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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第17章
卷一 第十七章 夜探刺史府

 汴河城,東街。

 清早晨霧初散,細雨洗了青石長街。刺史府後門,五六個工匠被小廝領進了府。

 刺史府要修後園子,聽聞刺史大人的老娘過些日子要來。

 刺史陳有良是個孝子,老娘要來府中,便是捉襟見肘也要為老娘修修園子。

 汴州乃大興南北運河的門戶重地,漕運養肥了官衙大大小小的官吏,刺史府本不該缺銀子,奈何陳有良是個清官。他在汴州任上五年,不見商家不收孝敬不吃同僚酒席,刺史府裡水清得都見了底兒。

 朝廷昏庸,清流可貴。陳有良兩袖清風鐵面無私,頗得天下文人仰慕,在學子中有頗高的聲譽,百姓敬他為青天。

 但青天雇工匠幹活也得給銀錢,刺史府的工錢給得低,少有人願意來,尋來尋去只尋了這五六個工匠。

 刺史府的後園子頗有秀麗乾坤,只是年久失修打理懶憊,青石小徑遍是青苔,假山底下叢生蒿草。小廝領著工匠們繞到一處掩映在海棠林中的閣樓,這時節,海棠花期已老,地上殘花遍落,燒紅染了碧湖清池。

 「就這兒了。閣樓的漆要新刷過,房頂的瓦也要整一遍,院子裡的雜草也清了。前頭湖邊幾處山石鬆了,要重新栽牢靠,免得老夫人來了要賞湖光,踏鬆了腳。這些活計兩日做完,夜裡在府中小廝房裡有通鋪,自有人帶你們去。」小廝一番吩咐便讓去一邊,竟沒有走的意思,顯然要在這裡督工。

 工匠們提著各自東西分工幹活,一個漢子低頭咕噥,「兩日的夥計,給一日的工錢,還好意思督工。」

 另一人聽見道:「行了行了,你不也來了?」

 「要不是刺史大人是咱汴州百姓頭頂上的青天,誰願意來?」

 「那你還發牢騷!」

 「我這不是瞧那小廝不順眼麼,瞧他那臉拉得老長,活像咱們才是欠錢的。」

 兩人小聲嘀咕,一名少年提著漆桶走過,走到閣樓門前柱子下停住,低頭斂眸,默默幹活,眸底含盡嘲弄。

 青天?

 爹也說陳有良是青天,當年婉拒調來汴河城衙署,讓他愧疚多年。

 那年,汴河城中發了連環人命大案,爹頭一回奉公文來汴河城驗屍,因表現甚佳得了陳有良的看重,並有意將他從古水縣調來汴河城奉職。爹卻不願離開古水縣,他說娘的墳在,每月初一十五都去灑掃祭拜,怕一走便不能常回,讓娘墳頭落了荒廢淒涼。

 暮青知道,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爹是在為她著想。

 到了汴河城,爹也還是仵作,脫不得賤籍,只俸祿高些。家中清貧,爹不是不想多些俸祿,只是心中操勞她將來的歸宿之事。她隨爹落在賤籍,娘是官奴,自小就被算命先生批做命硬,一個女孩子家在義莊整日擺弄死人屍骨,雖有陰司判官之名,到底不合婦人禮法。

 汴河城官吏富商遍地,她這等出身這等傳聞,定難有人瞧上,也難有人敢娶。爹不願她給人做妾,他說娘當年寧嫁給他也不願給知縣做妾,她頗有娘的風骨,絕不叫她走娘不願走的路。

 爹望她嫁個老實少年,城中誰家有不錯的少年郎,他早心中有數。去了汴河城,人生地不熟,怕看錯了人,誤了她終生。

 爹是個憨厚漢子,老實話少,從不在她面前提婚事。那日她及笄,夜裡吃壽麵,爹提了幾句,她還沒表態,他先在燭光裡紅了臉。

 記憶中爹如此滿面紅光的時候還有一回,那日他從汴河城驗屍回來,進門便說案子有了眉目,陳大人留他在府中用飯,賞了一桌酒菜。

 汴州刺史,正四品,汴州最大的官兒,跟他一介無品級的縣衙仵作小吏同堂用飯,還不嫌棄他身上有股死人味兒。暮懷山回來家中,說起此事興奮了幾日,從此便對陳有良敬重更甚,對當年不識抬舉婉拒他提拔的事愧疚更重。

 暮青從前也認為陳有良是清官,鐵面身正禮賢下士,如今她對此人持保留態度。

 爹的死跟陳有良脫不開關係。

 那晚在義莊,守門人說爹的屍身抬來時身上有股酒氣,猜測他是喝了毒酒死的。爹身份低微,縱是滅口,那狗皇帝也不會親自賜他毒酒,此事定是下面的人辦的。

 最有可能辦這件差事的便是陳有良。

 爹是仵作,略通毒理,那毒有股子苦杏仁味,氣味再淡,爹也應該能聞出來。仵作驗屍之時,屍身氣味是判斷死亡原因的不可忽略的一點,有經驗的仵作都有一隻靈敏的鼻子。爹沒聞出來,她只能推斷出一種可能,那就是賞他酒喝的是他敬重有加之人,他當時心情激動才無心察覺酒中異味。

 推斷並不能定一個人的罪,暮青懂,所以她來了刺史府查證。

 刺史府要請工匠修園子,因給的銀錢低沒人願來,正巧給了她混入府中的機會。

 少年蹲在閣樓柱子下,默默幹活。

 等著,入夜。

 *

 修園子的活兒一天幹不完,夜裡歇在小廝房裡的大通鋪上。

 刺史府中管束嚴,傍晚吃過飯,天色一黑院子裡便落了鎖。幾個粗漢盤腿坐在鋪上聊著女人的渾話,暮青借解手出了門。

 月色清冷,少年四下裡一掃,眸底雪色寒光洗過般,亮若星子。他傍晚入院時便掃過四下情況了,院牆不高,屋後有棵歪脖子樹,可藉著翻去牆外。

 平日裡驗屍,多有走山路的時候,暮青體力不錯,上樹,翻牆,落地,一氣連貫,落地後幾步便避去了假山後。

 想要知道毒酒是不是陳有良給爹喝的,她只需見他一面,當面一問。

 這世間,沒人能在她面前說謊。爹若真是陳有良所害,她便宰了這狗官,覆了這沽名釣譽的青天!

 暮青蹲了蹲身,隱在黑暗裡望著前面小徑,還是等。

 刺史府太大了,她不識路,不知陳有良的居處在哪裡,只能等。等人經過,劫來一問便知。

 這附近是下人房,沒多久果然有人自夜色裡上了小徑。那人手裡提著只食盒,蓮步輕移,步態柔美,是個丫鬟。

 暮青曾聽爹說過,陳有良原配妻子早故,未曾續絃,也未納妾侍。他膝下只有一子,盛京松院裡讀書,不在汴河。因此這刺史府中需要伺候的主子只陳有良一人,這丫鬟夜裡提著食盒出來,應是送去陳有良那裡的。

 沒想到正巧遇上個陳有良那裡辦差的,暮青當即打消了劫人的想法,只悄悄跟上。

 六月夜裡,夏風涼爽,草木香混著脂粉香隨風淺淺飄來,令人有些微醺。

 暮青忽覺腳下有些晃。

 她心中一驚,眼前如漫了迷霧,恍惚裡見那丫鬟轉身,向她走來……

 她只記得自己最後一縷意識——那脂粉香,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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