什麽?”
“瓶子呀。”他躺進柔軟床鋪里,曬得香香暖暖的被,聞起來真好。
“幹嘛給我瓶子?”
睚眥側臥,一手支頭,雙眼閉上。“靈參的眼淚應該很補吧?”參淚也屬參汁一種,得來不易。
“那當然!我們參從頭到須無一不珍貴,連我們泡過須腳的水,每日喝上一碗也能延年益壽,像靈參淚這種好東西,只要幾滴,加入茶水里攪一攪,比幹啃幾百枝小參更有效果。”它哼哼傲笑,誇起自己毫不臉紅。
“這就是了。珍貴的東西浪費掉多可惜,你努力把瓶子裝滿,我三不五時喝幾口潤潤喉、補補身。好了好了,楞著幹嘛,快哭。”他擺擺手,要它認真些別偷懶。
“我為什麽要哭給你喝呀?!”它唯一能動的右半邊參臂氣呼呼甩開瓶子,受他一激,想哭的心情都沒有了!
“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回到龍骸城,入了鍋鼎,再沒機會收集,還是把握時間多哭幾瓶。”他當真變出五六個玉瓶把玩,真要裝滿那些瓶子,它豈不是哭到變成參幹?這只龍子太惡劣太卑鄙太過分了——
它忿忿抹幹淚,不哭了。
“真的不繼續哭?”他口氣好惋惜。
“哼。”扭開頭。
“我不介意你鬼吼鬼叫,我在這間房下了法術,你很吵很刺耳的哭聲傳不到外頭去,你可以盡量宣泄,痛快哭,大聲叫,眼淚記得替我盛起來比較重要。”
“我才不讓你得逞!我不要哭了 !”哼!不給他稱心如意!
“你不哭也好,我就能好好睡場覺。”無論它怎麽做,他都是利益既得者。
“我不哭但我也不讓你睡!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它要鬧到他不得安寧,不給我 他珍稀靈參淚,更不給清幽安寧的睡眠時間!
睚眥懶得下床,手掌一攤,桌上的它被一道勁力吸飛過去,落入他五指之間,他像捉只布娃娃般,將它湊到眼前。
“你確定你不是娘兒們嗎?我所知道的雌性生物本能在你身上一鑒無遺,愛哭愛叫喋看似休嘮嘮叨叨,沒一時刻安靜。”倘若這株參有著裝,他非得剝光它,好好檢查一遍,他嚴重懷疑它是母的。
“我說過靈參沒有雌雄之別,我不是娘兒們!也不是臭男人!我是靈參!你不要亂摸——住手——不要撓我癢——不要翻我參須——不要把我倒過來——不要碰——呀 呀呀會斷掉會斷掉我會斷掉——”
整株參被摸光光,他帶有劍繭的粗糙指腹,在靈參身上遊移完畢,沒摸到女性胴體該有的凹凸起伏,扳開兩條參腿也沒碰到男性體魄會有的獨特性征。
“你變成人形時,也很難看出男女,像個還沒長大的小男孩,更像猶自青澀的嫩丫頭,給你一套男裝變男孩,賞你一套女裝就變女孩,完全沒有突兀感,真神奇。”他又摘下一顆人參果吃。
“就叫你不要拔我的果子吃,很痛耶!你也讓我拔一片龍鱗你就知道是怎樣的痛啦!”才剛被這樣翻過來檢查又那樣扳開來細瞧的屈辱打擊中萎靡不振的靈參,馬上因氣憤而恢複精神吠他。
“你變回人形不會也像參形一樣,該有的都沒有吧?”
“什麽叫該有的?”
“女人的胸,男人的禍根。”
“難怪你叫‘聾子’,我非男非女,幹嘛要有胸和禍根?!”
“是龍子不是聾子,念清楚些。”
“啐。”它才不管哩。它偏偏要叫他聾子!對龍一個要吃掉它的家夥,完全不用客氣!
“變給我看一下。”他這輩子不曾見過人形靈參的身體奧妙,頗感興趣。
“不要!”它扭開視線。
“明天回去,你被切成參片,我就不能滿足這個好奇心。”
參片兩字,嚇白了它的臉,強忍住的參淚,又不聽使喚淌了出來。
“等等——不要浪費!”他馬上拿瓶子要接。
“你這個壞人!”它揮動虛軟右須,胡亂要拍掉他的手。“人家已經哭了你還只想要補身體!換做是你明天就要被吃掉,你做何感想?一直說什麽參片參湯,可惡可惡可惡——”
“好了,不要再噴汁了——”
“是珍貴的參淚啦!”
睚眥眼中看來,就是參汁嘛,而且參味超重,哭得滿屋子全是濃濃人參香息。
“……我不甘心……我好不容易修練成精,我的一生埋在土里好久好久好久,不過有能力冒出來透透氣,能離土跑跳,就被你抓住,說要去熬湯喝,嗚嗚嗚嗚,我不甘心——我要變成毒參,我要毒死你們,嗚嗚嗚嗚嗚……你還接!你還只忙著接?!”
“你哭你的,我接我的,反正都流出來了嘛。”
“這是什麽畜生話?我不甘心呀呀呀呀……”
“好!停住!我換一個瓶子,這瓶滿了,再來。”
“你以為你在擠羊奶呀?!”臭男人!死龍子!還再來咧!它不要哭給他接第二瓶,參淚硬生生壓回眼底。
“不知道參淚喝多了,能不能增加幾十年功力?”他問。
“何止幾十年功力?我們靈參有多補你知不知道?!身體不夠強壯的弱者還不能吃太多哩——”呀呀呀它幹嘛自己把好處說出來?這只臭男人一定不會放過榨幹它的好機會!
見它又是抿嘴又是忍淚的懊惱模樣,睚眥不客氣地大笑,換來它用軟綿綿的參須打他。
這株參,真有趣。
“你念了一整夜的不甘心,你倒說說,要怎麽做才能讓你甘心瞑目,乖乖當株好參,把你渾身藥效……遺愛人間?”睚眥心情很好地問。
“誰會甘心瞑目?你想都別想!”
“與其死得咬牙切齒,不如死得心滿意足,只要你的要求不太過離譜,我就當做做善事,達成你最終遺願,讓你了無罣礙的走,別到時去了黃泉地府,嘰嘰喳喳數落我三天三夜的罪名。”這般仁慈,他自小到大可沒擁有幾次哦,他既非善心人士,也沒有柔軟心腸,願意為它難得破例。
因為不忍聽它哭聲淒厲,不忍見它充滿懼怕,不忍它死期將至卻如它所言的不甘心……
不忍?
真陌生的兩個字。
還是改用“可憐”吧。
可憐它,所以賞它一點世間溫暖,讓它臨死之前完成心願。
“放我走。”它唯一的要求。
“看來你是不屑我釋出的善意,那好,睡覺吧,明天回龍骸城交差。”睚眥躺平,眼一閉,頸一軟,就要入他的甜美夢鄉。
“餵餵餵——”它忙不叠地叫了起來,他恍若未聞,還細細打鼾,參須扯扯他的薄甲。“不然、不然你解開我身上紅繩嘛……這也不行哦?再再再不然,我……我想去人類城里玩幾天,我曾經聽去過人類城的鳥兒說,那兒無比熱鬧,有吃有玩有戲看,你帶我去,我見識過後,心甘情願讓你熬湯。”
橫是死,豎也是死,死前留段新奇回憶,不枉當參當了一輩子。
它確實聽雀兒嬌提過人類城,亦確實對人類城非常好奇,但它可沒有單槍匹馬逛進人類城的勇氣,它對人類最強烈的觀感便是——一群愛極了吃參的可怕家夥——那是當然!哪種生物最喜愛采參?人類!它從不曾遇過有哪只虎或豹會滿山滿谷尋找參的氣味。
睚眥還是沒有答腔,看來仍是覺得它這個要求離譜了,才會以不理不采當回應。
它失望了,一時之間也沒有其他貪心的野望,他大概僅是隨口敷衍它的吧?是呀……他何必去管一株參有沒有怨念、有沒有遺憾、會不會怕死呢?在他眼中,它就是一種藥材,活該倒黴生來熬煮,藥材的喜怒哀樂算什麽……
它幽幽低嘆。
“你幹脆賞我一刀痛快吧,這種等待死亡的時刻好難熬、好可怕,參又不是被砍死就會喪失藥性,你不是說你明天便要回家,早殺晚殺的新鮮度都行啦。我數到三,你動手,但——你要在‘二’之時出手,這樣我才會出其不意斷氣,應該……就不那麽恐怖……”這個要求,總不管過分了吧,它求不了生,只求好死。
睚眥緩緩睜開眼覷它,此舉被它視為同意求死的央求,它深深吸氣,換它緊緊合上眸,能動的參須捂於眼瞼上,強烈地打顫,恐懼全然表露於外,數起‘一’的聲音在抖。
“一……二……”這聲“二”拖得好慢好長,給足了他下手機會。
身體傳來了痛。
但……沒它想像中更痛,仿佛只是頭頂果子又被扳下一顆來吃。對,就是那種痛,原來一刀斬成兩段,與折下果子的 痛是一模一樣耶……
“去人類城玩玩就滿足了?我還以為你會更貪心點……”
他的聲音,混著笑,傳進它的聽覺內。
好怪,死了,還能聽見他說話取笑它,可惡的男人,連它已死也不放過它。
“反正我們已經身處人類城,借宿客棧,那你就睡飽一點,想想明天要怎麽玩吧。”睚眥這回的躺平,不是假寐,而是放松精神,深陷柔軟枕鋪間,連日來與它的追逐遊戲,他沒能好好睡一覺,這下終於得以補補眠。說完,他便睡去,獨留那株以為自己身首分家的參,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咦?!
咦咦?!
它……沒死?
參須措向頸,黏著;又探向腰,沒斷。它張開眼,床頂薄幔飄飄輕揚,如雲似霧一般,再瞟向旁側,睚眥睡顏斂去霸強的殺氣和戲弄人的劣性,只剩慵懶。
它好像真的沒死,可是剛剛明明有感覺到疼痛呀,雖然不是非常可怕的劇痛,只像是睚眥前兩回摘它果子——
呀!果然又是他拔了一顆人參果吃!參須摸到頭頂鮮紅小圓果少掉一顆,可惡可惡!就叫他不準拔他還一直——
它楞住,想揮擊他的參須在半空中停頓。
他沒有剁掉它的意思是……答應帶它去人類城開開眼界嗎?
他方才……是那樣說的嗎?
它努力回想他那幾句話……好似確實如何,他說要它睡飽一點,想想明天……要怎麽玩!
他所謂的“玩”,應該不是指丟入鍋里熬煮的那種“玩”吧?
視線又瞄過去,盯著睚眥看上好半晌,忍不住胡思亂想,滿腦子打轉太多太多思緒,一會兒是自己相信睚眥的說詞,卻徹底幻滅,被他按進熱鍋里,哇哇大哭求他不要殺它的慘狀;一會兒又是他咧嘴大笑,回頭對它伸來手掌,用不羈輕佻的口吻調侃道“走吧,我帶你去人類城玩”,再一會兒,它好似看見自己變成一碗湯,送進了某人口中,咕嚕咕嚕遭人灌下……
渾渾沌沌、迷迷糊糊,哭鬧整夜的它,也感覺到疲憊,帶著既惶恐又不安的猜測幻想,終是不敵睡神召喚,挨在睚眥臂膀旁,睡得沈濃。
它的參須,極似嬰娃小手,捉緊睚眥的手臂不松放。
然後,它作了好幾場夢……
很難界定是美夢或惡夢,夢里的它雖難脫被切被剁被煮湯的驚險過程,夢里也有它快樂賞月哼歌,無憂無慮地心情嬉笑——
夢里,睚眥一直都在。
* * *
“你想用參的模樣去逛人類城?”
睚眥解開纏繞它身上的紅繩,方便它活動參手參腳,為避免它小人遁逃,紅繩改系在參的顱頂上,一切準備就緒,那株靈參滿心歡喜,大剌剌就要走出客棧房門前,睚眥挑眉喚住它。
“這樣不好嗎?”它回過頭看他,他聳聳肩,啥也沒多說,任由它吃力地拉開門扉,跨步走出去——
只耗費睚眥揚唇哧笑的短短須臾……
“哇呀——那那那那是什麽?我眼花了嗎?我好像看到一株人參在客房走廊上散步!”隨即房外傳來一陣兵荒馬亂,房門被撞開,驚慌失措的慘白色小參奔回,緊抵門後,全身的須、葉、果劇烈抖動。
“睚、睚、睚……”它嚇到了,剛被幾十個人追著跑。
“還不快點變人形。”他說著風涼話,早料到有些下場。
它遲純了一下,直到背後門板傳來叩門聲,驚醒它,它連忙聽話變身,逃回睚眥身後躲藏。
“客官,打擾了。”外頭夥計聲音很喘很客氣。
“何事?”睚眥回問。
“方才好似瞧見有東西跑往您房內,小的擔心是不是阿貓阿狗闖了進去,驚擾客官休息,不知客官房里是否有擅闖的東西?”夥計不好直問“有沒有看見一株尖叫狂奔的人參”,只能婉轉探詢,畢竟有可能是一時眼花,錯將貓兒當人參,萬一事情鬧大,會害客棧淪為笑柄。
這客房……參味好濃,比參鋪更濃上幾十倍有余,由門縫飄出來。
睚眥打開房門,笑容可掬。“你是指這個吧?”他由懷里掏出一株營養不良的幹扁小人參——臨時變出來的。
“我沒看錯……真的是人參在走廓上奔跑?!”夥計自己也很驚訝。
“人參怎可能會跑?”睚眥將小人參塞給夥計,笑道:“是我家妹子貪玩,拿絲線綁住參,在逗著人鬧,我等會好好訓訓她,買了幾袋人參給她補身子,還不是希望她養得健康強壯些,她卻老嫌喝參湯喝到想吐,人在福中不知福,是不?全是我這個做哥哥的給慣壞了,唉,這參讓她在地上又拉又拖,大抵是臟了不能吃,煩請小二哥幫我處理掉它。”
“……是。”人參以袋來計算?莫怪一屋子濃烈參香。這房客人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小姐,人參拿來玩,玩臟了就丟,太浪費了!等會兒他拿去廚房,請廚子煮鍋人參雞湯給大家補補。
“造成騷動倍感抱歉,我們兄妹要退房了,這綻銀寶付了認宿費,其余的,當做打賞,給小二哥喝熱茶壓驚。”睚眥大方遞出好沈的銀亮元寶。
“多謝客官!多謝客官!”夥計開心收下,退出房前瞄了屋內小姑娘一眼,心里有絲納悶。昨夜好似只看見男客官投宿,小姑娘是啥時來的?算了算了,八成是其他夥計招呼,他才漏看了女客官。嘻嘻,賺到一株參,又賺到茶水費,真好。
睚眥確定夥計走遠,關上房門,唇畔鑲嵌好看的嘲弄笑弧,轉向它——或許可以用“她”。
它……她這一回變身,好似嬌滴滴了一些?
是她掛著將眼眸洗滌得更加清亮的淚水,顫咬粉嫩唇瓣,小鳥依人地縮在他身後發抖的柔弱樣,讓他有此錯覺嗎?
“呼,有人差點要被抓去煮人參雞湯耶。”他想舒緩一下她緊張的情緒,莞爾調侃。
“你幹嘛不早點告訴我會這樣?”她眼眶紅紅。
“我以為你在山里常被采參人追,應付自如呀。”
“我才沒被采參人追過!都是我耍著他們玩!你在我身上綁紅繩,我躲不進土里,我會有生命危險耶!”她氣呼呼的,雙頰漲紅,越看越像姑娘家。
“要進入一個全是人類的地方,你會沒想到不能以參的姿態出現,這點令我比較驚訝。”簡直是無知到達最頂點,無人能出其右。
“誰會想到這種事呀?!”
“聰明的就會。”
言下之意,她很笨。
她想反唇相稽,但立場太薄弱。
“會怕?會怕就別待在人類城自找苦吃。”
“不,我要在人類城見識!”她很堅持,若沒抖成這副孬樣,氣勢倒挺不錯。
“不要太勉強哦。”他還在激她,逕自變出一襲衣袍為自己著裝,龍鱗薄甲藏在衣袍之下。
“不勉強!我一點都不怕,我們走,馬上去人類城!”
話說得真滿,腰桿挺得筆直,可是從踏出房門就像海中八足魚——“章”,雙手緊攀在他膀間,纏掛著,視他為浮木,生怕每一個與她擦身而過的人類會出手抓她,若不是她輕若棉絮,這般抱著,怎麽走路?
“抖成這樣,何必勉強自己來?若你只是想拖延死期,開口說一聲,我直接答應你晚些帶你回龍骸城就好。”
“我才不是要拖延什麽……”她一邊忍住顫抖,一邊回嘴,卻一邊將他抱更緊,巴不得直接黏在他身上。“我想在死前瞧些新奇的東西,瞧些以前沒見過的景色,才不會好像死得很淒涼,至少,我去過人類城玩過逛過……到黃泉能吹噓吹噓。”
“既然如此,擡頭挺胸,不要畏畏縮縮,盡情去玩,看見什麽有趣就湊過去,聞到什麽美味食物想吃就吃,我不會離開你超過五步,誰敢動你,我第一個跳出來劈死他,你可是我睚眥要帶回去的藥材,少根須都不行。”他托掌貼熨在她微駝背脊,暖呼呼的體溫透過來,夾雜著堅定沈穩的力量。
她揚睫看他,眼神里仍是很不安。
“我現在……看起來會不會還很像參?人類會不會發現和我他們不同,會不會……”她又是摸臉又是拍頭,生怕有哪部分的“參”沒藏起來。
“你看起來很好,像個姑娘一樣。”他笑,倒是實話實說。“有人問起你身上的參味,就說你以參湯泡澡,或是啥也不用回他們。”
“為什麽是像姑娘?我又不是母的。”
“我怎知你看起來為何像女人?誰教你不長魁梧點。人類與你不同,分男分女分老分小,不想露出馬腳就確定一下你的年齡和性別。”
“年齡?參齡是吧?我記得我活了二百多……”
“十七。”他打斷她,又修正:“十六。”看起來真的太嫩,十四好了……
“我明明就二百七十四還是七十七……”
“十四,母的,人類不用‘母的’這種說法,女的。”好,決定了。
“我不只十四——”
“十五,再多就穿幫。”
“我是二百七十四的老參——”
“你現在是年方十五的黃毛小丫頭,有沒有名字?”
“偉大的靈參。”她驕傲叉腰,神情總算恢複了些自信,不若方才恐懼惶然。
“又臭又長又擺明在告訴人類你是一株很補的肥參。”他嗤笑,上下瞄她一眼,參葉變成玉飾,參果鮮亮亮像渾然天成的紅寶,系滿參須……細絲帶的衣裳仍是活力十足,再加上巴掌大的粉嫩小臉,兩字躍入腦海,脫口而出:“參娃。”
“呀?”她呆呆的。
“就叫參娃吧。”他霸道決定,反正要靠她想個能聽的名兒,不如自己來。雖然他一說完便後悔,替即將吃下肚的藥材取名,簡直是白癡行徑,他最不需要的,便是與食材培養太多無用交情,根本從一開始就別給她任何茍延殘喘的機會,更不該偶發善心地答應什麽給她完成遺願……
我在想死前瞧些新奇的東西,瞧些以前沒見過的景色,才不會好像死得很淒涼,至少,我去過人類城玩過逛過……到黃泉能吹噓吹噓。
憶起她囁嚅地這般說著,心里那絲氣惱自己多事的後悔又消失殆盡。罷了,別想太多,做也做了,允也允了,就順她的心意,反正不過是幾天的時間,老六說不定連“鮻”影都還沒見著呢,他提早帶她回去,僅是讓魟醫將她囚禁於海牢中,等待藥材到齊後的死期,何妨容她多玩些,走時少怨他點。
“參娃?”她重喃,倒稱不上喜歡或討厭,看在名兒里有“參”,勉強不提出反對抗議,難得沒頂他嘴。
“記住,十五歲,女孩,參娃,姓龍。”
“為什麽要姓龍?”這點她很有意見。
“我在人界用的假姓,就是龍。”他來往人界數百回,早已不陌生,像走自家廚房一樣。
“那關我啥事?”
“你假扮我妹子,不跟我姓跟誰姓?”
她嘟嘴,很不滿意。
“我們不能各姓各的嗎?我不想跟要吃我的壞蛋同姓——”
“不要我們就直接回龍骸——”
“好啦好啦好啦,姓龍就姓龍,叫參娃就叫參娃,女孩就女孩,十五歲就十五歲,你妹子就你妹子,你全說了算!”
“乖。”他拍拍她的小腦袋。自己弟弟有七只,只只皆和可愛撒嬌無緣,有個妹妹感覺挺新奇呢,似乎有些懂得父王老爹的遺憾從何而來。
剛開始,她從密密巴緊他的姿勢改為只揪住他的腰帶,仍是不敢輕易松手,走在人類城街道,迎面而來的男男女婦,個個總像豺狼虎豹,無論投來的目光是好奇她身上參香濃馥,抑或瞧她生得精致粉嫩的欣賞,都教她膽戰害怕,尤其是她無法隨時遁土逃命,不安迫使惶恐變得更深,又想縮回他臂上攀緊。
“睚、睚眥,我想去看那個……”她指指街市一角,方形麻布鋪地,上頭擱攏許許多多小玩意,有陶娃娃、銅鈴、各式香包、玉玦、童玩、花瓶等等,一兩名小童正拿著竹編圈圈在投套小玩意,套中哪個,胡子大漢便將哪個玩意遞給小童,看起來好有趣。
“去呀。”睚眥停在一攤刀劍鋪外,打量鋪外展示的幾十把兵器。
“你陪我過去。”
“你自己去,我在這里瞧得著你。”他塞給她一綻銀,鼓舞般輕推她的背。
“一起去啦……”
“你不敢去就別去。”他雙臂抱胸,掙開她揪緊的小手,鐵了心瞪她。
為睹一口氣,她迎戰他犀利眸光,一點也不服輸。“去就去!你不要跟過來,哼!”
怒娃扭頭,自己走向套圈兒攤,仿著小童們的行為,將顫抖手指拈握的銀兩交給胡子大漢,再由胡子大漢手中接過十來個竹編圈及找回的碎銀,沒敢和胡子大漢多說半句話。雖然撂話的氣焰很旺,她仍不時用余光去瞄睚眥,瞧瞧他有沒有在視線範圍內,見他還在,她才覺得安心。
“小姑娘,站到線後頭再投。”胡子大漢晃晃手里蒲扇,甫出聲,嚇得她跳往鋪旁墻柱躲匿。他又說了一遍,她低頭發現原淶地上畫有一條線,她還以為可以走到方形麻布前,將竹編圈圈放上她想要的小玩意兒哩。
她退到線後,深吸口氣,物色滿地令人眼花撩亂的小東西。
好,先投一只狗泥陶娃娃試試。
頭一個竹編圈圈脫手,在半空中拋了個漂亮的弧線,啪地落地,與狗泥陶娃娃還差上好幾寸。
再投兩三個,圈圈擺明與她作對,不是飛過頭,就是提前墜下。可惡,她不要狗泥陶娃娃了,銅鈴、銅鈴好,掛在脖子上叮叮咚咚一定好聽,就是你了——
這回,她只用一個竹編圈圈,便套中了銅鈴。
參娃由胡子大漢手中接過鐺鋃作響的銅鈴時,開心地舉在半空中搖晃兼扯喉炫耀嚷嚷:“睚眥!睚眥!你看你看!我套到的哦——”
銅鈴嘹亮清脆,搖得叮咚亂響。
她的笑聲更勝銀鈴,咭咭嬌嬌,又豈是粗糙銅鈴可以比擬?
破雲而出的日,灑下金碎光芒,嵌滿她一身明亮炫麗,發梢的烏墨光澤,參葉玉的通透翠碧,參果的艷紅鮮美,使她看起來靈俏可人。
與刀劍鋪漢子交談的睚眥不由得眉目放柔,可嘴還是很壞:“你是牛嗎?這麽高興?”
“這跟牛有啥關系?”她流露困惑,螓首歪歪,苦苦思忖的模樣相當可愛。
話才問完,馬上獲得答案,替她解惑的人,並非笑得好壞的睚眥,而是一頭被主人牽著繩,悠哉緩步走過街道的大黃牛,它脖子銅鈴與參娃手上那個除了尺寸大小有差異外,壓根是同一個模子打造出來的。
叮咚、叮咚、叮咚……牛脖子上的銅鈴,規律響亮,配合不停嚼草的牛嘴偶爾冒出的綿長“哞——”聲,與參娃擦肩而過。
“你可以打開錦袋,把東西都裝進去。”睚眥喚醒呆若木雞的參娃,要她快快動手搜括。
“可、可以嗎?”她問的是胡子大漢,心里忐忑胡子大漢會突然翻臉不認帳。
“唉。”胡子大漢沒再啰唆,抓起一團小東西,拉過參娃想縮回腰後的小手,全塞到她掌心,順手還撈了一枝時下孩童最喜歡的木槌子球給她。
“這個……我們沒有套到呀。”參娃戰戰兢兢,不敢收下。
“送你啦。”胡子大漢擺擺手,咧笑時她才發現他缺了兩顆門牙,難怪一臉嚴肅不愛笑,此刻笑起來竟頗親切。
“收下吧,向漢子大哥道聲謝。”睚眥教她,她忙不叠連頷三回,道了好多謝,喜孜孜將戰利品放進錦袋,掛在肘上,錦袋沈沈的,收獲豐富。睚眥勾著她的肩,邊說邊拖她走:“我餓了,帶你去飯館開開眼界吧。”
“飯館?”
“吃飯之處,對食材而言,是待煮的十八層地獄。”
她跳起來,退離他五大步,險些撞到一名婦人,又急忙跳回他身邊,模樣狼狽無助。
“我不要去——”她是食材!
“我又不是帶你去煮,怕啥?”逗她實在很有趣,不過將她嚇到飆淚並非他的本意,睚眥遂轉移話題:“參都吃些什麽?”
“清風雨露。”她答得氣呼呼。
“那你等會坐一旁喝清水,看我大快朵頤就好。”他惡劣地咧嘴笑。
“你嘴里說要帶我開開眼界,實際上只為滿足自個兒的口腹之欲!”她指揮道。
“我是呀。”不然哩?還跟她客氣,說啥“你不能吃,我也不吃”嗎?他睚眥可不是謙謙君子,就算被她怨恨地瞪著,也絲毫無損他的好食欲哦。
參娃氣鼓雙頰,被他帶進一間豪華堂皇的大飯館,匾額上大大書寫“四喜樓”三字,右柱掛著“百年傳香香不絕”,左柱則是“千滋萬味味頂尖”。
她一踏進去,濃烈味道撲鼻而來,教她作嘔,直覺想退,飯館小廝笑顏迎賓,來到兩個面前,要為他們帶位,睚眥甫欲開口,參娃更快出聲——
“嘔嗚嗚嗚嗚嗚嗚……”
她埋首睚眥胸前,吐了他一身美其名叫“靈參補汁”,實則便是“穢物”的鬼東西!
第三章
“我討厭飯館!嗚。”
浸泡於洗臉木盆的那株靈參還在抱怨。
“全是野蠻人!嗚。”
參須拍打水面,濺出滿桌水珠,發泄怒氣。
“招牌菜竟是人參雞湯!每張桌上都好幾盅!一盅盅全是生命耶!”
“你是在替雞打抱不平嗎?”睚眥從澡室回來,見她大剌剌在桌上刷洗起來,迅速閂上房門,想數落她如此不懂小心謹慎,卻先聞其忿忿難平的怨懟,忍不住回嘴。
“參啦!我幫雞抱啥不平?我又不認識雞!”她轟然轉身,參臉因怒氣而扭曲,隱約可見淚痕斑斑,那是為同類所墜下的委屈。參子參孫沒來得及長大,無法養成珍稀靈參就入人肚腩,天下慘事莫過於斯。
“你要沐浴也含蓄些,直接拿木盆在桌上洗,要是誰開門撞見,不就等著成為另一盅人參雞湯里的主角兒?”
“你還敢說?!你帶我到這種地方根本存心不良!你一定是想在我面前喝人參雞湯給我看對不對?!”參須氣抖抖地指向他。
“這主意不錯,我去叫飯館小廝送兩盅上來漱漱口。”
“你敢!”
當然只是鬧著她玩,他尚未惡劣到這般田地,不過他確實吩咐一桌飯菜,要在房里吃,方才被她一吐,不得不暫時包下一間客房,把自己沖洗幹凈。
“別再泡了,等等有人要送飯菜來,你一整根參浸在木盆里,看起來真像一鍋湯。”
“哼。”她緩緩爬起,像只幼犬,甩甩水珠,以人形之姿下了木桌,由於身上濕漉,她沒變出衣裳,不想黏糊糊地拖著累贅布料。她光裸著身軀,在他面前晃東晃西,毫不懂遮掩,不過,遮掩只是多此一舉——
睚眥這回瞧得很清楚。
該有的,都沒有,無論雄的或雌的某些部分。
那具身軀白皙透粉,骨架勻稱,膀子與雙腿纖纖細細,娉婷有余,曲線不足,腰小,臀也小,泡過漫沙沙,大片肌膚呈現櫻花般色澤,淌著晶瑩水珠,仿佛身上掛滿玻琉璃珠子,逼使睚眥必須瞇眸才能避開它們的炫亮。
“把身子擦幹。”睚眥嗓音低沈了些。
“風吹一吹就幹了,幹嘛要擦?”同他頂嘴已經成為她的本能和樂趣。
他扯過一床薄被,往她身上包,直接動手“處置”她。
“輕一點啦!你想把我的參皮搓下來是不是?”粗魯人——不,是粗魯龍!
“搓下來剛好架菜!”擦幹後,他動手恢複她人模人樣的穿著。
“這麽愛吃!整盆洗澡水留給你喝!”靈參浸泡過,不是一般洗澡水可以媲美,打賞給他,不用叩謝她大恩大德啦!
“你惡不惡,洗澡水也叫人喝?!”
“人參酒、人參雞湯,不也是人參的泡澡水嗎?我看大家喝得很樂呀!”
真是歪理一堆。
兩人鬥嘴短暫休兵,全因飯館小廝叩門送上熱騰騰的菜肴,布滿一桌,其中不見招牌人參雞湯,大多是海產,魚蝦鮑蟹,可見晨眥嗜愛鮮味。
睚眥懶得招呼她,逕自坐下來夾菜扒飯,餵飽自己。短短須臾,一盤盤的菜去掉大半。
見他吃相豪邁,仿佛桌上食物鮮美無比,她吞咽津液,咕嚕作響。“我也要吃。”
“參不是喝水就飽?自己去倒杯水慢慢吸。”他最多只是替她將茶壺茶杯推到她面前,要她想喝多少斟多少,直接把參須插進茶壺去吸幹他都沒意見。
“我可以吃些別的東西,靈參需要肥料才會長高長壯。”
“肥料桌上沒有,茅廁才有。”
她朝他做鬼臉,管他啰唆啥,自己動手去拈魚尾肉來吃。
好、好、好奇特的味道哦……
酸酸、甜甜、酥酥又嫩嫩,口感多變,難以形容。
“唔唔……”她想發表高見,嘴里卻塞滿飯菜。
“吃吧你,讓我安寧片刻,靜靜吃頓飯。”見她不會用筷,他也不強迫她,任由她雙手並用,又是拿蝦又是挖飯,小嘴忙碌咀嚼。
她對什麽都好奇,勇於嘗試,每盤菜肴皆是首次見識,菜名不知道,食材不曉得,用法不重要,她不會嘮叨追問,反正先吃再說。
睚眥已經吃飽,倒杯熱茶啜飲,她負責收拾殘肴剩羹,從她臉上,他看到“心滿意足”這四字淋漓盡致的發揮,她認真把最後一絲鮮甜蟹肉從蟹螯里挖得幹幹凈凈,如果她的牙夠硬,她會把蟹殼咬碎吞下。
那只蟹可以瞑目了,她舌頭快要伸進去把它徹底舔舐一回,肉都沒了,汁也不放過。
她清空盤上所有食物,在睚眥強力要求兼動口也動手的脅迫之下,一雙油膩膩小手被他按進那盆洗參水里,搓洗得潔凈如新,她無視他的瞟瞪,痛痛快快打起好幾個飽嗝。
她人生——不,是“參王”第一次明白何謂吃撐的滋味,不只是吃撐,短短一日,她嘗到好多首次的經驗。第一次踏進滿滿全是人類的地方;第一次付銀兩去換竹圈圈;第一次套中小玩意兒的歡喜;第一次吃到人類料理的食物;第一次與誰結伴,沒有目的,胡亂逛著……
她抿嘴含笑,不待他幫她擦幹手,胡亂甩甩,急乎乎跳上床,打開滿載的錦袋,嘩啦啦倒出所有東西,開開心心一件件拿起來細瞧、把玩,套中的東西,她不完全明白是什麽,自然要詢問旁邊那只事事比她懂得多的龍子。
睚眥不算冷淡但也稱不上熱絡,解釋了廉價的假玉手環是套在手腕上,錢囊可以裝銀子,珠花用來簪發,珠鏈妝點姿色,銅鏡能隨時攬以自照,她自個兒套中的綠色圓圓小東西叫耳珠,她追問下去,聽到必須在耳垂上穿刺出耳洞才能佩戴時,不由得一臉驚嚇,直嘀咕著“聽起來好痛”。其他還有小竹笛嗶嗶吹出單調卻好響亮的音調,木槌球不過是騙騙三歲孩童的小玩具——全是些不值錢之物,她竟也能聽得專註,眉開眼笑地打量它們,好似多稀罕一樣,再三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她的心眼和她的貪婪只有螞蟻般大,所以容易滿足,不用金銀珠寶就能博她歡心一笑。還有,她的智慧也和螞蟻同等——她真敢把牛銅鈴送他!
“這可是我這枝靈參第一次親手套到的東西,多珍貴呀,你不用感動道謝啦,趕快掛起來吧!”以後遠遠就能聽見他脖子上銅鈴在響,人未至,聲先到,叮叮當、叮叮當,鈴聲多響亮!
睚眥眸光森冷,用視線在砍殺她,更想捏碎她塞在他掌心的鬼東西。
“你自己留著用!”直接丟回去給她,不留情面。
她嘴里含糊其辭,瞅著他,像在偷偷罵他,最前頭幾句確實是的,她罵他不知好歹,罵他嘴壞心壞,罵他踐踏她的心意,但越罵,唇形越放緩,沒有聲音的語言,變得軟綿無力……
而且,我以後也用不到呀……
睚眥聽到了,更應該說是“看到了”,她落寞的沮喪表情。
她在不久的“以後”,確實是用不到銅鈴抑是錦袋里那堆雜七雜八的廢物,死去時,孑然一身,身外之物,什麽也帶不走,興許只剩加快相隨。
睚眥拒絕任何心軟浮現上來,他需要做的,僅是讓她茍延殘喘幾日,多看幾天世間光景,然後,把她帶回龍骸城丟給魟醫,其余都別多想。她的高興、懼怕或哀愁,全是她自個兒的事,與他無關。
“我們只是暫租一間房清理你吐了我一身穢物,下午還很長,我們再去走走看看,或是你玩了一上午就覺得心滿意足,此生無憾,甘願跟我回城?”
“還不夠!我要再去逛!”參娃跳起來,連忙下床,好似怕他會改變心意,方才占據心頭的一抹陰霾又飛快散去,臉上恢複笑靨。
“東西收拾拾,走吧。”見鬼了,他竟然覺得這株參越看越嬌俏,越看越像女人!她明明是個連胸部都沒有的家夥……
床上小玩意兒掃回錦袋里,打結收好,拽進懷里。
“我不要再走過去很臭很臭的樓子,我從這邊下去。”她指著面向大街的窗,寧願一躍而下,也不想去聞四喜樓飯館彌漫的人參雞湯味。
“說什麽傻話,鼻子捏住不就行了。”
“那味好濃,我一定會再吐一次。”
真是株麻煩的參。
他不介意她再吐一次,但他很介意自己再被她吐一次!
他捏向她的鼻,狠狠地,她痛得大叫,拍掉他的手。
“你做啥?好痛!”參娃捂住紅鼻,投以不滿眼神。
“這樣便行了。”睚眥抓著她右臂緊系綁的絲帶,領她出門。
“不要抓我的參須啦!你再這樣我也要扯你龍須哦!”
“法術水準不同,我的龍須藏得可好了,你找不到。”
兩人邊鬥嘴,邊走下長長木階梯,她才正奇怪滿樓子一絲味道都聞不到,來至二樓,仍是高朋滿座,而那些可怕刺眼的白盅依然在每個人手邊擺上一碗,她卻嗅不著令她作嘔的人參雞湯味。
她鼻子壞掉了嗎?
鼻翼努力翕動,吸進大口大口氣息,就是吸不進任何氣味。
她分心地想著,迎面撞上另一位從小廂房魯莽蹦跳出來,滿嘴急嚷“好餓好餓我要吃飯”的年輕姑娘。睚眥出手拉參娃入懷,免去她狼狽跌跤之險,可參娃不懂,為何他要按住她的後腦勺,不讓她從他胸口擡頭,掌心的力道足以稱之為強烈,她的臉頰完全密貼著他的龍鱗薄甲——那並不是一件縫上甲片的衣袍,而是貨真價實的青彩龍鱗,等於是他真身的一部分,更代表她此時肌膚熨上的,是他的身軀。不知怎地,這個莫名的胡思亂想,教她驀然感到燥熱。
“好香哦……”與參娃相撞的黑背紅裳姑娘不動如山,踉蹌不穩的只有參娃一只,姑娘圓潤臉上笑意好深,抽鼻聲大到毫不掩飾,猛嗅參娃身上馥郁參香,資深老饕的模樣,宛如嗅到了世間極品。
“睚、睚眥……”她快被睚眥壓進他的身軀里面,擠扁臉蛋,堅硬的龍鱗刮得她好痛,她出聲要他趕快松手。
“靈參的味兒——”圓臉姑娘又驚又喜,再聞一次,更加篤定。“是靈參的氣味!她她她她……”
“走!”睚眥不多加理睬,攬緊參娃便要會帳離開,參娃在圓臉姑娘一喊出“靈參”兩字時,身子早就僵硬不知所措,全由睚眥抱著走。
“等等嘛!是靈參對吧?”圓臉姑娘趕忙攔在兩人面前,嘰嘰喳喳:“你在哪里找到的?我也一直好想吃看看靈參是啥甘甜滋味!靈參很會跑耶,我試過好幾次,怎麽都逮不到它們,你怎麽做到的?教我教我——再不然,我跟你買靈參好不好?別走嘛,先別走嘛——”
睚眥瞄都不瞄半眼,繞過圓臉姑娘,逕自下樓,而參娃不敢擡頭,屏著氣息,埋首睚眥胸前,嚇得不輕。
“我、我被認出——”她囁嚅。
“噓。”他要她稍安勿躁,他付完銀兩,加快離去的步伐,圓臉姑娘追趕於他身後,還在嚷嚷。
“那那那那你告訴我怎麽抓的嘛?它們咻地一下子就潛到土里面,我動作再快也快不過它們,我這輩子啥參都吃過,就是沒吃過靈參——小刀小刀你來得正好!我看到靈參了!”她挽住一名男子,要他幫她追靈參,男人手里托著盆大的湯面,驚訝於愛吃的她竟能無視於它,足見靈參對她的吸引力多強。
被喚做“小刀”的男子目光隨她手指方向落去,只能看到睚眥壯碩的背影,及他懷中之人的飄飄裙擺。
“我沒瞧見靈參。”
“那個男人懷里——不,他應該是條龍——”圓臉姑娘脫口的“龍”字被小刀騰手捂蓋,沒能發出來。
他低聲告誡:“你忘掉自己身處何地?”在西喜樓里口無遮攔喊龍叫靈參,是想暴露自己亦非人類的事實嗎?!
他們每過百年便回到四喜樓一趟,人事已非,物換星移,這里再無故友,熟識的那些臉孔早已壽終正寢。他們重新在此求得廚子竈頭一職,工作數年,再離去,下回重返,又是一個百年。
在這里,他們便是一對尋常夫妻,丈夫工作勤勞,刀工一流,做菜手腕高明,妻子……除了吃之外,一無是處。
“可是……靈參耶……夢幻極品耶……我抓百次也百次空手而回的靈參耶……”好不容易遇見珍品的這種時候,哪可能冷靜?
聞聞那香氣,好濃好迷人,帶些甜孜孜味兒,一般小參絕對沒這等能耐,她真的好想吃看看哦,一小根參須也行。
“我只看見他抱著一個人。”是男是女則無法辨清。
“靈參會變成人形哦,聽說超過一百年修行的參才有這種本領,也更加倍的補……”
小刀拉住她想追上睚眥的身勢,嘆了氣。
“何須吃靈參才能補?我一日照六餐餵你,費心為你烹煮的膳食,兼顧蔬果肉類五谷,營養均衡,要你吃得飽足又健健康康,仍是不夠嗎?非要靈參補氣養生?”
“你煮的很好吃呀,我都有吃飽飽,但人家嘴饞嘛……”上好食材由他手中做成美味藥膳,光用想的,她口水就不停泛濫。
“既已是人形,說法別再覬覦它,它要養到一百年,也不是簡單的事。”他的眼神在說“別追了”,將她領回四喜樓的員工用膳小廳。
那盆有菜有肉有蛋的湯面,熱氣騰騰,香煙裊裊,她嘟著嘴,雙眸仍是落往睚眥消失方向,心系美味靈參。小刀替她夾起面條,吹涼,餵進她口中。滋味當然仍是極好,可若有靈參熬湯,一定更鮮美……
甫懷抱遺憾及怨念想著,唇上傳來暖呼呼的觸感,她幾乎是立即地貪婪張嘴,吞噬唇上那抹炙熱,將它們嘗進口中吸吮咂弄。
嗯……沒有吃到靈參很可惜,但小刀的嘴也很美味。
不然,暫時忘掉香噴噴的靈參,認真享受起一口湯面,一口小刀的吻……
“沒再追來了吧?為、為何會被認出來?是不是我哪里沒變好?露出參須了嗎?”參娃反複檢查自己渾身上下,不解為何與人擦肩而過便暴露身分。
“問題不是出在你身上,而是那個女人,她不是尋常人類。”
“唔?”
“她很眼熟,我應該在哪里見過她……”一時之間倒想不起來,睚眥托腮,很努力要從記憶深處挖掘來那個黑發劄辨、紅裳黑背子的女人究竟為何人。
“這麽說來,我也覺得好似看過她耶!在天山……哪時呢?”參娃仿效他的動作,並肩坐在別人家臺階上,他一手撐頭,她則比他多用一只,兩掌托著精巧臉胥兒,螓首還歪一邊,剛被他捏過的鼻頭紅通通——後來她才知道,他在她鼻上施法,讓她踏出四喜樓時,不會聞到她討厭的參雞味道,真弄不懂他這叫體貼或是不想再惹上麻煩事——認真思忖,看來天真無邪。
“憑你這小小參腦是能記住啥大事?”
“可你想了這麽久,你也沒想起來她是誰呀。”還有臉敢笑她,哼哼。
“至少我知道她是妖非人。”光這點就比參娃強上不知多少倍。
“我也知道呀。”她隨口亂說。
小臉痞樣教人為之氣結,真懷念剛剛縮在他懷里發抖的小可憐,那麽荏弱,那麽溫馴,那麽全心全意依賴著他。
“你這種渾身帶香的缺點,招惹來想吃參的妖物,絕不會只有她一只。”
最好的辦法,就是馬上帶她回龍骸城,省事省煩惱省後患——這一句,他竟能忍住不說,奇哉奇哉。
因為知道一說出口,又有人要哀怨地苦著小臉,嗚嗚地滴落參淚。
“誰教我們靈參功郊好,物以稀為貴,誰都想搶上一株。”她興有榮焉地挺高下顎。
“是呀,真驕傲吶。”他酸溜溜地附和。她以為他在誇獎她嗎?他是嫌棄她所帶來的困擾!
“睚眥睚眥,那邊在幹嘛?”她的註意力很快被街道上的新奇事兒給牽引走,把遇上怪姑娘的經歷拋到九霄雲外。
睚眥非常佩服她這等善忘本領,應該說,她真像個孩子,哭與笑,來去一陣風,翻臉迅速。睚眥可和她不同,不會將要緊事暫且擱置一旁,只顧玩樂。
人類城里,當然不可能只有他與她這兩只異類,他們能冒充人類混進來,其他妖物同樣可以。對妖物來說,靈參是可望卻難逮的神奇聖藥,太多關於靈參的訛傳,將靈參捧得太高,尤勝仙物,諸如吃靈參一根,勝練百年功力;靈參治遍天下百病,死者食之,亦能蘇醒的見鬼奇譚……
傳言自是有虛有實,但信者恒信,而且相信的妖物占絕大多數,代表他帶著她,停留越久,越可能招人覬覦或爭搶。他倒不是擔心得應付貪食的大批妖佞,他天生好殺喜鬥,有人肯上門供他練力,他樂於爽快接受,只是這株參娃沒有自保能力,有個啥萬一……
萬一?
他是質疑自己的武藝嗎?!有他在,豈有“萬一”?!
龍子睚眥,若如此浪得虛名,有愧他嗜鬥如癡的高傲自滿。
他一定能護住她。
堅信的念頭教他一怔。
修正,在她入鍋煮湯之前,他一定能護住她。
這想法好像也不是很快意……
胸口,悶悶的,好像在惱怒著誰做了啥蠢事,動了啥愚念。有股郁抑卡在那里,吞不下,又吐不出。
“你到底要發呆到什麽時候?”參娃的臉,突然湊近他眼前,只差幾寸就要撞上他傲挺鼻梁。
她蹲在他對面,參香亂竄,從他的鼻、他的膚、他的鱗片,敏銳地偷襲進來,侵占他的肺葉、血液和思緒,即使停止呼吸,那道清香,兀自擊潰他堅硬鱗甲,排山倒海而來。
他忽然覺得氣惱。
“你能不能別這麽香?!是想宣告全天下這里有株肥美嫩補的參,快快來抓嗎?!”
她被罵得莫名其妙,不懂他幹嘛氣急敗壞,她的香是與生俱來,又不是她能選擇要或不要,一時之間只能瞠大眼,無辜地望著他。最後,還是睚眥自覺遷怒於也並不公平,嗓音氣虛軟化。
“……我被薰得有些頭暈,抱歉。”他抹抹臉,稀罕地低聲道歉。
他確實教她那身香息弄得頭昏眼花,才會反常。
“你嫌我太香就用法術把我變不香呀,你應該做得到吧?還是用那招將人類城所有人的鼻子都變不靈光,如果我不會散出香味,便可以替你省下很多麻煩。”她的參香如此惹惱他,就自己動手消去呀,她又不知道該怎麽做……
“人類沒有威脅,就算嗅到你的香氣也能編個理由騙過去,麻煩的是妖……”實在是很討厭看到她眉眼嘴角全垮下來的滿面愁容,他又不是罵她,也不是氣她很香,只是她的香氣在他身體里作怪擾亂,加上他自己莫名的悒郁,才會氣得吠她,是他不對。“算了,不提這些,你剛剛是看見什麽東西,車副很想湊過去的猴急樣?”相處時日雖不長,但他已摸透她的脾性,只消話鋒稍轉,她馬上就能恢複一臉燦亮興奮。
“那邊那邊啦!好熱鬧呢。”她急乎乎拉他起身,前奔數步,指向河岸對面的聚集人潮,萬頭攢動是礙著他探索目光,不過火紅布幌被風狂吹得啪啪聲響,上頭大大寫著“比武”兩字,可真順了睚眥的眼。
比武,他這輩子最喜歡的,莫過於此事。
天底下有哪時哪月哪日哪地可以光明正大的打架,還有人在一旁拍手叫好,勝者更能像英雄般接受眾人歡呼贊賞?
就、是、現、在、呀!
正巧他心情有些躁,不知名的郁悶,來幾個替死鬼讓他出出氣、泄泄憤,有益身心健康。
睚眥嫌她腳短走得不夠快,直接打橫抱起她,躍過數尺寬敞的穿城長河,以人類眼中的“絕頂輕功”,騰空飛去。
到底猴急的人,是誰?
參娃輕啐,覺得自己剛剛被他白白奚落了。
此時比武臺上,打得汗水淋漓、欲罷不能,誰站到面前就出拳扁誰的爽快男人是誰呀?!
明明說好是要陪她在人類城玩,幫她滿足臨死前的心願,現在玩瘋的人根本不是她嘛!
參娃很不滿地坐在臺下長板椅,踢蹬腿兒,幸好坐在後方看好戲的姑娘分給她一根紅紅串糖,比她的人參果大上許多,裹著甜甜發亮的糖蜜,滋味酸甜好吃,讓她不至於無聊想睡。
粉舌吮舔串糖,每回與臺上睚眥目光交會,她就用唇形催促“快下來啦”,他揮拳瞬間,也以眼神回她“還沒痛快過癮”。下一眼她再威脅“那我要逃羅”——大好時機,不跑是笨蛋,即便她身上有他系綁的紅繩線而不能遁土,至少有機會藏起來讓他找不到。他的反應是踹人力道加成,一腿解決與他對戰的人類,用行動明白告訴她:“你敢,我會馬上逮你回來,到時,後果自負”。
能有什麽後果?絕對是他拎起她,直奔回海底龍骸城,將她下鍋料理,硬生生沒收他大方賞賜她的這段人類城之行,管她遺不遺憾、甘不甘願,反正那不關他的事。
她敢去挑戰他的怒氣嗎?
敢的話,她此時不會乖乖坐在臺下吃串糖,看他野蠻地欺負弱小人類。
他敢是吃定了她跑不掉,才放心任她離開身邊。
到底還要打多久呀?她想去別處逛吶。
並不是睚眥搏戰的對手與他同樣強悍,才會陷入無止盡的格鬥拆招,睚眥太強,堂堂龍子哪須使出全力和小小人類互拼?幾乎是每個跳上擂臺的雄人類都被他兩招內打倒,根本沒人能和他對上十招,就她來看,把睚眥雙手縛綁到背後,他還是有本領打贏。
睚眥連電擊鋼刀都沒使出來哩,赤手空拳對上雄人類五花八門的各式兵器,礙事的人類布衣褪至腰間綁妥,內藏的青冷薄甲大方展露,鱗片色澤炫麗,覆在憤張糾結的肌體,隨之起伏,完全不阻礙睚眥行雲流水的動作——那是當然,自己出生時一並帶到世間的龍鱗,便是屬於自己的一部分,怎可能變成累贅?
參娃瞧著那身鱗甲,有些暈遲眩。
好漂亮的顏色哦。
又見他一記旋身飛躍,束高黑發在他腦後畫出漂亮弧形,發絲囂狂潑散,舞過他銳利卻含笑的眼眸,以及挑勾起自信高傲的唇線,一氣呵成的瞬間,參娃目不轉睛,被他的身影膠著了眼神,他咧出白牙,低笑,眉微微一揚,掃腿,把陪他玩了幾招的雄人類踢入臺下人潮中。
豪邁自若的輕佻笑法,傲睨眾人,五官鏤刻著剛棱霸氣,她在人類城溜達幾日,見過許多面孔,還沒有誰能勝過睚眥的俊偉突顯,他舉手投足,總帶有渾然天成的氣勢,誰朝他身旁站,亦會黯然失色。
“兄弟,我給你機會去挑件兵器,赤手空拳可占不到便宜。”巨漢先禮後兵。
“不用,就這麽玩。”睚眥兩掌一拍,攤開,擺明用它們便能對抗鐵鏈圓球。
他說的可是“玩”,而非“打”。
“那麽我不客氣了!”巨漢重喝,圓球擊出,順勢力道足以砸碎屋墻。
“睚眥小心!”參娃猛地大喊,在長板椅上坐不住身,跳了起來,險些要爬上擂臺。
一聲脆響,一道撼動擂臺支架的氣漩,一顆停滯半空不動的烏沈圓球,以及單單用兩反映便深深戳入圓球中央,制止圓球蠻力襲勢的睚眥。
騰出的左手還有空閑先撥撥發邊飛揚的發,再拍了烏沈圓球一下,輕輕的,連個“啪”聲也沒有,烏沈圓球仿佛泥沙塑出來的一般脆弱,破碎崩裂,化為七零八落的鐵塊虀粉……
氣焰囂張的巨漢哪里還在?他跌坐在場中央,瞠目結舌看著眼前這一幕,渾身冷汗不是使勁耍大球給逼出來的,而是嚇得心寒牙顫所致,接著他眼白一翻,倒地不起。
睚眥揮去指掌沾染的碎鐵屑,嗤鼻一笑。
“昏了?我還沒碰到你半根寒毛哩。”真不濟事,可別嚇破膽才好。
臺下掌聲如雷震天,藍袍男子連忙再問。
“有沒有人想送死……不,其他英雄好漢願意上臺一試嗎?”
鴉雀無聲。
“當真沒有?”又問一次。
萬籟俱寂。
藍袍男子轉身,抱拳詢問當家主子:“老爺,你是否要親自賜教?”本來說好,最終優勝者必須再過主子這關。
“……不用。”他此時擺在椅把上的雙手還會抖,一點都不想對上場中男子。
“那麽,勝者確定!龍二公子!”
參娃跟著臺下眾人拍手,嘿嘿,與有榮焉。
和睚眥再對上眼,她雙手拇指豎得直挺挺,小嘴大大開合,好似只出水小魚:好棒!好棒!
等我領到獎品,下去就打賞給你啦。睚眥很大方,他只對刀劍兵器有興趣,其余身外之物,他樣樣不缺,不知道比武優勝的大獎是啥?
“謝謝各位鄉親做見證和參與,我們武家莊的乘龍快媚果真是人中之龍,連姓名里都有個‘龍’字!下月迎親酒宴還望眾鄉親賞臉光臨,一塊兒分些喜氣!”
大紅幌子一翻再翻,“比武”兩字猶在,下頭因風吹擰而纏繞幌棍的那部分,終於在下一陣風兒撩弄又歇止時,瞧得一清二楚——
比武招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