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二十九章 冤冤相報
賜死?
太皇太后的懿旨?
暮青驚住,覺得不可思議,新帝登基,朝中不穩,那時的朝堂還不是元家的朝堂,太皇太后怎敢賜死新帝生母?
「密旨。」步惜歡道,「我那時不肯入宮,吵著要母妃陪,宮裡便下了道密旨。」
「何旨?」
「蓋帛之刑。」步惜歡字字如冰。
暮青的心也倏冷,她常在衙門裡行走,見過官衙大獄裡的十八般酷刑,蓋帛之刑並不在其中。此非官府審問百姓時所用之刑,而是專門用來對官員刑訊逼供的,司刑之人在行刑時會含一口燒酒噴在桑皮紙上,將受潮發軟的紙蓋於人犯面部,那紙便會貼服在臉上,蒙住口鼻,致人窒息。
桑皮紙薄,只蒙一張人不會死,但若受刑者不肯認罪,司刑之人便會再加一張紙,一張疊一張,有個四五張,人就能活活被悶死!此刑的殘酷之處在於張張黃紙覆於人面,人在臨死前那漫長的恐懼與折磨。
大興的刑法只有五種——笞、杖、徒、流、死。死刑只有絞死、斬首和凌遲三種,就連宮中賜死也只有毒酒、白綾、匕首三種。密旨賜死恆王妃,用的卻非官方所用之刑,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掩蓋死亡原因。
「母妃死後,對外宣稱的是思子成疾,鬱鬱而終。」
果然!
毒酒、白綾、匕首,哪一種賜死方法都會在死者身上留下傷痕,悶死的表面上看不出傷痕,只有仵作才能通過腹部鼓脹判斷死因。
不過,同樣是悶死,用枕被捂死人不過是片刻工夫,用蓋帛之刑對受刑者來說卻是漫長的折磨。太皇太后如此折磨恆王妃,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太皇太后與恆王妃有舊怨?」暮青不解,留子去母之事宮中常有,但殺人之法多會給個痛快,如此折磨一人,除非有怨,「還有,恆王呢?他難道眼睜睜看著髮妻受此折磨?」
「他?」步惜歡蒼涼一笑,「他側妃侍妾一屋子,還時不時買個歌姬進府,他心裡哪還有母妃?母妃受刑那日,他在青樓美人香裡,直到次日天明才爛醉如泥的被人抬回府裡。」
「這麼說,他不知道密旨一事?」
「他知道。密旨是頭一天下的,他接旨後沒敢在府裡呆著,那日便出府去了青樓。母妃被人一張黃紙接著一張往面上覆時,他在青樓一杯接著一杯飲酒,這就是我的好父王!」步惜歡忽的起身,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子,華袖厲舞,風刀碎剪了滿樹雪花。
暮青無話,她辦過太多案子,見過太多窮凶極惡的罪犯,她知道世上是有這種人的。只是難以想像,恆王妃受刑之時是何等痛苦淒涼,那時她至多花信年華,錯嫁薄情郎,夫君懦弱,不護髮妻,不救幼子,宮裡來幾個人就能對她堂堂親王妃用刑,王府裡無人出聲,夫君不敢護她,幼子救不得她,她就被人那麼一張張黃紙蓋在她臉上,活活悶死了……
「母妃被害時我在宮中,直到七日後王府奏報朝廷說她思子成疾鬱鬱而終時,我才知道。大興以孝治國,太皇太后命我回府為母妃守靈,我回到王府時,那靈堂裡熏著濃香,卻遮不住腐氣,我命人開了棺,看見棺裡躺著的人穿著母妃的宮袍,人卻已經……」
步惜歡再說不下去,暮青卻已經知道了。
屍體已經*了。
步惜歡登基時是二月,雖是初春,但盛京還冷著,時不時有雪,但七日也足以讓屍體呈現*巨人觀了。
屍體高度*,面部腫脹,眼球突出,嘴唇外翻,舌尖伸出,腹部腫脹,且有口鼻流血、死後嘔吐的情形,難以辨認死者生前容貌。而且,恆王妃是被悶死的,腹部鼓脹,氣體較多,屍體*時腹部的*速度會較其他部位快,步惜歡開棺看到他娘親時,屍身的腹部應該已經自溶,化成腐水了。
這等景象被一個六歲的孩子看到了,那人還是他的母親,他是如何熬過來的?
暮青起身走到窗邊,她想起汴河那夜,開棺驗柳妃的屍骨,步惜歡曾盯著棺中神色有異,那時她不解,如今想來是那情景觸動了這段記憶吧?
「我不能吹寒風,關窗。」暮青知道這時應該說些話來安慰人,但她不會安慰人,心裡不想他吹冷風,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不知怎麼就說了這麼句。
步惜歡轉頭瞧她時,見她正低著頭皺著眉一副懊惱神色,縱是少年容顏,那模樣也有幾分有趣可愛。他眸底生出些暖意,順手便將窗關了,這事埋在心裡多年,他從未與人說過,今夜說出來,心裡暢快多了。
「陪你守歲,到頭來倒讓你聽了段兒不痛快的。」步惜歡走回桌邊坐了。
「沒事,我愛聽案子,省得去茶樓聽話本了。」暮青道,桌上飯菜已冷,她對樓下道:「上來把飯菜熱一熱。」
她在宮宴上吃飽了,此時根本不餓,但她記得步惜歡沒吃幾口,再過兩個時辰他就要回宮接受百官朝賀了,下了朝才能用膳,還不如吃飽這頓年夜飯。
月殺就在樓下,聽見傳喚便上來把飯菜端下去了,人走之後,暮青回身時怔了怔。
步惜歡懶支著下頜,氣得牙癢,卻仍笑道:「那客官聽得開懷,是否該賞點銀錢?」
他懶在那裡,畫燭銀台,容顏比月明,這等姿色坐著就能領賞錢了,還需說書?
「客官來將軍府吃年夜飯,可有給飯錢?」暮青反問。
「算得真清楚,可真小氣,倒沒瞧出你財迷來。」步惜歡笑了聲。
「並非小氣,只是錢要留著。」
「留著何用?」
「娶媳婦。」
「……」咳!
步惜歡險些磕著,見暮青面無表情,說得理直氣壯,不由笑得有些深,「嗯,那是得留著,多攢些,不然還真娶不上媳婦。」
暮青挑了挑眉,「尋常百姓家,二兩銀子夠買個媳婦,臣不算黃金,現有銀千兩,可娶五百個媳婦。」
娶五百個媳婦?
步惜歡低頭,肩膀微顫,半晌,沉沉笑出聲來。她這正正經經的性子,竟也能開玩笑。他知道,她是想要他心情好些,不然哪會陪他說這些。
「愛卿好志向。」笑了會兒,步惜歡抬起頭來,眉宇間繾綣溺人,道,「不過,朕的後宮都還沒有這麼些人,愛卿就別想了。與其想這些沒邊兒的,不如想想聽朕說書的賞錢如何給。」
暮青一瞧就知道他沒往好事上想,頓時冷著臉道:「說書說一半就想領賞錢?」
太皇太后和恆王妃有何恩怨他還沒說呢。
「她和母妃沒恩怨。」步惜歡淡道,「與她有怨的是先帝。」
先帝?
「元家先祖與高祖相識於野,乃開國之臣,士族豪貴,功高勢強,前兩代尚好,後來便與皇子常有牽扯不清之事。仁宗時朝中結黨私爭之亂已甚重,與元家結交的皇子便被仁宗拿來開了刀,並立了賢王為太子,賢王之母乃安平侯沈家之女,沈家與元家向來政見不和。賢王登基後,對元家又是一番彈壓,立儲時又立了與元家政見不和的皇子,如此歷經兩朝,先帝時元家已退出了朝堂,領著朝廷的俸祿安當閒散國公。誰知五胡叩關邊關城破,榮王在江南舉兵造反,內憂外患,朝中壓不住局面,先帝便破了前兩朝之例,登元家之門,拜老國公之子元廣為相,並許其女元氏為貴妃,元家又重返朝堂。」
步惜歡說得不緊不慢,暮青想聽,他就說給她聽,從頭到尾把這恩怨說清些。
「這些是朝中知道的,朝中還有不知道的。」
「內情?」暮青問。
「元家曾出過三位皇后、五位宰相,先帝拜元廣為相,聘其妹為貴妃,元家怎瞧得上?」步惜歡冷笑。
暮青聽後,心中已明。她雖不關心政事,但大事還是知道的,先帝在位三十年,先皇后薨逝時是武德二十七年,即先帝駕崩三年前。那時元貴妃定已入宮,即是說,先帝冊封元貴妃時皇后還在世,既如此,自然不能許給元家後位,那麼能打動元家的就只有一個條件了。
「先帝私下給了元家一封密詔,若元貴妃誕下皇嗣,則立其子為太子,日後承繼大統。」步惜歡道。
果然!
暮青心中生寒,後頭的事大約已能料到。
「先帝冊封元貴妃時已年逾五旬,元貴妃卻在入宮兩年後便懷了龍胎,為先帝誕下了九皇子。但九皇子三歲時,江北大旱餓殍遍野,民間發了時疫,傳入了盛京,九皇子不幸染了時疫,不治夭折了。」
此事民間有些傳聞,暮青曾聽過,只是民間杜撰之事多不可信,她並未多想。但今夜聽了元家與先帝的諸多事情,直覺九皇子之死定不簡單。
「當真是時疫?」暮青問。民間發了時疫,宮裡必定嚴加防範,雖不能說嚴加防範就不會傳入宮裡,但九皇子是元家未來的倚仗,又是元貴妃的親手骨肉,整個元家都不會允許這個孩子出事,時疫這等非常時期,他的衣衫飲食定然會比平時更加在意,為何這孩子會染了時疫?
「確是時疫,但不是在宮裡染上的。」步惜歡道。
「那是在何處?」
「元家。」
「……」
「那時元修的祖父過世,先帝敕准元貴妃和九皇子回國公府弔唁,九皇子正是那日染上了時疫,夜裡回宮便發了疫症,御醫治了三日,最終還是夭折了。九皇子死後,元貴妃便稱自己日夜照顧愛子,也染了時疫,一意封了宮門,自閉不出。先帝多次前去探望,皆被元貴妃拒之於宮門外,後來,先帝便再未去過,瓊華宮便成了冷宮,直到三年後先帝在上元宮宴當夜暴斃,元家與南圖聯手血洗宮城,元貴妃才從踏出瓊華宮。」
原來先帝未曾下過將元貴妃打入冷宮的聖旨,而是元貴妃自閉了宮門?
這女子的性情倒是有些剛烈。
「九皇子在元家染了時疫,此事也不是湊巧吧?」暮青看向步惜歡,毫不避諱地問道,「先帝所為?」
步惜歡嘲諷一笑,也不避諱,「應該與先帝脫不了干係。這事讓元家吃了個啞巴虧,老國公過世,前去弔唁的賓客絡繹不絕,丫鬟小廝進進出出,誰知是哪個動的手腳?九皇子是在外祖府上染的病,而非在宮裡,元家就連說是別的宮妃陰謀暗害九皇子都不能。且皇子在元家府上染了病,元家是有罪的,元廣連徹查此事的奏折都沒敢遞,萬一查出暗害九皇子的是元府的下人,那就是滿門抄斬之罪。因此,此事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忍了。」
暮青聽得直皺眉頭,元家忍了的結果便是三年後先帝暴斃,三皇子、七皇子被斬於宮宴,步惜歡年幼入宮,元家攝政,從此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最是無情帝王家,先帝背信棄義在先,殘害親子在後,暮青並不同情。元家也一樣,他們當初既然接受了先帝的條件,那便是有爭權奪利之心。
先帝與元家的這場恩怨裡,最無辜是兩個孩子——九皇子和步惜歡。
那孩子死時才三歲,他父皇和母妃家明爭暗奪,奪走的卻是他幼小的生命,他死時還什麼都不懂,何其無辜!
步惜歡登基時六歲,九皇子並非他所害,他的母妃卻因元貴妃對步家人的仇恨被殺,他又何其無辜!
但這兩個無辜的孩子,一個故去多年,一個還活著。
故去多年的那人,他母妃還恨著,先帝暴斃還不算,以她殺了恆王妃之事來看,她或許想毀了步家的所有人。而活著的那孩子,他已長大成人,母妃被害的深仇藏在心裡,將來定與元家不死不休。
何為冤冤相報,這便是了。
暮青搖搖頭,此恨難消,此仇難解,殺親之仇不共戴天,不是人人心中有佛境,她自己還在查著殺父兇手,也不比元貴妃或者步惜歡心胸寬和到哪裡去,所以對兩家的恩怨便不多言了。
「這回可說全了,客官可要加銀子?」步惜歡見暮青神色凝重便開口玩笑道。
「留著娶媳婦。」暮青還是那句話。
這時,月殺將熱好的飯菜端了上來,冬日裡飯菜涼得快,暮青便沒再開口,只看著步惜歡用膳。
這人用膳講究,漫不經心的也是道優雅景致,暮青不餓,只隨意用了些飯菜,見步惜歡自斟自飲,便要倒了杯酒。她尋常是不飲酒的,但這酒不*,反倒清醇甘甜,餘味帶著梅香。
這酒倒挺好喝。
暮青斟了一杯,小口品著,喝完又去倒,面前伸來一手,覆了杯口。
「這酒釀了一年,後勁兒可足,你不飲酒,莫要貪杯。」
暮青聞言一怔,見那手清俊修長,覆在白玉杯上,奪了玉色。她尚未感覺有酒勁兒,但果真沒有再喝。
吃過了年夜飯,月殺將飯菜端下去,奉了茶來,步惜歡品了口茶,窗外風雪急,今夜無月色,男子一身梨花錦袍,背靠軒窗,容顏比月色明,笑若春芳懶。
「別笑了,好看也沒錢付。」暮青喝著茶,不動美色所動。
步惜歡笑容忽裂出道痕,氣得笑了,「真沒良心,你當真以為誰都能看到?」
除了她,他在哪個女子面前這般笑過?
沒良心!
「過來。」步惜歡把茶盞往桌上一放,沒好氣地道。
暮青自然不動,她又不屬狗兒。
步惜歡毫不意外,似知道她不乖乖過來,起身便走了過去。
兩人就隔著一張桌子,步惜歡起身便到,暮青抬眸,想起這人在奉縣馬車裡曾有過不良行為,眉梢眼角不由飛出幾分冷厲,起身便避。
這一起身,忽覺腳下虛軟,眼前物什一晃!踉蹌間,腰間忽來一隻手臂攬住了她,耳邊有男子的輕笑,「以為你酒量差才只讓你喝一杯,結果一杯便倒,可真算得上是奇差了。」
暮青心生詫異,她坐著時並未覺得頭暈,即便是起身時太快,這酒的後勁兒也太足了些。
正詫異著,忽覺身子一矮,臉上一涼,暮青眼前還是晃的,但憑感覺知道自己坐在了步惜歡的腿上,而臉上那透涼的感覺像是面具被摘了下來。
暮青有些惱,以指為刀,逼在步惜歡脖頸,問:「上次馬車裡的傷是不是好了?」
看來打得不夠重!
步惜歡低低一笑,絲毫不覺得她那不含內力的手指有何威脅力可言,即便她把那套小刀拿出來,他也不覺得是威脅。
暮青是有些微醉,但並非醉得失去理智,解剖刀她帶在身上,但她此時看東西已有些晃,不認為自己能用好手中的刀,萬一傷了他便不好了。她不想傷他,哪怕沒可能傷了他,她也不想拿危險之物對著他。
「臉上的是好了,身上的可不知。」步惜歡瞧著暮青微醺的眸,笑意低淺,別樣繾綣,抱著她在她耳邊問,「你是仵作,要不你驗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