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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第五十三章 大結局之二 秋後清算
暮青離開洛都至今已百日有余,自從在余女鎮登船離去的那日起,她就再未過問大圖國事,如今密奏就在眼前,她還是接了過來。

 不出所料,洛都朝廷果然出事了。

 天子遇刺之後,復國重臣們在朝中秘密遴選新帝,而後在人選上發生了分歧——與其說是分歧,不如說是私爭。

 景相屬意的惠恩郡王與其嶽家有姻親,朝中幾位重臣以為此事理當避嫌,改擇昌平郡王承繼大統。然而,昌平郡王之父武親王生前的幕僚亦不乏有在朝中和地方上為官的。大圖神皇二族爭鬥已久,大姓門閥之間的姻親關系、朝廷重臣間的朋黨關系早已盤根錯節,誰也摘不乾淨。景相以此為由堅持擇賢任能,另一派亦無退讓之意,從前在圖謀復國大業時同心共濟的復國派重臣日漸離心。

 十月初六,也就是暮青登船離去的三天后,余女鎮急呈入朝的奏折半路遭劫,信使被殺。

 十月初八,流竄至英州昌平地界的廢帝一黨被昌平郡王府的兵馬擒獲,奏折失而復得。

 十月十五,洛都朝廷忽然頒布了一道聖旨,稱龍體不豫,工部尚書、吏部侍郎、平遠將軍等文武五人為臣不忠,勾結昌平郡王,圖謀弑君謀反,罪不容誅。五人被禁衛當殿拿下押入死牢,府邸亦被查抄血洗,京畿兵馬中爆發小規模的騷亂,不足半日便被鎮壓平息。隨後,朝廷頒布聖旨,褫奪昌平郡王封號,命英州總兵率軍緝拿反賊,就地誅殺。

 同日,昌平城外貼出一張告示和一紙檄文。

 告示乃廢帝黨羽的口供,檄文為討相書。

 廢帝黨羽供稱,禁宮失火當日,天子與太后便遇刺駕崩,朝中秘不發喪,以景相為首的權臣有謀朝篡位之心。

 昌平郡王以此口供和余女鎮的奏文為引,五問朝廷:事發至今,朝中所發之令皆為相令,聖旨一道未下,口供之言是否屬實?如若屬實,丞相意欲何為?據聞鎮國郡主被北燕帝所擄,事發之後,神甲軍不思救主,反奔鄂族四州,神女野心昭然若揭,朝廷為何借道南興,放虎歸山?南興、北燕兩國海師強闖大圖海域,交戰數日,朝廷置若罔聞,大圖國威何在,顏面何存?丞相掌承天子,助理萬機,然而事發至今,逆黨作亂,兵災四起,內憂外患,民不聊生,是執政不力,還是居心叵測?

 檄文中,昌平郡王振臂高呼,邀天下忠義之士共伐奸相,救國救民。

 當日,聖旨尚且未到,英州副總兵便率參將五人領五萬兵馬嘩變響應,英州軍中內亂爆發。

 大圖國內叛亂四起,檄文很快傳遍五州,十月二十三日清晨,朝廷發布國喪,稱九月初八凌晨,天子遇刺傷重,廢帝黨羽作亂。百日來,禦醫不離禦前,龍體本已見安,因聞昌平郡王謀逆,龍顏震怒,病重難返,於二十二日夜裡召見太傅雲正與翰林侍講、國史館纂修史長進二人,賜下遺詔,詔惠恩郡王承繼大統,討逆平叛,安民昌國。

 天剛破曉,滿城掛白,龍武衛大將軍萬嵩領著兵馬踏著天子駕崩的喪鍾聲出了城,往欽州惠恩縣而去。

 與此同時,封閉了四十余日、散發著腐臭氣的延福宮宮門終於開啟,停放在偏殿中的兩具遺體總算被移入棺中。而後,宮人們奉相令清掃大殿時,在燒塌的榻腳下發現了碎成數塊的傳國寶璽和一條密道!

 “密道?!”暮青看至此處,猛地抬頭望向了步惜歡。

 步惜歡看著她眸中的神采,於心不忍,卻更不忍讓她心生虛妄之念,日後再受失望之苦,於是歎道:“有密道不代表他出了宮,出了宮也不代表人還活著。”

 巫瑾重傷垂死,此事應當不假,不然他不會砸碎傳國玉璽,他的血蠱之毒也不會發作。依常理而言,除非突發逼宮急情或生亡國之險,禁宮中的密道不會啟用。以當日的情形而言,宮中一有禁衛,二有禦醫,巫瑾根本無需出宮。當然,聖女瘋癲失智,行為很難依常理推測,巫瑾的確有被帶出宮的可能。若他出了宮,身負重傷,其中凶險反而要比留在宮中大得多。

 他也希望巫瑾尚在人世,如此一來,父王的凶險就少一分。

 可……此事並不樂觀。

 暮青未作聲,只是眸中的神采慢慢淡了下來,最終一言不發地低頭接著看起了密奏。

 景相聞知此事後趕到延福宮中,宮門再次封閉,半日之後,宮人、侍衛皆被誅殺於宮內。

 而洛都外,廢帝兵馬作亂,龍武衛一路血戰,終於在十一月初九抵達了惠恩縣,與欽州兵馬一同護送惠恩郡王前往洛都,途徑欽州望天山南麓隘口時,遭遇昌平軍與廢帝兵馬的夾擊,戰事慘烈。欽州兵馬斷後,龍武衛大將軍萬嵩率軍冒雨突出重圍,馬不停蹄,踏入京畿地界時,兩軍五萬兵馬僅余不足萬眾。

 十一月二十日,惠恩郡王抵達洛都。

 十一月二十二日,惠恩郡王於洛都宮宣政殿中奉遺詔登基為新帝,改年征和,並主持大葬先帝,禮部議上諡號曰:成。

 次日,新帝下詔,以謀逆禍國之罪名賜死廢帝及其二子,並下詔征兵討逆。

 “賜死?”暮青冷笑著合上密奏,“這是誰獻的好計!”

 留著廢帝,廢帝兵馬與昌平軍各為其主,尚可從中離間,牽製敵黨,削其兵力。廢帝一死,黨從無主,豈不是要把其幕僚與兵馬往昌平軍中推?如此淺顯的道理,洛都朝中一乾重臣不可能不懂,如此獻策,必有所謀。

 離間需用機謀,謀事需要時間,而時間恰恰是新朝廷拖延不起的。

 國璽碎,國祚亡,發現傳國寶璽碎了的宮人未必不知大禍臨頭,在稟事的途中,事情未必不會走漏風聲。且宮門封閉了半日之後,延福宮的宮侍才被滅口,這半日裡,景相應該命宮侍們下過密道。茲事體大,他早有滅口之心,若一早就殺了這些宮侍,另派一批禁衛探察密道探察,事後難免要再將這批人滅口,不如將延福宮的宮人侍衛人盡其用,探察完密道再殺。但這半日裡人多口雜,那些負責滅口的禁衛以及景相身邊的信從,世上總有知曉此事之人,事情既然能傳來南興,就能傳遍天下。

 傳國玉璽一碎,大圖即成無主之地,到時野心之輩群起,招兵買馬,割據一方,可想而知朝廷能征到多少兵馬!

 新朝廷想平定五州之亂,唯有一途可走——調鄂族四州的兵力平叛!但調鄂族兵馬需聖旨與神官諭旨齊下,此時此刻,想必新帝和景相等人已經發現了,宮中根本就尋不著神官大印和鄂族秘寶。不論他們是猜疑大印和秘寶被收放在宮中某個不為人知的密室中,還是懷疑這些權柄之物仍在她手中,在火燒眉毛的局勢下,新朝廷都沒有時間尋找真相,他們只能遣使向南興請援。

 但她被北燕擄走之後,洛都朝廷的作為令兩國之間生了嫌隙,他們應該能料到南興未必肯援。且傳國玉璽碎了的消息一旦傳出,遺詔的真假不辨自明,新帝即位名不正言不順,南興即便想扶植新帝,也不必非惠恩郡王不可,所以他們賜死了廢帝,把其黨從推給了昌平郡王。當年廢帝曾與北燕和嶺南王聯手欲亂南興,天下皆知她與廢帝勢不兩立,如此一來,南興一定不會扶植昌平郡王。

 此計看似愚蠢,實則借刀殺人,算計頗深。

 “莫惱,為夫的刀豈是那麽好借的?”步惜歡撫了撫暮青攥緊密奏的手,目光落在那鄒巴巴的“征兵”二字上,唇邊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那位姬長公主遁逃無蹤,至今沒有消息,她若得知傳國寶璽已碎,必以神族之名宣揚皇族氣數已盡,召集舊部,謀奪江山。眼下的大圖,還沒到最亂的時候。”

 暮青冷笑一聲,沒接話,只是忽然揚聲對外頭道:“備筆墨!”

 玉輅之中華簾錦毯,雕幾玉櫃,一應擺設俱全。話音落下不久,小安子便呈了文房四寶入內,暮青執起筆來,揮墨如舞劍,步惜歡融在錦靠裡懶洋洋地瞅著,剛瞅了兩眼便失笑出聲。

 ——各掃自州門前雪,休管朝廷瓦上霜!

 一道神官諭旨,只有寥寥兩語,暮青一擱筆,步惜歡就笑道:“事兒是該這麽辦,諭旨卻不能這麽寫。鄂族四州乃大圖國土,朝廷有難,袖手旁觀,豈不理虧?”

 “我可沒說要這麽寫。”暮青說話間另鋪了張新紙,回頭望見步惜歡,一身的殺伐之氣便如雪消融,唯余清冷。她道,“本宮不善文辭,有勞陛下照此文意潤色一番?”

 鄂族四州乃大圖國土,朝廷有難,不幫理虧,但若用兵,則恐鄂族兵防有失,一旦被神殿余孽鑽了空子,鄂族必亂,百姓剛過上的安穩日子又將毀於兵災戰火之中,流離失所,遺骨於野。這三年,有幸得鄂族新派官吏信從、四州百姓愛戴,洛都朝廷之難可以不管,鄂族官民卻不能不救。

 可諭旨一下,難免有人會疑她不救朝廷是居心叵測,有分裂大圖,竊國之野心。她不怕背此汙名,卻不想連累阿歡與她同背此名,故而事兒要辦得堅決,字面上還不能讓人挑出錯來。她不善文辭,只能交給他了。

 暮青讓去一旁,一邊為筆濡墨,一邊瞥著步惜歡。

 步惜歡似笑非笑地迎著她的目光,幽歎著坐了起來——就知道她一喚他陛下,總沒好事兒!

 當初在盛京時,他總巴望著天下大定,她卸下戎裝披上鳳袍,他就不必再乾那替臣子寫奏折,再呈給自個兒看的事了。如今可倒好,是不必呈給自個兒看了,卻要呈給大圖皇帝看!

 那新帝與他並無仇怨,而今倒是瞧著不順眼了。

 步惜歡懶洋洋地坐到幾案前,嘴上歎著氣,下筆卻如行雲流水,顯然早有腹案。

 暮青從旁觀摩,漸漸揚起了眉。

 “……本宮承祖神恩澤、皇兄信重,助理四州之政。三年改革,廢除酷法,提點刑獄,興農治澇,拓通商路,鞠躬盡瘁,終使四州安定,黎庶安居。豈料人心叵測,姬長公主圖謀複辟,刺駕縱火,負傷潛逃,索查無蹤。本宮夙夜憂歎,欲發四州之兵救朝廷於危難,又恐正中敵計,兵防有失,四州失陷,九州皆亂,陷大圖於危急存亡之地。”

 “……國難當頭,遙憶當年,本宮與皇兄相識於微末之時,志趣相投,義結金蘭,皇兄幾番救本宮於危難之中,本宮亦傾己之力助皇兄歸國,闖天選大陣,成復國大業。然九州一統,法度未同,憂患不除,國難安泰,本宮臨危受命,行一國兩制之策,忍夫妻分離之苦,執政三年,鞠躬盡瘁。歸國之際,臨行密謀,深入虎穴,誘擒叛黨,豈料天妒仁主,奸凶禍國,叛黨伏誅,皇兄卻崩殂於至親之手。萬世之基未成,強國之志未競,本宮痛徹心扉,憂朝廷之危難,思皇兄之遺志,不禁泣血詔諭:著令鄂族將士死守州防,保大圖半壁江山之安定,寧背不忠之名,不負先帝之志。”

 “……天將降大任於是斯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新帝登基於危難之時,上承先帝遺詔,下得忠臣良相,必能繼先帝遺志,伐逆平叛,安民昌國。本宮幸為鄂族神女,雖身不能至,神願往之,此後願晨昏祈願,盼奸凶伏法,叛亂平定,國泰民安,帝業永祚。”

 暮青越看越欽佩,忍不住嘴角微抽,竟有些心疼洛都朝廷了。

 見了此旨,大圖君臣不會氣出個好歹來吧?

 這道諭旨乍一看憂國憂民,壯懷悲憤,細一品通篇黑話,暗含懲戒。

 旨意中先言功績,再道真凶,那句“負傷潛逃,索查無蹤”簡直是在指著洛都朝廷的鼻子罵廢物!而“兵防有失,九州皆亂”的話承接刺客潛逃無蹤之言,意思差不多就是——不是鄂族不想發兵,是不見刺客不敢來救,一旦中了敵計,亂的可就不是半壁江山,而是整個大圖了。

 本宮與皇兄兄妹情深,乃生死之交,連歸國之際都在以身涉險,深入虎穴,誘擒叛黨,誰料天降噩耗,皇兄遇刺,本宮悲痛至極,卻還要操心朝廷危難,忍痛背負汙名,保你大圖半壁江山——本宮和鄂族將士敢背汙名救國,你新朝廷敢負先帝遺志,讓鄂族四州冒兵災人禍之險嗎?

 至於朝廷之難,不過是天降大任的試煉罷了,朝中有忠臣良輔佐,新帝定能承先帝遺志,披荊斬棘。本宮相信你,為你祈禱,等著看朝廷平定五州之亂,國泰民安的那一天。

 單單如此解讀,這道諭旨已足夠氣死新帝老臣了,其中卻偏偏還藏有深意。

 自宮中失火,廢帝黨羽就散布謠言,稱神女刺駕,縱火潛逃。地方雖然接到了辟謠平亂的相令,相令之中卻未言刺駕真凶是何人,直到後來朝廷宣布國喪,對真凶都隻字未提。這道諭旨中不僅提到了行凶之人、刺駕動機、現今何處,還道出了大哥與她密謀擒拿叛黨的事,挑明天子遇刺時她並不在洛都。這無疑是在提醒大圖新帝和百官,想遣使求援,不將遇刺疑案的原委昭告天下,南興絕不會答應。

 鄂族一兵不出,是給大圖朝廷的懲戒,而諭旨首尾言及祖神和神女,則是給大圖朝廷的警告,告誡新帝與百官莫要忘了她轉世神女的身份,更莫要忘了她在鄂族的地位,這道諭旨就是洛都朝廷決策失誤的後果。

 自登船那日起,她再未過問大圖國事,阿歡也未提過洛都,每當她憂兄長,憂查烈,他總勸她等。本以為他讓她等的是監察院的密奏,如今看來未必全是,興許他真正讓她等的是四海局勢,大圖眼下的困局,他也許早就料到了,等的就是這一天!

 “你是不是還有別的部署?”暮青問,從這道諭旨上看,這人惱洛都久矣,他向來步步為營,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不可能只有一計。

 “你又想理大圖國事了?”步惜歡打趣道。

 “不想。”暮青隔著軒窗望向長街道旁長叩山呼的星羅百姓,淡淡地道,“我離開五年了,隻想好好看看這大好河山,守著大興,守著鄂族。你的江山,兄長的囑托,此生不負,心願已足。”

 步惜歡沒搭話,暮青回頭望去,兩人四目相對,男子坐在晨光窗影裡,眸波之柔勝於天地日月。

 “那好辦。”他噙著笑,另鋪新紙,一道聖旨揮筆即成。

 這是一道給嶺南的聖旨,著令嶺南大軍兵壓國境,嚴防大圖亂兵滋擾鄂族四州,如遇急情,可酌情援救。

 暮青一愣,急道:“嶺南大軍兵壓國境,叛黨必以此為由誣蔑你有竊奪大圖之心!”

 要不是擔心他陪著她擔此汙名,何必勞他潤色神官諭旨?

 “為夫何時怕過汙名?”步惜歡一副漫不經心之態,見暮青真惱了,這才安撫她道,“神官諭旨上一加蓋印璽,天下便會知曉鄂族之權仍在你手中,屆時叛黨一樣會誣你居心,橫豎是被人潑一身髒,倒不如命嶺南兵壓國境,為鄂族加戍一道鐵防,把四州保穩。至於名聲,何需你我操心?洛都朝廷知道該怎麽做。”

 “道理我懂,但洛都朝廷現如今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傳國玉璽已碎,五州之亂難平,四州之權旁落,還有個姬瑤索查無蹤,你再兵壓國境,這一堆焦頭爛額的事恐怕能把新帝和文武百官逼瘋,指望他們從一堆爛攤子裡擠出余力來替你我的名聲操心?”

 “不出余力,唯余亡國。雖說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可見損方思補救,豈能無痛?當初該操心時,偏要落井下石,如今再想操心,這痛可就不是當初的滋味兒了。”

 “……”暮青好半天沒接上話來,真是大開眼界了。瞅著男子那舒展的眉宇,她的滿腔憂愁漸漸地化在他笑吟吟的眸波裡,化成一腔無奈。

 看來這人是心頭之怨難消,鐵了心要治洛都朝廷了。

 罷了!也不怪他,著實是洛都朝廷手段卑劣,自食惡果。

 只不過……

 暮青轉頭望向長街,窗影自眉眼間掠過,顏面寒峭。她不相信洛都朝廷的能力,絕不會把阿歡的名聲交給他們,阿歡想出氣,那便由著他,她另想法子保他名聲就是。

 想著,暮青坐到幾案前,謄寫起了諭旨。

 一旁,步惜歡倚著錦靠,枕臂半臥,眸子似開半闔,一縷晨光灑在幾案上,照著女子筆下暗藏的刀光劍影,亦照著男子悠悠叩打著幾腳的指尖。

 篤,篤。

 他不在乎汙名,但她的名聲卻不可憑人誣蔑,鄂族保穩之後,必有好戲可看。

 少頃,暮青謄罷諭旨,步惜歡從方櫃的暗屜中取出神官大印和大興玉璽,二人為兩道旨意蓋了印,交由宮侍傳下,隨後互看了一眼,各自的心思,誰也沒有多言。

 無需多言,一切盡在相凝一笑間。

 一道起駕聲自長街上揚起,大駕儀仗緩緩而動,浩浩蕩蕩地向星羅城門行去。

 玉輅中,兩人的話音被掩在了送駕的山呼聲中。

 “密信中所奏諸事隻到十一月底,定有消息在途中。大圖內亂,院子裡的人刺探消息容易,密道之事他們定會留心,莫急,且等。”

 “嗯。”

 “既然想看看這大好河山,咱們就邊看邊等,如何?”

 “好。”

 *

 今年春天來得早,城外十裡,青山沃野,山花爛漫,兩人下車上馬,同騎而行。

 卿卿在海上拘束得久了,步惜歡和暮青一坐穩,它便揚蹄而去,李朝榮和月殺各率一隊侍衛緊緊追隨,卻只見黃塵不見人影。

 春風襲面,日光山影流漫陸離,這光景無一不是多年來夢中所盼,暮青闔著眸倚在步惜歡懷裡,聽著春風蹄聲,眉心舒展,嘴角微揚。

 這一生,生在大興,長在大興,唯有與故國久別過的人才懂得此間眷戀,哪怕此刻離江南尚遠,她依舊深愛這山河之風,就像深愛身後那人。

 這些年,步惜歡一心治國,沿路市鎮書院矚目,民態從容,物貨繁雜,百工興盛,所見所聞,令人欣喜。

 正月十五,關州鎮陽縣。

 天剛破曉,城門外就擠滿了行販,挑擔的、趕驢的,坐在門下的、聚在牆根兒的、候在驢旁的,都在說著閑話。一支從星羅來的商隊排在人群後面,車闊馬壯,鏢師精悍,卻未引起過多的注意。

 關州地處中原內陸,漕運不及淮州,更無海港市貿,卻因地處淮州、星羅及嶺南三州的交匯處,自古便是通商要道,乃兵家必爭之地。而今天下承平,國泰民安,關州貿易通達,百貨匯集,富商大賈,往來絡繹,可謂無所不有。

 今兒是上元節,行販人力們都盼著早早湧入早市,故而一見晨光蒙住了城樓,便紛紛起身往城門前擠。城門如往常一般應時而開,一隊衙吏手執火把呼喝而出,展開一張告示貼在了城牆上——明日一早,帝後大駕將抵達鎮陽縣,關州刺史、別駕要率鎮陽縣官吏接駕,故而明日閉市,城門戒嚴。

 城門口頓時炸了鍋,消息隨著行販人力們的入城,像叢叢煙火般點燃了早市。

 署吏們執筆托簿,在早市口查驗著行販們的貨物,並記錄入冊,那支星羅來的商隊販的是珍珠珊瑚,個兒大色美,一開箱就晃花了暑吏們的眼。鎮陽縣小,縱是縣官地霸也用不起如此珍物,老暑吏一查路引,商隊果然是往汴都去的。東家姓白,親自走這趟買賣是為了帶愛妻去汴都領略繁華風光的,今日恰逢上元節,又喜聞明日帝後大駕駕臨鎮陽縣,便決定今日在鎮上住下,明日看過熱鬧再走。

 老署吏倒是不記得星羅的富商大賈裡有個白家,卻怕刨根問底得罪於人,畢竟去汴都做買賣的人家,哪有不認識達官顯貴的?聽著商隊逗留的理由合理,便圈畫路引,放行了。

 商隊入了早市,在街市最繁華的地段尋到一家酒樓,掌櫃的見有商隊投宿,急忙吩咐跑堂去後院兒開門,將車馬貨物都安頓在了院子裡。

 商隊的東家夫妻未在酒樓門前落駕,而是乘著馬車到了後院兒,自後頭入了大堂。兩人披著件月色織錦風袍,頭上戴著風帽,卻掩不住一身貴氣。

 “那可是雅間?”那姓白的東家一進大堂就望向二樓,抬手一指。

 大堂裡的光線有些昏暗,顯得男子面容上覆著的半張玉面光澤幽沉,貴氣內斂。

 掌櫃的被這貴氣所懾,呐呐地應道:“是是!”

 “聽說明兒有貴人駕臨,臨街能瞧熱鬧,那今明兩日就包下這間吧。”

 “……啊?”

 “嗯?不可?”

 “呃,這……倒也不是……”

 “那就這麽著吧!”男子瞧見掌櫃的支吾遲疑之態,卻不甚在意緣由,倦倦地道,“夜半趕路,還真有些饑乏了,待會兒端幾樣風味早點送去那屋便是。”

 說罷,男子便攜妻上了樓,天字上房已經開好了,行囊自有丫頭小廝收拾,夫妻兩人沒進屋,徑直去了雅間兒。

 一進屋,暮青便將風帽摘下,環視起了屋中,牆上的掛畫、架上的花瓶、燈台香器、茶酒果盤,無一遺漏。

 看罷之後回身,這才想起屋裡還有個人。

 步惜歡立在屋裡,不吭聲,也不走動,連桌椅的邊兒都沒挨。

 暮青打趣道:“凶屋,怕?”

 步惜歡一笑,解了風袍搭在手上,意味深長地道:“若論凶宅,人死的最多的地兒莫過於咱家那座老宅。”

 暮青頓時翻了個白眼,老宅這事兒算是翻不了篇了,這人能調侃她一輩子。

 雅間裡的窗關著,光線略顯昏暗,暮青一邊腹誹一邊往窗邊走去。

 步惜歡仍然不動,只是笑吟吟地望著暮青的背影。

 這事兒得從五天前說起。

 五日前,血影經監察院的信道呈來了一封密信,奏事之人是崔遠。

 此前,楊氏得知鳳駕經海路回國之後,執意要往星羅迎駕,卻因憂思成疾而趕不得路,只能由血影率一隊侍衛護著他們母子慢行,原本估摸著除夕前後可到,不料行經關州鎮陽縣時碰上了一樁人命案子,死的是個入圍春闈的學子。

 此人姓韋名鴻字子高,乃鎮陽書院的學生,出身士族,家道中落,但勤奮志高,才德兼優,頗得師長看重。

 鎮陽縣小,今年一下子入圍了三名學子,實乃喜事一樁,故而進京趕考前夕,鎮陽書院的一群學子便在酒樓設宴,欲為同窗踐行。而三名學子當中,僅韋子高是士族出身,另兩人皆出身寒門,其中一人名馮彬字文栩,自視甚高,頗有辯才,亦頗得師長看重。

 設宴當日,學子們就在這間屋裡飲酒賦詩,行令祝唱。宴席過半,馮彬離席而出,欲去後院兒解手,跌跌撞撞行至樓梯口時,與端菜的店小二撞了個正著,被潑了一身油汙,便借著酒氣呵斥了小二幾句。韋子高聽見後出來相勸,因二人在書院學辯時常有爭執,政見不合,故而馮彬並不領情,二人爭執了幾句,後被其他學子勸開。

 隨後,韋子高回到雅間,馮彬下樓解手,返回後,因席間氣氛不睦,韋子高便告罪而去。

 不料,人行至樓梯口時,竟因踩到先前灑了的油湯而失足滾下樓梯,磕破了後顱,當場死了。

 鎮陽縣的仵作驗了屍,知縣升堂問訊了赴宴的眾學子,以過失致人死命之罪拘拿了店小二,人現已收監,案卷已遞至州府,複檢也已完成,預備報呈刑部。

 此事眼瞅著是個令人惋惜的意外,但巧就巧在案發之時,崔遠一行剛好行經鎮陽縣街市,官府用門板將屍體從大堂裡抬出來時,因顛簸之故,韋子高的手自喪布下滑出,崔遠瞥見其手心裡有血。

 這就奇怪了,人是失足跌死的,傷在後顱,當場斃命,手心裡怎會有血?

 崔遠以為此案有疑,卻因一介白身,不便插手縣務,又恐事關春闈,乾系重大,便留在了鎮陽縣,案子一結,就呈上了密奏。

 與密奏一同呈上來的,還有一封監察院秘密截下的信件,是鎮陽知縣發給關州刺史的急信。

 關州刺史李恆與禮部侍郎閻廷尉是同鄉,近年來與禮部走得頗近。

 這閻廷尉是三年前擢至禮部的,當時,朝廷下旨興學,亟需果敢實乾的人才,於是禮部、工部、戶部便從地方上提了幾個青壯官吏上來,閻廷尉是當中最年輕的,精明機敏,膽大敢為,極富辯才,只是善於鑽營,其志不小。與陳有良的忠實迂腐、韓其初的通慧中庸相比,此人激進果敢,不乏尖銳之見。盡管陳有良屢屢斥其奇言巧辯,奸佞嘴臉,恐其結黨弄權,禍亂朝綱,但他還是將此人留在了朝中。

 政見不一,利於兼聽,臣下不合,利於製衡,此乃為君之道。

 從前有他在金鑾殿上坐著,百官之間縱有政見不合之時,也皆止於鬥辯,不曾鬧出出格之事來。去年六月,他起駕離京之前,在翰林院和禮部欽點了幾個春闈的主考官,閻廷尉乃其中之一,與此同時,也有道密旨下給了監察院。

 大年三十,密奏到了廣林苑,朝中的戲還真有些精彩。

 他離京之後,陳有良盯春闈盯得甚緊,一些地方考生早早地進了京,有在臨江茶樓鬥辯搏名的,有揣著詩作往百官府上投獻邀名的,幾位春闈主考皆閉門避嫌,三省六部二十四司亦皆各司其職,朝廷運轉井然有序。

 但大圖內亂,鳳駕遇劫,他率五千兵馬借道親征之後,百官聞風而憂,朝中暗潮湧動,禮部侍郎閻廷尉、工部侍郎李方亮、翰林學士周鎮、史敬平等人齊聚禦史中丞王甫府上,議宰相迂腐,進諫不力,而兵部卑躬諂媚,縱君上涉險,致社稷於危難。眾人約好次日朝議發難,逼相閣承擔帝駕涉險的後果,並迫使兵部向邊境增兵救駕。

 此計用心深沉,一旦帝後不歸,宰相必擔禍國之名,兵部亦難辭其咎。依大興律,國中無君,雖無人可罪相,但社稷存亡之際,諫台有權彈劾宰相,舉薦輔政。而倘若帝後歸來,諫台亦不過是憂君憂國,恪盡職責罷了。

 陳有良雖迂腐嚴苛,卻忠實守正,任相之後鞠躬盡瘁,身子骨兒已大不如前,時常抱病上朝,未有一日遲慢,故而深得百官敬重。正因如此,他在朝中的威望絕非舉手可動,而李方亮、周鎮之流雖各有才學,卻缺乏主見,時常附人之議,不擅爭辯。故而原本說好了的事,到了次日朝議,向宰相與兵部發難之人只有王甫和閻廷尉,最終自然敗下陣來。

 盡管如此,此次彈劾也並非全然未達目的,陳有良近年來本就積勞成疾,外憂前線,內憂政爭,又遭彈劾,怒極之下嘔血抱恙,病了足足月余。幸虧朝廷的班底好,且歷經風浪,基石牢靠,陳有良一病,韓其初就給徐銳所率的京畿衛戍、章同所率的水師和楊禹成所率的禁衛下了兵部密令,命諸軍嚴防朝中生亂。傅民生則以其一貫的圓滑世故與諫台周旋;王瑞雖出使大圖,不在朝中,其屬從卻力辯力抗,使諫院從內分化,吵擾不休,再難擾及相台。工部尚書黃淵亦嚴責了李方亮,尚書台六官齊力分擔宰相政務,朝中的老班底非但未亂,反有擰成一股的勁頭兒。

 或許正因如此,閻廷尉才明白了自己在朝中根基微薄,只能鼓動李方亮、周鎮之流,終將難以成事,難以實現政治抱負,故而在朝中偃旗息鼓,轉而把目光放在了地方上。

 他在給同鄉的信中稱:“陳相從龍於微時,縱然迂腐嚴苛,仍為聖上信重。韓尚書乃皇后謀士,通熟兵家詭道,曾輔佐帝後於危難之時,亦為帝後信重。我能言善辯,激進果敢,不為相台所喜,亦不融於夏官,聖上留用我,乃製衡之道也。而今,朝中文武半數出身寒門,科舉興學以來,寒門子弟眾多,新貴集團日益壯大,有違天子製衡之道,三年五載之內,聖上必將起用士子,萬勿坐等,當多薦士子,早做準備,方可在風起時乘風而上。”

 此人果然極富辯才,信中之言還真有理有據。

 關州刺史李恆與閻廷尉有同鄉之誼,二人算是忘年交,鎮陽縣的案子裡死的是個士子,事關春闈,案子既然有疑,他們便決定微服走上一趟。

 這酒樓乃事發之地,他知道她查案時不喜人擅動現場物件,故而進屋後哪兒都不挨著,她倒好,會打趣人了。

 暮青無視身後的目光,來到窗前便拿起棍子支窗,晨光灑入屋裡,街市上的叫賣聲傳來,她探著頭往街上看了一眼。鎮陽縣就這一條街市,街面兒不寬,早市的攤販多數蹲在街旁的鋪面底下,旗面、百貨、人群、驢子,擠滿了街市,晨風一吹,花旗飄展,人群熙攘。

 暮青一邊支窗子一邊將目光收了回來,恰當此時,窗外的酒旗迎風一展,忽然扯住了她的目光!

 步惜歡走過來問道:“怎麽?”

 “你瞧。”暮青的下巴往酒旗方向一抬。

 步惜歡凝神一瞧,微微蹙眉,“血?”

 “可以肯定不是油漬。”

 “若是血,能肯定與此案有關嗎?”

 “有關無關,問問屍體就知。”暮青望著街市道,“據鎮陽知縣給刺史李恆的那封密信來看,此案八成有內情,要查不難。窗外就是街市,案發時街市上、大堂裡都是人,屋裡還有八名學子,想查出端倪根本不難,就看這出查案的戲你想怎麽唱。”

 “唱戲也是明兒的事,今日上元佳節,咱們白天歇歇,夜裡去街市上逛逛燈會可好?”步惜歡轉頭笑問暮青。

 暮青無奈搖頭,這人逛廟會逛上癮了。

 能怎麽辦?只能隨他了。

 少頃,侍衛在門外稟報說,店家送早點來了。

 小二進屋時神情怯怯的,步惜歡和暮青當沒瞧見,兩人坐在桌前用完早點便回屋歇息了,直到入夜後二人才相攜出屋,入了燈火如龍的街市。

 大駕將至,今年的燈會格外熱鬧,也格外短暫,二更剛過,官府便清街宵禁,步惜歡和暮青一人提著一只花燈回了酒家,在掌櫃和小二的目送中上樓回了屋。

 房門關上了,二人一同將一對花燈擺去幾架上,相攜入帳。

 燭火搖紅,共照西窗,宛若喜燭,一夜未熄……

 次日,天剛蒙蒙亮,關州刺史李恆率鎮陽知縣呂榮春等州縣官吏齊往城門侯駕,隨即,鐵騎聲踏破了縣城的寧靜,關州兵馬馳入街市,清晨的第一縷日光照在鐵甲刀弩上,寒光逼目,軍威森然。

 酒樓大堂裡賓客滿座,見此威勢,喧鬧聲頓時低了下來,士人商賈、學子鄉紳以及擠在門邊窗後湊熱鬧的百姓,幾乎把酒肆大堂給佔滿了。

 暮青下樓時瞧見的正是這樣一副景象,她扶著扶手往大堂西南角一瞥,頓時揚起了眉。

 西南角的窗旁擺著張方桌,步惜歡面門而坐,對面坐著個嬌俏少女,少女執著帕子托著腮,明眸嬌如春水,嗓音甜似蜜糖,“公子打哪兒來,到哪兒去啊?”

 “星羅,汴都。”步惜歡一邊漫不經心地答著,一邊提壺斟茶。

 少女忙道:“我來我來……”

 說話間便要搭手,可手剛伸出就忽然頓住,眼底生了怯意。

 周圍的長隨和鏢師未動,只是男子瞧了她一眼,他唇邊噙著笑意,眸底亦無惱意,可就這麽漫不經心的一眼,愣是透著股子懾人的矜貴氣度。若不是早知他是嶺南一家商號的東家,還以為是哪家士子呢!

 少女甚是尷尬,卻不死心,沒話找話,“公子點的可都是我們鎮陽縣的名吃,尤其這碗素湯團,別的地兒是上元節夜裡吃湯團,我們這兒是正月十六早上吃,口味不甜也不膩,包的是冬筍和春菜,清香爽口,家家戶戶吃了這碗素湯團,才算是除舊迎新了。”

 “哦?那是該嘗嘗,想必內子喜歡。”步惜歡總算起了些興致,說話間笑著望向了樓梯。

 少女一愣,慌忙起身,活被人捉了奸。

 暮青下了樓來,她未施粉黛,不飾釵環,衣妝簡素,滿堂竊竊之音卻忽然為之一靜。少女愣了愣,亦不覺露出驚豔之色,回過神來時,暮青已來到桌前,鏢師紛紛見禮,長隨擺好坐凳,丫鬟端碗布筷,男子把已斟好的茶水遞了過來,笑道:“茶湯正溫,請娘子潤喉。”

 他依舊是那麽懶散矜貴,可天地春色、古今柔情卻仿佛都揉在那吟吟笑意裡,繾綣醉人。

 少女面紅耳赤,掩面回了後堂。

 暮青品了口茶湯,喉潤好了,擱下茶碗淡淡地道:“讓你先下樓點菜,怎麽點了個大活人?”

 步惜歡笑著瞥了眼桌上的早點,瞧著也沒酸湯醬菜的,怎麽聞著這麽酸呢?他道:“店裡都坐滿了,人手不足,店家把妻女喚了出來,那姑娘是端茶點來的。”

 “是嗎?我怎麽瞧著,人家姑娘都把臉盤子當菜端你面前了?”

 步惜歡笑了聲,什麽叫臉盤子當菜,數她能損人。

 “你瞧,可是這樣?”他慢悠悠地托住腮,就像托著盤兒佳肴往她面前端,眼裡笑意如海,仿佛能將人溺斃。

 暮青沒繃住,嘴角一揚,評道:“嗯,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古人誠不我欺。”

 “附議。”步惜歡望著暮青那微帶笑意的眉眼,本是哄她開懷,這會兒倒是他舍不得移開眼了。

 “行了,吃飯吧!免得看飽了,可惜了這一桌子風味早點。”暮青盛了碗銀絲羹遞給了步惜歡,這羹是以筍絲、雞絲、蛋清和老湯熬的,滑潤清香,昨天點過,挺合他胃口。

 “也是,再不吃,待會兒怕就沒胃口了。”步惜歡把那碗素湯團兒遞給暮青時,淡淡地瞥了眼街上。

 街上精騎列道,軍威森然,店裡無人敢高聲喧嘩,食客們默聲吃喝,氣氛緊張,如弓在弦。

 一聲鼓號響傳入街市時,店裡頓時響起一陣劈裡啪啦聲,許多人驚掉了筷子,見街上精騎下馬,跪叩迎駕,食客們慌忙離席叩首,士人鄉紳、學子平民、富商行販,攜家帶口,呼朋攜友,大堂裡頓時烏泱泱的伏下一片。

 掌櫃的一家老小端著飯菜從後堂出來,見這架勢,慌忙擱下飯菜,剛想跪下,忽然往大堂西南角望去——那兒竟還坐著一桌食客!

 那桌食客正是嶺南白家商號的東家夫婦,兩人莫說跪迎帝後了,就連眼皮子都沒往門外抬,依舊相互布著菜,用著茶點。

 掌櫃吃了一驚,剛想出言提醒,街口便傳來了禮樂聲,大駕的宮衛儀仗尚不可見,卻已聞浩蕩聲勢。天威如雷,掌櫃的顧不得旁人,慌忙拽著一家老小跪了下來。

 剛跪下,忽聽對面湯餅鋪裡傳來咣當一聲,有人大喊道:“冤枉——”

 這一聲冤猶如落雷,驚得大堂裡的食客們紛紛抬頭!也就在這抬頭之際,關州兵馬已經反應過來,湯餅鋪裡的人剛闖出來,便被一舉擒下,精騎們張弓開弩,拔鞘舉刀,街市兩旁的鋪子裡一片惶惶之聲!

 與此同時,一班皂吏撲來,從關州兵馬刀下接手喊冤之人,拿出鐵索便當街捆人!

 那喊冤人身穿白衫,頭裹白巾,鬢發灰白,年逾五旬,在一班身強力壯的皂吏手下毫無反抗之力,只能扯著嗓子奮力向儀仗方向喊道:“草民有冤!聖上——皇后娘娘——”

 大駕儀衛浩蕩,十二羽衛、禁宮侍從,足有萬余人,儀衛雖到了街市口,但玉輅只怕剛進城門,此時喊冤,就算喊破了嗓子,也不可能傳入帝後耳中。

 班頭蔑笑一聲,“膽敢驚駕,罪當萬死!快快綁走!”

 皂吏們應喝一聲,手執鐵索將老者套住,眾目睽睽之下便將人往湯餅鋪旁的深巷裡拖去。老者扒在地上,黃泥路上擦出的血指印觸目驚心,塵土模糊了老者的面容,唯有哭嚎聲刺人心扉,“聖上——皇后娘娘——草民有冤!草民有冤!草民的孩兒死得冤哪……”

 “找死!”班頭怒罵一聲,從皂吏手中奪過鐵索,踩住老漢肩頭,使蠻力將那鐵索一提,那指頭粗的鎖鏈頓時勒住了老漢的喉嚨,一個皂吏從地上抓起把黃泥便往老漢嘴裡塞!

 老漢滿臉漲紅,卻呼不出聲,試圖拽那鐵索,卻只在脖頸上留下道道泥血印子。

 兵威如鐵,食客噤聲,一條街市,一頭兒是絲竹禮樂,天威浩蕩,一頭兒是黃土蒙冤,殺氣森然。

 此時,酒樓大堂裡忽然傳來一道落筷之音!

 啪!

 寒脆之音在喧天的禮樂聲中幾不可聞,卻如平地一聲春雷落在了店外的精騎們耳中。精騎們紛紛端弓回身,望進大堂。

 “何人……”話音未落,問話的關州精騎忽然瞳眸驟縮!

 十余人猛然殺出,店裡跪滿了食客,這些刺客點踏人背如蜻蜓渡水,身輕如燕,步法高強,眨眼間便與他們打上了照面!

 精騎們都沒看清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更別提有時間上馬了,大驚之下急忙退至街市當中,抬弓就射,口中喊道:“刺客!放箭!”

 袖箭齊發,破窗入門,食客們尚未來得及反應,就聽噗噗兩聲!

 然而,中箭之人卻不在店裡,而在街上。

 街上,一個皂吏頭插短箭,倒地而亡,正是那方才往老漢口中塞黃泥之人。而班頭捂著冒血的喉嚨踉踉蹌蹌地退了兩步,眼神懵愣,不知這箭怎麽會埋進了自己的喉嚨。

 地上散落著無數殘箭,箭是怎麽斷的,精騎們也沒看清,方才只見到店裡似乎卷起一道風電,隨即便是箭殘人亡,戰馬驚奔,禮樂聲止,血染街市。

 黃塵散去之後,店門口多了兩個鏢師,手裡扔下兩塊腰牌,冷冷地開了口。

 “禦林衛李朝榮。”

 “神甲軍越慈。”

 “帝後大駕在此,傳關州刺史李恆、鎮陽知縣呂榮春覲見!”

 一個精騎跨馬揚鞭,正要馳報請援,聽見這話猛地勒馬回頭,脖子差點兒扭了!

 啥?

 關州兵馬也傻了眼,眺望了一眼街市口,又望了眼酒家,沒鬧明白“帝後大駕在此”是何意。

 精騎們不敢輕信,手持袖箭列出守陣,將一個小將護在當中向前挪了幾步,小心翼翼地撿起了兩塊腰牌。剛翻看了兩眼,小將的手便哆嗦了下,險些將腰牌掉在地上,他急忙摟緊,奔至馬旁,塞給那準備請援的精騎,說道:“快!報總兵將軍和兩位大人!”

 馬蹄奔踏而去,約莫一刻後,三匹快馬疾奔而來。

 兩個文官是從城門口快馬趕來的,到了街市時已是搖搖晃晃,二人下馬時兩腿發軟,地上扎著斷箭,險些一頭磕死在上頭。

 瞧見這一地狼藉,二人面白如紙,汗如雨下,下了馬就跪倒在酒家門口,高聲喊道:“關州刺史李恆,鎮陽知縣呂榮春,叩見陛下!叩見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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