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襲擊

　　天空隱隱透著泛白的鴿灰暮色，天快亮了。

　　柯爾守護了萊伊一晚，一整夜，萊伊都高燒不退。

　　打算給房間換點新鮮空去，於是走到窗邊打開窗，然而，卻沒想到這時，突地嗅到不遠處不速之客的氣味。

　　並不是薩拉或者帕蘭奇，而是不懷好意的氣味。

　　柯爾沉下目光，回頭看了看仍處於昏迷的萊伊，迅速跳出窗外，尋找氣味傳來的方向。天空霧蒙蒙的，原野上還刮著未曾被溫暖過的寒風，有些刺骨，身前那一小片樹林被風吹得枝椏搖曳，沙沙作響，夾雜著陰森的氣味又環繞上來，幽暗的光線下，眼前迷離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

　　柯爾打算嚇跑他。

　　盡管不清楚對方的來意，但此時萊伊重傷未醒，有不懷好意的人在附近溜達可不是什麼讓人開心的事。

　　故意釋放出殺氣，遠處傳來對方不自然的後退聲，然而，不一會兒，那退後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破空的一聲細響，柯爾反應及時，側身一閃然後抬手一握，是支箭。

　　磨尖的箭頭看來是有備而來。

　　柯爾蹙眉，很快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氣，赤瞳迅速瞄准暗色處的某個地方，然後扔掉手中的箭，輕輕閃身，猶如烈風般衝向那個人影的方向，雖說用箭偷襲是最好的方法，但也同時暴露了他藏身的方向。

　　柯爾非常冷靜。

　　反倒是偷襲的人被柯爾的行動嚇到，倒吸一口氣轉身就跑，但是越是這樣，他的方位就越清晰的暴露在柯爾面前，他沒命的逃跑，腳下踩著樹葉與腐敗的樹枝劈啪作響，柯爾順著聲音追過去，然而就在柯爾准備追上他的時候，那個人卻突然轉身，從腰間掏出一把骨刀，瘋似的朝柯爾衝過來。

　　柯爾呆了一下，躲過攻擊，順勢打在他手腕，骨刀落下，再用膝蓋猛地一踢，那人倒在地上，正想翻身起來，柯爾卻早一步死死摁住他的手臂，單手扼住他的喉嚨，冷道：“不想死的話，就離這兒遠點。”

　　火紅的旭日開始緩緩升起，第一縷曙光擦破天際。

　　而眼下，是一雙充滿恨意的棕色眼睛，那裡面的怒火仿佛能將整片森林焚燒殆盡，而它們，正死死盯著柯爾，然後，嘴角散發出恣意而陰冷的狂笑。

　　這是一名眼眶深凹，瘦弱且略顯病態的獸人，年紀並不大，但一看就是長期奔走的模樣，他渾身亂七八糟，濃密的頭發跟胡子已經讓人無法辨認他的樣貌，襤褸的衣著，身後背著一把破舊的弓，還有一支支被削尖的箭。

　　“死？”獸人扭曲地冷笑，充滿憤怒。身下的人不甘心地握緊雙拳，“我早在七年前就被你殺死過一回，我根本不怕死！”

　　扼住對方喉嚨的手稍稍松開，柯爾咽了咽口水，低頭凝望著獸人，略帶疑問地開口：“你說七年前？”

　　“哼，裝傻麼？”獸人嗤笑，滿眼盡是鄙夷，“呵呵……虧貝格直到最後還在維護你，卻被你那麼殘忍地殺死……”怨恨的眼神充斥著痛苦而憤恨的淚光，但他卻沒有哭，而是反手拽住柯爾的前襟，狠狠的，怒吼般的大聲道，“知道麼，我向慘死的貝格與我的孩子發過誓，一定要親手把你的腦袋割下！”

　　嘲笑，諷刺，赤裸裸的，殺意。

　　頭一回直面如此直白的殺意，柯爾在他滿布血絲的眼瞳中，望著自己的倒影，忽地想起一直困擾自己的夢境，於是沉下視線，靜靜對著獸人憤怒的眼眸，低聲問：“七年前……發生了什麼。”

　　更為鄙視的目光，獸人抬頭，冷道：“你腦子壞了？居然問我這種問題！”

　　“我失去了記憶。”柯爾老實說。

　　一瞬間的發愣，獸人的眉頭皺得更厲害，語氣也加大，他怒道：“藉口！你以為我會相信這麼拙劣的藉口！”

　　“我的確想不起來。”並不爭辯，柯爾緩緩放開獸人，然後兀自站起身，待到獸人也起來，柯爾望著他說，“信不信由你，現在的我只記得一個月以前發生的事。”

　　“說謊。”截住柯爾的話，獸人遂退後幾步，警惕地握住身後的箭，拉弓向著柯爾，皺眉怒道，“你想騙我？呵呵，你當我是幼稚的小孩嗎？失去記憶？我怎麼可能被你這種伎倆騙到！你殺了我的家人，我一定要替他們報仇！”

　　“你的家人……貝格？”回想起方才獸人說的名字，柯爾抬眼問。

　　對自己來說，非常陌生的名字。

　　然而，聽到這個名字，獸人的眼眶卻更紅了，臨近崩潰的，這個消瘦又虛弱的獸人緊握著弓箭，手卻時緊時松，垂下頭，緩緩陷入記憶，蕭索的發著抖，他喃喃說道：“那個笨蛋，當時聽說你被趕走，還跑去找族長理論，後來覺著你會回來，所以每天都去你家看管，直到……跟孩子倒在了血泊之中……”抽痛地吸一口氣，獸人搖搖頭，仰頭，望著柯爾，繼續咬牙說，“那一天，你幾乎殺光族裡所有人。”

　　幾乎殺光……所有人。

　　渾身僵住了，頭皮發麻，柯爾呆呆看著對方。

　　那不是夢麼。

　　慢慢抬起自己的手，上面干淨如始，無法言喻的感情湧上心頭，柯爾呆呆望著自己的手指，閉上眼，腦子裡再次湧上了大火跟血的顏色，頃刻間，血味，燒焦味，還有融在風中炙熱的火的氣味貫穿了自己的鼻息。

　　而此時，趁著柯爾失神，對面的獸人倏地發出一陣陰笑。

　　然後，一把極長的骨刀由側面橫向飛來，柯爾立即躲閃，卻發現四周都是挖空的陷阱，陷阱下扎滿尖銳的木刺，柯爾不禁退後，與此同時，周圍蹦出好幾個同樣面色陰沉目光瘋狂的獸人，他們相互間並未言語，但從行動看來，像是早就埋伏好似的。

　　中計了？

　　原來那獸人是故意引自己過來的。

　　當然，柯爾不會讓他們這麼容易得逞。

　　迎面擋住攻擊，突然，有一名獸人衝到自己面前，柯爾立即躲開，但獸人卻並沒攻擊，而是往柯爾這邊灑了一些粉末，剎那間，柯爾只覺皮膚一陣灼熱，然後四肢開始不聽使喚，抽筋，麻木，很快的，他便完全失去行動能力。這時候，最初那名獸人已然沉住氣，重新握緊手中的弓箭，對准著柯爾的腦袋，箭在弦上，仿佛下一刻，就會刺穿他的頭顱。

　　“你叫什麼名字。”盡管覺得多余，柯爾仍抬起下巴，問。

　　冷笑，獸人抬手，准備射箭，他扭曲地微笑著：“或許等你死了之後，我會大發慈悲告訴你。”

　　“是麼。”苦笑，柯爾直視對方，看到了他眼中病入膏肓的仇恨，知道自己大概逃不掉。

　　他想殺了自己。

　　那麼明白，那麼清楚，那麼明了。

　　然而，就在這時，對面的獸人卻冷冷一笑，拉開弓箭，發著冷光的箭破空嘯響，射中的卻不是柯爾，而是身後猛然推開柯爾的人。

　　“柯爾──！”

　　聽見呼喚，駭然抬頭，柯爾倒地同時猛地回頭，藉由曙光看清剛剛推開自己的人，慘白無血色的面龐，是萊伊。被射中的胸口鮮血直流，卻拼命給自己報以一分淡然的笑容，而沒多久，羸弱的他似乎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一軟，順勢跪下，柯爾大驚，連忙失聲大叫：“萊伊！”

　　抬頭，眼角吃力地睜開，萊伊斜睨過來，彎起嘴角，安慰似的微微一笑，嘴角的鮮血染紅了蒼白的唇，他咬著牙，伸出手，摸了摸柯爾的臉頰，聲音顫抖著問：“沒受傷吧？”

　　“你……！”眼眶霎時紅了，柯爾盯著萊伊流血的傷口，以及蒼白的面色，猛地搖頭，大聲喊道，“你……你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這麼亂來？！”

　　細細的喘著氣，胸口起伏，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因為感覺你有危險，也沒多想，身體就自己追過來了……”

　　眼眶微熱，柯爾咬唇，低低說道：“笨蛋。”

　　而此時對面傳來冷笑，那名獸人低聲冷道：“真是恩愛啊！哼！原來你們早就勾搭上了吧？”嫌惡的啐了一口，隨後再次舉起弓箭，這一次，准確對准了柯爾的腦袋，“真是有夠惡心的！”

　　“西蒙……”盡管發著高燒，胸口中了一箭，萊伊仍勉強撐住，反手擋著柯爾，拼命想要站起來，而他的嘴角卻在流血，“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

　　金色的眼睛非常堅定。

　　“萊伊！不要去！”

　　他這模樣……這時候還要勉強自己！

　　但是萊伊卻像沒聽到似的，依然衝了過去，瘋似的向那幾人攻擊而去，可這種狀態下的萊伊，怎麼可能是他們的對手，很快的，萊伊便處於下風，然而，無論被揍得多凄慘，被打趴多少次，他都頑強地站了起來，盡管滿臉鮮血，盡管他的腳步蹣跚，盡管他已經到了極限。

　　萊伊沒有倒下，一直站在柯爾面前。

　　眼淚衝了出來，柯爾拖著無力的身體，想要爬過去，可他就連這樣的力氣都沒有。

　　覺得自己很沒用。

　　居然要讓萊伊這樣保護自己……

　　真的很沒用。

　　萊伊一次又一次的倒下，他的血液流得更多，身體也漸漸像是脫力似的無法支撐。

　　“夠了，萊伊！”柯爾淚流滿面，“他們是衝我來的，你走吧！”

　　晃悠悠的，聽到柯爾這句話，滿頭是血的萊伊竟然站穩了腳步，然後抹了抹帶血的唇，低眉，輕笑著說：“你說什麼呢……”語氣中依然夾雜著往日的狡黠，嘴角帶著一抹淡淡的壞笑，他說，“我……要保護你啊。”

　　聲音是如此堅決，從容。

　　“萊伊……”

　　“我……要保護你。”又一次重復，萊伊說完這句話，回過頭，眼神溫柔得令人心碎。

　　而下一刻，萊伊就被人一拳打倒在地，鮮血四濺。

　　“萊伊──！”

　　回過神的時候，萊伊已經躺在血泊之中，沒了回應。

　　眼前血紅，腦子裡一片空白。

　　憤怒。

　　憤怒，貫穿全身的憤怒，憤怒得每一根骨頭都在響，每一塊肌肉緊繃到像快要被撕裂。

　　殺了他們！

　　神經叫囂著殺戮，喚起本身對血的欲望。

　　解決了萊伊，那幾個獸人緩緩靠近無法動彈的柯爾，將他整個抬起，摁在樹上，其中兩人舉起骨刀，分別狠狠扎進柯爾的左右手掌心，劇痛一下刺激了大腦，疼痛使得柯爾不停抽搐，盡管他不能動，身體也麻得像是早已身首異處。

　　他們，似乎打算讓自己痛苦死去。

　　不停地拳打腳踢，然後像是解氣似的，將那把長長的骨刀捅進了自己的身體，狠狠的，刺穿腹部。

　　血順著白色骨刀緩緩流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聲音清晰可聞，逐漸冰涼的血液緩緩的，緩緩的，流淌到前方不遠，那渾身是血的身影旁，他的指尖沾滿泥土，凄慘的臉龐仍帶著微笑。

　　耳邊縈繞著他人的笑聲。

　　有什麼正在蘇醒。

　　像是由地獄而來的，熾熱而令人恐懼的力量。

　　意識逐漸變得模糊，唯有血味，彌散在鼻息間的血的氣味，開始愈加清晰。

　　然後不知不覺，力量上湧，占據全身。

　　猛地睜開赤瞳，雙手生生掙開骨刀，仿佛毫無痛感似的，扯開扎在自己身上的利刃，他向前走，有人開始大叫，攻向他，而他只輕輕一擰，卸掉了那條礙事的手臂。

　　而腳步，緩緩走向遠處倒在地上的人。

　　他伸出手，卻在這時，胸口被箭刺穿，漠然回首，望著對面那人怨恨的表情，以及直抵著自己眉心的箭頭。

　　“去死吧。”陰冷的笑聲。

　　然後，然後……

　　便什麼都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