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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第142章
卷二 第二十章 宮宴毒殺案

 「多傑!多傑!」烏圖不死心,以勒丹語急呼,神官布達讓急探多木的鼻息,口中唸唸有詞,好似神咒。

 巫瑾離多傑不遠,只隔了四五席,見此便要去查看。他乃毒醫聖手,人剛沒了氣息,興許只是閉息假死,有救回來的可能。但他剛有此意圖,便有一人將他擋住。

 呼延昊!

 呼延昊笑容冷酷,惡意森森。

 巫瑾一怔,只這稍一耽擱的工夫,布達讓念著的神咒便低緩了下來,最終以三指在多木額頭一撫,道:「天鷹大神召喚了部族金剛。」

 真死了?

 烏圖以大興話怒道:「大興人殺了我們部族金剛!」

 百官驚起,殿上聚著獻舞的宮女,多數人瞧不清對面情形,元相國沉聲對宮女們道:「退下。」

 「誰也不能出殿!」一道清音在殿上傳開,元相國循聲望去,見暮青離席快步走向了對面。

 烏圖和布達讓一臉戒備神態,緊張之下衝口而出的皆是勒丹語,嗚哩哇啦的一句也聽不懂。

 呼延昊咧嘴一笑,樂得翻譯,「他們說,大興人殺了勒丹的金剛,不允許大興人靠近。」

 暮青聞言道:「那你跟他們說,此地乃大興皇宮,允不允許不由他們說了算。」

 她吩咐得理所當然,呼延昊頓時挑眉,「你把本王當傳話的?」

 剛才是誰自己傳話的?

 暮青皺眉,這時聽身後元修的聲音傳來,以勒丹話對烏圖和布達讓道:「此地乃大興皇宮,允不允許不由你們說了算。」

 呼延昊的臉色頓罩陰霾,惡狠狠瞪向元修,元修負手於暮青身後,面色同樣沉著,看的卻是多傑的屍身。

 烏圖和布達讓聞言更怒,不知說了些什麼,元修以勒丹話與他們交涉了幾句,兩人雖仍然憤怒戒備,但都不再說話。元修這才對暮青道:「你去看看。」

 此前宮女擋著,暮青也未看清多傑倒下的情形,此時離得近,已能瞧得清楚。只見桌上一灘嘔吐物,多傑倒在桌後,雙手掐著脖子,兩眼微凸,唇甲發紺。

 暮青看了那灘嘔吐物一眼,皺眉便走去了桌後,在多傑身旁蹲下身時道:「殿裡桌上之物都不得動,拿只新碗來,盛上水。」

 殿上卻靜悄悄的,宮人不知該不該聽從。

 「准奏。」這時,步惜歡淡淡開口,看了身邊的范通一眼,范通眼皮子都沒抬就明白了聖意,親自到偏殿尋碗和水去了。

 元相國抬頭望了眼御座,又看了眼暮青,目露晦色。

 宮女們不得出殿,只得退到了殿後,與樂師們聚在一處。大殿中央明闊了起來,滿朝文武望著暮青,不知她要做何事。只見暮青先將多傑的扼住頸部的雙手掰開,將頭部轉向一邊,探過他的頸脈後便細瞧多傑的臉,也不知在瞧什麼,隨後竟抬手壓向多傑的眼瞳!

 百官吸氣,烏圖和布達讓驚怒,「大興人竟敢侮辱我族金剛!」

 草原五胡乃善戰的民族,即便文官和神官也是英武彪悍的,兩人離暮青不過咫尺,盛怒之下當殿出手。元修跟在暮青身後,眼疾手快按住了兩人肩膀!

 烏圖和布達讓只覺肩頭似被鐵石壓住,千斤重力壓得腿腳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瞪著暮青。

 「英睿將軍竟當殿辱屍,行此不道之事!」翰林院掌院學士胡文孺大聲斥道,他便是受元相國之意試探暮青之人。翰林院掌制誥、史冊、文翰之事,考議制度,詳正文書,兼備起草詔書之職,他身為掌院學士,受元相國器重多年,今日被一村野武官辱罵,心中自不痛快,見暮青有錯當然不肯放過。

 辱屍乃重罪,暮青雖出身仵作,但其如今是朝中武將,正值議和期間,外族使節死在宮宴上本就是件麻煩事,她驗屍時還如此行為不當,豈非添亂?

 「誰告訴你此乃屍身?」暮青冷聲問。

 胡文孺一愣,百官皆怔,此言何意?

 「我有說過人死了?」暮青頭也沒抬,只細細觀察多傑的眼瞳。

 「勒丹兩位使節說人已死了!」

 「他們是仵作?」

 「自然不是!」仵作雖是賤役,五胡蠻夷之地卻連仵作這等賤役也沒有。

 「既然不是,他們說人死了,你就信?」

 胡文孺當殿噎住。

 這時,范通取了碗來,暮青接過放到了多傑的胸口上,觀察了會兒水面,面色忽變!只見她迅速將碗拿開,抬起多傑的下頜,以手指探入其口中摳其喉部,又將其翻過來俯臥在地,拍背壓腹,好一陣兒折騰,只聽嘔的一聲,暮青再將人翻過來時,多傑睜著的眼已緩緩閉上,地上留下一灘穢物,人卻可見微弱呼吸之態。

 「這、這……」滿朝文武皆驚!

 死了的人竟又活了?!

 這怎麼可能!

 烏圖和布達讓也瞠目結舌地盯著暮青,烏圖驚道:「桑卓神使!」

 草原五胡皆信奉天鷹大神和桑卓神山神湖,他們皆稱自己部族的王是天鷹大神的使者,稱王后為桑卓女神,王有生殺予奪之大權,王后則受部族百姓愛敬,相信其有令部族繁榮昌盛甚至有讓死人復生之能,就像養育草原兒女的桑卓神湖。

 暮青此時乃兒郎之身,且相貌平平,說她是美麗的桑卓神使未免有些古怪,但多傑死而復生之事就在眼前,烏圖驚極才出此言,他也知稱暮青為桑卓女神有些古怪,因此才稱她為桑卓神使。

 暮青乃大興武將,男兒之身,百官皆當烏圖胡言,但心中同驚。

 滿朝文武親眼所見,多傑方才分明已死,卻又在眾人面前活了過來,這少年神人不成?!

 元修也心生詫異,唯獨呼延昊眸光乍亮,那如大漠黑風般危險的眸中忽有星火竄起,熾熱灼人,似欲將人吞噬。

 多傑雖醒,毒卻未解,意識恢復後毒發的折磨令他手腳不斷抽搐,暮青抬頭看向呼延昊身後,巫瑾立在那裡。

 「可否請王爺瞧瞧此人中的是何毒,可有解?」暮青前世若遇中毒者,會將其嘔吐物帶回,化驗出是何毒物,但此處顯然行不得此事,既然巫瑾在,救人便容易多了。

 巫瑾含笑點頭,溫淡的眸中隱有亮色,如見山澗清泉,聲若暖風,謙和道:「自當盡力。」

 呼延昊一心盯著暮青,倒忘了攔巫瑾,巫瑾來到多傑身邊,自襟內拿出只小巧的玉瓶,倒出顆紅色小丸,道:「勞煩將軍。」

 暮青會意,捏住多傑的下頜,迫使他的嘴張開,巫瑾將那藥丸放入,迅速收回了手。

 多傑吞下藥丸後沒多久便不再抽搐,閉著眼昏昏睡了過去。他一安靜下來,巫瑾便拿出塊巾帕來搭在他腕上,為其把脈。

 暮青見此挑眉,這人有潔癖?

 餵藥時巫瑾便未曾碰過多傑,把他的下巴掰開還是請她代勞的,此時為男子把脈他還要搭帕子,顯然是有潔癖。

 暮青遠遠掃了眼巫瑾那席,見滿桌御菜都是端來時的樣子,顯然一筷未動,茶盞裡的茶也喝得極少。

 暮青瞥了眼別處的時辰,巫瑾已收了手,對暮青笑道:「還要再勞煩將軍將人挪去潔淨處躺著,本王這便去開方配製解藥。」

 多傑身壯如熊,暮青方才救他已費了頗多氣力,哪還有力氣將一個壯漢挪走?幸好烏圖和布達讓聽得懂大興話,兩人似已將暮青當做桑卓神使,不敢勞她幹活兒,忙將多傑抬去了後方。

 解讀如救火,耽誤不得,暮青沒急著問巫瑾多傑身中何毒,巫瑾奏請過步惜歡後便出了大殿往御藥房去了。

 巫瑾走後,金殿內靜寂如死。

 步惜歡這時才問道:「愛卿怎知人未死?」

 人死不可復生,既活了,自是方才未死。

 只是,如何瞧出來的?

 「啟稟陛下,生死乃大事,斷人死亡憑的是心脈和氣息,不可單憑其中之一。人死有時是心脈先停,有時是氣息先停,若是後者,興許只是假死。」暮青道。

 法醫學上是根據心跳和呼吸停止來判斷死亡的,以其孰先孰後為標準,將死亡分為心臟死和呼吸死兩大類。

 心跳先停止的死亡稱為心臟死,人的死亡一般情況下是心臟性的,比如電擊死或者原發性心臟病等情況,都可能發生心跳驟然停止的現象。

 呼吸死又稱肺臟死,比如自縊、扼頸等機械性窒息或肺病變等都可能引起呼吸停止。一般情況下,肺臟正常的人呼吸停止後,肺血液和組織液中貯存的氧約能維持四五分鐘左右,隨後由於嚴重缺氧,心跳才會慢慢停止。

 這段短暫的時間,法醫學中稱為臨床死亡期。

 處於臨床死亡的人,從外表看生命活動已經停止,但機體組織內微弱的代謝活動仍在進行。由於體內還存著少量的氧,尚能保持最低的生存狀態,因此若急救措施得當及時,生命便有復甦的可能。

 烏圖和步達讓並非仵作,自不知這些,見人沒了氣息就以為人死了,其實不然。

 百官詫異,假死之說真是聞所未聞!

 「人有假死之態,中毒或深度昏迷者常有此態,如自縊、絞頸或遭人扼頸者,乍一探沒了氣息,瞧著像是人死了,但其實只是窒息。半盞茶的時辰內如若救治及時,人還是有可能被救醒的。中毒者亦是同樣,只要非強酸強鹼類劇毒,亦或見血封喉之奇毒,中毒死亡皆有一段漫長的過程。勒丹使者多傑雖看起來是中毒急死,但臣見其有嘔吐和以手扼頸之態,不排除他是被嘔出的穢物堵住了咽喉氣管才致窒息假死的。」

 「臣壓迫過勒丹使節的眼瞳,見解除壓迫後,其瞳孔即刻恢復了圓形,便知其是假死。人若是真死了,解除壓迫後瞳孔是無法恢復原形的。臣要來置於勒丹使節胸前的那碗水,碗與水面也有微弱變化,證實人還有呼吸。因此,只需使其頭部伸直後仰,解除舌根後墜,令氣道暢通,再幫其將清理口腔,將堵住咽喉的異物排出,人自然便能通氣轉醒了。」暮青道。

 殿上再度死寂,步惜歡笑歎一聲,眸中流光醉人。

 每當以為瞧過了她所有的本事時,她便能叫人再長一回見識。

 「英睿將軍這番言語聽著有道理,但方纔勒丹兩位使節早已探過多傑金剛的鼻息,難道尚有呼吸他們探不出來?還是將軍想說,他們明知人未死卻揚言人死了,故意污蔑我大興,以圖議和的好處?」胡文孺心有不甘。

 「敢問大人身居何職?」暮青不答此事,冷不丁地問。

 胡文孺此前提出與暮青結交,曾想告訴她自己身居何職,暮青以兩人並非一路人的理由拒絕了,此時竟又要問,胡文孺冷哼一聲,倨傲道:「本官乃翰林院掌院學士。」

 翰林院?

 暮青面色頓冷,翰林院兼備起草詔書之事,此前朝中的議和詔書就是這幫人未經帝王御准便發往西北的吧?

 「辭了吧!」暮青毫不客氣道,「翰林院掌制誥、史冊、文翰之事,考議制度,詳正文書,大人聽人說話竟如此馬虎,連我說的『微弱』二字都忽略了,如此能力不如辭官讓賢,省得白瞎朝廷俸祿。」

 「你!」胡文孺氣得險些發了心病。

 范高陽和劉淮看他一眼,皆無同情之意,他們早就領教過這村野莽夫的一張殺人嘴了,回朝後不是沒說過,胡文孺顯然是沒放在心上。他們早不想與這村野莽夫多言了,朝事複雜,殺一人何必與其吵嘴?

 「呼吸太過微弱,若憑手便能感知,何需水碗,何來假死一說?」其實除了水碗,能用之物頗多,比如纖細的羽毛、肥皂泡沫,甚至冷卻的鏡片,她要水碗自然是因為此物最易尋得。

 「民間有言,隔行如隔山,翰林院不掌刑獄看驗之事,胡大人連本職能力都不高,就莫要臆測案情了。」暮青道。

 胡文孺聞言眼神微亮,冷笑反諷道:「將軍倒是能力卓絕,不過本官未記錯的話,將軍以前是仵作,如今可是我朝武將,看驗之事也不是將軍的分內之事,查案更非將軍之職了。」

 「有道理。」暮青竟然點了點頭,「假死之人只有半盞茶的時辰能救回來,等宮裡派人去將盛京衙門裡的仵作召來後,人就死透了,可以直接驗屍了。」

 胡文孺一嗆,臉色漲紅。

 元修背過身去笑了聲,她總是犀利如刀。

 暮青還有更犀利的,「然後接下來的故事便是五胡使節宮宴遭毒殺身亡,朝中忙查兇手,勒丹使節強烈譴責我大興朝廷,嚴正要求議和補償,隨後便是你們在朝中就同意還是不同意打口水仗,沒完沒了,一個頭兩個大。最終兇手未必能查到,笑話倒叫天下人看盡了。」

 滿朝無人說話了,暮青是武將,已非仵作,驗屍確非她的分內之事,但若非她發現及時,勒丹使節今夜真的死在了宮宴上,後果當真便會如她所言這般。

 眼下人活了過來,雖然人在宮宴上中了毒,大興仍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至少已將局面控制住了。日後議和,人沒死,朝廷也盡力救治了,即便勒丹要求補償,也要不到過分的補償。

 暮青雖有行使職責雖有越界之嫌,其功也是明眼人看得出來的。

 「我真的覺得胡大人所言有理。」暮青再次開了口,這次是真的贊同,「宮裡沒有仵作,救人如救火。但眼下人已救了,殿上有刑曹的諸位大人,查案之事就瞧諸位大人的了。」

 刑曹下設四司——提刑司、督捕司、掌計司和掌獄司。

 提刑司掌律法、刑案,以及覆核各地秋審命案。刑曹主官為刑曹尚書,副官為刑曹尚書侍郎,另有郎中、員外郎等屬官,此刻皆在殿上。刑曹尚書姓林名孟,攤上這等外交案子,只覺得頭都大了,心中將胡文孺罵了個百八十遍。此案別人來查,兇手查不查得出都怪不到刑曹頭上,何至於像此時這般硬著頭皮上陣?元相國有意議和,宮宴上卻偏偏出了這等事,下毒之人若查不到,他的官帽就別想保了。

 外交案子不好查,多傑毒發又是在金殿上,滿朝文武都有嫌疑,可哪個又是能得罪的?

 但暮青看起來真的撂了挑子,她回席坐下後竟端起碗筷繼續吃飯。

 元相國深望了暮青一會兒,道:「茲事體大,人皆在殿上,何人下毒,你等查個仔細!」

 停了宮宴,當殿查凶,這等事元相國竟未奏請過步惜歡。

 步惜歡淡笑,似早已習慣,只道了聲准奏,刑曹尚書林孟便與一干屬官領旨,當殿查起案來。

 暮青捧著碗,邊吃,邊聽。

 看別人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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