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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第263章
卷二 第一百四十一章 魔鬼特訓〈下〉

 這一幕看得圍觀特訓的大軍靜默無聲,心頭滾燙。

 這一刻,注目禮是最好的致敬,無需多言。

 泥潭裡水聲依舊,一桶一桶,沖刷盡身上的黃泥,沖刷出一身鐵骨,沖刷出一腔熱血和鐵一般的意志!

 當暮青喊停,一撥人上來,一撥人下去,又一輪洗禮開始。

 章同躍下泥潭,他想自己入潭體驗,體驗她的練兵嚴苛,體驗她的用心良苦,體驗這兵法書裡不曾記載過的練兵之道。

 日頭東昇,漸漸當頭,午飯時辰將至,暮青一聲令下,特訓營全體集合到點將台前拔軍姿!

 大興的軍隊裡對軍姿並無統一的要求,只要兵勇能打仗,聞鼓而進,聞金而止,呼名時應,點時時到,服從主將軍令,擅使弓弩劍戟刀槍,擅列軍陣便可。連年征戰的時期,新兵連刀槍劍戟都使不熟就要被拉去戰場,哪有軍隊有時間訓練軍姿?西北軍以軍紀嚴明練兵嚴苛聞名於世,暮青也沒有見過軍姿的訓練科目。行軍路上,新軍操練的是體能和陣列,並小規模的圍剿過馬匪,到了邊關,新軍各選了兵刃,分了兵種,每天操練的重點就是陣列和殺敵。

 暮青認為有必要訓練軍姿,良好的軍容軍姿有助於讓這些兒郎們認清自己如今的身份——軍人!

 軍人是保家衛國的,殺敵是必練的技能,暮青分得清特訓科目的輕重,她不要求特訓營的兵站太久的軍姿,只要求把站到那一身濕噠噠的軍袍干了為止。

 春日當頭,山風微寒,特訓營面朝沙場而立,全軍靜觀,沒人離開,沒人去伙頭營,只是靜默地望著特訓營,頭一回知道渾身濕透也可以站成大海裡的燈塔,體力消磨殆盡也可以站成高山上的哨卡!

 一個時辰,彷彿站出了軍人的傲然不屈,赤膽忠誠!

 不知何時起,開始有人學著特訓營的軍姿站立,全軍肅穆,隔著平闊的沙場與特訓營相視而立,漸漸的,沙場四周彷彿立起了一棵棵松柏,初春時節大澤山上的老樹剛發新芽兒,山下的軍營裡已生機盎然。

 韓其初望著這副景象,早有預料,卻仍然出乎意料。

 都督說全軍休假一個月,他料想不出一個月,全軍必定自請操練,可這才半日,竟有這副光景!

 韓其初搖頭失笑,唯剩喟歎。

 月殺倚在點將台旁,抱臂,望天。民間有言,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今兒才看出這女人跟主子一樣黑來。不過,水師大營裡的兵倒挺幸運,苦過這一時,此生都不會後悔,而他們當初在刺月門,挨不過一時之苦的人都死了。

 初春晌午的日頭不烈,莫說一個時辰,就是一下午,衣袍也未必幹得透。一個時辰之後,暮青命令隊列解散,特訓營的人回營帳換衣袍、吃午飯,午飯後只歇了半個時辰,特訓便又開始了。

 大軍想要到沙場上看特訓,卻發現看不著了——下午的特訓項目,負重越野。

 啥叫越野,起初還有人不懂,後來明白了,就是跑山路,特訓營裡的人每人扛著一根短圓木,聽說每根重達一百二十斤!特訓了一上午,人人精疲力盡,下午的負重竟比早晨精力充沛之時還要重,且跑山路費的體力要比跑沙場多,這點誰都明白,可特訓營的人還是扛著圓木穿過後營,往小山子村進發。

 從南大營到小山子村約莫十里路,來回就是二十里!

 暮青和月殺策馬疾奔,山風一吹,漫漫黃沙,特訓營的人跟在後頭跑,一喘氣兒,一嘴的泥沙。

 這還不算完,暮青策馬來來回回的疾馳,反反覆覆的問:「能不能堅持?能不能堅持?」

 「不能堅持的休假!」

 「跑不完的休假!」

 月殺端坐戰馬上,被吹了一臉的黃泥。

 「不休!」

 「跑死老子也要跑!」

 「爬小爺也要爬回去!」

 山路上呼號聲此起彼伏,還有人大笑,「啥不休?聽起來跟休媳婦兒似的!」

 此言一出,滿營哄笑,兒郎們苦中作樂,咬著牙跑回水師大營時,全軍都在沙場上等著,有人算著,約莫用了大半個時辰。到了沙場,人人扔下圓木癱倒在地,但兩千多人,無一人掉隊。

 兩刻鐘的歇息時間,不許躺著,只許坐著,坐姿亦有講究。

 兩刻鐘後,全體進泥潭,這回不再是圓木壓身,仰臥起坐,而是俯臥撐。泥潭上午時倒進了不少水,俯臥時岸上依舊有一撥人拿桶潑水,黃泥水激盪如浪,每次俯身下去,泥水濺起糊在眉眼口鼻上,那窒息感比越野行軍時跟在戰馬屁股後頭吃黃沙還要難熬。

 暮青仍舊在岸上問:「撐不撐得住?撐不住休假!」

 這回沒人扯著嗓子嚎了,一張嘴黃泥水就往嗓子眼兒裡灌!誰能說得出話來?

 沙場四周圍觀的大軍受不了了,「娘的!都督這不是擠兌咱嗎?」

 「老子受不了了!老子要操練!」

 「找都督去!」

 「走!」

 西北軍的那些都尉們心裡掛念著挨打的同袍,這一天都在醫帳外,大軍裡今日軍職最高的將領是屯長,幾個屯長陌長被推舉出來,厚著臉皮進了沙場,還沒到暮青跟前兒就被月殺給攔了下來。

 「回去。」月殺面色冷峻。

 「越隊長通融通融,我們也想操練,讓我們見見都督吧!」

 「回去。」月殺還是這句話,他就不知道什麼叫通融。

 暮青遠遠瞧見,大步走了過來,問:「想特訓?」

 幾個屯長陌長面露喜色,點頭如搗蒜。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回答對了,我就讓你們特訓。」

 「都督問!」

 「此地是軍營還是菜市場?」

 幾個將領一愣,原還以為都督要問啥高深的問題,竟然是這不著邊際的話。

 「自然是軍營!」幾人齊聲答。

 暮青聞言,面色一寒,冷聲道:「此地是軍營,你們是軍人,軍人以服從軍令為天職!罰全軍休假一個月,此乃軍令!你們覺得可以像在菜市場一樣討價還價?」

 「呃……」

 「你們知道此地乃是軍營,卻沒有身為軍人的自覺!」暮青撂下此話,轉身就走。

 幾個將領面面相覷,都知道捅了簍子,鬥志昂揚地進了沙場,灰頭土臉地回去了。

 全軍一聽傳回來的話,傻了眼。

 沙場上,泥潭裡熬過了五百次後,一撥人爬出來,一撥人下去,這項目特訓完後繼續拔軍姿,一個時辰後回營裡換衣裳吃飯。

 飯後半個時辰,沙場上又聞鼓聲,特訓營再次聞鼓集合!

 早晨特訓開始前,暮青已經說過,這一個月乃是魔鬼特訓。鬼是啥,特訓營的兒郎們都知道,魔鬼卻從未聽說過,當時尋思著,興許是著了魔的鬼,又興許是妖魔鬼怪。這一日的特訓下來,早就沒人有閒心去想啥是魔鬼,只知道頭頂星月立在點將台前時,從未覺得一天如此的漫長。

 眾人以為還要操練,暮青卻命他們坐了下來,自己躍上了點將台,立在熊熊火光裡,問:「有誰自認為身手好的,上來!」

 章同聞言要起身,暮青看了他一眼,「你不算,我說他們。」

 「憑什麼我不算?」章同氣得心口發堵,當初在青州山裡時,他輸給過她,她就覺得他會一輩子輸給她?這些日子以來,他勤練武藝,為的就是把當初的敗績討回來!

 「都督不讓末將上去,可是軍令?」他問。

 「不算。」暮青答。

 話音剛落,章同一躍而起,敏捷地翻上了點將台!

 「不夠,再上來幾個!」暮青對著台下道。

 章同仰頭望月,直喘氣,她沒回來時,他盼著她回來,她一回來,他就覺得他這輩子注定早亡——被她氣的。

 這時再傻的人也看出暮青是要跟他們較量身手,且要以一敵眾!

 暮青曾隨元修深入過大漠,五個人潛入了狄部,夜戰狄兵無數,且暮青還有孤守上俞村勇戰馬匪的傳奇事跡,特訓營的兵們只聽說過,沒親眼見識過,一得知有跟暮青較量的機會,爭著便往台上湧。

 人數太多,暮青問了平時的操練比武情況,親點了十來個身手拔尖兒的兵。

 十來個人把暮青圍在中間,磨嘰了許久卻無人率先動手。

 暮青冷笑,掃一眼章同,那目光冷寒如冰,圓月映在眸中,星河裡落了銀盤般。章同一愣,只這工夫,暮青當胸一腳,章同擅使長槍,今夜誰手裡都無兵刃,他慣用長兵,習慣性的便往後一退。這一退,暮青忽然改路,一腿踢翻章同身旁一人,那兵捂著下巴嗷一聲倒地,其餘人回過神來,合撲而來!

 一個兵想要從身後將暮青鎖頸,暮青反手扣其腕於頸前,曲膝蹲身,上身前弓扭腰轉跨,將人順勢一摔!蹲身,肘擊那人胸前鷹窗,那兵一咳,兩眼一黑,捂胸不起。

 暮青卻就著蹲在地上的時機,雙手同出,拿住近前方兩個兵的腳踝,將兩人的腿一絞!兩人的腿絞在一處,站立不穩,匡當一同栽倒!

 眨眼間,十來個人就倒了四個!

 剩下的人心神一凜,不敢再生輕敵之心,紛紛拿出平時操練的水準來較量,可越較量越心驚,點將台下漸漸的,只聞吸氣,不聞出氣。

 只見少年身手敏捷,攻擊,防禦,閃躲,招招不見花式,只見快、狠、準!絞、擒、抓、拿、絆、踢、壓、制,招數無華,所擊之處卻皆為要害,這不知是哪門哪派的招數,攻防兼備,巧於變化,出招刁鑽,一招制敵!

 章同是從暮青手下堅持得最久的,可也沒有走過三十招,兩人過招也就半盞茶的工夫,暮青後退之時被倒在地上的一個兵給絆了下,趔趄之下破綻頓生,章同奔來欲襲,他的身子遮了月光,她的神情在暗處看不真切,抬頭時的那一眼卻叫他的心裡咯登一聲,暗叫不妙!

 但為時已晚。

 暮青已拽住了他的衣襟,將他一帶,他眼看著要將她壓在地上,那一刻心猛的一跳,忽覺天旋地轉,回過神來時,暮青的膝蓋已抵在他的胸口,手鎖著他的喉嚨,目光寒涼,「對戰時走神兒,若是遇敵,你已戰亡了!」

 章同臉色難看,那還不是因為你是女人!

 她戰起身來,看了眼捂著要害,還沒爬起來的十餘人,同樣斥道:「若是戰時,我軍十倍於敵軍,圍敵即可殲之,你們竟延誤戰機,讓敵軍先動了手,蠢不可及!」

 眾人苦不堪言,那還不是因為您是都督!

 牢騷歸牢騷,卻無人不服。

 暮青走到點將台前方,望著下方觀戰的特訓營士兵,問:「可看清楚了?」

 沒人回答,連章同都被撂倒了,眾人都還沒回過神來。

 「軍人保家衛國,靠的不僅是鐵一般的意志和體格,還有殺敵之術!戰場上搏命,花架子無用,你們的目的只有一個——最快、最狠、最有效地擊斃敵軍!殺敵用的時間越短,耗費的體力就越少,多一分體力,在戰場上就多一分活命的機會!你們是軍人,不需要成為武林高手,你們只需要成為一把殺敵的利刃!」

 眾人仍然坐在地上,仰頭看著暮青,這一日很苦很累,卻有人教會了他們很多。

 何為軍人,何為軍人的路,他們懂了。

 「從明天起,每天此時我都教你們一招格鬥術。此乃近身戰,你們要掌握的殺敵技巧還有很多,越隊長擅長匕首,他會教給你們如何使用匕首,章都尉擅使槍法,他會教給你們如何用槍戟,未來的時日很長,長弓、短弓、袖箭、床弩,你們都會學會。」

 新軍以前在邊關所學的刀槍劍戟等操練要領都只是皮毛,到了戰場上除了靠人數取勝,個人的作用發揮不大。水師只有五萬人,兵不貴多在於精,暮青的目標是一支精軍,一支超越三大外軍精軍水準的精銳之師!

 而沙場外聽聞此言的大軍卻哀嚎不斷——虧了虧了,太虧了!

 這等殺敵技巧,特訓營的人可以學,他們竟要休息一個月!

 但此時後悔已晚,特訓營的兵解散回營,身子雖然疲累,卻幹勁兒滿滿。

 人生在世,有些事就是如此奇妙,明明覺得一天如此的漫長,卻又期待明日早些到來。

 暮青這一日倒不累,她回到中軍大帳後沒有急著歇息,而是坐到桌案後,提筆畫圖,又畫了幾樣訓練器材,打算明天讓月殺傳回都督府,命血影去採辦。

 血影扮成崔遠在都督府裡住著,他是都督府裡的人,出門採買軍用器材不會有人起疑。

 但讓暮青沒想到的是,她將圖畫好之後,還沒派月殺送回都督府,次日清晨,血影就來了。那時暮青正在沙場,準備開始一天的特訓,來稟報的小將稱,都督府裡又送了些日用的東西來。

 暮青的日用之物不多,前天收拾行李時她就點過了,所有都齊全,今兒又送東西來,她直覺是步惜歡送來的。

 今天的特訓項目與昨天一樣,月殺昨天已經觀摩過一日了,暮青放心交給了他,便命那小將把人放進了大營,帶來中軍大帳。

 駱成從馬車裡搬下一隻大箱子來,他看起來削瘦,力氣卻不小,一人抱著箱子就送進了大帳。

 「何物?」暮青看著那箱子,警覺的問。

 駱成嘿嘿一笑,笑容猥瑣,「主子說了,讓您親自開箱查看!」

 暮青看了眼那箱子的大小,覺得步惜歡不至於把自己藏在裡面,這才接過駱成手裡的鑰匙,開了箱子。

 箱中很空,只放了兩樣東西——一隻包袱,包袱底下壓著一幅絹布。

 那包袱繫著漂亮的蝴蝶結,暮青抱起來,一入手就知是何物了,打開一看,果然是顆人頭。那是老多傑的人頭,她放在閣樓的衣櫃裡鎮宅用的。

 駱成悄悄瞄著暮青,觀察著她的神情,卻發現她的目光有些涼,似乎不大高興。

 為啥?

 暮青涼涼地盯著老多傑的人頭,這人頭她是放在衣櫃裡的,這包袱也是她衣櫃裡的!這人趁她不在,翻了她的衣櫃,他沒有趁機翻找別的吧?比如束胸帶和褻褲什麼的!

 「主子說了,都督喜愛這些,離了怕您夜裡睡不著,於是送來放在軍中,給您鎮著這中軍大帳。」駱成一心看好戲,話卻不敢不傳。

 什麼鎮著中軍大帳?他是怕她大帳裡夜裡進來什麼人吧?

 「還有此物!」駱成見暮青的臉色不見轉晴,忙指指箱子裡。

 姑娘連人頭都不喜歡,這東西……主子您就自求多福吧!

 暮青瞧見駱成的神色就知道那幅絹布不是好物,她心中已有猜測,面無表情彎身捧起,只覺那絹布入手寒涼,觸之柔滑,頗有些份量。這份量說明了這幅絹布很大,有些長度。

 管它是何物!神神秘秘的!

 暮青平生最愛解謎,不喜藏著掖著之物,捧到手中順手一展,凌空一揚,仰頭一看!

 向來面冷的她,霎時間臉色變了幾變,表情甚是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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