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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第76章
卷一 第七十六章 重口味將軍

 大將軍府的廚房人不多,只有十人。廚子有從盛京元家跟來的,有從伙頭營裡調來的西北廚子,打下手的也都是伙頭營裡的兵,元修用了幾年,個個都是信得過的。

 而今日,廚房外頭,刀光森冷,人似篩糠。十人脖子左右都架著刀,稍有異動,頭顱就會被斬下。

 暮青率先進了灶房,羊湯的香氣撲面而來,鍋裡的湯還在小火熬著,咕嘟咕嘟冒著奶白色的泡。砧板上放著兩扇生羊排,暮青提了出來,道:「這才是羊排。」

 她一招手,一名親兵過來,手裡提著個布包,裡面放著從偏廳裡拿過來的人肋。取出解剖刀,暮青乾淨利落得切了根生羊排下來,又取了根人肋,對院中元修和眾將道:「人肋,弧彎,肋角小。羊肋,平直,肋角大。」

 午時烈日當頭,兩根排骨拿在少年手中,差別立現,扎得人眼疼胃也疼。

 其實,她不拿來對比,眾人也知道那從灶房裡提出來的是羊排。那羊排是生的,沒醃沒煮,膻味兒撲鼻,鼻子不好使的人才聞不出那是羊排。

 中午偏廳裡就十個人,殺一隻羊就夠了,一隻羊只有兩扇肋,不可能一邊彎,一邊平!差別如此之大,顯然少年手裡拿著的那兩根肋骨是出自不同東西身上的。

 被他們吃掉的那根烤羊排,還真他娘的是人肋?

 聞著灶房裡飄出來的羊湯香味兒,眾將只覺得胃裡陣陣翻湧,恨不得把這輩子吃過的羊肉都吐乾淨。

 魯大罵了一聲,一腳踹了那西北廚子,「娘的!敢上人肉給老子吃,老子先把你給剁了!」

 他曾一腳碾死過馬匪,那些馬匪是練過武藝的,尚且扛不住,何況廚子?魯大這腳沒踹在胸口,只踹在肩膀上,那廚子便噗通仰倒,胳膊詭異地向後歪著,臉色煞白。

 「啥、啥人肉?魯魯、魯將軍……」那廚子體似篩糠,神色驚恐疑惑,看過魯大,又去看元修,「大、大將軍……」

 「他娘的!你敢不承認?那兩扇生羊排就在你砧板上放著沒動,那你給老子烤的是啥?」魯大頓怒,抬腳又要踹人。

 暮青拉了他一把,道:「他沒說謊,他不知道那是人肉。」

 魯大一愣,腳收了回來,皺眉瞧著暮青。

 身後有名將領問:「你咋知道他沒扯謊?」

 暮青不答,看那廚子的表情就知道,但此事她還沒打算顯露。她只蹲下身,盯著問那廚子,「說說看,為何有新鮮的羊排,卻烤了別的?你知道那並非羊排。」

 後頭魯大對那將領道:「她說是啥就是啥,老海你信了就是。你沒見過這小子的本事,老子在青州山裡親眼見過,她只看過那三個新兵的屍體就把呼延崽子的性情推測得半點不差!連那崽子穿開襠褲時候的事都能瞧出來!老子率人圍捕,追上那崽子,一看真是呼延昊的時候,老子就服了!」

 那將領訝異,這事兒軍中都傳遍了,但是聽起來還是挺神乎,沒親眼見過總覺得是傳言誇大。但魯大乃真性情之人,直爽坦蕩,不屑貶低人,也不屑胡吹,他說的話向來可信。軍中能叫他心服之人,除了大將軍,以前還沒聽說過有別人!今日竟說服了一個參軍倆月,才剛剛封將的的新人?

 眾將領的神色頓時嚴肅下來,望那少年背影,見她蹲在地上,那脊背依舊挺得筆直,院子裡黃風漫漫,望她背影,竟似如見青竹。

 這時,聽那廚子道:「俺、俺……不知道那、那不是羊排。」

 「不知道。」暮青點頭,眸光漸淡,「很好,看來你覺得我的嗅覺和聽覺都有問題。」

 她從地上拿起剛才切下來的那根羊排,往那廚子鼻子前一送,「有何味道?」

 那廚子一怔,暮青卻不待他答,便把那根羊排往身後一丟!

 後頭呼啦一聲退開的聲音!

 暮青卻頭也沒回,更不管丟在了誰身上,只問:「勞煩,聞一下,告訴他有何味道。」

 後頭頓時傳來聲聲抽氣,眾將領臉都綠了,戰場殺敵無數,從未覺得生肉如此噁心,誰會去聞!

 「膻味。」卻有人開口了。

 元修。

 「嗯。」暮青沒回頭,只望著那廚子,「看來我的嗅覺沒問題,那就是你的嗅覺有問題。連膻味都聞不出來,你是如何做了廚子的,還進了大將軍府做廚子?」

 那廚子臉色煞白,聽聞此言,臉色更白得紙一樣。

 「當然,你可以說你染了風寒,鼻塞,聞不見味兒。那就是你覺得我的聽覺有問題了,連你說話有無鼻音都聽不出來。」暮青道。

 那廚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齊軍醫在,需要他幫你把把脈,看看你染沒染風寒嗎?」

 「西北的廚子不止你一個,需要找個來問問烤羊排前,要先把羊排煮過嗎?」

 暮青看著那廚子的心理防線一步步被攻破,起身道:「那肋排沒有膻味,你知道那並非羊排,但我們吃時是有膻味的,說明你烤之前放在羊湯裡煮過。你怕沒有膻味,大家吃時會覺得味道不對,所以才放進羊湯裡煮的。你不肯說實話,我告訴你實話,你今日端上桌的是人肋,不然你以為刀為何會架在你脖子上?不過你不配合,看來我幫不了你了。」

 那廚子霎時懵了,人人人、人肋?

 「那、那不是豬排嗎?」那廚子哆哆嗦嗦問,眼神恐懼而茫然。

 他一直以為,大將軍嘗出那烤豬排的味兒不正宗,怪罪他的蒙騙才會派親兵來綁了他的,所以他一直不敢承認。可、可是……為、為啥是人肋?那是豬排骨啊!

 豬排骨?

 眾將領面面相覷,對啊,不是羊排,不一定就是人肋,也有可能是豬排骨!

 「絕不可能。」暮青道,「不信你們可以殺一頭豬來,我現場比對給你們看。」

 說罷,她不再理諸將的疑問,問那廚子,「那說說看,你為何以為是豬排?」

 那廚子一臉恐懼茫然,他不知道這位將軍咋看出那是人肋的,但如果今天他真的烤了人肉給大將軍和諸位將軍們吃,那就是死罪!比他拿豬排骨頂替羊排的罪重多了。

 性命攸關,再瞞他就是傻子,「因、因為前日要的便是豬肉,昨兒送來,俺、俺們就以為是豬肉……」

 大將軍府在西北建了多年,關內五城都是西北軍的營房,後頭的城鎮才有百姓,肉食菜食都是那些百姓送進關來,再由伙頭營的人一城城送來。那些人都是用久了的人,從來沒出過岔子,誰能往別的地方想?誰也不會見著肉時去想是不是人肉。

 暮青淡淡看了他一會兒,道:「那好,回到剛才的問題,為何要以豬排充當羊排?」

 「因、因為……昨日送來的豬肉太多了,不吃就糟蹋了……這、這羊排新鮮著,放一日也沒啥。俺尋思著晚上再做……」

 「府裡菜肉沒定制?」

 「有、有……」

 「那為何昨日會送多?」

 「這……」那廚子脖子上架著刀,不敢轉頭,只拿眼尾餘光掃了眼身旁。

 旁邊跪著那伙夫頓覺頸旁刀刃壓來,森寒入肉,劃一下,他的命就沒了。他忙對元修道:「大、大將軍,府上採買是俺在管著,可前日只要了一包五花肉,一包瘦肉,和一對肘子,是那送肉來的小鄭送多了!」

 「他為何會送多了?」暮青問。

 「他說那送肉來的百姓聽聞大將軍率軍平了匪患,心中歡喜,就多送了些來。這等事平日裡常有,大將軍說過,凡是百姓多送來的,不缺了人家的銀錢就是。所以小鄭多送了肉來,俺也沒多想。」

 「正是!」那廚子道,「肉太多了,昨日沒吃完,俺就把剩下的做了幾罈子醃肉,還剩了些連骨肉,正巧今日大將軍宴客,俺尋思著,正好一起吃了,那羊排新鮮著,晚上再做。」

 大將軍對吃食並不講究,他本來以為將軍們都是粗人,也吃不出羊排豬排,就算吃出來了也沒啥,不過是吃食,又沒下毒又沒咋地,他也沒安啥壞心眼兒,大將軍待人向來親和,想來不會怪罪。沒想到羊湯還沒上呢,親兵們就殺氣騰騰地來了,嚇得他方才心中想,若這回能活命,再不敢隨意做主猜測大將軍的心意了。可就是給他一百個腦袋,他也沒想到那端上桌的豬排竟然變成了人排!

 「那小鄭是專往府裡送食材的?」暮青問。

 「呃,是!咱們關城伙頭營六伍的,送了有兩三年了。」廚子答。

 就在廚子答話的時候,元修已對親兵下了令,「找來!」

 一隊親兵得令而去,暮青問:「昨日送的肘子還在嗎?」

 那廚子一愣,臉色頓時又白一層。

 「做了吃了?」

 「還、還剩一隻……」那廚子都不敢看元修的臉。

 眾將領嘶嘶吸氣,臉色難看,還剩一隻就是說吃了一隻?

 顧老將軍的臉綠得都快冒油光了,怒道:「此事一定要給老夫查清楚!」

 「太好了!」這時只有暮青敢說這話,她轉身往廚房走,「在哪兒?」

 那廚子被親兵的刀架著脖子,哪裡敢動?元修給親兵們使了個眼色,那些親兵才刷刷收刀。那廚子卻半點兒也沒覺得如釋重負,反倒覺得背後冷汗涔涔,哆嗦著幾次沒站起來,起身後一步跌三回地進了廚房,在角落一口鍋子旁的菜盆裡指出了那只正鹵著的肘子。

 那肘子油亮醬紅,色澤頗誘人,暮青拿起來看了看,問:「那幾罈子醃肉呢?」

 廚子沒敢說話,哆哆嗦嗦指了後頭角落裡放著的三隻大罈子。暮青走過去打開,一股噴香的醬香味兒傳來,她撈出來瞧了瞧,都是大肉塊兒,沒骨。

 「人肉?」身後忽然傳來元修的聲音,淡了幾分爽朗親和,添了幾分低沉。

 「看不出來。」暮青實話實說道,「沒有骨頭,人肉和豬肉看起來差不多,不過那只肘子毫無疑問是屍塊。」

 院子內外氣氛頓時更加死寂,只聽聞黃風掃過院牆呼呼的哨音。

 暮青起身,不再理那三隻對案子毫無用處的罈子,掌心一翻,執瞭解剖刀,把那盆子裡鹵著的肘子利落地剔了肉,拿著還連著些生筋的人骨走到那鍋羊湯旁,抬手就把骨頭丟了進去。

 咚!

 「這是為何?」元修從後頭過來,聲音聽起來還是那般低沉,似乎方纔之事對他並無影響。

 「煮骨,筋肉煮軟爛了才好剔乾淨。」暮青盯著鍋裡,見一隻羊頭在鍋裡躺著,周圍是羊雜和肉骨。

 剔乾淨?有何用?

 元修望著暮青,少年背對著他,望著鍋裡,順手拿起只大勺舀起鍋中一塊塊的肉骨來看。自偏廳裡事發,她就似變了個人,他以為她性情冷淡疏離,今日才發現她的凌厲專注,似乎誰也不能叫她的目光從此事上移開。從來了廚房,她便只看跟此事有關之人,無關之人她連個眼尾餘光都沒給。

 這時,暮青已撈了好幾塊肉骨出來,指尖兒掰了掰上頭已經有些軟爛的肉。

 少年的手指蔥玉般纖長細白,不似軍中漢子的粗手,大勺裡的肉冒著騰騰熱氣,將她的手熏得有些朦朧,那指尖兒被燙得有些發紅,她卻依舊專注地翻看著。

 元修的眉不自覺皺起,眸中的疑惑被那發紅的指尖奪了去,聲音沉了那麼幾分,問:「為何要剔乾淨?」

 「拼骨。」暮青道,「這件案子要查下去,需要知道死者是誰。只有知道死者是誰,才好推斷兇手是誰,有何目的。這不是普通的殺人分屍案,如果只是因軍中將士之間的矛盾,失手殺人或者蓄謀殺人,殺人後都應該將屍身掩埋藏匿,這才是正常心理。當然,也有怕掩埋的屍身被發現,從而想到烹屍的人。但是我們的兇手膽子太大了,他竟然敢把肉送來將軍府。這不是正常的犯罪心理,我需要看看死者的骨頭,才能做出進一步的推斷。」

 這點元修也明白,兇手是衝著他來的,不然殺人後埋了就好,就算將屍塊送去伙頭營也不該送來他這裡。

 尋常人絕不敢行此事!

 「這些都是人骨?」元修望著鍋中問。

 「顯然不是。」暮青抬眼看向那廚子。

 廚子咕嘟一聲嚥了口唾沫,「有、有羊骨,羊雜,還、還有昨天的……」

 他沒說完,暮青就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元修眉頭皺了起來,「如此,如何拼?」

 這些屍骨都被砍成了一塊塊,這一鍋若都是人骨,她說要拼骨,他就已經覺得難以置信了,何況還有羊骨在?

 「沒事,不過是增加點拼圖難度。」暮青邊說邊將手中大勺放下道,「有些小塊些的已經燉得差不多了,可以撈出來了。勞煩,拿個盆子來。」

 那廚子聞言,在後頭哆哆嗦嗦,暮青旁邊便伸來一隻手,男子的手骨節分明,能看見常年習武的老繭,卻意外地不覺得太粗糙,反而覺得堅定有力。

 暮青就著元修手裡的盆子,將鍋中小些的肉骨塊撈了出來,「冷水降溫。」

 她吩咐得理所當然,元修端著盆子去舀水,院子裡一群將領瞧得眼神發直,大將軍馳騁沙場,英武不凡,那開神臂弓揮烈纓槍的手居然拿來端盆子!

 眾將眼神發直的工夫,元修已舀了水將盆子端了回來,只見男子一身墨黑騎裝,身形精勁修長,院外烈日熾熱,男子的眉宇卻似星河疏淡,英武深沉,手中卻端著只菜盆,站在一名小將身旁,好似親兵。

 暮青卻沒看男子,也沒看那盆兒,只抬頭望向院中,問:「什麼時辰了?」

 魯大望了望天,「午時了,這日頭都曬到頭頂了。幹啥?」

 「餓了。」暮青道,她吃飯向來定時,前世時養成的習慣,如今到了軍中,操練辛苦,越發容易餓,她從不餓著肚子工作,這是習慣。

 魯大還以為她有何要求,一聽這話,臉頓時有點綠。

 卻見暮青回身,把砧板上放著的那扇羊排拿起來,遞給廚子,「烤了,謝謝。」

 那廚子下意識拿手接了,卻沒接穩,啪嗒一聲,羊排掉到了地上。

 暮青皺眉,「不知者不罪,你雖有欺瞞之罪,但罪不至死,我想大將軍不會殺了你。所以,你的力氣和神智可以重回身體了嗎?」

 那廚子呆木不言,暮青把砧板上還剩下的一扇羊排遞給他,「拿穩,別再掉了。」

 那廚子抱著羊排,這回沒敢掉,只是兩眼發直地盯著暮青,「將、將軍,您……您真要吃?」

 這將軍的模樣他從未見過,聽聞今日午宴,大將軍是為了新受封了軍職的英睿中郎將周將軍慶賀所設,這位小將軍應該就是傳得神乎其神的英睿將軍了吧?

 看著年紀不大,咋……這麼重的口味!

 「咳!」廚房裡忽然傳來元修一聲低咳,男子低著頭,嘴角竟有些笑意,抬眼時那眉宇似起幾分明光,陰霾散了些,對那廚子道,「給她烤!」

 廚子得了元修的令,不敢再耽擱,抱著那扇羊排跌跌撞撞地去了。

 暮青把盆子接過來,往廚房的門檻上一坐,拿瞭解剖刀便開始剔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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