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污染的白(下)
“帕……蘭奇……”視線模糊,喉嚨被死死扼住,只得艱難的呼喚。
然而,對方卻沒有一丁點兒回應,緊緊扼住自己喉嚨的手依然那麼緊,血紅色的眼瞳靜靜的,靜靜的看著柯爾。
毫無感情的。
布萊斯仍在門外敲著門,但室內的空氣仿佛凝住了。
透過縫隙的昏暗光線,不見蹤影,而偶爾透進來的幾縷光芒,剛好照在帕蘭奇銀色的頭發上,血的氣味,漸漸染上鼻息。
身後的桌上,還有一束已經枯萎的白色小花。
是……帕蘭奇花。
“為……什麼。”
無法相信,愣愣抬頭看著,嘴唇微微顫抖,而手不由自主想要伸過去。
卻在快要碰到對方臉頰的時候,被再次襲來的骨刀扎至肩頭,毫無猶豫的力道,仿佛要將自己置諸死地般。
伴隨著血液的流淌,疼痛由肩頭傳遍全身。
然後,帕蘭奇狠狠咬了過來,在流血的地方,拼命啃噬著,就像那些失去理智的活死人一樣。他的力道非常大,柯爾幾乎推不開他,然而就在推拒之間,柯爾赫然碰觸到帕蘭奇頸後的傷口。
脊椎快斷了。
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傷,而自己……竟然沒有發覺。
想起之前曾經望見過帕蘭奇頸後的黑痕,莫非那時候他就已經……柯爾被這個想法嚇到,但仔細想想,也並非不可能。記得那時候,帕蘭奇說要獨自去找薩拉,然後就失去了消息,再見到他,竟然是潛伏在關押薩拉的牢裡……依照雪狼族的嗅覺,不可能沒發現藏匿於裡面的帕蘭奇,而巴頓卻好像沒發現似的。
因為,已經是活死人了,所以才不理會的麼。
而那時候的帕蘭奇,分明是記得自己的。
因為還沒完全變成活死人?
想要保護自己?
所以……寧願忍著痛苦,什麼都不說麼。
──帕蘭奇?
──嗯?
──你的脖子受傷了嗎?
──啊,沒關系的,我經常碰到,會受點兒小傷。
──不疼麼?
──不疼的……謝謝你關心我,柯爾。
當時溫柔的笑容,帕蘭奇佯裝著若無其事的表情,如今後知後覺,胸口猶如被什麼壓制著,更覺著難以忍受。
難以相信,卻又不得不這麼告訴自己。
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
望著拼命在自己肩頭啃噬血肉的人,柯爾心中一慟,用力環住帕蘭奇,盡管對方已經沒有自我意識,變成只是依靠本能的怪物,但是柯爾仍忍不住悲從中來,等回過神,已經留下了眼淚。
“對不起……”哽咽的聲音,“對不起,我竟然什麼……都沒發現……”
沒有心跳,沒有體溫的軀殼。
“你一直在等我吧……”緩緩睜開眼,柯爾揉揉帕蘭奇的腦袋,“你一直都在這裡等我吧。”
沒有反應,只知嗜血的人。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哦。”明明知道這樣說帕蘭奇已經聽不進去。
可誰都不能阻止心底的悲傷。
當下之間,布萊斯從窗戶闖了進來,他望著屋裡的情況,震驚不已,然後准備抬起桌子朝這邊揮過來,然而就在這時候,帕蘭奇突然放開柯爾,一個箭步衝向布萊斯的方向。
他……握住了那一束快要落地的枯萎的花,緊緊收在懷裡。
布萊斯同柯爾驚詫萬分,他們盯著小心翼翼蹲在屋子角落的帕蘭奇,還有他手裡的花,不知該如何是好,而後布萊斯仔細抓住柯爾的手,想將他帶出去,而帕蘭奇發覺了,又一下子衝了過來,但是晚了一些,沒能抓住柯爾。
“……!”
不明原因的,帕蘭奇在門口叫了一聲,形如悲泣。
然而奇怪的是,他沒有追出來,只是蹲在門口,手裡抓著那一束花,一動也不動。
沒有辦法更多回頭,布萊斯很快將柯爾帶至附近的小溪邊,然後療傷。
“帕蘭奇……怎麼會變成這樣。”久久的,布萊斯才緩著聲音問。
側目望著旁邊的水流,柯爾盯著裡面的石頭,呆滯不語,只是很久之後才輕聲說:“他死了。”
“死了?”聲音拔高,布萊斯愣住。
苦澀地點點頭,柯爾回過神,望著布萊斯說:“剛才我注意到他頸子後有一處傷痕……恐怕,那就是致命傷吧。”
“……”
布萊斯卻沒問下去,他神色凝重,繼續替柯爾上藥。
倒是柯爾忍不住開口詢問:“布萊斯,那個……”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輕聲打斷柯爾,動作依然繼續,“他那樣子一定是被人用了雪狼族的‘秘藥’,我想你大概也知道一二,他現在已經完全失去自我意識,變成了一個嗜血的怪物。”
“可他……”沒有變成我的模樣。
柯爾動動唇,沒說下去,而布萊斯怎麼不明白,他抬起眼,望了望柯爾,嘆氣道:“他沒變成你的模樣,是因為……他是死了之後,才被人用藥的。”
“死了之後?!”柯爾驚詫。
隨即垂眸,布萊斯一邊擺弄著藥,一邊露出苦澀的神情,他說:“如果是還活著,就會因為身體承受不了那麼霸道的力量而死去,然後逐漸被侵蝕成血液供給者的模樣,而如果已經死亡,便不會改變模樣。”
淡淡的言語,布萊斯的聲音跟風一樣輕。
“布萊斯,你為什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因為……”抬起悲哀的眸,布萊斯無奈笑笑,“因為我也曾經這樣做過啊。”
震驚而無法言語。
淡淡一笑,布萊斯低著頭說:“知道麼,阿多瑪也跟你一樣,是加爾德族的混血孩子。”緩緩閉眼,聆聽著四周的風聲,布萊斯陷入回憶,“但是他的父親卻不是你的祖父……”
什麼……意思?
“當年,我被選成祭品獻給加爾德族,然後因為懷不上孩子,差點被那個人殺死。”痛苦伴隨著難以言喻的情愫占據了紫色的眼瞳,“後來是你祖父救了我,他跟我是青梅竹馬,一點都不介意我的事情……後來,我們順理成章在一起,結成伴侶那天,我卻發現已經懷上了阿多瑪……”
“我本來不想要這個孩子,但他非常堅決說想要,於是就留了下來。”聲音越來越輕,“就在臨盆的前一刻,不知從哪裡得知孩子消息的那個人找了過來,你的祖父為了保護我們跟他發生爭鬥,卻被殺死了……而發現我生下的是個雌性,那個人便毫不猶豫的拋棄了我們。”
“我恨!”聲音猛地尖銳起來,眼神也殆盡以往的柔和,只剩下無盡的落寞,“我恨他可以這樣輕而易舉奪去別人的幸福,我更恨什麼都做不到的自己,於是我……”說到這兒,他的聲音停了停,略帶抱歉地望過柯爾,“我曾聽說加爾德族的血統能起死回生,於是我便用了阿多瑪的血……”
親手傷害自己的孩子,每當回憶起來,都是如此揪心。
“後來怎樣?”柯爾不忍布萊斯這麼難過,於是輕輕撫了撫他的背脊,當做安慰般。
苦笑著,抬頭,布萊斯說:“他活過來了。”
“活過來了?”
“具體來說,只有身體活過來了。”自嘲笑笑,布萊斯搖搖頭,“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肉體,而且還變得非常嗜血殘暴,起初我以為能讓他慢慢想起我,但他開始毫無目的的攻擊阿多瑪,有好幾次,他差點咬斷阿多瑪的脖子。”
說到這,布萊斯的臉都擰了起來,眼淚也不住流淌下來,他猛地咬唇,狠聲說道:“我也不知道怎麼了,那一天……那一天……眼看阿多瑪快被咬死,我居然……親手割下了他的頭顱……”
然後慌張地望著自己的手:“等我回神過來,他已經徹底沒有動靜了。他死了……徹徹底底的,就連肉體也是。”
柯爾無法再聽下去,他猛地抱住布萊斯,低聲說:“這不是你的錯。”
“別傻了,這當然是我的錯。”布萊斯搖搖頭,愛憐地拍拍柯爾的背脊,語重心長地說,“如果沒有貪婪,就不會有更多的悲傷,如果我早一些接受他死去的事實,就不必讓自己陷入這種可怕的記憶,也不必終日遭到內心的譴責。”
“可你保護了母父,”柯爾說,“這比什麼都重要。”
停了停,布萊斯慢慢睜眼,看著柯爾,輕道:“是啊,也許這是我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決定。”
“那帕蘭奇怎麼辦。”柯爾禁不住開口問。
“這要看你,柯爾。”
“看我?”
“還記得那束花麼。”
“帕蘭奇花?”
“……他似乎並未完全失去心智,還保有一些本能的記憶,”抬眼,布萊斯非常認真,“我這樣說並不是希望你跟我一樣去改變什麼,我其實不希望你有跟我一樣的回憶,但事到如今,請你不要手下留情。”
“你要我……”
“對,”布萊斯緩緩閉眼,沉痛道,“殺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