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呀?
哦。
聽完他的誓言,她只發出兩個單音。
前一個表驚訝,後一個表了解。沒有更多的感動涕零淅瀝嘩啦的生死相許至死不渝的同等回應。
他想娶她,但是不想將她推上戰線。
「七王爺的妻」絕對比「李祥鳳的妻」還要危險。若成為七王爺的王妃,代表她會面臨皇族的一切禮法干涉,就算她想置身事外也未必能如願,所以他准備將她藏起來,安置於暗處,做他單單純純的妻子。
她不是不明白他的用心,她想他是真的被她毒發時的情況嚇壞了。
偏偏她現在又不能擁抱他……也許,她這輩子都沒辦法伸手擁抱他,真令她挫折得想歎息。
真想將他腦子裡看見她扭曲著臉,不斷嘔血的丑樣給消抹掉,至少……別讓他這麽的恐懼,看在她的眼裡,捨不得。
「你不想嫁我嗎?」久久等不到花盼春有其他反應,李祥鳳心急了,扳正她的臉蛋,「我知道我們的相識不算是太愉快,你對我的印象應該很差,換做是我,哪個人逮我進牢又說要斬我手指哼哼哼哼別想我會輕易饒過他」
發現自己說錯話,他立即封口。
他這樣說哪算替自己辯解?!他一改猙獰,露出他最不擅長的慈祥,擠出良善笑容,「不過知錯能改更是難得,我有稍稍反省自己。」真是只是稍稍,再多也沒有了。「除此之外,我對你真的算不錯……吧?呃,好吧,那次浴池的事,我欠你一個道歉,我的確玩得太過分了些」
不對,這種時候干嘛又重提自己做過的壞事來提醒她呀?!一提到那件事,她一定又怒火中燒,氣他氣得牙癢癢的。
他懊惱地想咽回失言的話,努力想替自己多找些好話來說服她,但是最失策的就是一開始讓她看到他蠻橫又霸道的王爺傲氣,然後還像個惡徒強占她,只給她兩個選擇,要她自己乖乖躺上他的床,再不然就是他將她五花大綁送上床——這句話說出來是很快意,但現在竟變成他最惡劣無恥的罪證。
哦,對了,他還強逼她當他的愛妾。天呀,哪個女人會樂於當個妾,即使那是他唯一擁有過的!
他還當她的面撕掉她寫的《縛綁王爺》,對作者而言,還有什麽比自己的作品被撕毀更痛更難以釋懷的事?
看他這雙手做出來的好事……
一切都是敗筆敗筆敗筆敗筆……
啧,想不到還有哪幾件事可以說出來替他拉抬拉抬優勢的……
「我沒說不嫁你呀。」他直按著眉心認真思考的模樣好可愛,苦惱得像他已經完全詞窮,卻又急於說服她而慌亂了手腳。這個大男人,真的好可愛。
李祥鳳偏偏漏聽最重要的這句話,緊皺著雙眉,正扳指在數自己對她做過、又值得拿出來炫耀的事跡,偏偏連第一只指頭都沒有彎下去的機會——
「你為了我去篡位。」花盼春好意提醒他。
「但是她說篡位是不對的,她說那是不孝。」絕對不能拿出來說,會弄巧成拙。
「你放紙鸢的模樣很可愛。」
「我還在她面前摔紙鸢!」那麽火爆又輸不起的丑態全被她看光光,他非但沒能豪氣潇灑地成功放起紙鸢讓她欽佩迷戀拜倒,反而弄砸了男人的好形象,悔恨呐……
「你天天夜裡偷跑到我房裡為我按搓無法動彈的四肢。」夠溫柔夠值得贊賞了吧!
「對,我是偷跑來的。」啧,又是見不得人的事。
喂,都沒認真在聽人說話嗎?她的重點在於他溫柔體貼的行為,而不是偷跑那兩個字好不好!
「你救了我!」她都有些動氣了。
「她還全身癱瘓,我還沒找到完全治愈她的方法……」無能的自己!廢材的自己!連他都嫌惡的自己!
哼哼,他真的該慶幸她全身癱瘓,否則她倒想試試扛張桌子砸他,看他能不能恢復神智些。
「你很愛我!」敢說不是,馬上叫他滾!別想再踏進花府!
「呀!這個可以。」
第一只指頭終於緩緩如願以償彎入掌心。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他清清嗓,注意力重回她身上,認真堅定地對她說:「我很愛你。」唯一一個值得說出來的優點。
「好。」她也很認真堅定地回視他。
他微怔,好像沒料到她的回覆會這麽乾脆,他原本還在擔心區區這一條會被她輕易駁回,結果她回了什麽?
好?好?!
「你呀,比你自己想像中還要好。」她對他眯眯眼笑。笨男人,心裡的話剛剛都不小心說出來了啦,她聽得夠清楚明白了。干嘛老是將他自己看得扁扁的?她還以為他驕傲自負到不知天高地厚,唯我獨尊得目中無人,面對她時,他卻總是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她真的沒有那麽嚴厲好不?!他做了多少,她就看見了多少,沒有狼心狗肺地無視那些付出,他別如此妄自菲薄嘛。
李祥鳳一臉茫然,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他剛剛……好像被誇獎了?
「你打算浪費時間在那裡繼續發呆,而不吻吻你的新媳婦兒嗎?」
他立即回魂,「當然不能繼續發呆,美好的時光不能這麽荒廢」
他傾身,也傾盡愛戀地吻她。
他的,新媳婦兒。
「不過……為什麽是七王爺終身不娶,而不是當今聖上終身不娶呢?你該不會是想替自己留後路吧?」她還殘留最後一絲清明的理智,沒忘記他已經脫離「王爺」好」段日子,升格成皇上。
「當今聖上娶或不娶,與我何干?」他捨不得從她唇上離開。
「什麼叫與你何干?」才剛誇獎他好,他馬上就拿喬嗎?男人果真是誇獎不得。「我絕不和人共享你的肉體,聽懂了嗎?」
「我忘了跟你說。」因為不覺得是啥大事,一時給忘了。
「嗯?」
「當今聖上是我二十六弟。」
她愣住。她發傻。她驚訝。
「等等,二十六皇子?他不是個小娃兒嗎?」連路都還不會走的小娃兒耶!
「他是小娃兒沒錯。」有長眼的人都看得出來。
「小娃兒有什麼辦法將你從龍座上扯下來?」連李成龍都贏不了李祥鳳,何況是個還得靠人把屎把尿的小嬰孩?!
「這是當初我和我十七叔談好的條件。」
「跟你一塊篡位的十七叔?你們談好的條件是什麽?」一狼一狽做出什麽陰謀決策?
「親眼見到九五之尊是教人抱上龍座,並且在龍座上尿濕龍袍或是哇哇大哭吵著要喝奶。」
「……就這樣?」
一個篡位的理由是為了禍水紅顏,另一個篡位的理由卻只是想笑看奶娃兒披龍袍?!
李成龍若是知道了始末,心裡不知做何感想……
「所以我仍只是七王爺。」
「一個七王爺玩不夠,再來一個十七皇叔繼續玩……」
這國家社稷及百姓的幸福安康到底被當成什麽了?!
她已經可以想像一個在龍座上哇哇哭著找娘抱的小小皇帝……
「你有沒有想過,我一輩子都只能這樣癱著,再也不可能靠自己站起來?」
風和日麗的好天氣,適合出游,他也確實帶她出來曬曬太陽,他褪下尊貴華服,換上尋常百姓的布衣,長發隨意按散在背後,皇族的氣勢仍沒稍減少分,與生俱來的氣質,無論做出什麽打扮,都會源自於內散發於外。
風,暖暖的;花,香香的,景色宜人美麗,在城外不遠的湖畔享受難得的閒逸。
她卻像故意想殺風景地問了他這麽一句話。
「那我就天天抱著你出來賞花。」
「抱久了也會膩吧。」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句話也可以套用在夫婦身上。
「抱膩就改用背的。」像背小娃娃那樣。反正他也很喜歡她的軟胸壓在背上的柔膩感覺,非常的……享受。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笑瞪他。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跟你不太一樣,我迷戀的不只是你的肉體。」
「噗。」還好她沒在喝水,不然一定馬上全部噴出來。「你這句話聽起來很像在諷刺我,好像今天易地而處,我就會因為你全身癱瘓而拍拍屁股走人。」因為她只迷戀他的肉體,沒了迷人的肉體,他就一無可取。
「我總覺得你會。」
「喂!」把她看得太太太太扁了吧!
「然後我會為了追回你而奇跡似地站起來,往前跑,你最後流著眼淚反抱住我,說、我就知道你一定做得到!皆大歡喜。」全書完。
她皺皺小臉。「好老套……」了無新意。
「這不是你們寫書人最愛的奇跡嗎?」這段日子,他時常念些書給她聽,打發她癱在床上的無聊日子,念多也看多了,有些書的詞兒實在是肉麻到讓他滿臉陰霾地不知該照實念還是該跳過去,更有些文句是他做起來非常熟能生巧,完全不用任何人指導,但要用嘴念出來……就有種想撕書的沖動……
「是呀,不然你現在往前面跑,看我能不能跳起來在後面追。」哼,奇跡。
「不用著急,慢慢來吧。」他揉揉她的長發。
她知道自己己很焦急。她沒辦法站起來,甚至連自己拿茶杯都做不到,她成天只能躺在床榻上,以前是怎麽睡都嫌不夠,現在卻是不想睡也無法離開那張床,她當然會急。但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表現得像」點也不在意,沒讓人看到她的焦躁,沒想到他發覺了。
「你看。」
他將她的右手舉起,五指穿過她的指縫,緩緩收扣著,兩人掌心貼著掌心。「即使你不動,我一樣可以將你牢牢牽著,不會讓你從我手裡滑開。你慢慢來,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可是……
看著他握住自己的手,她也好想反握住他,用自己的五指也將他牢牢牽著,讓兩人的雙手收納成一個完整的圓……她暗暗咬牙,想命令自己的手指做出行動——
握住他、握住他、快些握住他!握住呀……
明明是她的手,為什麽不能聽令於她?!為什麽始終無法動彈?!為什麽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彎指都做不到?!
就算一根指頭也行呀!她又不貪求自己可以馬上回光返照成健健康康的人,只要一根指頭就好了嘛——
一根指頭……
動了!
她看到動了!她的食指、她的食指真的顫動了一下!
「我動了!」她驚喜大叫。
「真的?!」
「對對對對,我親眼看到,我的手指真的動了!」她感動得幾乎要飙淚,奇、奇跡——
李祥鳳比她更興奮,擒著她軟綿綿的手來到面前,要與她一同見證感人奇跡的發生!他認真盯著瞪著,全然不敢眨眼,生怕錯失任何一幕會令他熱淚盈眶的畫面——
奇跡!
奇跡?
奇……雞吧……
呼呼吹來一陣湖風,將兩人的衣袖都吹得啪啪作響,她的發及他的發都在風中飛揚如浪,唯一不動如山的,就是她那完全沒抬過頭的蔥白纖指。
「你可能曬太陽曬太久了。」他以袖按去她額上的熱汗,打破尴尬的沉默,順便張開紙扇替她扇些涼風。應該是曬昏頭了,產生錯覺,不怪她。
「它真的動了!它開始准備要反握住你的手,我發誓我看到了」
「你如果口渴跟我說一聲,我倒水給你喝。」
「李祥鳳!你有沒有認真在聽我說?!」
沒有,他正分心去倒水順便鋪上大片乾淨綢布,准備在這裡用午膳。
「李祥鳳!」
「來,呀」早上才下的新鮮餃子,雖然有些涼了,但表皮嚼勁十足、肉餡香嫩誘人,一樣滋味極好,塞進她正巧大開的嘴裡。
可惡!唔唔唔唔唔……
她明明就看到手指有動靜,雖然小得可憐,但它是那麼努力想表達意見、想回握他,也想讓他看見她將他牢牢牽著,不會讓他從她手裡滑開——
她一直有乖乖喝藥,也試過將自己當針包插的針炙療法,李祥鳳更是天天拿藥草熬汁為她熱敷,也用著揉面團的力勁從不間斷幫她揉按身軀,換成爭氣點的面團老早就發酵成好面團,准備送進蒸籠去當香噴噴軟綿綿的出息饅頭,只有她,一點長進也沒有!
萬一她真的一輩子就這副模樣了……
唉,她連用手去抹臉歎氣都無法如願。
她睜眼望著湛藍的天空發愣良久,緩緩轉動全身上下唯一勉強算是「活」的螓首,望向一旁的李祥鳳,他濃密長睫掩著眸,在暖陽灑下的如茵草地上舒服而疲累睡下,才念不到半冊的書攤壓在他胸口,另只手始終扣在她腰際不離,那襲灰色長袍披蓋在她身上,為她的單薄添衣。
他將樹蔭下最舒適的涼爽蔭影留給她,自己則有泰半長軀被陽光曝曬著。雖說日光暖洋洋的,但姑娘家細膩的肌膚仍難逃曬紅曬傷的命運,他在小地方的細心總是不經意顯露出來。
他呐,說穿了,就是個壞嘴巴的軟心腸。
他不愛人時,口舌毒辣,也不管說話傷不傷人,他不會為任何人思量打算,一切只顧自己,別人的死活與他何干?
可他一旦掏了心,便是全心全意,濃烈而純淨,不曾藏私、不曾保留,很難想像他這樣的男人陷入愛戀時竟會如此專情惟一,她成為他傾心眷寵的女人,輕而易舉操控他的七情六欲,他因她的一笑而笑得比她更開懷,也因她的颦眉而緊鎖起比她更深更難解的眉頭,她若為自己的癱瘓而惶悚不安,他又怎麽可能不會比她更惶悚不安?
她現在或許什麼事都無法做,不過有一件事她能做到,也只有她才能去做,必須去做——
她要保持開朗樂觀。
她越是快樂,他才能同等快樂,若她總是哀哀怨怨,無法振作,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憐悲慘的人,那麽他又該如何耗費心神安撫她?他又該如何從她身上獲得支撐下去的力量?
臥病在床,身旁看顧的人不見得會比自己輕松。
就算不為她自己,也必須為他,要振作!要努力!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他!
她臉上緩緩漾起堅定的笑,凝視他,深深地。
頑皮的黑發絲懸垂在他頰際,隨著他的吐納時而拂動飛舞,時而安分守己乖乖貼在深邃俊逸的臉龐,偶爾撩跳到他的鼻尖,彷佛惡作劇想吵醒他,睡沉的他動動鼻翼,動作可愛得讓她想湊嘴過去吻吻那高挺的鼻,幾絲黑綢被他撥開不到片刻,又悄悄滑下來,再度黏在他好看的俊顏不走,突兀得像正彎著指,勾引她伸手為他撥開的欲望,讓他好好去睡。
這是她最迫切想挑戰的目標。
不過奇跡並沒有在瞬間發生,也沒有突然天降仙人揮揮手杖讓她恢復健康,為了這小小的目標,她花上足足三個月的時間,才努力讓自己的指尖撩起他的發,將它勾回他耳後。
而她第二個目標,是將雙手探進他的衣襟裡,摸索他溫暖厚實又布滿柔軟細毛的胸膛,用掌心去感受他噗通噗通的心跳。
第二個目標,又花去她將近四個月的寶貴光陰。
再五個月後,她如願以償拿自己冰冰涼涼的腳丫子去磨蹭他的小腿肚,他則回以令她哈哈大笑又驚喘不休的訝異及情欲目光。
又過了五個月,她終於得逞地翻身坐在他腹間。
至於她拉著他,奔馳在藍天綠地上,摔壞四只紙鸢,也是在不遠的一年之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