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劫(2)
人生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求不得,而我覺得最悲哀的,是求也不敢。
也許是失去過一次,就失去了追逐的勇氣,心裡總想著,如果不去求,也就不會受到傷害,於是寧願放棄,寧願……什麼也不要。
可,這是在欺騙自己。
如果真的什麼都不要,那麼肚子裡的孩子又是怎麼回事?那時候如果自己真的想拒絕,當時只要狠狠敲暈他就行了……或許,只是眷戀那近在咫尺的體溫?又或者,我只是為了彌補心中的遺憾?
──對不起,薩拉,我……還是決定去找他。──
阿多瑪道別時的苦澀笑容依然深深印刻在腦子裡,我仰頭望著漸漸落下的夕陽,昏黃色的光暈印在天邊的雲上,幻出層層彩霞,然後倒映在平靜無痕的湖面上。
看過千百便的風景,毫無變化。
也許,毫無變化的是我──表面的光華始終藏不住死寂荒蕪的心……麼。
手不自覺撫上小腹。
這裡,開始孕育著細微的心跳,就像拂過湖面的風卷起的輕微漣漪,這孱弱的脈動,究竟會帶來什麼?是奇跡,還是更深的絕望?
我不明白。
也不希望明白。
“薩拉,你是認真的麼。”思考當下,西格爾突地出現,問我。
他是阿多瑪的好友,也是曾經發誓要保護他的人,可最終他沒有遵守自己的誓言,我非常看不起他。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冷然一笑,我不願再多說。
他拽住我,“其實你是想幫那孩子,對嗎?”
厭惡他的碰觸,我直直甩開他的手臂,冷道:“我可沒那麼偉大,你比誰都知道我有多厭惡他!”
“可他終究是阿多瑪的孩子,你不會傷害他的。”
……自大的家夥!他憑什麼說這種話?!
“西格爾,你想自作主張到什麼時候?”
“我只是答應過他,要好好照顧你……”
──對不起,薩拉。──
“夠了!”莫名惱怒起來,我瞪大眼,怒吼道:“我不需要你照顧,不需要任何人照顧!”
“薩拉……”
“尤其是他!明明……明明答應了我,卻不守信用,我為找他花了十幾年,走遍天下……我要報復他!無法報應在他身上,就讓他的孩子來承受!”
其實我要的不是你的道歉,不是你的愧疚,也不是你的死亡,更不是報復……我其實只想知道你好好的,好好的活著,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好好活著,這樣就好。
因為,我恨的人,由頭到尾都是自己。
沒能制止他離開,沒能替他承擔獸血,沒能拼死保護他,為此我後悔了這麼多年,然而,我比誰都清楚,後悔不具任何力量,它什麼都換不回,因為我們都活在現實,也只能活在當下。
所以,我想為柯爾做些什麼。
也為現在濃的化不開的痛苦深淵裡的自己找一條出路……
安靜而暗黑的密道裡,悄悄依偎在他背後,聆聽他的心跳聲,而當儀式開始,趁他陷入短暫的意識空白,我偷偷來到他的身邊,望著他漂亮的側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下顎曲線,然後靠在他肩頭,說:“柯爾,對不起。”
聲音輕不可聞,眼淚從眼角滑落。
“隨意改變你的人生,讓你變成如此……只是為了我的私心。”抓緊他的手,彼此的血液湧動得更加迅速,他的額角也露出了一絲冷汗,“阿多瑪愛你,你是因為愛而出生的孩子,所以……也請你祝福它。”
輕輕抓起他的手,放在小腹前。
我垂著眼簾,與他一起撫摸著那尚未出生的小生命,淡淡說道:“讓它知道我們曾這樣愛著它。”
故意讓柯爾的獸血加快,僅是為了這個孩子……能擁有最純粹的血統。
但這並不是出於好心,相反的,我其實並不打算讓它出生。
北方部落對獸耳族虎視眈眈已經不是頭一回了,事實上,過去數十年,獸耳族的人數因為被掠奪或殘害已經銳減一半,雌性微乎其微,而這種情況還在繼續下去,而作為獸耳族長的我,有義務去制止這樣的場面,呵呵,說是制止,其實只不過為族人獲得十幾年的休養生息的時間,十幾年後一切又會卷土從來,我明白,卻也無可奈何。
我必須獻出自己,還有我的血脈。
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偉大,想為族人獻出生命,尤其是再一次親自踏足進入雪狼族,我尤為難受。這是因為,很小的時候,我被雪狼族抓走過一次,受盡折磨,我對他們非常憎恨,但考慮到他們想聯合南方部落殺害柯爾,我必須出面。
為什麼呢?
我苦笑幾聲,默默搖頭。
也許是贖罪吧。
他的一生是我攪亂的,害他至此我難辭其咎,再說,由罪惡的人來結束罪惡的事,這樣不是很好麼?
還是說……為了他眼底的溫柔?
心悄然一動,喉嚨更為苦楚,我捂著胸口,無法言語。
我喜歡他。
呵呵,多麼可笑的想法。
但,這是真的。
然而,我無法忘卻心中的傷口,所以這是永遠無法實現的感情。我的感情既不干脆,也不純粹,遠不及帕蘭奇,甚至……對他懷揣著惡意的萊伊和充滿活死人氣息的諾曼。
於是我甘願被捉住,繼而提出交換條件,那個叫巴頓的青年卻滿目悲戚。
他的目光是那樣淺顯易容,可對我來說無關緊要。
“為什麼?我不希望你死。”他搖頭,固執地說。
“可必須如此,”我輕笑,“你無法拒絕族裡對獸血的追求,與其讓你殺了他……倒不如用我和我腹中的孩子來交換。”
“你為什麼要保護他?!”他顯得憤怒。
“大概,”視線掠過他的臉,我望向他身後艾皚皚的雪山,上面什麼都沒有,“是命運吧。”
“命運?!”他拔高音調,遏制不住憤怒,指著自己狂道,“那麼我呢?”
“你?”瞥過他傷心的臉。
“我,喜歡你啊……”
真摯的告白,可惜,傳不到我心底,因為──
“如果告訴你,在你出生那天,你的父親正在黑牢裡強暴一個不滿十歲的獸耳族雌性,無論他怎樣求饒怎樣哭鬧都不肯松手,還打算他的腿,用燒紅的木炭燙傷他的右手……”平靜的語氣,我輕輕伸出右手,上面的疤痕靜靜躺在手背,好像碰一下還會痛,而後我微笑抬頭,面對滿臉震驚的青年,清冷說道,“沒錯,那個獸耳族雌性就是──”
“不!不可能!”他紅著雙目,猛地搖頭打斷我。
“你該比我清楚,在雪狼族……沒什麼不可能的。”我淡淡地說。
腳步踉蹌退後,他一面不可置信地搖頭,一面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問我:“可你不是救過我?”
搖搖頭,為了打消他念頭,我抬目冷笑道:“因為我覺得你可憐。”
“可憐?”
“因為那天,我殺了你的父親。”平淡睜眼,看著青年劇烈變幻的扭曲面龐,我笑笑,心想自己的心,又何嘗不是扭曲不堪呢?
結果如願以償被關押起來,當然,是雪狼族眾長老的意思。
與他們交換條件,他們也答應暫時不與南方部落合作,侵犯獸耳族,當然,也不再找柯爾的麻煩。
我欣然點頭,無視那名叫巴頓的青年,由始至終一語不發的神情。
而接下來的事,卻超出我意料之外。
帕蘭奇意外死亡,被做成傀儡般的“活死人”,帶領雪狼族的貪婪者闖入了獸耳族……得知消息的我不敢相信,而巴頓卻冷冷對我笑著說:“這樣不是很好麼,沒有族人的牽絆,你就不用犧牲了。”
“是你做的?”我皺眉。
“對。”他毫不隱瞞,站在對面輕輕點頭,然後定定看著我,“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想讓你活下去,就如同……”他的視線隨即轉向我微微隆起的肚子,“這個孩子的父親我也會親手殺死,然後,我會取代他的位置。”
“你瘋了。”我咬牙,怒瞪他。
“嗯,我是瘋了。”他笑了笑,想要抓住我的手,但我拒絕了,而他伸著手,遲遲不肯放下,嘴角輕動,說道,“我也會殺死雪狼族的人,你知道的,只要汲取過多的血液,就會死,變成活死人……”
然後最終放下,微微扯起嘴角。
“等他們統統死去,我會帶著你和孩子一起離開這裡。”
“我們會過上幸福的生活。”
“我愛你。”
“我愛你……薩拉,我愛你,為了你,我願意做任何事!哪怕殺死我的父親──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我發愣,而站在對面的青年依然持續說著平靜而瘋狂的話語,然後雙目充血的他,忽然衝到我面前,狠狠摁住了我的肩膀。
與此同時,我眼前一黑,竟失去了知覺。
──薩拉。──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我腦海中看到的竟然不是阿多瑪,而是柯爾。
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我陷入昏迷。
是孩子的原因。
加爾德的孩子需要力量,而肚子裡的孩子擁有最純粹的血統,自然需要更多的養分。
可這裡沒水,也沒有食物,所以我的身體逐漸衰弱下去。
其實,我本來也沒打算讓它出生,這樣死掉也無所謂。
但想不到的是,孩子開始產生本能的反應,它不停發出動靜,仿佛告訴我,它想要活。這種親子之間的生命脈動令我驚訝,而驚訝之後,我不舍得,也舍不得,畢竟它是我的孩子,是我跟他的孩子。
可是我沒水,沒食物,更沒自由。
第一次對死亡產生恐懼,並非因為自己,而是因為腹中的孩子,為了它,我每天只能想方設法融一些雪水充飢,可這遠遠不夠,飢餓、寒冷交雜而來,這甚至要比從前還要無助。
因為從前,是阿多瑪帶我離開那個地獄,而如今,我誰都沒有。
誰都不會來救我。
是我作繭自縛吧?我悲哀地想,可偏偏心裡又存著希望,希望得到救贖,希望有人發現我,就像過去一樣,聽到我的呼聲,來到我身邊,成為我的神明,救我離開這裡──
然後,他來了。
我滿懷欣喜,簡直不能自已,可我也清楚,我不能懷揣希望。
閉眼聽著他與諾曼的親昵話語,我漸漸明白我其實只是個局外人,可我不甘心,所以肩膀受傷或忍受孩子汲取力量所帶來的劇痛也罷,我選擇假裝沈睡──此刻哪怕能再多留在他身邊一刻,也好。
直到聽柯爾說,這是他的孩子,我便不能坐以待斃。
他喜歡……這個孩子啊。
我陷入深思,如果再這樣下去,我的身體肯定無法承受,孩子也注定胎死腹中……所以必須依靠雪狼族秘藥──其實柯爾的血更好,但我不願傷他,我相信諾曼也是同樣的想法。
但柯爾不同意。
“你該知道,生下這個孩子意味著什麼。”我看著他,說。
“血脈?”他發愣。
“不。”而我搖頭,停了停,然後默默開口,“其實你不必這麼在乎我的感受。”
“這個孩子是我的。”
“……是我自己要的,不關你的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你是我的伴侶,我答應過西格爾和布萊斯,要好好照顧你的。”他說得很誠懇,絲毫沒有說謊或者敷衍的態度,我相信他的認真,但我仍是故作冰冷,瞥著他說,“但絕對不會長久吧?還是說,你會因為這個孩子將就與我在一起,放棄諾曼,愛上我?”
我越說越急,層層逼近的問題,其實是我最後的任性。
我明明知道結果,卻還要自傷,真是屢教不改的壞習慣。
所以最終自嘲一笑,我說:“你做不到,所以不要試圖反駁或者解釋,你知道你做不到你要說的那些話,就算你做得到,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沒有同情你,我只是……”
“那就不要說下去。”我闔上眼,淡淡地說,“你給不起的,就不要說下去。”
因為我喜歡你,所以不會令你為難,我不否認我很難過,可歲月已經教我學會放手。
所以,讓我一個人承受就好。
離去前,我輕輕撫著他的前額,依依不舍地低頭一吻,而後跟隨諾曼決然離去。
再之後──
推門聲傳來,屋外走進一個人,陽光微微刺眼,但我還是很快認清來人。
“布萊斯。”我隨即離開孩子,起身。
小小的寶寶卻因為我放開它而扭動身體,哭了起來。
“哎呀呀!寶寶居然哭了,薩拉你躺著就躺著嘛,身體又沒好起來做什麼?而且你不知道寶寶很黏你嗎,你一起來就會哭的。”布萊斯一面嘮叨一面焦急過來,抱起寶寶哄了起來。
我有些哭笑不得,搖頭道:“我總不能一直躺著吧。”
“這麼辛苦才生下孩子,你多休息養好身子才是啊,真不知道我家柯爾怎麼會看上你的,年紀大又不愛惜自己還這麼冷淡……”
苦苦一笑,我走到門外,深吸口氣,“今天天氣真好。”
天空晴朗,萬裡無雲。
“是啊。”布萊斯仍在後面哄著孩子。
我回頭望著他們,淡淡一笑。
村子毀了之後,我們搬到了中部森林的一個小部落裡,裡面都是經歷那場劫難流離失所的人們,相濡以沫的溫暖融化了心中的偏見,他們很快就接納了我們,當然,這也多虧了西蒙的幫忙,雖然他對我們依然放不下芥蒂,可若不是他,我們都不會在這裡。
“在想什麼?”布萊斯拍了拍發愣的我肩膀。
回頭,我看了看他,說:“沒什麼。”
盯著我看了幾眼,布萊斯突然哼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要是扔下寶寶去找柯爾,以後可別怪我把它隨便嫁出去。”
“它有加爾德的血統。”以後也許會獸化。
“我管他,反正隔壁那幾只小獸人已經虎視眈眈了。”布萊斯挑眉,把寶寶遞給我,“薩拉,你這次可不能再逃避了。”
抬頭,我知道布萊斯的意思,他不希望寶寶再像柯爾一樣,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
他希望,我能愛寶寶。
我怎麼可能不愛它?
伸手接過寶寶,抱在懷裡,低頭一吻,輕輕抬起下巴,望著晴朗的天空,仿佛近在咫尺。
心情從未像現在這般開朗。
柯爾,我很開心。
我曾以為自己一無所有,我曾以為自己再也得不到幸福,我曾以為自己的心就應該靜靜腐爛下去。
但我沒有,我好好的活著。
有人說,活著其實才是劫難,因為要承載的太多,悲傷、痛苦、絕望,還有數不清的後悔與失去,可盡管人生是這樣糟糕,也總會有一些不一樣的事情,譬如陽光的溫暖,譬如拂面的清風,譬如思念,譬如愛。
生命終究仁慈,不會剝奪所有,只有靠自己發現,才能找到希望。
而你,就是我最幸福的劫難。
所以我會好好的活著,帶著寶寶,連同你的愛一起愛著它,然後一起好好活下去……好麼?
閉上眼,拂面的風輕輕帶走眼角的淚,不留痕跡。
“薩拉,回來吃飯啦!”遠處傳來布萊斯的叫喚聲。
“知道了。”我應了應,而後轉身回屋。
只是在轉身之時,我忍不住再次回頭──天空,還是一如既往的美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