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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第112章
卷一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初驗

 大將軍府,元修的居處面闊五間,進深一間,前後有廊,出了前廊便是正殿。嘉蘭關軍事管制,戰時無甚訪客,來者皆是軍中將領,府中佈局便無講究。

 元睿歇在元修房裡的偏屋,暮青跟著元修進院時,屋裡急急忙忙出來個親兵,元修見那親兵面色緊張,便沉聲問:「我大哥情形不好?」

 「不是!」那親兵道,瞥了眼屋裡,「是……聖上又來了。」

 聖上?

 元修下意識看了暮青一眼,暮青面無表情進了屋去。

 屋裡藥香熏人,吳老領著齊賀和兩名御醫圍著床榻轉,窗邊置了把闊椅,步惜歡融在椅子裡喝茶,衣袖如燒雲,灼了窗台金黃落葉,襯那眉眼懶如畫。

 「臣週二蛋,恭請聖安,吾皇萬歲。」暮青進屋,一本正經地行禮。

 喀!

 步惜歡將茶盞往窗台上一放,衣袖漫不經心拂開,暮青膝前忽覺有風來,再彎不得半分。

 那一拂不著痕跡,吳老等人聽見暮青的聲音轉身時,只見她欲跪請聖安,步惜歡擱了茶盞,笑道:「免了。朕聞周愛卿寒熱未散身子正虛,西北秋涼,地上寒,莫染了寒氣。」

 元修跟在暮青身後,瞥了眼步惜歡的衣袖,又聽聞他的話,不覺英眉微蹙。但只一蹙,他便斂了神色,行禮道:「臣元修,恭請聖安。」

 「愛卿也免了罷!腿上還有傷。」步惜歡懶洋洋道。

 「謝陛下。」元修直起身來,卻未抬頭,舉止恭謹道,「臣兄中毒臥榻,陛下日日探問,實叫臣心中感念。」

 「你怎麼也來文官那一套?朕說了,不必如此。」步惜歡好笑地瞧了元修一眼,言罷笑意便淡了下來。

 帝心自古難測,元修猜不出步惜歡的喜怒,便只恭謹答道:「是。」

 步惜歡便不再理他,瞧向暮青時笑意又重回眸底,問:「愛卿身子好些了?」

 暮青正往榻上望,聞言答道:「回陛下,好了。」

 「那便好。愛卿乃國之棟樑,聞卿染了風寒,朕心甚念,寢食不安。本想今日來瞧過元睿便去瞧瞧愛卿,愛卿便來了,不知是否朕與愛卿心意相通?」步惜歡眉目含笑,窗外秋意濃,那笑卻叫人忽覺桃李春花一夜開。

 兩名御醫垂首,眼觀鼻鼻觀心,顯然聽習慣了。吳老未辭官時在御醫院,聖駕好男風的荒唐事日日耳聞,雖多年未見,到底也是耳聞目睹過的,便也垂首不語。唯齊賀眉頭緊皺,他早就聽聞聖上好男風,卻不知聖上如此美醜不忌,週二蛋這副相貌,聖上也戲逗得起,他倒有些佩服!

 元修恭立一旁,只有他知道聖上知她是女子,此番言語聽來,實有輕薄之嫌。他眉宇沉著,抬眼時眸底辰光微寒,道:「陛下……」

 「陛下,臣是來為大將軍的兄長驗傷的。」元修剛開口,暮青便道。

 少年面色冷淡,話頗直白,元修不覺眉峰暗壓,聖上喜怒難測,又捏著她女子之身的把柄,她如此直白冷硬,怕是不妥。他上前一步,將暮青半遮在身後道:「陛下,是臣請英睿將軍來為臣兄驗傷的。」

 「哦?」步惜歡支著下頜,本無氣惱意,看著元修將暮青半擋在身後,反倒面色淡了些,再瞥向暮青時,那笑裡便帶了幾分牙癢。

 「何故需驗傷?」步惜歡明知故問。

 「臣以為,臣兄中毒之事有蹊蹺,故而請英睿將軍來驗驗傷。」元修道。她的話他不懷疑,但如今元家富貴已極,敢動元家的人身份必貴,若說是她認為事有蹊蹺,她必得罪幕後那人,她孤身一人,無根無基,易被人欺。不如他扛下來,報復之事要那人衝著他來,他是西北軍主帥,身後有元家,想動他可不容易。

 元修抱拳立著,窗外日頭漸高,照著窗台金黃葉,晃得眉宇似染盡大漠金輝。望著他,便如望山關廣闊,烈日不落。

 暮青望著元修,面上清霜淺化。

 步惜歡唇邊笑意漸深,眸底神色卻淡了些,道:「哦?那是要驗一驗。」

 說話間,他不緊不慢地起了身,容顏覆一層秋輝,如畫,卻望不真切。只見他走去床榻邊,兩名御醫垂首恭立一旁,吳老和齊賀端著藥碗讓開,步惜歡回頭看了暮青一眼。

 暮青走過來,元修跟著她,兩人一到,床榻邊頓時便塞滿了人,一股子熏人的藥味直衝鼻間,夾雜著淡淡的腐臭氣。

 元睿仰面躺著,半身赤著,穴上紮著十數根銀針,渾身青紫。吳老等人正為他換藥草,只見他左臉頰處一塊潰爛傷,皮肉已爛得不見了,青紫的臉上露出白牙森森,帳中光線昏暗,人躺著,如一具腐屍。

 除了左臉,元睿右掌和右臂上還敷著搗爛的藥草,應該也是蟲咬之處。

 暮青伸手探了探元睿的頸脈,脈息微弱,時有時無,看來人已是枯木朽株了。

 「敢問吳老,所敷藥草為何物?」暮青問。

 「老夫調製了幾味祛癰癤腫毒的藥,又添了玉芙蓉。這玉芙蓉乃大漠獨有之物,散蛇蟲之毒頗有奇效。」吳老道。

 「那蟲咬之處可還在持續潰爛?」

 「睿公子剛從地宮抬出來時,潰爛處僅豆大,自大漠一路回來便是這副模樣了。老夫以藥草敷了一日,略有見效。」吳老搖頭歎氣,他在軍中多年,將士們常有被毒蛇咬傷之事,他對蛇蟲之毒有些心得,但此法治療睿公子的毒傷卻收效甚微。

 這毒蟲也不知是何物,殺人忒厲!

 這天下間能解此毒之人怕是只有瑾王爺了,只是瑾王爺在京為質出不得京。睿公子的毒傷甚重,又回不得京,京中離西北千里之遙,自大漠回關城走了五日便這副枯木朽株之相了,哪還再受得起顛簸?若回京去,人多半是要死在路上的,可就這麼放在西北,他也是無法了,只能以銀針鎮著毒,但心脈可護,蟲咬之處卻很棘手。

 若再爛下去,右臂怕是保不住了。但胳膊爛了可斬,臉再爛下去總不能把頭斬了吧?

 吳老歎氣,以他的醫術,人不知還能保住幾日。

 「英睿將軍如此問,可是有高見?」齊賀面色不豫,她問師父的方子,又問見效如何,是質疑師父的醫術?她的本事他是見識過,但那是驗屍,不是醫術。師父在軍中多年,擅接骨刀傷之術,擅解蛇毒,若他老人家對蟲毒無法,西北之地便無人有法可解了。

 「你可有法?」元修也問。

 「三件事。」暮青不解釋,只吩咐,「第一,準備食醋和生理鹽水,傷處以食醋沖洗,之後換生理鹽水,最後敷吳老的藥草。我不能保證此法定有效,但應比只敷藥草有效。」

 暮青轉頭,見桌上有御醫開的方子和筆墨,她便走去桌邊,提筆蘸墨。

 步惜歡見了,含笑坐去桌邊,支著下頜懶洋洋瞧著。元修也走過來,吳老、齊賀和兩名御醫礙於身份,只得原地站著未動。只見少年字跡灑脫飛揚,風骨卓絕,站著揮毫,速成兩張方子,回頭遞給齊賀。

 齊賀剛接到手中,吳老一把抽走,速速閱過,面露異色。

 兩張紙上寫的並非藥方,而是生理鹽水的配比方法和蒸餾水的簡易制取方法。

 「……此二物有何用?」吳老問,目光炯亮。

 「有大用。生水不潔,生理鹽水可外用也可內服,補充體液、清洗傷口和換藥時使用,比生水好很多。但它需用蒸餾水兌制,蒸餾水沖洗傷口,能使傷處殘留的腫瘤細胞壞死,失去活性,避免生長。」

 暮青的話吳老、齊賀和兩名御醫都只聽了個半懂,但身為醫者,對此有著非常人的敏銳,吳老的面色因激動而漲紅,問:「將軍之意是,此二物若能製出,日後軍中將士受了刀傷,清洗傷口、換藥時都可用,且有抑膿腫之效?」

 「可真是?」元修盯住暮青,也有激動神色。

 西北酷熱,將士們受了刀傷最難熬的便是膿腫,每到夏時,醫帳中的傷兵因膿腫生了蛆蟲的比比皆是,軍中藥草足時還好,藥草匱乏時許多人因此丟了性命,即便治得好,落下傷病的也不在少數。此法若真有用,日後不知會救多少將士!

 步惜歡眸底也有異光,不覺坐直了身子,眉宇間褪了懶散,顯出幾分神采奕奕。

 「理論上是的。」暮青不喜信口誇大,給兩人潑了盆冷水,「我所說的只是簡易之法,既然簡易,便只能比生水好一些。能否制取得出,要大量實驗,尤其是生理鹽水,比例不可有錯。人體紅細胞在生理鹽水中會因鹽多而萎縮,因鹽少而腫脹。新方法的施行需要大量臨床實驗,並總結經驗。這個我給不了你們,要靠軍醫們謹慎摸索。」

 這些年她驗的都是屍體,很少進行*檢驗,要不是今日看見元睿的傷,她還想不到此法。但她前世最基本的醫療藥品和配備,在大興來說都是新事物,以現今的工藝,制取出來的東西未必是她所寫的東西。若有偏差,不能救人反會害人,因此她言明好處,也要言明風險。吳老辭官來軍中,非世上那些求功名利祿的庸醫,她相信以他的醫者仁心,他會謹慎,再謹慎。

 元修和吳老聞言,果然壓了激動神色,鄭重地重新審視那兩張方子。

 片刻後,元修道:「好!此事便有勞吳老兼制督造了。」

 「大將軍放心,老夫定謹慎為之!」吳老領了軍令,起身目光炯亮地看向暮青,問,「將軍方才說以醋水清洗睿公子的傷口,此法又是何道理?」

 「睿公子傷口附近皮膚充血、水腫、糜爛,色紅棕,並形成潰瘍,推斷為強鹼性中毒,醋為酸性,可中和毒性。中毒時日已長,效果定不如初中毒時,但配以吳老的方子,應能延緩傷處潰爛。」暮青道,玉芙蓉便是仙人掌,對蛇毒、癰癤腫毒、燒燙傷有頗有療效,配合治療效果應比單一療法管用。

 吳老聞言,眼底掩飾不住的喜愛,笑道,「將軍年紀雖輕,倒有異才。」

 「不敢。」暮青道,這些對她來說只是常識。她不是醫者,只能憑見聞給些意見,此事上擔不起稱讚。她只道,「有沒有用,且試試吧。」

 「好!」吳老笑道,轉身讓齊賀去準備。

 齊賀複雜地看了暮青一眼,硬是不肯認輸,走時道:「將軍法子倒多,只盼有用才好。」

 暮青不言,當初在上俞村,她硬是不肯讓齊賀驗傷,他次日還是背著藥簍去採了一日的藥,晚上多放了包藥在她門口。只憑此事,她便不願與齊賀交惡,他是個冷硬性子,與她一樣不懂待人罷了。

 「你之前說有三事,還有兩件事呢?」齊賀走後,元修問道。

 「第二事,派人去查在地宮裡中毒的將士是何症狀,蟲咬處是否潰爛,是否全身性紫黑。蟲毒一般是酸性的,少有鹼性的,就算此毒蟲有異,腐蝕性蟲毒也應該只對毒液接觸處的皮肉造成傷害。非吸入性中毒,一般不會致使全身紫黑。此傷有問題,查查其餘中毒的將士是否與睿公子的傷情一致!」

 「去查!」元修聽聞此言,面色頓沉,回身對門口守著的親兵道。

 那親兵吶吶點頭,走前看了暮青一眼,暗道英睿將軍果真神人,只到床榻前看了一眼睿公子的傷,便瞧出問題來了。

 「第三件事呢?」元修問。

 「第三事。」暮青看向床榻上躺著的元睿,道,「把他的衣衫都脫了,我要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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