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陰雲如蓋,覆住了富麗的洛都皇宮。洛都乃千年古都,歷經六次翻新,莊嚴絢麗,氣魄宏偉,今日卻金瓦豎箭,群殿生煙,遍地棄甲,血浸玉階。
半年前撤離洛都的復國派文武回來了,追隨一人,登階入殿。
那人身披雪氅,自滾滾狼煙中走入昏暗無光的大殿,手捧國璽,眉宇生光。
大圖傳國玉璽在戰火中遺失,在戰火中歸來,時隔兩百余年,皇宮的光景一如當年,唯有金殿上的人換了幾代。
金殿上,侍衛伏屍,龍燈翻倒,華帳扯落,宮人已經跑光了,只有一個老太監和幾個殿內侍衛護著新帝、太后、皇后和權相等執宰近臣們退守在禦座旁。
太后霞披殘破,皇后鳳冠欲墜,新帝龍袍染血,權臣朝服不整。
而巫瑾的衣袂上滴血未沾,前有神甲侍衛護駕,後有復國重臣相隨,左有暮青披甲相陪,右有聖女執劍相護。
這半年來,聖女坐鎮神殿理政,直至聯軍攻破芳州,她才趕來洛都會和。近兩個月的跋涉急行,她的面容上難掩疲態,但華裳美飾在身,姿容一如當年。
“七郎何在?”
“父皇何在?”
聖女和巫瑾同聲相詢,母子二人問的是同一個人。
新帝巫旻譏嘲道:“好一個父皇何在!你手持傳國玉璽闖殿,是以兒臣的身份拜見父皇,還是以傳國大君的身份命父皇來拜見你?父皇前年七月欽點使臣詔你回國,至今已過一年半!你心中何曾記掛父皇?你記掛的只是父皇的江山,是圖鄂的江山,是大圖的傳國寶璽,是你復國大帝的權力威名!”
怒責之言隔著金殿蕩來,九尺華帳飛舞,腥風戾氣如刀撲面!
巫瑾露出遙思之色,淡漠地道:“一年半……是啊,本王前年十一月十二出的汴都,如今已一年兩個月了……”
暮青聞言兩眉微低,神緒漸遠,一年兩個月,竟才一年多嗎?而今大勢已定,待大哥登基大典之後製出藥來,她快馬加鞭返回汴都時,算算時日,怕也恰巧與阿歡分別一年半吧?
一年半……
可她怎麽覺得汴都一別,已有十年八載了呢?
這一年半,若在汴都,興許能平許多樁刑獄冤案,能見到取士改革的盛景,能看到章同統領水師的盛況,能為呼延查烈那孩子的成長多費些心;興許逢節慶時能易容出宮,與阿歡在禦街上逛逛廟會;興許清明時能回趟古水縣為爹娘祭掃陵墓,看看崔遠的知縣當得如何;又興許……該把國事稍稍放一放,把身子養一養了,阿歡今年二十有八,該為人父了,他應該會很喜歡孩兒……
暮青這才發現,她從未像此刻那麽盼著事了歸國去,哪怕只是在這金殿上聽個三言兩語都讓她覺得甚是厭煩,她知道巫瑾不是愛爭辯的人,於是斥道:“這一年零兩個月,不知是誰與北燕帝和嶺南王勾結,欲以蠱毒敗神甲軍於大莽山中,殺三皇子於南興境內,再借三皇子之死興兵問罪,聯合嶺南謀奪南興江山?你絞盡腦汁地阻撓人回國,而今又責人回國之路繞得遠、走得久,真乃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他父皇病重,生母有險,爹娘皆是至親,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責人不孝倒是容易,別人的抉擇之難你又可懂?你就不愛江山皇位?你若不愛,何故阻撓兄弟回國?何故借假詔即位?你可以不顧君臣綱常、父子之恩,他人卻該顧全忠孝、高潔無爭?這金殿之上找不著鏡子,刀卻遍地皆是,何不拾起一把來,照照自己的臉?”
這一番話罵出了暮青心頭的煩躁憋悶,罵得巫瑾心頭的蒼涼為之一散,徒留想笑的念頭,更聽得一乾復國重臣連聲驚歎。
這哪是要人拾刀為鏡啊?這分明是要罵得人拾刀自刎!
早就聽聞英睿皇后言談犀利,曾在盛京痛罵權相百官,在望山樓中舌辯寒門學子,在淮州府衙中坐堂問政,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哪!
巫旻隔著遍地刀箭看向暮青,這個破沈先生之謀、破嶺南王之謀、破北燕帝之謀的女子,今日終於見到了!
這時,太后厲聲大笑,指著巫瑾身後的臣子們問道:“本宮乃太上皇的嫡妻!皇上乃太上皇的嫡長子!爾等擁立庶皇子,廢嫡長之俗,以假璽誆騙諸軍,攻入都城,殺進金殿,與叛臣賊子何異?!”
雲老道:“稟太后,傳國寶璽乃真品,‘大圖天子,奉天之寶!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十六字二書體,均出於大圖高祖皇帝晚年之禦筆,老臣等人已鑒過真偽了。”
太后踉蹌著退了一步,眼底刹那間湧起的驚懼之色很快便被譏嘲吞噬,“卿乃當代大學,真也好,假也罷,不全憑卿的一張嘴?傳國寶璽未現世時,卿就以年邁之軀親自遠赴南興接他回國,卿自然用盡手段護著他!而皇上乃本宮所出,他身為嫡長子,卻要因卿等的復國偉願而與一介在外為質的庶子爭位,本宮身為他的母后,用盡手段護著他何錯之有?”
雲老怒問:“這豈能是太后收買閹人、蠱惑國君,令其癡迷丹術,傷及龍體,不事朝政的理由?!”
“這種事兒,縱觀青史又不少見,有何大驚小怪的。”暮青接過話來,語氣嘲諷,“各為理想,各為政見,各憑手段,各圖己利。在政言政,贏則擁江山禦座,敗則廢位身死,自古有為君之志的人,哪個不是拚上身家性命在奪在守?憑什麽你們爭時無錯,輸則滿口貴賤高低?矯情!”
此行她一為報大哥之恩,二為保南興帝位,一年零兩個月,南征北戰,奔走三國,殫精竭慮,馬不停蹄,難道沒拚過命?步惜歡遠在汴都守著江山,讓出皇宮,甕中捉鱉,行的難道不是險事,博的難道不是性命?巫瑾不懂武藝,水性生疏,卻一同入陣,擇機制敵,難道沒搏過命?在江山之爭上,誰坐享其成過?南圖太后和新帝的一番斥責譏嘲委實矯情!
巫谷太后被這犀利之言激得面也紅耳也赤,喉頭腥甜,目光似劍,恨不能提劍斬了暮青!若不是她,未必有今日之敗!
這時,聖女淡淡地道:“嫡妻?嫡長子?你的後位是怎麽來的,你不知道嗎?你乃繼後,他的原配皇后和那未出世的孩子是怎麽死的,你以為七郎不知道?”
此言一出,群臣俱驚,巫谷太后面色煞白!她盯著聖女,目光在昏暗的大殿中幽幽的,許久之後,她忽然笑了,“原來他知道,怪不得……可那又如何?他有復國之志,欲征討圖鄂,就不能沒有我谷家軍,所以無論他願不願意,他的皇后都必須是我!可自從你出現了……他就再不提復國,滿朝皆道我是毒後,可你才是那個蠱惑君心的妖女!”
聖女不惱不怨,只是淡淡地笑道:“你不懂七郎。”
巫谷太后痛聲大笑,“我不懂他,你懂?那又如何?你還是得不到後位,還是不得不滾回神殿,不得不委身神官,更不得不把這孽子送去大興為質!有情人難成眷屬,母子分離,你這輩子可比我難熬多了!而我,母儀天下,後位穩固,他待我再冷淡,這一生都是我在陪著他!我看著他登基為帝,我看著他禦駕出征,看著他從銳意進取到沉迷丹術,看著他從氣宇軒昂到形容枯槁……你不是想見他嗎?你看看,可還認得出他?”
說罷,巫谷太后大步走到禦座後,推出一架輪車來,車上坐著的人披著明黃的雪貂大氅,臉埋在貂毛裡,難見其容顏,卻見其須發皆白,手似枯木,未過花甲之年,已如耄耋之人。
“……陛下!”雲老等重臣見到南圖老皇,急忙痛哭叩拜。
巫瑾一動也沒動,他怔怔地望著那輪車上的老皇帝,耳畔仿佛傳來陣陣爽朗的笑聲。那是父皇的笑聲,他隨娘親返回圖鄂時還小,遠離故國,早已忘記了父皇的眉宇相貌,隻記得幼時洛都神殿外遍地盛開的繁花、父皇的笑聲和那時節一望無雲的青天。
而今,青天被陰雲狼煙所遮,百花凋敝,父皇病入膏肓,那年爽朗的笑聲怕是再也聽不見了……
“父皇!”巫瑾疾步行出護從圈,錦靴踏在碎瓷上,破碎聲仿佛刺破了嗓音,那嗓音顫抖得變了調兒。
“……七郎!”聖女被巫瑾的舉動驚醒,也推開護從,疾奔上前。
“站住!”巫谷太后的厲喝聲伴著一道錚音,寒光晃過,一把刀架在了老皇帝的喉前。
老臣們大驚!
巫谷太后笑道:“我說過,他這一生是我在陪著,今日要死,他也要和我死在一起!”
雲老顫巍巍地喊道:“太后弑君弑夫,不怕遺臭萬年嗎!”
巫谷太后罵道:“住口!事到如今,本宮還怕嗎?該怕的是爾等!是景離這賤人和她的孽子!”
聖女和巫瑾早已停住腳步,巫瑾問道:“你待如何?”
巫谷太后道:“把傳國寶璽呈來!你一個人送過來!”
“啊?”老臣們驚慌地望向巫瑾。
巫谷太后笑道:“怎麽?你父皇的命比不上帝位要緊,是嗎?本宮就知道,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的孝子忠臣?都是偽君子罷了!”
話音剛落,巫瑾譏嘲地一笑,執著傳國玉璽便走了過去。
雲老等人驚急交加,景子春瞥了聖女和暮青一眼,二人不動不勸,皆任由巫瑾行事。
金殿闊大,巫瑾緩步而行,踩過碎瓷燈盞,跨過棄甲長刀,殿前侍衛們緩緩後退,太后和新帝緊緊地盯著玉璽。
那是大圖的傳國玉璽!是經當代大學鑒過的真品!它近在眼前,離禦座僅余數步之遙。
“站住!”巫谷太后喝住巫瑾,拖著輪車退了退,對殿前侍衛長道,“你去呈來!”
侍衛長領旨上前,巫瑾面色淡漠,單手將玉璽遞了過去。
侍衛長給左右使了個眼色,兩個侍衛上前刀指巫瑾,侍衛長雙手去捧玉璽,然而,他的手剛觸及璽身,便倏地睜圓了雙目,猛地將璽一扔!
玉璽滾落在龍行江山毯上,數不清的蠱蟲從璽下散開,撲向侍衛們腳下!
侍衛們蹬蹬蹬的疾退,大驚之下誰也沒留意巫瑾的那隻手還擎著,說時遲那時快,巫瑾的袖口內忽然湧出潮水般的黑蟲,蜂擁著撲面而去!
殿前侍衛長的七竅裡湧出血來,人一倒地,老皇帝和巫谷太后便暴露在了蟲群面前!
巫谷太后大驚,生死一瞬,她一把將刀擲向巫瑾,將輪車猛地推下禦階,而後拽著驚呆的巫旻躲進了禦座後。
只聽鐺的一聲,長刀不知被何人擊落,而輪車卻帶著老皇帝衝向了蟲群!
蟲群忽然逃散,仿佛懼怕輪車上的人一般,繞開人便撲上禦階上的侍衛宮人、太后新帝。
巫谷太后拔下鳳簪胡亂揮舞著,一邊踢著蟲群一邊後退,口中大叫道:“護駕!護駕!懷祿!給本宮殺了那孽……”
噗!
話音未落,一把長刀忽然從巫谷太后身前刺出,刀光森寒,血染鳳衣。
蠱蟲聞血湧來,噬咬著巫谷太后的血肉,她詫異地轉過頭去,循著長刀的來處望向了身後那人。密密麻麻的蠱蟲爬上了她的脖子、面頰,她的雙眼在群蟲之間的縫隙倏地睜大!
懷祿?!
怎麽會……
蟲噬如千刀剮身,記憶似暗潮湧來,一波一波,擊得人五內翻騰,神昏血湧!
獻策暗投、進獻方士、控制皇上、把持宮闈……
巫谷太后忽然轉過頭去,隔著大殿上的刀光劍影看向一人,她的七竅裡淌出血來,那刀從她胸前抽出,她卻沒有倒下,而是直勾勾地盯著那人,至死未能合眼。
總管大太監懷祿突如其來的一刀驚呆了群臣,一隊神甲侍衛掠到巫瑾身後緊盯著禦座左右慘烈的場面,防備著可能出現的暗招。巫瑾卻跪在老皇帝面前專心地探著脈,仿佛刀光劍影、哀號慘毒皆與他無關。
這是他為人診脈診得最久的一次,也是最無力的一次。
他脫下氅衣鋪在沾滿鞋泥與血跡的龍毯上,以風帽為枕,小心翼翼地讓父皇躺了下來。他從袖中取出針來,老皇帝周圍細如白毛的蠱蟲快速地遊回了他的袖中。
這些蠱蟲是他送出玉璽時暗中放出的,當時他單手執璽,毒蠱經腕心聚在了璽下,谷氏等人的心神皆在璽上,自然無人留意到從他垂著的那隻衣袖裡偷偷遊出護住父皇的醫蠱。
父皇精氣空盡,髒象瀉濁,已無回天的余地。他自幼研習醫理,早已看慣生死,少有與閻王奪命之時,今日卻知奪也奪不過……可他仍盼著父皇醒來,父子相見,哪怕是最後一面。
巫瑾下針時手竟有些抖,九根金針刺入那行將就木的削瘦身體裡,他的額上竟出了層薄汗。刀光劍影離他遠去,哀嚎叫罵離他遠去,母親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邊,拚殺聲不知何時落下了。
大殿上掌了燈,黑雲壓著殿宇,一道冬雷凌空劈下時,巫瑾收了針。
禦座兩旁,巫谷太后、左相盤川、皇后及殿前侍衛等人皆中蠱毒而亡,新帝巫旻在生死一瞬將皇后推出,自己保得一命,被神甲侍衛生擒。
朔風灌入大殿,腥風四蕩。巫旻在屍堆裡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眾臣跪在殿門口張望著,誰也不知太上皇還能不能醒來,何時會醒。
暮青仍在原地立著,沒有近前打擾,但她的目光並未落在老皇帝身上,而是落在巫谷太后身上。人死蟲散,但巫谷太后死前那震驚怨毒的目光卻留在了眼中,她暴斃前的那一眼讓暮青甚是在意。
這時,一聲咳音在空闊的大殿上顯得那麽蒼老悠長,仿佛一道自幽冥地底傳來的還陽之聲。
“父皇!”
暮青看不見巫瑾的神情,卻聽得出他的聲音亦悲亦喜,他待人疏離,少露喜怒,縱是那日誅心之擇時,他也是緩步而去,改道之言近乎平靜,而今他跪在父皇面前,終於難再壓抑七情。
老皇帝久未應聲,他睜著空濁的雙眼望著聲音的來處,眼中有人,卻也無人。
巫瑾的又一聲父皇卡在喉嚨裡,朔風殘燭,人影飄搖,他忽然似一個無依之人,愴然地彎下僵木的脊背,以額抵地,久不能起。
父皇不認得他了……
一年零兩個月前,父皇拖著病體上朝欽點使臣詔他回國,而他卻決定改道……當初若未改道,今日父子相見,是否有不同的光景?
父皇!
巫瑾伏跪在地,碎瓷刺入掌心,他卻覺不出痛來。
“七郎。”這時,聖女喚了一聲。
這一聲七郎如當年定情時的嬌喚,老皇帝空濁的眼底終於湧出了些許神采,他已經看不見了,只是循著聲音的來處偏了偏頭,道了聲:“你來了……”
當年一別,再未相見,這一聲你來了時隔二十余年,聖女極力忍耐,卻仍舊湧出淚來,握住老皇帝的手,應道:“我來了。”
老皇帝神情恍惚,過了半晌才想起早前的那一聲父皇,他顫巍巍地問:“瑾兒?”
巫瑾抬起頭來,不顧此刻滿手鮮血,握住老皇帝的手道:“父皇,兒臣回來了!”
“回來了……”老皇帝的臉上露出些許歡欣的笑容,虛弱地道,“好!回來就好……扶我起來,去金鑾殿上,宣百官上朝……”
大殿上靜了靜。
這就是金鑾殿,群臣就在大殿門口。
他久病未醒,根本不知國內之變,甚至不知自己已經是太上皇了。
“……陛下!”雲老等老臣伏地痛哭,這些年來,左相一黨把持朝政,老臣們每回陛見都抱著必死的信念,想想這些年來朝堂上潑的口水、宮門外跪垮的雙腿和午門外淌的血,真是一場浩劫啊!
老皇帝聽見哭聲愣了愣,問道:“此乃何處?”
巫瑾痛不能言,聖女答道:“七郎,你就在金殿之上。”
“是嗎?那我為何躺著?”老皇帝嘴上問著,卻並未究根問底,他急切地道,“快!扶我起來,坐到禦座上去。”
聖女遲疑地道:“七郎,你現如今的身子怕是……”
話未說完,巫瑾忽然抱起了老皇帝,他望著禦階上的人屍蟲屍、刀劍俘虜,默不作聲。
暮青看了眼侍衛們,侍衛們會意,立刻將巫旻押下禦階,將滿地的狼藉清理了出來。
巫瑾抱著老皇帝一步一步地踏上禦階,來到禦座前,將瘦弱的老父慢慢地放在了禦座上。
禦座闊大,老皇帝難以坐穩,巫瑾從旁扶著,見他的手摸索著要扶那金雕嵌玉的龍首扶手,於是急忙將他的手放了上去。
“上朝——”懷祿被神甲侍衛們拿下押著,卻喊了一嗓子,嗓音清亮,如同當年皇帝初登基時。
“臣等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雲老和景相率百官高呼,聲音傳出大殿,狼煙逐著寒風,說不盡的淒涼。
暮青率神甲侍衛們退到一旁,把這滿地狼藉的金殿讓給年邁的帝王,盡管他看不見。
老皇帝極力地坐直身子,枯瘦的手撫著龍首扶手,仿佛撫摸的是往年親決國事的記憶。沒有人打擾他,老臣們悲戚的哭腔好似夜裡的風聲,聖女遙遙地望著禦座上的人,也似乎陷入了回憶裡,唯有暮青看見老皇帝的那隻手撫著龍首,撫著撫著,手指忽然探入龍口之內,將那金龍口中嵌著的夜明珠向內一推!
只聽哢的一聲,聲音被老臣們的哭聲所遮,卻未逃過聖女聰敏的耳力。
聖女猛地回神,那夜明珠已滾入了扶手深處,留下一串骨碌碌的聲響。
不待群臣聽出聲音不對來,那扶手便忽然向後推去,赫然露出一道暗格!
巫瑾就立在老皇帝的身旁,唯有他能看清那暗格裡藏著東西,那是一軸明黃的聖旨!
老皇帝摸著聖旨,顫巍巍地將其拿出舉了起來,喚道:“懷祿。”
懷祿道:“老奴在!”
老臣們議論蜂起,巫旻目放異光,可見誰也不知禦座的扶手下有道暗格,也不知這道聖旨是何時被放進去的。
老皇帝道:“宣誦!”
“遵旨!”懷祿口中應著,若有似無地瞥了聖女一眼,最終將目光落在了暮青身上。
暮青見到懷祿的神色心中一沉,輕輕頷首,神甲侍衛便押著懷祿上了禦階。
侍衛接過聖旨遞給懷祿,懷祿在侍衛的刀下將聖旨當殿展開,高聲念道:“自古帝王繼天立極,必建元儲,懋隆國本。朕自登基以來,仰祖宗昭垂,以復國為志,夙夜兢兢,勵圖大業。然,社稷貧弱,國力枯竭,積重百年,唯存空簿,唯有先治內政,專於吏治,富國強兵,留待後人複祖宗基業。朕之三子瑾,承神皇血脈,天意所屬,當授以冊寶,立為太子,迎其歸國,正位東宮,以告天地、宗廟、社稷,繼萬年之統。泰慶十五年三月十五日。”
聖旨誦罷,滿殿皆靜。
泰慶十五年?那不是五年前?
皇帝正是從五年前開始癡迷丹術的,那年上元節,皇后以賀帝業萬載無疆之由進獻祖州方士高運,皇帝封之為國師,起初令其祭天祈福,化厄昌國,後來常與其論仙談道,服用丹藥,諫臣上奏勸責,皇帝充耳不聞,不過兩三年的時日,便神昏力衰,不事朝政。
泰慶十五年三月十五日正是皇帝開始服用丹藥的日子,詔書就是那天立的。那天,皇帝初服丹藥,還不至於神昏力衰,立儲一事應該沒有受人脅迫,那他為何偏偏擇那日秘密立儲?莫非知道丹藥會傷龍體?那他又為何要服?
群臣心中疑竇重重,暮青卻獨獨留意著聖女,見她聽聞詔書,脊背僵木,形同屍人。
疾電裂空而來,長空似被幽爪撕開,化作猙獰的光影映入大殿,暮青忽然覺得有些冷。
這時,老皇帝道:“朕痼疾難愈,而國事不可一日無決,今太子既已歸國,朕當退位寬閑,優遊歲月,盼見大業告成,以慰列祖列宗,以慰復國志士。瑾兒……”
“兒臣在!”巫瑾跪在禦座前,悲情難以自抑,父皇的氣神已將耗盡,哪還有歲月可以悠遊?
老皇帝伸出手,懷祿急忙將詔書遞給侍衛,經侍衛轉手呈給了老皇帝。
老皇帝親手將詔書交給巫瑾,正待囑咐,大殿上忽然響起一陣大笑!
巫旻又哭又笑,大聲質問:“同是皇子,兒臣是嫡長子,父皇竟道一介庶子是天意所屬,如此偏心,就不怕世人恥笑嗎?當年父皇禦駕親征,兵鋒所向披靡,明明可以收復慶州,卻因迷戀妖女而廢復國大業,父皇當真無愧於列祖列宗嗎?”
老皇帝怔了怔,神色茫然,顯然不知長子為何會在殿上。
這時,咻的一聲,聖女冷不防地出手封住巫旻的口舌,而後縱身掠去,似一隻飛入金殿的血燕,落在了禦座前。
“七郎……”聖女跪在禦座前,扶著那雙枯瘦的腿,仰頭望著那雙空濁的雙眼,問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嗎?”
那雙眼裡空洞無物,老皇帝卻笑了笑,伸手撫上聖女的臉頰,摸著那記憶中的眉眼說道:“你沒變,還是當年的模樣。”
聖女的心忽似被針扎住,滾燙的淚水模糊了視線,恍惚間,大殿上的燭光變成了軍帳中的燈光,眼前的人還是當年初見時的英俊模樣。
那夜,她身披白袍,散發赤足,孤身走入了南圖軍營的禦帳。世人皆以為新帝驚豔於她的美貌,在軍中臨幸了她,並被她妖惑而棄志回朝,從此安於內政,再不言復國。
但其實那夜什麽都沒發生。
七郎與她秉燭長談,夜話天下,一聊便是一夜。
她問七郎:“大圖八百年基業,神殿恃權積富,而國庫空虛日重,以至於兩權分國而治後,南圖貧弱,兩百年間,官吏因循守舊、固權謀私,致使積重難返,復國談何容易?”
七郎問她:“如若復國不易,神殿何至於將失慶州?何至於獻你前來?”
她道:“因循守舊、固權謀私,亦是圖鄂吏治之瘤。神官大選在即,內爭日益激烈,邊線戰事耗兵耗財,神殿無心久戰乃是其一。陛下英明天縱,禦駕親征,兵鋒極厲乃是其二,圖鄂治四州,一旦慶州失守,兵鋒便會直指中都,神殿慌了,所以我來了。”
七郎笑道:“那朕就收復慶州,直指中都!朕有勝算,為何要收兵議和?”
她道:“陛下沒有。神殿不想耗損國力而保慶州,所以我來了,我是神殿不戰而和的底線,是最後的手段,若我失敗了,為保江山大權,各族會同仇敵愾,擲舉國之力以保慶州。屆時,兩國戰事曠日持久,國力之耗能拚多久,以陛下之英明想必比誰都清楚。屆時,前線將士傷亡慘重,民間淒怨沸騰,叛亂的隱患有多重,想必陛下也清楚。且陛下初登大位,兄黨未清,執政未穩,禦駕親征已屬冒險之舉,陛下又能有多少時日留在前線?”
七郎並未龍顏大怒,反倒定定地審視了她許久,問道:“朕一定會輸嗎?”
她答:“贏亦是輸!陛下若得慶州,圖鄂必來爭奪,屆時,邊關戰事曠日持久,國力之耗無止無休,局面並不會好多少。除非陛下能一舉奪下四州,否則邊事只會虛耗國力,使國庫錢糧流之如水,使兵馬之數縮如寒衣,使陛下的宏圖偉願更難實現。復國之機尚未成熟,專治內政、富國強兵才是陛下應行之道。”
七郎又審視了她許久,深沉莫測地問她:“既然朕如此沒有勝算,那又為何要禦駕親征?”
她答:“陛下有此舉,必是有所需。”
七郎究竟為何要打這場看似有勝算,實則必敗的仗,她並未看透。她只看透了一件事,那就是七郎心知復國之機未到,此戰必敗。世人皆道他年輕氣盛,銳意進取,實則不然。見她自獻,他不急不淫,以禮相待,聞她之言,他不驚不惱,處之泰然,他是個清醒自持、胸有韜略的皇帝。
七郎問:“你能看透這場戰事,你爹和長老院就看不透嗎?”
她笑答:“他們看得透,只是不願拖到那種局面,男人在想要兵不血刃的保全利益之時,總是最先想到女人,歷朝歷代的和親是如此,我今夜自獻也是如此。”
七郎起身望著禦案後掛著的大圖疆圖,負手說道:“你既然來了,朕就不會放你回去,朕需要將你囚入洛都神殿為質,從此你將會置身於險惡之中,福禍難料,你會恨朕嗎?”
她忽然問:“陛下今夜會讓我侍寢嗎?”
七郎愣了愣,轉過身來時眸底有未掩飾殆盡的悲色,他搖頭說道:“朕尚無縱樂之心。”
她起身一福,笑道:“那……感謝陛下!”
到了洛都許久之後,她才明白了七郎那夜眼中的悲色是為何故,他年少成婚,與發妻感情深厚,卻因他登基為帝,發妻和未出世的孩兒便成了爭權奪利的犧牲品。七郎初登大寶,帝位不穩,而谷家手握兵權,七郎不能處置谷氏,索性便將谷氏立為皇后,而後以銳意進取之態禦駕親征,發動了討伐神族的戰爭。
當時,谷氏剛繼後位,谷家為壯其聲威、穩其後位、固其帝寵而站在了主戰派一方,七郎授古氏父兄帥印,跟隨禦駕奔赴邊關。慶州一戰,谷家軍傷亡十萬余眾,谷氏長兄戰死邊關,七郎興兵北伐根本不是為了復國,他是在削谷家之勢,在血祭發妻和他那未出世的孩兒。他心知北伐沒有勝算,可他不懼,因為即便禦駕親征大敗而歸,谷氏一黨也會用盡全力保他,他帝位無憂。
谷氏一黨一直覺得他們將七郎攥在手裡,卻不知被謀算著的人從來都是他們。七郎隱忍,卻從不為了忍而忍,但有所忍,必有所圖!
南圖積弱已久,吏治難治,國難富兵難強,七郎治政殫精竭慮,倦乏之時總愛到神殿見她,與她暢談時政,如那夜在軍帳中時。她與七郎政見相同,性情相投,相交相知,日久生情。瑾兒是在七郎與她兩心相知、情之所至的情形下懷上的,他降生那日,她與七郎看著這個有著神皇二族血脈的孩子,忽然間看到了復國的時機。
世人皆以為她以瑾兒威逼七郎才得以返回圖鄂,而實情是此乃她與七郎的決定,她返回圖鄂謀權,而七郎專治南圖內政,他們願意夫妻分離,為瑾兒謀一個復國的時機。
可瑾兒太小了,她剛回到圖鄂的那幾年形勢萬分險惡,神殿各族容不下瑾兒,正如同洛都皇族也容不下瑾兒,她夙夜心驚,不知如何才能提防來自四面八方的暗害,不知這孩子能否成人。恰在此時,大興朝中有變,七郎和她決定插手大興政事,借大興朝廷之手將瑾兒送入盛京,為質雖乃屈辱之事,但幸能保命!
她料想瑾兒年幼,為質不易,便將《蓬萊心經》,將蠱王,將神殿中的醫毒典籍都給了他,盼他能在艱險中保命,在艱難中成才,他日歸來,廢除神權,復國稱帝。
她料想瑾兒一旦為質,歸期難料,卻沒想到要這麽久。
眼看著再過幾年便又要神官大選了,大興遲遲沒有放瑾兒歸國之意,她急了。她傳信七郎,盼他能尋個理由遣使大興,詔瑾兒回國,可瑾兒已有神醫之名,深得大興貴胄的倚重,而七郎康健,又未至大壽,大興相黨接到國書推諉搪塞,不肯放瑾兒回來,事情超出了她和七郎的控制,她寢食難安心焦如焚,終被一把心火焚盡了理智七情,密令懷祿搜羅方士計獻谷氏……
七郎說她沒變,還是當年的模樣,其實她變了。何時變了,她不知道,或許是夫妻分離太久,感情疏淡了;或許是隱忍謀權多年,心如鐵石了;或許是從得知瑾兒為質受辱,功力盡廢,險亡於他國時,她就瘋了!瑾兒是她的命,承載著神皇二族的血脈,承載著七郎復國之志,亦承載著她廢除神權之志,他必須回來!只要他能回來,任何人都可以犧牲,包括七郎。
事情一直在她的掌控中,她唯一沒料到的就是七郎竟然知情!
七郎,你既然知情,為何還要走入我設好的殺局裡?你一向隱忍,可你這一回的隱忍,又是圖什麽啊?
聖女望著愛人,巫瑾卻望著娘親,他聽出母親話中之意,心生猜測,不由驚愕失語。
百官亦被聖女之言所驚,大殿上頓時嘈嘈切切!
皇帝笑而不語,只是撫著聖女的面龐,仿佛想起了那短暫幾年的恩愛時光。
聖女的淚水滂沱而下,大聲斥問:“你說話!七郎!你傻嗎?!你明知……”
話未衝口而出,一隻枯瘦的手指撫在了聖女的紅唇上。
皇帝用那雙空濁的雙眼望著大殿,緩緩地說道:“皇后谷氏,專橫善妒,謀害先皇后及皇子在先,進獻妖道弑君篡位在後,罪當廢後,貶為庶人,宮外賜死,九族皆誅。”
老臣們忽聞旨意,無不愕然呆木,不知是因為乍聞先皇后的死因還是因為弑君之事。
皇帝繼續道:“大皇子巫旻,性承其母,專橫狹隘,好大喜功,結黨營私,不堪為君,禁於寧福宮,死生不得出。”
“罷盤川宰相、丁平參知政事、吳子昌兵曹尚書、甄惠道欽州總兵之職,同問結黨謀逆大罪,株連十族。”
“工曹侍郎錢順,貶知英州。”
“殿中侍禦史劉凱,貶甘州通判。”
“翰林學士兼侍讀陸公琛免職,以本官致仕。”
幽禁、問斬、貶黜、致仕,皇帝不問朝政之後頭一回手段如此雷霆。他並沒有神昏智衰,這幾年朝中人員變動頻繁,但他方才欽點之名姓官職無一有錯。如此大規模地問罪重臣一向是取亂之道,稍有不慎便會生逼反之禍,但他毫無憂色,他心中定然知道,妻兒一同來到說明了什麽,長子當殿遭人封口又說明了什麽。
巫旻是頭一回聽聞先皇后之死與自己的母后有關,他被數道雷霆旨意震呆了,哪怕此時手腳未被人所縛、口舌未被人所封,他也說不出話來。
老臣們也緘口不言,沒有人問進獻妖道弑君篡位的疑團,皇帝下旨降罪谷氏,那就是將此事蓋棺定論了。也沒有人呼諫株連十族罪及太廣,皇帝連盤川、丁平、吳子昌等人的門生都不放過,是要借這場浩劫將廢後及左相一黨連根拔除,給新帝一個能夠任命近臣、推行新政的新朝廷。大圖復國,新帝即位,此乃千古盛事,新帝清算廢後黨羽不宜過廣,以免被世人詬病為狹隘暴虐。太上皇是要把這個汙名帶進自己的陵墓裡啊!此乃為帝之決絕、為父之大愛,呼之無用,諫亦無用啊!
“你……”聖女握住皇帝的手,兩行淚水滾燙不絕。
“瑾兒。”老皇帝喚了聲巫瑾。
巫瑾聞聲回過神來,發現父皇氣息已弱,急忙去袖中取針,他的手卻被父皇握住了!
老皇帝的眼已經睜不開了,他將聖女的手交到巫瑾手中,時斷時續地道:“日後……好好孝敬你娘親,她這半生苦多不易,父皇將她……交給你了,勿使你娘……再嘗人間離悲……之苦……”
話音漸消,老皇帝的頭緩緩地低了下去,手慢慢地撒開了。
最後的囑托,不是勤政愛民虛懷納諫的為君之道,只是承歡膝下孝敬生母的殷殷囑咐。
聖女輕輕地喚了聲七郎,輕得像是怕驚醒了睡夢中的人。
巫瑾淚湧而出,跪在父皇腳下,深深地拜了下去。
大殿上響起悲哭之聲,雲老、景相等老臣口喚皇上,痛哭而拜。
冬雷陣陣,新春的第一場雨瓢潑而下,澆出了聖女一聲淒厲的七郎,澆響了南圖末代皇帝駕崩的喪鍾。
大圖是在一場冬雨、一陣喪鍾和一片痛哭聲中複的國,大雨未歇,血洗便開始了。
夷滅九族,株連十族,南圖皇臨死前的旨意令五州大地染血,哭嚎連月不絕。
廢後谷氏一黨被大部分肅清,但仍有少部分殘余望風而逃,遁入民間,蹤跡難尋。
巫旻被囚於深宮之內,暮青到寧福宮中見了他一面,她沒有忘記大皇子府中那個蠱惑何氏圖謀後位、欲亂南興江山的神秘女謀士。
但令暮青驚訝的是,她從巫旻口中聽到了一個老熟人的名字——沈問玉。
此前,暮青最後一次聽聞沈問玉的消息是三年前,她奉命和親大遼,儀仗抵達西北葛州時,驛館夤夜失火,沈問玉和丫鬟蘭兒被燒死,仵作稱兩具屍體已成焦炭,無憑驗看,此案便成了一樁謎案。
當初聽到奏報時,暮青並不太相信沈問玉死了,她知道沈問玉必定不願和親大遼,以她的手段,使計逃脫是極有可能的,尤其當她聽說失火那夜有個救火的奴婢神秘失蹤時,對沈問玉之死的懷疑就更深了,只是她沒想到沈問玉能輾轉來到南圖。
當時,汴江已封,沈問玉是不可能渡江經南興進入南圖的,她唯一能走的唯有海路。大興國土一分為二後,北燕只剩一個海港,那便是沂東港。而南圖境內有個英州港,環海繞行,大船可達。但市舶港口向來盤查甚嚴,一個大興女子能遠渡入港,其背後必有人相助。
“那個人是誰?”暮青問巫旻,沈問玉前來投靠,如不盤問清楚她的來歷,巫旻是絕不敢用她的,所以沈問玉背後的那個人是誰,巫旻極有可能知道。
巫旻道:“北燕帝,元修。”
“……”這又是一個意外的答案。
元修一貫主戰,他下令和親應該是想借和親的儀仗引出呼延昊而殺之,那麽……他會在計敗之後命沈問玉假死,將她送入南圖大皇子府中,與她聯手謀奪南興江山嗎?
巫旻道:“當時,沈先生去信北燕帝獻計,促成了本王與嶺南王的會謀,本王親眼見她將書信傳遞了出去,不會有錯。”
暮青聽後反倒更疑,嶺南王本就受製於元修,元修若有與巫旻聯手之意,差嶺南王與巫旻聯系便可,需要沈問玉從中促成嗎?
“皇后殿下怎不問本王為何願意告訴你這些?”見暮青自從聽見北燕帝後就異常沉默,巫旻忍不住問道。
暮青的思緒被打斷,漠然地看向巫旻。
巫旻傾身靠向暮青,被月殺橫刀逼住,他毫無懼色,不懷好意地笑道:“她恨你入骨,你要小心些,被鬼盯上的人,早晚要入鬼門關的。”
說罷,巫旻仰頭大笑,喉嚨在刀刃上磨得血淋淋的,他卻笑得快意。
暮青未加理會,帶著侍衛便離開了寧福宮。
巫旻登基後,沈問玉仍然住在王府裡,不出所料,王府裡人去屋空,沈問玉不知所蹤,她再次逃了。
日子一晃便進了三月,遍及五州的血洗聲勢漸漸落下了,先帝大葬於帝陵,聖女此行已帶來了圖鄂的降書和神殿的寶璽,百官正忙著準備隆重的復國大典。
大圖復國,此乃盛事,洛都街頭百花爭豔,百姓喜氣洋溢,兩個月前重兵破城的景象仿佛只是夢一場。
暮青在驛館裡忙自己的事,她畫了沈問玉的畫像,又傳來了巫旻府裡的侍從,從侍從們口中詢問出了於先生等人的身形相貌,一一畫了畫像,交由大圖朝廷張榜緝拿,盡管她知道這些人很可能會易容,但除了這些事,她也無事可做——她在等登基大典,也在等那副能治步惜歡舊疾的藥。
在神殿交出傳國玉璽的那一日,暮青心中就已萌生去意,只因求藥心切才留到今日。藥乃入口之物,除非她親自帶回去,否則經誰之手她都不放心。且那日問起此藥,大哥言之未盡,暮青每每回想,總有不安之感,故而堅持不見藥不歸國。
登基大典定在四月初八,巫瑾剛剛痛失父皇,又成日被一群老臣圍著,肅清後黨、戰後軍務、民生重建等要事堆積成山,暮青不便打擾,隻好耐著性子等著,卻沒料到離登基大典還有半個月的時候,宮裡忽然來了人。
暮青剛到花廳,傳旨太監便率宮人們伏禮而拜,山呼千歲,甚是恭謹。
暮青問道:“何事?”
傳旨太監道:“回殿下,奴才等人奉旨接您進宮敘話。”
輦車就停在驛館外頭,暮青上了輦車,月殺率一隊侍衛護駕,浩浩蕩蕩地往洛都皇宮而去。
到了宮門前,無人敢命暮青下輦步行,輦車暢行無阻地入了后宮禁苑,停在了禦花園外。
陽春時節,洛都已暖,禦苑裡金雀齊鳴百花爭放,一陣女子的歡笑聲從禦花園深處傳來。
暮青一愣,循聲望去,見一株玉蘭樹下立著對璧人,男子玉帶白袍,龍紋廣袖迎風舒卷,若祥龍騰雲,謫仙臨世。女子月裙紅裳,鬢邊垂來一枝白玉蘭,好似簪花,面如花嬌。
女子道:“七郎,大圖復國,神殿覆滅,你我此生之願已了,日後總算能卸下身上的擔子了。”
男子道:“嗯。”
女子道:“待瑾兒即位,朝政穩當了,你我便出宮去,遊歷天下山川,遍看四海民情,可好?”
男子道:“好。”
暮青愣在禦苑外,太監宮女們低著頭,仿佛聾啞之人。
半晌過後,巫瑾覺出有人,不由轉身望來,四目相對的刹那,雲天高遠,日朗風清,人間已是陽春天,他的神魂卻仿佛仍留在冬雷陣陣的那一日。
暮青快步走了過去,看著聖女問道:“大哥,姨母她……”
巫瑾神色淒黯,說道:“失心之症。”
暮青問:“何時之事?”
巫瑾道:“父皇大葬那日夜裡。那夜我在大殿決事,宮人前來急稟,我趕到時,娘親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
大葬後的那幾日暮青忙於畫像之事,想來正因如此,巫瑾才沒告訴她。
暮青問道:“以大哥的醫術也無能為力嗎?”
巫瑾黯然搖頭,“我娘被心魔所困,她心有戀盼,自困其中,我也無能為力。”
心魔的可怕暮青領教過,只是沒想到姨母弄權半生心如鐵石,竟也會被心魔所困。
暮青看向聖女,聖女也正看著暮青,她似乎不認得她了,神色茫然無害。
巫瑾柔聲哄道:“娘,表妹來了,孩兒有些話要與她說,娘先回宮歇著,待會兒孩兒再去陪娘可好?”
“晚輩給姨母請安。”暮青福了福身,盡量收斂著自己的冷硬之氣。
“……表妹?”聖女仍舊認不出暮青來,只是端量著她,越看眼底越浮現出歡喜之色來,隨即慈愛地道,“陪我作甚?還不如你們年輕人在一塊兒多說說話!好了,不討你們嫌了,我尋你父皇去,他八成又侍弄那些花草去了。”
聖女笑盈盈地走了,宮女太監們一步不離地跟在後頭,暮青望著那遠去的身影,心頭忽然有說不出的滋味兒。這個曾孤身走入敵營的女子,曾帶著南圖皇子嫁給神官的女子,曾逼神殿立碑揚功的女子,謀權半生,終掌神殿,這一生又何嘗不是步步傳奇?可誰能料到結局竟是這般……
這時,巫瑾在暮青身後深深一揖,歉意地道:“妹妹勿怪。”
“無妨,大哥叫我來所為何事?”暮青回身問道,她原以為巫瑾今日叫她入宮為的是聖女的事,可聽他之意,似乎另有要事。
巫瑾看了眼候在遠處的宮人侍衛們,將暮青引入禦花園深處,進了一座禦亭。亭外有湖,巫瑾面湖而立,兩袖迎風蕩來,猶若寒雪撲面。
暮青在亭外住了腳步,心頭忽生不祥不感。
“妹妹也看見了,我自幼研習醫道,卻難醫治百疾,實乃空有聖手之名。”巫瑾語氣蕭索,回到故國,龍袍加身,他反倒比在盛京時更鬱結難抒了。
“大哥有話不妨直言。”暮青盯著巫瑾,開口時聲音已沉。
巫瑾回過身來,見暮青立在亭外,飛簷獸影攏在身上,似披甲佩劍,風姿凌人。他面露苦色,深深一揖,說道:“自那日慶州官道上撒下謊言,愚兄沒有一日不覺得愧對妹妹,我……我知道妹妹在等什麽,可……妹夫其實沒有舊疾,那非病症,無藥可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